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的病也比先頭好了些,雖說還沒全好,可好歹能出來走動了。王夫人仍叫大夫天天來診脈開藥,又弄了個丸藥方子,打算配調經養榮丸。這藥得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就去翻找,在小匣子裏扒拉了半天,隻找出幾枝像簪子把兒那麽粗的。王夫人一瞧,嫌棄得不行,就命人再去找。這一找,找出一大包參須末子來。王夫人立馬就急了,說道:“平常不用的時候到處都是,真要用了,卻找不著。我成天念叨,讓你們把這些東西都歸攏到一塊兒,你們可倒好,全當耳旁風,隨手亂扔。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人參的好處,真要用起來,花多少錢買的都不頂用。”彩雲趕忙接話:“可能是沒了,就隻剩下這些。上次那邊的太太來要走了一些,還是您給的呢。”王夫人不信,說道:“不可能,你再仔細找找。”彩雲無奈,隻好又去找,拿了幾包藥材迴來,說:“我們也不認得這些都是啥,請太太您自己瞅瞅。除了這個,真沒有別的了。”王夫人打開一看,也懵了,早忘了這些都是啥藥,反正裏麵沒有一枝人參。沒轍了,王夫人隻好打發人去問鳳姐有沒有。鳳姐迴話說:“我這兒也隻有些參膏蘆須。雖說有幾枝人參,可也不是啥好貨,每天煎藥還得用呢。”王夫人聽了,隻好去邢夫人那兒問問。邢夫人說:“上次就沒有了,才去你那兒找,早用完了。”王夫人這下沒招了,隻能親自去請教賈母。賈母趕忙讓鴛鴦把當初剩下的人參拿出來,好家夥,還有一大包,根根都有手指頭那麽粗。賈母稱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出來後,交給周瑞家的,讓小廝給醫生送去,又把那幾包認不出的藥也帶上,讓醫生給認認,都做好記號再送迴來。


    沒過多久,周瑞家的又迴來了,說道:“這幾包藥都包好了,也標上名字了。不過這包人參雖然是上等貨,可現在就是花三十倍的價錢也買不到這樣的了。但年頭太久了,這東西和別的不一樣,不管多好的人參,隻要過了一百年,自己就變成灰了。現在這人參雖說還沒成灰,可也成了朽糟爛木,沒什麽藥力了。太太您還是收著吧,別管粗細,好歹再換點新的才好。”王夫人聽了,低著頭半天沒吭聲,最後才說:“這可咋整,隻好去買二兩迴來了。”也沒心思看那些藥了,就吩咐道:“都收起來吧。”又對周瑞家的說:“你去告訴外頭的人,挑好的換二兩迴來。要是老太太問起來,你們就說用的是老太太的,別的別多嘴。”周瑞家的剛要走,寶釵在旁邊說話了:“姨娘且慢。如今外麵賣的人參沒一個好的。就算有一枝整的,他們也肯定截成兩三段,再鑲上蘆泡須枝,摻巴摻巴就賣,光看粗細根本看不出來好壞。我們家鋪子常和參行打交道,我這就去和我媽說,讓我哥托個夥計去和參行商量商量,讓他們把沒加工過的原枝好參兌二兩迴來。咱多花點銀子也沒啥,隻要能買到好的就行。”王夫人一聽,樂了:“還是你機靈。那就辛苦你跑一趟,這樣更好。”於是寶釵就去了,過了半天迴來說:“已經派人去了,晚上就能有迴信。明天一早去配藥也來得及。”王夫人這才高興起來,歎了口氣說:“真是‘賣油的娘子水梳頭’,家裏以前有那麽多好東西,也不知道送人多少了。輪到自己用的時候,卻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


    等寶釵走了,屋裏沒別人了,王夫人就把周瑞家的叫來,問前兒在園子裏搜檢的事兒咋樣了。周瑞家的早和鳳姐她們商量好了,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聽了,又驚又怒,可又有點犯難。為啥呢?這司棋是迎春的丫頭,屬於那邊的人,得先告訴邢夫人一聲。周瑞家的說:“前天那邊太太嫌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她幾個嘴巴子,現在她正裝病在家,不敢露頭呢。再說司棋又是她的外孫女,她自己打了自己的臉,現在隻能裝忘了,等過些日子風頭過去了再說。咱們要是現在過去迴稟,她可能又多心,以為咱們故意找事兒呢。不如直接把司棋帶過去,連贓物一起給那邊太太瞧,大不了打一頓配個人家,再給姑娘指個丫頭,這不就結了。要是光告訴她一聲,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說‘既然這樣,你太太就該自己料理,還來跟我說啥’,這不就耽誤事兒了。萬一那丫頭瞅個空尋了短見,可就不好了。這都看了兩三天了,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要是一時沒看住,出了岔子可咋整。”王夫人想了想,說:“你說得也對。先把這事兒辦了,再收拾咱們家那些小妖精。”


    周瑞家的聽了,就把那幾個媳婦叫齊了,先到迎春房裏,對迎春說:“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這兩天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經答應給她娘配個人家,今天就讓她出去,再給姑娘挑個好的丫頭使。”說著,就叫司棋收拾東西走人。迎春聽了,眼裏含著淚,好像有點舍不得。其實前天晚上她就聽別的丫鬟偷偷說了這事兒,雖說和司棋有幾年的情分,舍不得,可這事兒關乎風化,她也沒辦法。司棋也求過迎春,指望迎春能保住她,可迎春這人老實巴交的,耳朵軟沒主見,做不了主。司棋見這情形,知道躲不過去了,就哭著說:“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天,現在怎麽連一句話都沒有?”周瑞家的等人就說:“你還指望姑娘留你啊?就算留下了,你在園子裏還咋見人。聽我們一句勸,趕緊收拾收拾,悄悄地走,大家都好看點。”迎春含著淚說:“我知道你犯了大錯,我就算想使勁兒留你,那不也把我自己搭進去了。你看入畫不也一樣,說走就走了。肯定不止你們兩個,這園子裏凡是大一點的丫頭,估計都得走。依我看,早晚都得散夥,不如你自己走吧。”周瑞家的連忙說:“還是姑娘明白事理。明天還有打發走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沒辦法,隻好含著淚給迎春磕頭,又和眾姐妹告別,還湊到迎春耳邊說:“姑娘好歹打聽著我要是受罪了,替我說個情兒,主仆一場,求您了!”迎春也含著淚答應:“放心吧。”


    然後周瑞家的等人就帶著司棋出了院門,又讓兩個婆子拿著司棋的東西。沒走幾步,繡桔追上來了,一邊擦著淚,一邊遞給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現在要分開了,這個你留著當個念想吧。”司棋接過來,哭得更厲害了,又和繡桔抱頭痛哭了一場。周瑞家的不耐煩了,一個勁兒地催,兩人隻好分開。司棋又哭著哀求道:“嬸子大娘們,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稍微等一會兒,讓我去和相好的姐妹道個別,我們也好了一場啊。”周瑞家的她們都忙得很,幹這事兒本來就不情願,再加上平時就看不慣這些丫頭們趾高氣揚的樣子,現在哪有閑工夫聽她囉嗦,就冷笑著說:“我勸你趕緊走,別拉拉扯扯的。我們還有正事兒呢。誰和你是一夥兒的,道什麽別,她們不落井下石看你笑話就不錯了。你也就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難道還能不走了?聽我的,快走!”一邊說,一邊腳步不停地往後角門走去。司棋無奈,也不敢再吭聲,隻好跟著出去了。


    巧了,正好寶玉從外麵進來,看見帶著司棋出去,後麵還抱著些東西,心裏明白這一去肯定迴不來了。他聽說了前兒晚上的事兒,晴雯的病也因為那天加重了,他問晴雯怎麽迴事,晴雯又不肯說。前天見入畫走了,現在司棋又要走,寶玉心裏像丟了魂兒似的,急忙攔住問道:“去哪兒?”周瑞家的她們都知道寶玉平時的脾氣,怕他囉嗦耽誤事兒,就笑著說:“不關你的事,趕緊念書去。”寶玉趕忙說:“好姐姐們,就站一會兒,我有話要說。”周瑞家的就說:“太太不讓耽擱一會兒,你有啥道理。我們隻聽太太的,顧不了那麽多。”司棋看見寶玉,就拉住他哭著說:“她們做不了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心裏也難受,含著淚說:“我不知道你犯了什麽大錯,晴雯也病了,現在你又要走。都要走了,這可怎麽辦啊。”周瑞家的急了,衝司棋吼道:“你現在可不是副小姐了,要是不聽話,我可就不客氣了。別想著以前姑娘護著你,你們就能無法無天。越說你還越來勁,還不趕緊走。現在和小爺們拉拉扯扯的,像什麽樣子!”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就走了。


    寶玉又怕她們去告狀,氣得直瞪著她們,看她們走遠了,才指著罵道:“真奇怪,這些人怎麽一嫁了男人,沾了男人的味兒,就變得這麽混賬,比男人還可惡!”守園門的婆子聽了,忍不住笑了,問道:“照你這麽說,凡是姑娘都是好的,凡是女人都是壞的?”寶玉點點頭說:“沒錯!”婆子們笑著說:“還有句話我們不明白,想問問你。”剛要說,幾個老婆子走過來,急忙說:“你們小心點,都準備好伺候著。太太親自來園子裏了,在那兒查人呢。說不定還會查到這兒來。又吩咐趕緊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兒等著領人呢。”還笑著說:“阿彌陀佛!今天老天開眼了,把這個禍害妖精弄走了,大家能清淨清淨了。”寶玉一聽王夫人來清查,就知道晴雯肯定保不住了,飛也似的往怡紅院趕去,所以後麵那些幸災樂禍的話他都沒聽見。


    寶玉趕到怡紅院,隻見一群人在那兒,王夫人在屋裏坐著,臉色鐵青,看見寶玉理都不理。晴雯已經四五日水米未進了,病懨懨的,現在被人從炕上拉下來,頭發蓬亂,臉也沒洗,兩個女人才架著她走。王夫人吩咐,隻許把她的貼身衣服扔出去,好衣服留下來給好丫頭們穿。又讓人把這兒所有的丫頭都叫來,一個個過目。原來王夫人那天生氣之後,王善保家的趁機告倒了晴雯,園子裏本來就有和晴雯不對付的人,也跟著說壞話。王夫人都記在心裏了。因為過節忙,就忍了兩天,今天特意來親自查看。一是為了晴雯的事兒,二是因為有人說寶玉大了,懂事了,都是被屋裏的丫頭們帶壞的。這事兒比晴雯一個人更嚴重,所以從襲人開始,到最小的做粗活的小丫頭,王夫人都親自看了一遍。王夫人問:“誰和寶玉同一天生日?”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著說:“這個蕙香,也叫四兒的,和寶玉同一天生日。”王夫人仔細打量了一下,雖然比不上晴雯一半漂亮,可也有幾分清秀。看她的舉止,聰明都寫在臉上,打扮也和別人不一樣。王夫人冷笑著說:“這也是個不知羞恥的。她背地裏說,同一天生日就是夫妻。這是你說的吧?你以為我離得遠,啥都不知道呢。我就這麽一個寶玉,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把他帶壞嗎?”四兒聽王夫人說出她平時和寶玉的悄悄話,臉刷地紅了,低著頭直掉眼淚。王夫人馬上讓人叫她家人來,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就把芳官指了出來。王夫人說:“唱戲的女孩子,肯定是狐狸精!上次放你們走,你們賴著不走,就該老老實實的。你倒好,還作妖,教唆寶玉幹這幹那。”芳官急忙辯解說:“我可沒教唆什麽。”王夫人笑著說:“你還嘴硬。我問你,前年我們去皇陵的時候,是誰教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好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了園子,你們還不得合夥把園子攪翻天。你連你幹娘都欺負。別人就更別說了!”說完就喝令:“叫她幹娘來領走,賞她出去自己找個女婿。把她的東西都給她。”又吩咐,上年凡是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個都不許留在園子裏,都讓她們的幹娘領出去,自己找婆家嫁了。這命令一下,那些幹娘都感恩戴德的,都約好了一起給王夫人磕頭,然後領人走了。王夫人又在屋裏翻箱倒櫃地搜查寶玉的東西。隻要是看著眼生的東西,都讓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裏去了。王夫人說:“這才幹淨,省得別人說閑話。”又吩咐襲人、麝月她們:“你們小心點!以後再有一點出格的事,我絕不輕饒。今年不宜搬家,先湊合過了今年,明年都給我搬出去,省得心煩。”說完,茶也不喝,帶著人又去別的地方查看了。這事兒先說到這兒,後文再講。


    再說寶玉,本以為王夫人就是來隨便搜檢搜檢,沒什麽大事,沒想到王夫人這麽大發雷霆。王夫人指責的那些事,都是平時說的話,一字不差,寶玉知道肯定沒法挽迴了。雖然心裏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王夫人正在氣頭上,他也不敢多說一句,多走一步,一直跟著王夫人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令他:“迴去好好念書,明天我可要考你。我這次可是動真格的了。”寶玉聽了,隻好迴來,一路上心裏琢磨:“是誰這麽愛告狀?這兒的事又沒人知道,怎麽都被說出來了。”一邊想,一邊進了屋,看見襲人在那兒掉眼淚。走了最得力的晴雯,襲人能不傷心嗎?寶玉也倒在床上哭起來。襲人知道他心裏最放不下的就是晴雯,就推推他勸道:“哭也沒用。你起來,我跟你說,晴雯已經好了,她這一迴家,能好好養幾天。你要是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氣消了,你再去求老太太,慢慢地把她叫迴來也不難。太太也就是一時聽信了別人的讒言,氣頭上才這樣的。”寶玉哭著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晴雯犯了什麽彌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就是嫌她長得太漂亮了,有點輕浮。在太太看來,這麽漂亮的人肯定不安分,所以討厭她。像我們這種長得粗笨的,倒沒事。”寶玉說:“這也罷了。咱們平時私下說的話怎麽也被知道了?又沒有外人傳出去,這可太奇怪了。”襲人道:“你也不忌諱,有時候一高興,就不管有沒有人了。我也給你使過眼色,遞過暗號,可別人還是知道了,你卻沒察覺。”寶玉說:“怎麽別人的錯太太都知道,就不挑你和麝月、秋紋的毛病呢?”襲人聽了這話,心裏一動,低著頭半天不知道怎麽迴答,隻好笑著說:“也是啊。要說我們也有開玩笑不小心的時候,太太怎麽就忘了呢?可能還有別的事,等處理完了再處置我們,也說不定。”寶玉冷笑著說:“你可是出了名的大好人,麝月和秋紋又是你帶出來的,怎麽會有犯錯該罰的地方呢!隻是芳官還小,太機靈了,有點仗著自己聰明欺負人,讓人討厭。四兒是我害了她,那年我和你吵架之後,把她叫上來做些細活,可能搶了別人的風頭,才有今天。晴雯和你一樣,從小在老太太屋裏長大,雖然她長得比別人漂亮,可也沒什麽錯處。就是她性格直爽,說話厲害點,也沒得罪過你們啊。可能就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了,才被這美貌所誤。”說完,又哭起來。襲人聽了這話,覺得寶玉好像懷疑自己,也不好再勸,就歎口氣說:“天知道怎麽迴事。現在也查不出是誰告的狀,哭也白哭。你還是養足精神,等老太太高興的時候,再把晴雯要迴來才是正理。”寶玉冷笑著說:“你別安慰我了。等太太平靜了再去要,還不知道晴雯的病能不能等。她從小嬌生慣養,什麽時候受過委屈。連我都得讓著她。她這一去,就像一盆剛抽出嫩箭的蘭花被扔到豬窩裏。她又病得那麽重,心裏一肚子氣。她又沒有親爹親娘,隻有一個不成器的姑舅哥哥。她肯定不習慣,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她一麵呢!”說著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著說:“你這可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爾說句不太合適的話,你就說不好,你現在卻在這兒咒晴雯,這像話嗎?她就算比別人嬌貴點,也不至於這樣。”寶玉道:“我不是咒她,今年春天就有兆頭了。”襲人忙問啥兆頭。寶玉道:“那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無緣無故死了半邊,我就覺得要出事,沒想到應在她身上了。”襲人聽了,又笑起來,說道:“我本不想說,可又忍不住。你也太婆婆媽媽了。這話哪是你個讀書的爺們該說的。草木怎麽會和人有關係呢?你要再這麽婆婆媽媽,可真成呆子了。”寶玉歎道:“你們哪裏知道,不隻是草木,天下萬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就像人一樣,遇到知己,就會有靈驗。往大了說,有孔子廟前的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嶽武穆墳前的鬆樹。這些都是堂堂正正、充滿正氣的東西,千古不朽。世道亂就枯萎,世道好就繁榮,幾千年來,枯了又活過來好幾次。這難道不是預兆嗎?從小了說,就像楊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塚上的草,不也有靈驗嗎?所以這海棠花也是因為晴雯要出事,才先死了半邊。”襲人聽了這一通癡話,覺得可笑又可歎,就笑著說:“你這話可真讓我生氣。晴雯算個什麽東西,你為她費這麽多心思,還拿她和那些正經人比。再說了,就算她好,也比不上我的地位。就算這海棠花有預兆,也該先應在我身上,還輪不到她。難道我要死了?”寶玉一聽,趕緊捂住她的嘴,勸道:“你這是何苦呢?一個還沒弄清楚,你又這樣。罷了,別再說這事了,別弄得去了三個,又搭上一個。”襲人聽了,心裏暗喜,想:“要不是這樣,你也沒法收場。”寶玉就說:“以後別再提了,就當她們三個都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況且以前也有人死過,我不也好好的,這道理是一樣的。現在先說說眼前的事,把晴雯的東西,悄悄地打發人送出去給她。要是有咱們平時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她養病,也算是你們姐妹一場。”襲人聽了,笑著說:“你可別把我們看得又小氣又沒良心。這話還用你說,我早就把她平時的衣裳和各種東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兒。現在白天人多眼雜,怕出事,等晚上,偷偷叫宋媽給她送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她吧。”寶玉聽了,感激不盡。襲人笑著說:“我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好人,連這點好名聲都不會賺嗎?”寶玉聽了她的話,趕忙陪笑安慰了一會兒。晚上果然偷偷讓宋媽送去了。


    寶玉穩住了所有人,找了個機會從後角門溜出去,求一個老婆子帶他去晴雯家看看。這老婆子開始怎麽都不肯,說怕被人知道,“要是太太知道了,我還吃不吃得上飯了!”寶玉好說歹說,又許給她錢,老婆子才帶他去。晴雯原來是賴大家花錢買來的,那時她才十歲,還沒留頭發呢。因為經常跟著賴嬤嬤進府,賈母見她長得機靈標致,很是喜歡。賴嬤嬤就把她孝敬給賈母使喚,後來才到了寶玉房裏。晴雯進府的時候,都不記得自己的家鄉父母了。隻知道有個姑舅哥哥,是個廚子,也在外麵混日子。晴雯求了賴家的,把哥哥也弄進來吃工食。這哥哥日子好過了,就忘了本,整天喝酒,家也不管。還娶了個風流媳婦,見丈夫這樣,心裏不滿,就到處勾搭人。這媳婦就是上次賈璉見過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現在晴雯隻有這一門親戚,所以被趕出來後就住在他家。


    這時候多渾蟲出去了,燈姑娘吃了飯串門去了,屋裏就晴雯一個人,正趴在蘆席土炕上。寶玉讓老婆子在院門口守著,自己輕輕掀起草簾進去。一眼看到晴雯睡在那兒,還好被褥還是以前的。寶玉心裏難受極了,含著淚輕輕拉她,小聲叫了兩聲。晴雯因為著了風,又聽了哥嫂的難聽話,病更重了,咳嗽了一天,剛迷糊著。突然聽到有人叫她,使勁睜開眼睛,一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緊緊抓住寶玉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說出半句話:“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接著又咳嗽個不停。寶玉也隻能陪著流淚。晴雯說:“阿彌陀佛,你來了正好,快給我倒半碗茶。我渴了半天了,叫個人都叫不來。”寶玉忙擦淚問:“茶在哪兒?”晴雯說:“那爐台上就是。”寶玉一看,有個黑沙吊子,可不像茶壺。隻好到桌上拿了個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還沒拿到手,就聞到一股油膻味。寶玉拿過來,先用清水洗了兩遍,又涮了涮,才提起沙壺倒了半碗。一看,紅通通的,根本不像茶。晴雯扶著枕頭說:“快給我喝一口!這就是茶了。哪能跟咱們以前的比。”寶玉先嚐了嚐,沒有一點清香,也沒什麽茶味,隻有一股苦澀,稍微有點茶的意思。嚐完了,才遞給晴雯。晴雯像得到甘露一樣,一口氣全喝下去了。寶玉心裏想:“以前那麽好的茶,她還不滿意,現在這樣。看來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還有‘飯飽弄粥’,都是對的。”一邊想,一邊流淚問:“你有什麽話,趁現在沒人,趕緊告訴我。”晴雯嗚咽著說:“還有什麽可說的!不過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知道自己也就剩三五日的活頭了,到時候就迴去了。隻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然長得比別人好點,可從來沒有勾引你,憑什麽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不服。現在既然擔了這個虛名,而且臨死了,不是我後悔,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該有別的打算。沒想到我一片癡心,以為大家能一直在一塊兒。沒想到平白無故出了這事,我有冤沒處訴啊。”說完又哭起來。寶玉拉著她的手,感覺瘦得像柴棒,手腕上還戴著四個銀鐲,就哭著說:“先把這個摘下來吧,等病好了再戴。”說著給她摘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不容易長到二寸長,這一病,又要短不少。”晴雯擦著淚,伸手拿了剪刀,把左手上兩根像蔥管一樣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到被子裏把貼身穿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來,和指甲一起遞給寶玉說:“這個你收著,以後看到這個就像看到我一樣。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給我穿。我以後在棺材裏躺著,就像還在怡紅院一樣。按說不該這樣,可既然擔了虛名,我也沒辦法了。”寶玉忙脫了衣服換上,把指甲藏好。晴雯又哭著說:“迴去他們要是問,你不用撒謊,就說是我的。既然擔了虛名,索性就這樣,也沒什麽大不了。”


    話還沒說完,晴雯的嫂子笑嘻嘻地掀簾進來,說:“好啊,你們倆的話我都聽見了。”又對寶玉說:“你一個當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裏幹什麽?看我年輕又漂亮,是不是想來調戲我?”寶玉嚇了一跳,急忙陪笑央求:“好姐姐,別大聲。她伺候我一場,我偷偷來看看她。”燈姑娘一把拉著寶玉進了裏間,笑著說:“你不叫嚷也可以,隻要答應我一件事。”說著,坐在炕沿上,把寶玉緊緊摟在懷裏。寶玉哪見過這個,心裏突突直跳,又羞又怕,忙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斜著醉眼,笑著說:“呸!整天聽說你在風月場裏是個老手,今天怎麽這麽害羞。”寶玉臉紅了,笑著說:“姐姐放手,有話好好說。外麵有老媽媽,聽見了多不好。”燈姑娘笑著說:“我早就進來了,讓婆子在園門口等著呢。我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可算等到你了。以前隻聽說你長得好,今天見了,沒想到是個沒膽的炮仗,中看不中用,就會裝樣子,還不如我呢。看來人的傳言都不能信。就像剛才我們姑娘被趕出來,我還以為你們平時肯定有貓膩。我進來在窗下聽了半天,就你們倆在屋裏,要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肯定會說到。沒想到你們倆竟然幹幹淨淨。看來天下委屈的事還不少。現在我倒後悔錯怪你們了。既然這樣,你放心,以後你隻管來,我也不糾纏你。”寶玉聽了,這才放下心來,起身整理衣服,央求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她兩天。我現在得走了。”說完出來,又告訴晴雯。兩人依依不舍,可也隻能分別。晴雯知道寶玉不好留,就用被子蒙著頭,不理他,寶玉隻好出來。想去芳官、四兒那兒,可天黑了,出來半天了,怕裏麵人找他,又怕出事兒,就先進園了,打算明天再說。到了後角門,小廝正抱著鋪蓋,裏麵嬤嬤們在查人,再晚一步門就關了。


    寶玉進了園子,還好沒人知道。迴到自己房裏,告訴襲人說在薛姨媽家,這才糊弄過去。到了睡覺的時候,襲人忍不住問今天怎麽睡。寶玉說:“隨便怎麽睡都行。”原來這一兩年,襲人因為王夫人看重她,越發自重。隻要沒人的時候,或者晚上,都不和寶玉親近,比小時候還疏遠。雖然沒什麽大事,可寶玉和小丫頭們的針線、出入銀錢、衣履什物這些事都很繁瑣,而且襲人以前有吐血的老毛病,雖然好了,可一勞累或者受了風寒,咳嗽就帶血,所以最近晚上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膽小,每次醒來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唿喚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寶玉外床隻是她睡。今她去了,襲人隻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隻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於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後,聽著寶玉在枕上長籲短歎,複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隻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麽。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後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隻怕是不能去的。”說著,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隻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隻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裏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著什麽意思。”寶玉那裏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裏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得詩好,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裏還等他吃麵茶呢。環哥兒已來了。快跑,快跑。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裏麵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麵扣扭子,一麵開門。一麵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麵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麵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隻拿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隻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裏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等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幹娘走來,迴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隻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隻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裏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於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迴,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迴。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麽樣,所以苦海迴頭,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係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裏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再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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