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就往賈母那兒去請安。見賈母心情不錯,王夫人便趁機說道:“寶玉屋裏有個晴雯,那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到頭,病就沒斷過。我瞅著她比別的丫頭格外淘氣,還懶,前兒又病了十幾天,找大夫來看,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緊讓她出去了。就算養好了,也不用叫她再進來,賞給她家,讓她配人去算了。還有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來呢,她們都會唱戲,嘴裏沒個輕重,淨胡說八道,姑娘們聽了哪成啊?二來,她們唱了這麽久戲,放了她們也是應該的。再說丫頭本來就多,要是覺得不夠使,再挑幾個進來也一樣。”賈母聽了,點了點頭說:“這倒是正理,我也正這麽尋思呢。不過晴雯那丫頭我看挺好的呀,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我是覺得這些丫頭裏,論模樣、爽利勁兒、言談、針線活兒,好多都比不上她,本想著以後就她能好好伺候寶玉呢。誰知道變了。”王夫人笑著說:“老太太您挑中的人原本是不錯。可也許她沒那個福分,所以才得了這病。俗話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難免有點小脾氣。老太太您啥沒經曆過呀。其實三年前我就開始留意這事兒了。一開始就看中了她,然後就一直留意著。冷眼瞧著,她各方麵是比別人強,就是不太穩重。要說穩重懂事,那襲人當屬第一。雖說有賢妻美妾的說法,可還是性情和順、舉止穩重的更好些。雖說襲人模樣比晴雯稍微差那麽一點兒,可放在屋裏,那也算是一二等的了。而且她做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從來沒順著寶玉胡鬧過。但凡寶玉瞎折騰得厲害,她都是拚命勸阻。所以我考察了兩年,覺得一點沒錯,就悄悄把她的丫頭月分錢停了,從我的月例銀子裏拿出二兩給她。就是為了讓她自己心裏有數,更加小心謹慎,好好學著。之所以不明說,一是寶玉年紀還小,老爺要是知道了,又該說耽誤讀書了;二是寶玉要是知道自己身邊的人被特殊對待,可能就不敢聽她勸,反倒更任性了。所以直到今天才跟老太太您說。”賈母聽了,笑著說:“原來是這樣,這麽做更好。襲人打小就不怎麽愛說話,我還說她是個沒嘴的葫蘆呢。既然你這麽了解她,肯定不會有大錯。而且你不跟寶玉明說這主意不錯。咱們大家也別再提這事兒了,心裏知道就行。我可知道寶玉將來是個不聽妻妾勸的主兒。我也想不明白,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倒也罷了,就是他跟丫頭們好得過分,這真讓人難懂。我就為這事兒擔心,時不時地冷眼觀察他。隻看到他和丫頭們鬧,我就尋思是不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之事了,所以才愛跟她們親近。可仔細一查,根本不是這麽迴事。難道這孩子是丫頭投錯胎了?”說著,大家都笑了。王夫人又迴稟了今天賈政如何誇獎寶玉,又怎麽帶他們出去逛的事兒,賈母聽了,更加高興了。


    沒過多久,迎春打扮好了前來告辭。鳳姐也來請安,伺候賈母吃過早飯,又說笑了一陣兒。賈母歇晌後,王夫人就把鳳姐叫過來,問她丸藥配好了沒。鳳姐兒說:“還沒呢,現在還吃著湯藥。太太您放心,我已經好多了。”王夫人看她精神恢複得跟以前差不多了,也就信了。接著就把攆走晴雯等人的事兒告訴了她,又說:“寶丫頭怎麽私自迴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查。誰知道蘭小子新進來的那個奶子特別妖裏妖氣的,我可不喜歡。我也跟你嫂子說了,不行就叫她走人。再說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還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她說是告訴她了,就住個兩三天,等她姨媽好了就迴來。她姨媽其實也沒什麽大病,不過就是咳嗽、腰疼,每年都這樣。她這迴去肯定有原因,會不會是有人得罪她了?那孩子心思重,親戚們住在一起,可別得罪了人,那就不好了。”鳳姐笑著說:“誰能得罪她呀?況且她天天在園子裏,左右不過是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起。”王夫人說:“會不會是寶玉有嘴無心,傻了吧唧的,從來沒個忌諱,一高興就信口胡說?”鳳姐笑道:“太太您這是太操心了。要說他出去幹正事兒、說正經話,那確實像個傻子,可要是在這些姐妹跟前,甚至大小丫頭們跟前,他最懂得謙讓,生怕得罪人,根本不可能有人惱他。我想薛妹妹這次迴去,肯定是因為前兒搜檢丫頭們東西的事兒。她自然是信不過園子裏的人,才會搜檢。她又是親戚,園子裏還有她的丫頭婆子,我們又不好去搜檢她的,怕她多心,所以她才多了這份心思,自己迴避了。這也是應該避嫌的。”


    王夫人聽了覺得這話有道理,自己低頭想了想,就派人去請寶釵來,把前兒的事兒解釋清楚,好打消她的疑慮,又讓她照舊迴來住。寶釵笑著說:“我本來早就想出去了,隻是姨娘您有好多大事要忙,所以沒好意思來說。正巧前兒我媽又不舒服了,家裏兩個能靠得住的女人也病著,我就趁機出去了。姨娘今天既然都知道了,我正好把道理講清楚,就從今天起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和鳳姐都笑著說:“你也太固執了。還是正經搬迴來住才對,別為了這點小事就疏遠了親戚。”寶釵笑著說:“您這話可就誤會了,我真不是因為什麽事兒才出去的。一是我媽最近精神比以前差多了,而且晚上連個能依靠的人都沒有,總共就我一個。二是我哥哥眼看就要娶嫂子了,好多針線活計,還有家裏要用的各種器皿,都還沒準備齊全,我得幫著我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我可沒撒謊。三是自從我在園子裏住,東南邊那個小角門就一直開著,本來是為了我進出方便,可保不準有人為了圖省路也從那兒走,又沒人檢查,要是從那兒出了什麽事兒,那不就兩邊都不好看了。而且我進園子裏住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前幾年大家年紀都小,家裏也沒事,有在外麵的,不如進來姐妹們一起,做做針線,玩玩鬧鬧,比在外麵幹坐著強。現在大家都長大了,也都各有各的事兒。再說姨娘您這邊這幾年老是碰到不順心的事兒,那園子又太大,一時照顧不過來,都有關係,少幾個人,也能少操點心。所以今天我不但執意要走,還得勸姨娘您能減的就減點兒,也不算失了大家的體統。您也知道我們家以前的情況,難道我們以前也是這麽冷冷清清的?”鳳姐聽了這話,就對王夫人笑著說:“這話在理,就別勉強了。”王夫人點了點頭說:“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那就隨你便吧。”


    正說著呢,寶玉他們迴來了,說他父親還沒散場,“怕天黑了,所以先讓我們迴來了。”王夫人忙問:“今天有沒有出醜?”寶玉笑著說:“不但沒出醜,還得了好多東西呢。”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裏接過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有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份。”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說:“這是慶國公單獨給我的。”王夫人又問都有哪些人在席,作了什麽詩詞等等,然後隻拿著寶玉那一份,帶著寶玉、賈蘭、賈環去見賈母。賈母看了,喜歡得不得了,免不了又問了些話。可寶玉心裏一直惦記著晴雯,迴答完話後,就說騎馬顛得骨頭疼。賈母便說:“快迴房去換了衣服,活動活動就好了,不許睡倒。”寶玉聽了,就急忙進園子裏去了。


    這時候麝月和秋紋已經帶著兩個丫頭在等著了,見寶玉辭別賈母出來,秋紋就把筆墨拿起來,跟著寶玉進園。寶玉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好熱”,一邊走,一邊摘帽子、解衣帶,把外麵的大衣服都脫下來讓麝月拿著,隻穿著一件鬆花綾子夾襖,裏麵露出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做的針線活,就感歎道:“這條褲子以後收起來吧,真是東西在人沒了。”麝月也笑著說:“這是晴雯的針線。”又歎了口氣說:“真是物是人非啊!”秋紋拉了麝月一把,笑著說:“這褲子配上鬆花色襖兒,石青靴子,更顯得寶玉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了。”寶玉在前麵假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就停下來說:“我想走走,這可怎麽辦?”麝月說:“大白天的,怕什麽?還怕把你丟了不成!”然後讓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把這些東西送迴去就來。”寶玉說:“好姐姐,等我一會兒再去。”麝月說:“我們去去就來。兩個人手裏都拿著東西,倒像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像什麽樣子。”寶玉一聽,正合心意,就放她們走了。


    寶玉帶著兩個小丫頭走到一塊石頭後麵,也沒幹什麽,就問她們:“我不在的時候,你襲人姐姐派人去看晴雯姐姐了嗎?”一個小丫頭迴答說:“打發宋媽媽去看了。”寶玉問:“迴來說什麽了?”小丫頭說:“迴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上就閉了眼,不說話了,什麽都不知道了,隻有喘氣的份兒了。”寶玉忙問:“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擦了擦眼淚說:“還叫誰了?”小丫頭說:“沒聽見叫別人。”寶玉說:“你糊塗,肯定沒聽清楚。”旁邊另一個小丫頭最機靈,聽寶玉這麽說,就上來說:“她確實糊塗。”又對寶玉說:“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偷偷去看了呢。”寶玉忙問:“你怎麽又親自去看了?”小丫頭說:“我想著晴雯姐姐平時和別人不一樣,對我們可好了。現在她受了委屈被趕出去,我們又沒別的辦法救她,就親自去看看,也不枉她平時疼我們一場。就算有人知道了告訴太太,打我們一頓,我們也願意。所以我拚著挨頓打,偷偷下去瞧了瞧。誰知道她平時那麽聰明,到死都沒變。她想著那些俗人沒法說話,就隻閉眼養神,見我去了就睜開眼,拉著我的手問:‘寶玉去哪兒了?’我告訴她實情。她歎了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為什麽不等他迴來見一麵,這樣不就兩廂情願了嗎?’她就笑著說:‘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大帝命令我去當。我今天未正二刻上任管花,寶玉要到未正三刻才到家,就差那麽一會兒,見不著了。世上凡是該死的人,閻王派小鬼來勾魂。要是想拖延一會兒,隻要燒點紙錢,澆點漿飯,那鬼就隻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能多活一會兒。我這是天上的神仙來召請,哪能拖延時間!’我聽了這話,不太相信,等進屋裏看時辰表的時候,果然未正二刻她咽了氣,正三刻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這時間都對上了。”寶玉忙說:“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來是有的,不但花有花神,一種花有一位神,還有總花神呢。但不知道她是去當總花神了,還是隻管一種花的神?”這丫頭一時編不出來。正好這是八月,園子裏池上的芙蓉正開著。這丫頭就見景生情,忙迴答說:“我也問她是管什麽花的神,說以後好供奉她。她就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然這麽虔誠,我隻告訴你,你隻能告訴寶玉一個人。除了他,要是泄露了天機,五雷就要轟頂。’她就告訴我說,她是專管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覺得奇怪,還轉悲為喜,指著芙蓉笑著說:“這花也得有她這樣的人去管。我就料想她那樣的人肯定能有一番作為。雖然她超脫了苦海,以後不能相見,也難免傷心思念。”又想:“雖然臨終沒見著,現在去她靈前拜一拜,也算是盡了這五六年的情誼。”


    寶玉想著就急忙迴到屋裏,又重新穿戴好,隻說去看黛玉,就一個人出了園子,往上次的地方去,以為晴雯的靈柩停在那兒。誰知道她哥嫂見她一咽氣就報了上去,想早點拿到幾兩發送的例銀。王夫人知道後,就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令:“馬上送到外麵燒化了。得女兒癆死的,千萬不能留!”她哥嫂拿了銀子,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到城外化人場去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簪子、耳環,大概值三四百金,她兄嫂自己收起來留作以後用。兩人鎖上門,一起送殯去了,還沒迴來。寶玉撲了個空。


    寶玉在那兒站了半天,沒辦法,隻好又迴到園子裏。迴到屋裏,覺得特別沒意思,就順路去找黛玉。偏偏黛玉不在屋裏,問丫鬟們,丫鬟們說:“去寶姑娘那兒了。”寶玉又到蘅蕪苑,隻見裏麵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屋裏的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不禁大吃一驚。忽然看見一個老婆子走過來,寶玉忙問是怎麽迴事。老婆子說:“寶姑娘出去了。這兒交給我們看著,還沒搬完呢。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馬上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吧,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以後你老人家也不用往這兒跑了。”寶玉聽了,愣了半天,看著院子裏的香藤異蔓,還是那麽翠綠,可不知怎麽的,忽然覺得比昨天淒涼多了,心裏更難受了。默默地出來,又看見門外的翠樾埭上半天也沒人走動,不像以前各處屋裏的丫鬟們不約而來,絡繹不絕。又低頭看看埭下的水,還是緩緩地流著。心裏想:“天地間怎麽會有這麽無情的事!”悲傷了一陣,又想到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人走了,晴雯死了,現在寶釵又搬走了,迎春雖然還沒走,可這幾天也不見迴來,而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概園子裏的人不久都要散了。就算煩惱也沒用。不如還是去找黛玉,和她相伴一天,迴來再和襲人在一起,就這兩三個人,說不定還能同死同歸呢。想著就又往瀟湘館去,偏偏黛玉還沒迴來。寶玉想應該出去迎一迎,可又不忍心悲傷,還是不去了,垂頭喪氣地又迴來了。


    正在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王夫人的丫頭來找他說:“老爺迴來了,找你呢,又有好題目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隻好跟著出來。到了王夫人屋裏,他父親已經出去了。王夫人派人把寶玉送到書房。


    這時候賈政正和眾幕友們談論尋秋的樂趣,又說:“快散的時候忽然說到一件事,那可是千古佳話,‘風流雋逸,忠義慷慨’這八個字都占全了,真是個好題目,大家得作一首挽詞。”眾幕賓聽了,都急忙請教是什麽妙事。賈政就說:“以前有個被封王的叫恆王,到青州去鎮守。這恆王特別好色,而且公事之餘喜歡練武,就選了好多美女,天天練習武事。每次公事之餘就連續開宴,讓那些美女們練習戰鬥、比武之類的事。他的姬妾中有個姓林排行老四的,長得最漂亮,武藝也更精湛,大家都叫她林四娘。恆王最寵愛她,就提拔她統領其他姬妾,還叫她‘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讚說:“妙極神奇。竟然在‘讙匼’下麵加‘將軍’兩個字,反而更顯得嫵媚風流,真是絕世奇文。這恆王也算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著說:“話是這麽說,但還有更奇更讓人感歎的事。”眾清客都驚訝地問:“不知道還有什麽奇事?”賈政說:“誰知道第二年就有‘黃巾’‘赤眉’那些流賊的餘黨又聚集在一起,在山左一帶搶掠。恆王覺得這些家夥就像惡狗綿羊,不值得大動幹戈,就帶著輕騎兵去剿滅。沒想到這些賊寇很狡猾,用了些詭計,恆王打了兩仗都沒贏,還被賊寇給殺了。於是青州城裏的文武官員,個個都說‘恆王都打不過,我們又能怎樣!’就打算獻城投降。林四娘聽到這個噩耗,就召集眾女將,下令說:‘我們都承蒙恆王的大恩,頂天立地之人,不能報答他的萬分之一。現在恆王為國捐軀,我也打算為他而死。你們有願意跟我去的,就馬上和我一起出發;有不願意的,也早點各自散去。’眾女將聽她這麽說,都齊聲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就帶著眾人連夜出城,一直殺到賊營裏。賊寇們沒防備,被她們殺了幾個首領。可後來賊寇們發現原來隻是幾個女人,覺得她們成不了事,就迴兵反攻,奮力一陣廝殺,把林四娘她們一個都沒留下,不過倒也成就了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心。後來報到京城,從天子到百官,沒有不驚歎稱奇的。後來朝廷自然又派人去剿滅,天兵一到,那些賊寇就化為烏有了,這就不用多說了。就單說林四娘這事兒,各位聽了,羨慕不羨慕呢?”眾幕友都感歎道:“實在是可羨可奇,真是個好題目,確實該大家都來作一首挽詞。”說著,早有人拿了筆硯,按照賈政說的稍加改動了幾個字,就寫成了一篇短序,遞給賈政看。賈政說:“也就這樣吧。他們那兒本來就有原序。昨天因為又接到恩旨,讓核查以前那些應該嘉獎卻遺漏沒上奏的各類人等,不管是僧尼乞丐還是婦女,隻要有一件事值得嘉獎,就馬上把履曆送到禮部去申請恩獎。所以林四娘的原序也送到禮部去了。大家聽到這個新鮮事兒,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詞》,來記載她的忠義。”眾人聽了,又笑著說:“這是應該的。隻是更讓人羨慕的是,本朝有這麽多從古至今都沒有的曠典隆恩,實在是曆代都比不上的,可以說是‘聖朝無闕事’,唐朝人提前就說了,竟然應在本朝。像現在這個年代,才真不辜負這一句話。”賈政點了點頭說:“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也到了。賈政讓他們看了題目。他們兩個雖然也能作詩,比起肚子裏的學問,和寶玉也差不太多。但第一呢,他們兩個走的是科舉考試那條路,要是論科舉文章,好像比寶玉強點兒,可要是論雜學,那就遠遠比不上了;第二呢,他們倆才思比較遲鈍,不像寶玉那麽空靈娟逸,每次作詩就像寫八股文一樣,未免有點呆板生硬。那寶玉雖然算不上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多虧他天性聰明,而且平時喜歡看些雜書,他覺得古人也有瞎編亂造、出錯的地方,沒必要太較真。要是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就算堆砌出一篇文章來,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因為心裏有這種想法,每次看到一個題目,不管難易,他都能輕鬆應對,就像世上那些能說會道的人,沒影的事兒都能說得跟真的似的,憑著一張巧嘴,長篇大論,胡編亂扯,也能弄出一篇文章來。雖然沒什麽根據,可聽起來讓人如沐春風。就算有那些一本正經批評的人,也沒法蓋過他這種瀟灑勁兒。最近賈政年紀大了,對名利看得淡了,可一開始他也是個詩酒風流、不拘小節的人,因為在子侄輩裏,少不了要教導他們走正路。最近看寶玉雖然不怎麽讀書,可還挺能理解這些事兒的,仔細一評判,也不算太給祖宗丟臉。就想到祖宗們,也都各有各的樣子,就算有精通科舉的,也沒見有誰飛黃騰達的,看來這也是賈家的命數。再加上母親溺愛,所以也就不硬逼他走科舉這條路了。所以最近對他就是這樣的態度。又想讓賈環和賈蘭在科舉之餘,要是也能像寶玉這樣就好了,所以每次作詩,肯定把他們三個一起叫來對著作。


    閑話少說。且說賈政又讓他們三個各作一首挽詞,誰先寫好有賞,寫得好的額外再加賞。賈蘭和賈環最近當著好多人的麵都作過幾首詩了,膽子也大了,現在看了題目,就自己去琢磨。一會兒,賈蘭先寫好了。賈環生怕落後,也很快寫出來了。他們倆都已經抄錄好了,寶玉還在發呆呢。賈政和眾人就先看他們倆的詩。賈蘭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上麵寫著: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後,此日青州土亦香。


    眾幕賓看了,都紛紛誇讚:“小哥兒才十三歲就能寫出這樣的詩,可見家學淵源,真是不假。”賈政笑著說:“小孩子的話,能寫成這樣也不容易了。”又看賈環的,是一首五言律詩,寫著: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複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眾人都說:“這首更好。到底是大幾歲,立意又不一樣。”賈政說:“也沒什麽大錯,就是不夠懇切。”眾人說:“這就不錯了。三爺才大不了兩歲,還沒成年就能寫成這樣,再用點功,過幾年,恐怕就和竹林七賢裏的大阮小阮差不多了。”賈政說:“過獎了。隻是他不肯讀書,這是個毛病。”又問寶玉怎麽樣了。眾人說:“二爺肯定是精心構思,肯定又是那種風流悲感的風格,和他們的不一樣。”寶玉笑著說:“這個題目好像不太適合近體詩,得用古體詩,要麽是歌,要麽是行,寫一首長篇的才行,這樣才能表達得懇切。”眾人聽了,都站起來點頭拍手說:“我說他立意不同吧!每次拿到一個題目,他肯定先考慮用什麽體裁合適,這就是老手的妙法。就像裁衣服一樣,沒下剪刀之前,得先量好尺寸。這個題目叫《姽嫿詞》,而且既然已經有了序,那肯定得是長篇歌行才合適。要麽就模仿白樂天的《長恨歌》,要麽就模仿古代的詠史詩,半敘事半抒情,流利飄逸,這樣才能接近妙境。”賈政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就自己拿起筆對著紙,又對寶玉笑著說:“既然這樣,你念我寫。寫得不好,我可捶你。誰讓你先誇下海口的!”寶玉隻好念了一句:“恆王好武兼好色,”賈政寫下來看了看,搖搖頭說:“粗俗。”一個幕賓說:“就得這樣才古樸,其實並不粗俗。再看看下麵的。”賈政說:“先留著吧。”寶玉又念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豔舞不成歡,


    列陣挽戈為自得。


    賈政寫出來,眾人都說:“就這第三句就古樸老健,非常妙。這四句平鋪直敘,也很得體。”賈政說:“別亂誇,看看轉折得怎麽樣。”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裏。


    眾人聽了這兩句,都叫起來:“妙!好一個‘不見塵沙起’!又接上一句‘俏影紅燈裏’,用詞用句,都出神入化了。”寶玉又說: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都拍手笑著說:“這更形象了。難道寶公當時也在場,看到她的嬌美還聞到她的香氣了?不然怎麽能描寫得這麽細致。”寶玉笑著說:“女孩子習武,就算再勇猛,也比不上男人。不用問也能想象出她嬌弱的樣子。”賈政說:“還不快接著寫,又在這兒貧嘴。”寶玉隻好又想了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


    眾人都說:“轉韻轉到‘絛’,‘蕭’韻,更妙了,這樣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很綺靡秀媚。”賈政寫了,看了看說:“這一句不好。已經寫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來這一句。這是沒力氣了,所以才用這些華麗的詞來湊數。”寶玉笑著說:“長詩也得有點詞藻來點綴一下,不然就太單調了。”賈政說:“你就知道用這些,可這一句下麵怎麽轉到武事上去?要是再多說兩句,不就畫蛇添足了嗎?”寶玉說:“這樣的話,下麵一句轉折收尾,應該也可以。”賈政冷笑一聲說:“你有多大本事?上麵說了一句很寬泛的話,現在又要一句既轉折又收尾,難道你能行?”寶玉聽了,低下頭想了想,說了一句:


    不係明珠係寶刀。


    忙問:“這一句還行嗎?”眾人都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著說:“先放著,接著寫。”寶玉說:“要是行,我就一口氣寫下去了。要是不行,幹脆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重新措辭。”賈政聽了,就嗬斥道:“別廢話!寫得不好就再寫,就算寫十篇百篇,還怕累著你了?”寶玉聽了,隻好又想了一會兒,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汙鮫鮹。


    賈政說:“又一段了。下麵呢?”寶玉說: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眾人說:“好一個‘走’字!就看出高低了。而且整句轉折也不呆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眾人都說:“妙極了,妙極了!布局、敘事、詞藻,沒有一處不好的。再看看怎麽寫到林四娘,肯定還有更妙的轉折和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隻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眾人都說:“鋪敘得很委婉。”賈政說:“太長了,下麵恐怕要累贅了。”寶玉於是又念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豔李穠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


    念完了,眾人都不停地誇讚,又都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著說:“雖然說了不少,可到底不太懇切。”然後說:“去吧。”三個人就像得到大赦一樣,一起出來,各自迴房了。


    眾人都沒什麽別的事,不過就是晚上睡覺而已。隻有寶玉心裏特別難受,迴到園子裏,突然看到池上的芙蓉花,想起小丫鬟說晴雯成了芙蓉花神,心裏又高興起來,就對著芙蓉花感歎了一會兒。又想起晴雯死後還沒到她靈前祭拜過,現在何不在芙蓉花前祭一祭,這樣豈不是更別致。想著就打算行禮。可又停住了說:“雖然這樣,也不能太草率,得衣冠整齊,祭品完備,才算是誠心敬意。”想了想,“現在要是學那些世俗的祭奠禮儀,肯定不行;得另辟蹊徑,弄出點新花樣,風流奇異,和世俗沒關係,這樣才配得上我們倆的為人。況且古人說過:‘潢汙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本來就不在東西的貴賤,全在心裏是不是誠敬。這是其一。二則誄文挽詞也得有自己的獨特見解,放開手腳去寫,不能抄襲前人的套路,寫幾句敷衍了事的話來糊弄人,必須得是一邊流淚一邊寫,一個字一哽咽,一句話一哭泣,寧可文章寫得不夠好但悲情要足夠,千萬不能隻追求詞藻華麗而失去了悲傷的情感。況且古人寫文章經常用隱喻,不是我開創的。無奈現在的人都被功名迷惑了,古風都沒了,如果不合時宜,對功名有妨礙。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也不是為了讓世人看了稱讚,何必不效仿楚人的《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寫法,要麽雜用單句,要麽偶成短聯,要麽用典故,要麽設比喻,隨意發揮,信筆寫去,高興了就拿文章當遊戲,悲傷了就用文字抒發內心的痛苦,寫到把意思表達清楚為止,何必像世俗之人那樣被格式束縛呢。”寶玉本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讀書的人,心裏又有了這些想法,怎麽能寫出好詩文呢。他就自己隨意編纂,也不讓別人知道,所以寫得特別大膽,竟然杜撰出一篇長文,用晴雯平時喜歡的冰鮫縠寫成楷書,名字叫《芙蓉女兒誄》,前麵有序,後麵有歌。又準備了四樣晴雯喜歡的東西,在夜裏月光下,讓小丫鬟捧到芙蓉花前。先行了禮,然後把誄文掛在芙蓉花枝上,哭泣著念道:


    維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複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迴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バ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唿;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複拄杖而遽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唿!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像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禦鸞鷖以征耶?


    問馥鬱而崛毀猓紉蘅杜以為纕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打當耶?


    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匏以為觶斝兮,漉醁乙願」瘐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為耶?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複奚化耶?


    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鹹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複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悵望,泣涕傍徨。人語兮寂曆,天籟兮筼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唿哀哉!尚饗!


    寶玉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迴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迴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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