殘月西沉,魯潯立在院中櫻花樹下,玄色袖口掠過枝椏,露水在褶皺間洇出青痕。


    他折下一段櫻枝,輕撚斷口滲出的樹淚,隨手插進麵前的素瓶中,擋住了月光的窺探。


    抬手輕撫,柔和的掌力輕吐,掌風起處,三千櫻雪簌簌離枝,紛揚花瓣在空中舞繪風的痕跡,於月色中投下淡緋的影。


    魯潯端坐於櫻雪之中,幾片花瓣沾上他的臉龐,在體溫中漸次蜷曲,恰似美人唇上褪色的胭脂。


    四下無人,門一如昨日開著,魯潯端坐院中,雙目微闔,任風將花瓣卷起落下,如如不動,不覺已過了一夜。


    素瓶中的櫻枝仍在滴露。第一滴墜向瓶底時,魯潯睫毛輕顫;第二滴濺上案上時,東天已泛起魚肚白;待到第三滴將墜未墜之際,滿庭落櫻竟無風自旋,吹得櫻枝頷首以避。


    案上露水此刻正映出素瓶的倒影,瓶中櫻枝與倒影裏的枝條相觸的刹那,一瓣櫻花恰好來遮案上的影子,嚇得櫻枝一顫,第三滴露水落下,驚起一聲空寂的“咚”。


    魯潯睜開眼,拿起已冷的茶壺,添到杯中時,已是熱氣煙升。


    玄衣人、錯金刀,茶煙嫋嫋、櫻雪瀟瀟。


    在這片侘寂之中,魯潯眼瞼依舊微闔,對著空無一人的對案伸手示意。


    “請。”


    微風略動,果真有人翩然而至,道韻盎然的身軀上頂著一顆豬腰子臉,正是太平道地師公趙本杉。


    他的視線依次掃過錯金刀、行囊、鬥笠、三個茶碗,最後落在一身玄衣的魯潯身上。


    “你在等我?”


    “是,也不是。”


    “哦?”


    “我在等去路,順便等來人。”


    “你猜到我要來?”


    “來過的人中沒有趙公。”


    “還有他人?”


    “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怎會猜不出你在等他?”


    “不來,才是聰明人。”


    聽了這話趙本杉陷入沉默,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歎了口氣。


    “是啊,我不該來的。”


    魯潯麵色依舊溫和,複給其添上茶水。


    “來了也無妨,動了手自然清者自清。”


    “小子不會怪我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趙本杉反複咀嚼著這句話,大為感歎。


    “好,說得好!”


    魯潯慢悠悠的打趣了一句。


    “趙公不會怪我吧?”


    聽了這話趙本杉表情愕然,而後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


    笑過之後,趙本杉情緒好了不少,看向魯潯目光滿是讚賞。


    “魯老弟,幾日不見,你已有資格與我同案飲茶,後生可畏啊。”


    魯潯麵色不變,輕輕搖了搖頭。


    “此情此景,並不榮幸。”


    趙本杉聽了一噎,掃興的搖了搖頭。


    “你小子真是。”


    他端起茶杯,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


    “你真的沒練《玄君七章秘經》?”


    魯潯輕輕撚掉身上的櫻花瓣。


    “我應該能活過今天。”


    趙本杉微不可察的籲了口氣。


    “外麵風傳西行之路有左右兩條,你到底想怎麽走?”


    “趙公有何教我?”


    “左走!”


    “為何?”


    趙本杉伸手將櫻枝撚起,輕輕一送,落到一旁的錯金刀上。


    “大海無垠非人力能窮,你有‘龍王功’,又有我等相助,定能活得下來。”


    魯潯伸出右手,手指輕輕撫摸刀柄。


    “往右呢?”


    “一馬平川、穿州過省,孤身仗劍、轉戰千裏,聽著確實熱血沸騰。”


    “哦,趙公是麵南背北。”


    “周皇在北,太平道自然向南。莫不是你麵北?”


    魯潯麵無表情,一把掃開櫻枝。


    “趙公說笑了,我不麵周皇。”


    “準了?”


    “考慮考慮。”


    “好。”


    趙本杉站起身來,轉身離去,將出門時,他突然迴頭。


    “從這個門出去,你就是江湖傳奇了。”


    魯潯並未迴答,隻是繼續清理身上的櫻花,好一會,清理幹淨了魯潯才抬起頭,這時敞開大門前已空無一人。


    “此情此景,並不榮幸。”


    轉眼正午,初春日頭還未到毒的時候,魯潯自院中站起,反跨長刀,背上行囊,走出內院。


    魯虎早就守在門外,迎麵走了上去。


    “孫兒,你…這就走啦?”


    看著魯虎明顯一晚沒睡,十分疲憊的臉,幾日來風輕雲淡的魯潯嘴唇微微顫抖,強自笑著扶住魯虎的手,小聲安慰。


    “爺爺,這些天的事,你也聽說了,咱不都說好了,孫兒到西洲定好地方後立馬就迴來,到時候咱就去那邊安家,孫兒再給你討個西域孫媳婦兒,個個美的跟仙女一樣,到時候生個頂漂亮的重孫子,多開心啊。”


    “好,好。”


    魯虎嘴唇發抖,扯開白花花的胡子,勉強擠出點笑,想起什麽,又從懷裏拿出一個皮封和一個口袋。


    “爺爺等你迴來,這個給你拿著,路上衣食住行,莫要虧待了自己。”


    魯潯打開皮封,金光立馬冒了出來,裏麵金葉子厚厚疊在一起,有新有舊,足有一斤重,又打開口袋,裏麵全是金瓜子,也有一斤重。


    “爺爺,這麽多碎金子,您從哪弄來的?您快收起來!”


    魯虎搖搖頭,用力推了迴去。


    “孫兒,你總說‘活得安心,把式黃金’,把式你帶在身上了,爺爺教不了你什麽了,可黃金爺爺得給你配上,你要…要出遠門啦,窮家富路,拿著吧。”


    魯潯看著手上的金子,抹了抹眼睛揣在懷裏。


    “爺,我一定早點迴來。”


    說完拍了拍魯虎的手,轉身出門。


    時奉三刻,蟬鳴驟歇。魯潯解了門口錦膊驄,戴上鬥笠正要翻身上馬,卻聽前方鑼鼓喧天。


    魯潯抬頭望去,打山腳翻上來一隻隊伍,烏泱泱排開三重儀仗:左列青旗藍傘,右設銅棍皮槊,靜牌兩立,鑼鼓在前,當中絳袍縣丞手捧烏盤,其上端端正正放著頂烏紗帽,緙絲老舊開線、罩麵磨發油光,把主簿麵孔襯得更亮三分。


    “魯公!”


    縣丞帶著身後主簿、縣尉趨步上前團手行禮,腰間猿袋撞得叮當亂響。


    “今日,在下按縣尊大人要求,帶全衙官守前來為魯公您送令宣辭、儀仗開道。”


    看著眼前一臉笑容的縣丞,魯潯語氣淡漠。


    “我要的東西呢?”


    見魯潯開口,縣丞讓一旁主簿接過烏紗帽,打開手中榜文,大聲朗誦:“海門縣衙嘉令:海門村義民魯潯者,秉忠貞之誌…漢旌長耀於天西!另有賀詩一首: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迴頭望故鄉。”


    念到這,縣丞頓了一下,而後又開口誦讀,但聲音小了不少。


    “海門縣令張叔夜頓首頂上為潯公賀。”


    隨後,又自主簿手中接過“奉國實邊令”文書,將榜文一折,雙手送到魯潯麵前。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迴頭望故鄉…”


    默默念了這半闕詩文,看著那烏紗帽與賀辭文書,魯潯伸手接了過來。


    “咚咚咚——”


    見魯潯接過文書,縣尉的虎頭吞金刀連鞘杵地三響,十二名皂衣衙役齊刷刷分列兩廂。前方擂鼓鳴鑼,驚得柳枝間漏下光斑亂顫。


    魯潯將文書收起,翻身上馬。


    縣丞捧起烏紗帽立於馬前。


    “魯公,你往何處?”


    “海門縣衙!”


    三人聽了對視一眼,縣丞是個有決斷的,朝縣尉點點頭,縣尉立馬搗刀高喝。


    “起!”


    一行人浩浩蕩蕩,向雲州府城開去。在看不見的山邊林野,無數身影閃出,沒多久,雲州闔府上下四方雲動,無數人向著江屏城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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