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嬰塔裏多有汙穢不堪之物封堵窗門,諸如婦人生產時的羊水,廟中尼姑每月積攢的葵水,還有收集來的胎兒胎盤等血濁事物。


    這些東西不僅仙家神靈畏之如虎,就連正道修士也同樣避之不及。


    因為這些汙穢之物不僅能汙染仙家術法,同樣也能汙染一部分道術道法,一旦沾染此等垢物,許多法術將不再靈驗,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靈也會沾上一身晦氣。


    也因此,修行之人遇到這種事物,如非必要,多數不會選擇‘以身試法’。


    明知山有屎,還要往屎山行的,隻能是傻子。


    徐青有心處置這處藏汙納垢的地方,就必然要當一迴傻子,畢竟有些事總需要人去做。


    他雖算不得活人,可既然貓仙堂接下了這裏的事務,那便要有始有終,給這件事結個尾。


    操控替身偃偶來到鎖嬰塔下,鋼筋鐵骨的偃偶好似人形推土機,一個人就頂得上一支拆遷大隊。


    不過當徐青看到鎖嬰塔上撲簌簌掉落的汙血壇子,以及那些裝著發腥發臭,類似小貓小狗的死胎壇子時,他頓時就覺得眼前這偃偶不能要了。


    磚瓦崩裂,三丈來高的鎖嬰塔被偃偶齊根推倒,在塔身倒塌的前一刻,有無數嬰煞怨氣從中竄出,徐青望氣術粗略一掃,至少有百十個嬰兒被困在裏麵。


    徐青不管那些四處衝撞,遍地哭嚎的嬰兒鬼影,他命令偃偶將那些盛有死胎的瓦罐陶罐盡數搬到自個跟前。


    那些因為塔倒碎裂的壇壇罐罐裏麵多有混著血水流淌出來的屍體。


    偃偶攤開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著那些小的不成樣子的屍體,擺放到廢墟前。


    不遠處,跌跌撞撞來到近前的老尼姑又哭又罵,高空中盤旋的黑老鴉聽不得她聒噪,就飛撲下來,不斷的捉她腦殼。


    僧帽被撲落,老尼姑吃痛,便捂著光頭,在地上翻滾慘叫。


    徐青無視周圍嘈雜紛亂的動靜,他在嬰兒啼哭聲中,緩步走向廢墟。


    在那廢墟裏,有格外嘹亮的嬰兒啼哭響徹黑夜。


    徐青走向廢墟的同時,與他同心合意的偃偶已然扒開破碎瓦礫,從裏麵抱出了一個渾身青紫的嬰兒出來。


    那嬰兒看到偃偶,忽然停止啼哭,緊接著它便咧開嘴,朝著眼前偃偶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廢墟邊緣,徐青看到那嬰兒伸出兩隻冰涼小手,搭在了偃偶的脖頸上。


    見自己得手,那嬰兒咯咯直樂。


    徐青則麵色古怪,這嬰兒似乎不大聰明的樣子,你不就是掐了個鐵疙瘩,這有什麽可樂的?


    偃偶不為所動,不過在那嬰兒小手接觸偃偶的地方,卻出現了一指來深的凹陷,並且有蛛網似的冰霜凝結,一點點蔓延到偃偶的麵頰上。


    這邊,徐青眉頭微皺,下一刻場中的偃偶便忽的抬起一隻鋼鐵手臂,往懷裏抱著的嬰兒唿了過去!


    這一巴掌打的結結實實。


    那嬰兒懵了一瞬,隨即怒目而視,烏紫的嘴角裂開,犬牙相錯的尖銳亂齒驟然咬向偃偶的手臂。


    火星迸濺,偃偶鋼鐵鑄就的手臂多了一口牙印,而懷中的屍嬰卻因此少了幾顆尖牙。


    徐青看的心頭火起,於是再次控製偃偶往嬰兒臉上左右開弓。


    遠處,被黑老鴉啄的滿頭鮮血的老尼發出尖叫。


    “我的孩子!你們不要打我孩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徐青側目而視,遠處對他恨之入骨的老尼,此時卻跪在地上朝他瘋了似的磕頭求情。


    徐青不為所動,他迴首看向廢墟,任由偃偶替老尼姑教育孩子。


    約莫十數個唿吸後,屍嬰氣息越來越弱,也正是這個時候,鎖嬰塔廢墟底下忽有一口鐵棺衝破地麵,從瓦礫中飛出。


    徐青見狀一樂,他打這麽久孩子,為的可不就是釣出它那死鬼老爹嗎!


    在鐵棺出土的那一刻,廢墟中塵土倒卷,沉重的棺蓋裂開一道縫隙,有白色光團從中飛出,直往屍嬰掠去。


    徐青反應迅速,在那白色光團飛去的刹那,他便控製偃偶將屍嬰拋擲過來。


    光團緊隨其後,但當它看到徐青時,卻又忽然止住身形,隨即原路折返,沒入了棺材之內。


    鐵棺之中,有男子聲音傳出。


    “阻人道途,猶如殺人父母。道友,你我同為修行中人,又何苦互相為難?”


    “今日事不妨就此罷了,推塔之事我可以不予計較,隻是道友需要把那嬰兒還與我”


    徐青看著立起的鐵棺,恍然明悟道:“這屍嬰原來是你借屍還魂的載體,你利用這些人落胎殺嬰,就是為了讓這屍嬰成長,好讓你奪舍重修。”


    鐵棺裏的聲音靜默片刻,說道:“道友既然已經知道此事,就該明白這嬰兒對我何等重要,倘若道友執意為敵”


    徐青輕笑一聲,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就當著鐵棺的麵撮著了一朵陰燃火種。


    陰煞之物是陰燃火最喜歡的燃料,陰氣越重的玩意,往往被點著時就燒的越兇。


    鐵棺感受到威脅,立刻失控喊停。


    “慢著!道友切莫動手,若有條件,我們大可以好生商量!”


    徐青忽然收起陰燃火種,不過卻不是因為對方說的話,而是因為他感受到了度人經的波動。


    他差些忘了,手裏的屍嬰原也是一具屍體。


    收起陰燃火種,徐青轉而取出司南劍,當著鐵棺的麵,把劍尖抵在了屍嬰的心窩上。


    “道友究竟要我如何做,才肯罷手?”


    徐青霍然抬頭,直視鐵棺。


    “你唆使送子廟僧尼殘害那些婦人嬰兒的時候,有沒有問過她們如何做,你才能罷手?”


    說話間,徐青手中司南劍已然將屍嬰身軀貫穿。


    烏紫色的嬰血噴灑,遠處傳來悲鳴,廟祝看到這一景象,已徑自昏厥過去。


    此時鐵棺裏傳來怒吼,沉重的鐵皮棺蓋猛然彈出,砸向眼前殺嬰的徐青。


    鐵皮棺蓋重逾千斤,若換一般人,怕不是擦著傷碰著死,誰又敢硬接?


    但徐青那是一般人嗎!眼看棺材板飛來,徐青不閃不避,抬起腳丫子就是一腳。


    噹的一聲巨響堪比鍾鳴,那棺材板中間可就多了一個凹進四指來深的鐵坑。


    接著鐵皮棺蓋就跟破布麻袋似的,以一種比來時還要迅猛的態勢,飆射向黑漆漆的鐵棺。


    鐵棺中有穿著神衣神帽,打扮的好似薩滿的屍體從裏麵走出。


    那屍體緊閉雙目,麵皮裸露的皮膚雖然幹癟,但卻泛著一層金屬光澤,似是剛經過拋光打磨的銅器一般。


    在鐵棺蓋飛來刹那,幹屍迅速側身躲過,隨後他便雙腳蹬地,好似出膛鐵丸,瞬間出現在徐青麵前。


    那幹屍幹癟到能看到清晰骨節脈絡的拳頭朝他悍然砸落,徐青見狀不慌不忙,他身軀下沉,抬起套了金剛指虎的拳頭就迎了上去。


    哢嚓一聲脆響。


    幹屍堪比銅鐵的拳頭竟如瓷器般,裂開數道花紋。


    徐青感受著拳頭處傳來的震麻感,心中也有些詫異。


    他還是頭一次遇見肉身如此強硬的對手。


    單這肉身強度,至少也比得上鐵甲屍層次,甚至還要略高一籌。


    這是什麽屍體?銅甲屍?


    徐青心裏納罕,你要說他是僵屍吧,可對方身上卻沒有多少屍氣,反而有股濃烈的藥香,你要說他不是僵屍,他卻也明顯不是活人。


    幹屍同樣震驚,他的肉身乃是用秘法炮製而成,尋常人莫說抵擋,就是拿起削鐵如泥的寶劍都不一定能破開他的防禦。


    “你莫非是宗師境的橫練武夫?”


    看到徐青手上帶的指虎,幹屍顯得頗為忌憚。


    徐青眼角餘光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幹屍身後的黑貓,他麵色一緩,還真就和那幹屍閑聊起來。


    “我可不是什麽粗鄙武夫,我不過是個趕屍匠罷了,平時不擅長與人爭鬥,也就隻擅長和屍體打交道。”


    “收屍,挖屍,埋屍什麽的,算是我老本行.”


    “哦,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我還兼職貓仙堂的掌教,這次出馬就是為了鏟除這處淫祠淫祀,好讓我喵喵教的威名傳遍津門”


    徐青一句話,把幹屍聽得腦袋一陣發懵,他怎麽也無法將眼前穿著大紅嫁衣的青年,和趕屍匠、貓仙堂聯係到一起,這些東西他也不搭邊啊!


    “趕屍匠,喵喵教”


    幹屍沉默的空當,天上的黑老鴉也不閑著,它緊張兮兮的盯著貓貓祟祟摸向幹屍的玄玉,不停發出啞啞聒噪,試圖掩塞對方視聽。


    某一刻,廢墟中忽有烏光暴起,身處幹屍背後丈許遠近的玄玉驟然撲出,空氣中劃落的貓爪虛影撕破僵局,幹癟的僵屍企圖扭頭橫臂阻擋,但那烏光已經先他一步貼至身前。


    黑霧裹挾妖氣,幹屍迴避不及,脖頸上立時多了數道二指來深的口子。


    也就是他不是活人,若換作一般人,單這一下,就斷無活理。


    等幹屍迴過神來,眼前偷襲來的黑貓已經撤到十步開外。


    與此同時,幹屍身側又有破空聲傳來。


    卻是徐青趁著玄玉吸引到幹屍注意力的時候,迅速貼了過來。


    早前幹屍從棺材裏飛出來時打了他一拳,如今卻是攻守易勢。


    銀甲屍所爆發的力量異常強悍,徐青的拳鋒剛接觸到幹屍頭顱,對方的半拉腦袋便被衝成了碎片。


    “你們殺不死我,我早就是死人,隻要我魂靈尚在,就不會死去!”


    “死人?你說你是死人?”


    徐青來到幹屍近前,饒有興致的盯著對方。


    “你要這麽說的話,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眼前有無法觸及的白色毫光從幹屍身上脫離,徐青眼疾手快,伸手就抵在了幹屍的身體上。


    度人經嘩嘩翻頁,有經文謁語出現在幹屍和徐青的腦海中。


    剛準備脫離幹屍的白色毫光就好像受到了某種不可抵抗的力量迅速迴流,僅是片刻便重新縮迴幹屍體內。


    “你”


    幹屍緊閉的雙目陡然睜開,呈半濕半幹狀態的眼球異常可怖。


    不過他也就說了那麽一個字,便徹底沒了動靜。


    就像是一個活人突然變成了泥塑,他的一生就此定格在了這一刻。


    度人經嘩嘩翻頁,徐青看向幹屍的走馬燈。


    這屍體不太一般,單是生前的事,就追溯到了四百多年前。


    屍體原是蜀地桃都山的巫覡,修行有三百餘年,自身道行早已達到五百年的關隘。


    為抵禦修行路上的災劫,大巫開始籌備躲避災劫的事宜。


    為什麽是躲避,而不是抵禦,因為這大巫知道自個神通不夠,且此前造下的冤孽太多,沒有陰德傍身,一旦天雷降下,他必將十死無生。


    為了瞞天過海,大巫來到津門,尋到陰屍宗,用大代價換來了藥屍養煉之法。


    藥屍便是在人活著的時候,服用秘法熬製的各類湯藥丹丸,製成的屍體。


    期間服藥之人不得進食滴水粒米,如此存活時間越長,藥屍的等級就越高。


    有些千年不腐的屍體就是用此法養煉的藥屍,不過這些屍體大多隻堅持到了初級藥師,也就是在服藥狀態下,隻存活了四十九日。


    而徐青超度的這具藥屍,卻足足存活了五年才死去!


    但這並不是大巫的上限,他之所以五年後主動閉氣而亡,乃是因為天劫將至,他不得已才提前斷絕自己性命。


    活人講人死債消,天劫亦是如此。


    大巫身軀死後,劫難自然消退。


    不過這大巫存了一個心眼,那便是他本人魂靈並未消散。


    自那時起,大巫便附身在藥屍上,開始尋找‘轉世托生’的辦法。


    藥屍雖然不腐不敗,但身體結構也已經被藥物徹底破壞,大巫的魂靈無法借住肉身繼續修持壯大,長此以往,他便隻有身死道消一個下場。


    為獲得一具自身完全契合的軀殼,大巫自稱神靈降世,欺騙蠱惑紅杏庵的年輕尼姑與他交媾生子。


    鬼與人交能誕下鬼嬰,大巫肉身已被藥物損毀,他若想尋找一具和自個魂靈完全契合的肉身,便也隻能用神魂和那尼姑交媾。


    孤陽不生,孤陰不長。


    神魂乃陰屬之物,尼姑又是陰元之體,兩者無一絲一毫陽氣生發,嬰兒又如何會生長下去?


    誕下鬼嬰後,那巫覡便開始蠱惑尼姑,他先是讓那尼姑將紅杏庵淫亂貴人府邸之事檢舉揭發,等到官府查辦時,則又讓對方充當好人,把那庵院裏的尼姑們帶到西京山,借助送子廟遮掩身份。


    再之後便是救嬰老母現世,欲要利用活嬰複活自己的孩子。


    但送子廟的老尼姑卻不知道,那巫覡如此做並非是想要複活兩人的孩子,而是為了製造一個適合他神魂移植的容器,僅此而已。


    走馬燈跑到最後,度人經給出獎勵。


    一門天字下品的瞞天術,一則地字上品的陰瞳法,還有一部人字上品的藥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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