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尤氏從惜春那兒賭氣出來,正打算往王夫人那兒去呢。跟著她的老嬤嬤悄悄跟她說:“奶奶呀,您先別往上房去。剛甄家來了幾個人,還帶了些東西,不知道在搞啥機密事兒。您這時候去怕是不太方便。”尤氏一聽就納悶了:“昨天聽我家那口子說,看邸報上說甄家犯了罪,現在都抄沒家產了,人也都被調取進京治罪。怎麽這時候又有人來?”老嬤嬤迴答道:“就是呢。來了幾個女人,臉色難看極了,慌慌張張的,估計是有啥不可告人的事兒。”


    尤氏聽了,就不往上房去了,轉身往李紈這邊來了。巧了,正好太醫剛給李紈診完脈走了。李紈這幾天感覺稍微精神了點,正靠在枕頭上,想找一兩個人來說說閑話呢。結果看到尤氏進來,不像往常那麽和顏悅色,就那麽呆呆地坐著。李紈就問道:“你來了這半天了,在別的屋裏吃了點東西沒?別餓著了。”還讓素雲看看有啥新鮮點心給尤氏拿點來。尤氏趕忙擺手說:“不用不用。你這一直病著,哪有什麽新鮮玩意兒。再說了,我也不餓。”李紈又說:“昨天她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麵子,給你泡一碗喝吧。”說完,就吩咐人去泡茶。尤氏在那兒出神,一句話也不說。跟著來的丫頭媳婦們就問:“奶奶今天中午還沒洗臉呢,這會兒趁著有空洗一洗吧?”尤氏點了點頭。李紈趕緊讓素雲把自己的妝奩拿來。素雲拿妝奩的時候,還把自己的胭脂水粉也拿過來了,笑著說:“我們奶奶就缺這個。奶奶要是不嫌棄我髒,這是我的,您將就著用點。”李紈就說:“我雖然沒有,你也該去姑娘們那兒拿呀。怎麽能直接拿你的出來呢。幸好是她,要是別人,肯定得生氣了。”尤氏卻笑著說:“這有啥關係。我每次來,誰的東西沒使過呀,今天怎麽就突然嫌髒了?”說著,就盤著腿坐在炕沿上。銀蝶趕緊過來幫她把腕鐲戒指都卸了,又拿了一大塊手巾蓋在下半身,把衣裳遮得嚴嚴實實的。小丫鬟炒豆兒捧著一大盆溫水走到尤氏跟前,就那麽彎著腰捧著。李紈就說:“這孩子怎麽這麽沒規矩。”銀蝶笑著說:“都說一個個沒機靈勁兒,說啥就幹啥。奶奶就是對咱們寬容些,在家裏隨便點也就罷了,她就得意忘形了,不管在家裏還是在外麵,當著親戚也這麽隨便。”尤氏說:“你就別管她了,洗完了事。”炒豆兒一聽,急忙跪下。尤氏笑著說:“我們家這些人啊,就隻會講外麵那些假禮假體麵,實際上做出來的事兒才真讓人無語呢。”李紈一聽這話,就知道她肯定知道昨晚的事兒了,就笑著說:“你這話有深意啊,誰做的事兒讓人無語了?”尤氏說:“你倒問我!你是不是病得糊塗了!”


    正說著呢,就有人通報:“寶姑娘來了。”大家趕忙說快請,這時候寶釵已經走進來了。尤氏趕緊擦了臉起身讓座,然後問道:“你怎麽一個人突然就來了,別的姐妹呢?”寶釵說:“我也沒見到她們。因為今天我家奶奶身體不舒服,家裏兩個女人也都因為生病起不來床,沒別人能依靠了,我今天打算出去陪著老人家夜裏作伴兒。我本來想去迴老太太和太太的,後來又想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就先不用提了,等奶奶好了我再迴來,所以就來告訴大嫂子一聲。”李紈聽了,就看著尤氏笑。尤氏也看著李紈笑。不一會兒,尤氏洗漱完了,大家就一起吃麵茶。李紈笑著說:“既然這樣,就先打發人去問問你姨娘的病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去。好妹妹,你隻管去,我會打發人去你那兒照看屋子的。你好歹住一兩天就迴來,別讓我落不是。”寶釵笑著說:“能落什麽不是呢,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沒放走賊。依我的主意,也不用派人過去,幹脆把雲丫頭請過來,你和她住一兩日,不也省事嘛。”尤氏就問:“史大妹妹去哪兒了?”寶釵說:“我剛打發人去找你們探丫頭了,讓她倆一起來這兒,我也正好跟她們說清楚。”


    正說著呢,果然有人通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互相讓座後,寶釵就把要出去的事兒說了。探春說:“挺好的。不光是姨媽好了能迴來,就算好了不迴來也沒關係。”尤氏笑著說:“這話可奇怪了,怎麽還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著說:“就是呢,有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關係好,也不一定非得死賴著不走才好。咱們可都是一家子親骨肉呢,卻一個個跟烏眼雞似的,恨不得把對方吃了!”尤氏趕忙笑著說:“我今天是走了什麽黴運,怎麽都碰到你們姐妹在氣頭上呢。”探春說:“誰叫你趕熱灶來了!”然後又問:“誰又得罪你了呢?”接著又尋思道:“四丫頭不會招惹你,那會是誰呢?”尤氏就含糊地應了一聲。探春知道她膽小怕事,不肯多說,就笑著說:“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又不會砍頭,你不用這麽畏首畏尾的。跟你說實話吧,我昨天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名呢。不過就是背地裏說我幾句閑話,難道她還能打我一頓不成!”寶釵趕忙問為什麽打她,探春就把昨晚怎麽抄檢,怎麽打她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都說了,就把惜春剛才的事兒也說了。探春說:“這就是她的怪脾氣,太孤僻了,我們誰也傲不過她。”又告訴她們說:“今天早上沒什麽動靜,我打聽了一下,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怎麽樣了。迴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還怪她多事呢。”尤氏和李紈都說:“這倒也是應該的。”探春冷笑著說:“這種掩飾誰不會做,等著瞧吧。”尤氏和李紈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過了一會兒,估計前麵該吃飯了,湘雲和寶釵就迴房收拾衣服去了,這事兒就先不提了。


    尤氏等人就辭別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了。賈母正靠在榻上,王夫人在說甄家為什麽犯罪,現在家產都被抄沒了,人也被押送迴京治罪之類的話。賈母聽了心裏正不舒服呢,正好看到她們姐妹來了,就問道:“你們從哪兒來的?知道鳳姐妯娌倆的病今天怎麽樣了嗎?”尤氏等人趕忙迴答說:“今天都好些了。”賈母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咱們別管別人家的事兒了,商量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的事兒才是正經。”王夫人笑著說:“都已經準備好了。不知道老太太想選在哪兒,就是園子裏太空曠了,晚上風冷。”賈母笑著說:“多穿兩件衣服怕什麽,那兒才是賞月的好地方,怎麽能不去呢。”正說著呢,媳婦丫鬟們就把飯桌抬過來了,王夫人和尤氏等人趕緊上去擺筷子端飯。賈母看到自己的幾樣菜都擺好了,另外還有兩大捧盒裏裝了幾樣菜,就知道這是各房另外孝敬的,這是老規矩了。賈母就問:“都是些什麽菜呀?前幾次我就說了,這些規矩可以免了,你們就是不聽。現在可不像以前那麽富裕了。”鴛鴦趕忙說:“我說過幾次了,都沒人聽,那就算了。”王夫人笑著說:“不過都是些家常的東西。我今天吃齋,沒別的。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太愛吃,隻挑了一樣椒油蓴齏醬來。”賈母笑著說:“這個正好,我正想吃呢。”鴛鴦聽了,就把碟子挪到賈母跟前。寶琴一一讓了大家後,才坐下。賈母就叫探春來一起吃。探春也都讓了一圈,然後和寶琴麵對麵坐下。待書趕緊去拿了碗來。鴛鴦又指著那幾樣菜說:“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麽東西,是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說著,就把這碗筍端到桌上。賈母嚐了兩口,就吩咐說:“把那兩樣讓人送迴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用天天送,我想吃的時候自然會要。”媳婦們答應著,就把菜送迴去了,這事兒就先這樣了。賈母又問:“有稀飯嗎?我吃點。”尤氏早就端了一碗過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過來吃了半碗,就吩咐說:“把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說:“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對尤氏說:“我吃了,你也來吃點吧。”尤氏答應著。等賈母漱口洗手完了,賈母就下地和王夫人一邊閑聊一邊散步消食。尤氏告了座。探春和寶琴也站起來了,笑著說:“失陪了,失陪了。”尤氏笑著說:“就剩我一個人,這麽大桌子菜我可吃不慣。”賈母笑著說:“鴛鴦琥珀來,趁機也吃點,正好作陪客。”尤氏笑著說:“好,好,好,我正想說呢。”賈母笑著說:“看著好多人一起吃飯,才有意思呢。”又指著銀蝶說:“這孩子也不錯,也過來和你主子一起吃,等你們離了我,再守規矩也不遲。”尤氏說:“快過來,別裝假了。”賈母背著手在那兒看著,覺得挺有趣。這時候看到伺候添飯的人手裏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還是白粳米飯,賈母就問:“你怎麽糊塗了,給你奶奶盛這個飯。”那人說:“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天多了一位姑娘,所以少了點。”鴛鴦說:“現在都是算計著來,一點富餘都沒有。”王夫人趕忙迴答說:“這一兩年旱澇不定,田裏的米都不能按數交上來。這幾樣細米就更難得了,所以都是算著吃的量去領,就怕萬一不夠了,買的又不合口味。”賈母笑著說:“這就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啊。”大家都笑了起來。鴛鴦說:“既然這樣,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上不就行了,真是笨。”尤氏笑著說:“我這個就夠了,不用去拿了。”鴛鴦說:“你夠了,我可不夠吃。”地下的媳婦們聽了,就趕緊去拿了。過了一會兒,王夫人也去吃飯了,這兒就剩尤氏陪著賈母說笑。


    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天黑了,你們過去吧。”尤氏這才告辭出來。走到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簾子,就帶著小丫頭們先走到那邊大門口等著。因為榮國府和寧國府的門離得很近,平常家常往來不用太講究,而且天黑了迴來的次數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幾步就走過去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把行人都攔住了。尤氏的大車上也不用牲口拉,就七八個小廝挽著環拉著輪子,輕輕就把車推到這邊階磯上來了。然後眾小廝退到獅子外麵,眾嬤嬤打起簾子,銀蝶先下來,然後攙著尤氏下來。七八個燈籠照著,特別亮堂。尤氏看到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就知道是來賭博的人坐的,就對銀蝶眾人說:“你們看,坐車的都這樣,騎馬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馬肯定在圈裏拴著,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們爹娘掙了多少錢給他們,這麽能折騰。”說著,就到了廳上。賈蓉的媳婦帶著家下媳婦丫頭們,都舉著蠟燭出來迎接。尤氏笑著說:“我整天想偷偷看看他們,都沒機會。今天可巧了,就順便從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著燈在前麵引路,還有一個先去悄悄告訴伺候的小廝們別大驚小怪的。於是尤氏一行人就悄悄地來到窗下,就聽到裏麵各種叫好聲,說笑的聲音很多,但是也夾雜著罵罵咧咧的聲音。


    原來賈珍最近因為守孝,不能隨便出去玩樂,也不能看戲聽曲兒解悶兒。無聊到極點了,就想出個解悶的辦法。白天就以練習射箭為由,把各世家的弟兄和那些富貴親友都請來一起射箭。他說:“光這麽亂射,沒什麽用,不但不能進步,還會把姿勢弄壞了,得定個罰約,賭點東西,大家才有動力。”於是就在天香樓下箭道裏立了靶子,都約好每天早飯後來射靶子。賈珍不想自己出麵,就叫賈蓉當組織者。這些來的人都是世襲公子,家裏都很有錢,而且都年輕,正是喜歡鬥雞走狗、尋花問柳的紈絝子弟。所以大家商量好,每天輪流做晚飯的東道主。每天來射箭,不能光讓賈蓉一個人破費。於是天天殺豬宰羊,屠鵝戮鴨,就像臨潼鬥寶似的,都想顯擺自己家的好廚子好廚藝。不到半個月,賈赦賈政聽說了,不知道怎麽迴事,還說這才是正理,讀書不行,練武也該練練,何況他們還是靠祖宗的武蔭。然後兩處就叫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個人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練一會兒箭,才能迴去。


    賈珍的心思可不在射箭上,過了一兩天,就慢慢以休息胳膊養力氣為由,晚上偶爾玩玩骨牌,賭個酒喝,到後來就漸漸開始賭錢了。現在三四個月過去了,竟然賭錢比射箭還多了,公然擲骰子、開局設賭,晚上賭起來了。家裏的下人也能跟著撈點好處,都盼著這樣,所以就成了風氣了。外麵的人一點都不知道。最近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也特別喜歡,所以也在裏麵。還有薛蟠,本來就是個喜歡送錢給人的主兒,看到這個能不開心嗎。邢德全雖然是邢夫人的弟弟,但是為人和邢夫人可大不一樣。這個邢德全就知道喝酒賭錢,眠花宿柳,花錢大手大腳,對人沒什麽心眼,喜歡喝酒的他就親近,不喝酒的他也不巴結,不管是主子還是仆人,他都一視同仁,沒有貴賤之分,所以大家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就出名是呆大爺了。今天這兩人湊到一起,都喜歡玩“搶新快”,覺得這個又爽利,就又找了兩家,在外間炕上玩“搶新快”。別的還有幾家在當地的大桌子上玩“打公番”。裏間還有一些文雅點的,在玩骨牌打天九。在這兒伺候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成年男人到不了這兒,所以尤氏才能偷偷到窗外偷看。裏麵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孌童是專門伺候酒的,都打扮得粉妝玉琢的。今天薛蟠又輸了一把,正生氣呢,幸好第二把擲完,算下來不但沒輸,還反過來贏了,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賈珍說:“先停一下,吃點東西再玩。”然後問那兩處怎麽樣了。裏頭打天九的,也都算好賬等著吃飯了。打公番的還沒算完,不肯吃。於是大家也不能催,就先擺了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叫賈蓉晚點陪那一起。薛蟠高興了,就摟著一個孌童喝酒,還叫把酒拿去敬邢傻舅。傻舅輸了錢,正沒心情,喝了兩碗,就有點醉了,怪那兩個孌童隻圍著贏家轉,不理他這個輸家,就罵道:“你們這兩個小兔子,就知道巴結贏家。天天在一起,誰的好處你們沒撈到,就因為我這一會兒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區別對待了。難道以後就沒求著我們的時候了!”眾人看他喝醉了,就趕緊說:“就是就是,他們這風氣可不好。”然後就叫:“快敬酒賠罪。”兩個孌童都是有套路的,趕緊跪下敬酒,說:“我們這行就這樣,師父教的不管遠近厚薄,隻看當時誰有錢有勢就親近誰,就算是活佛神仙,一旦沒了錢勢,也不用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幹這個,求舅太爺體諒我們,這事就過去了。”說著,就舉著酒跪在地上。邢大舅心裏雖然軟了,但是還裝著生氣不理他們。眾人又勸道:“這孩子說的是實話。老舅您向來憐香惜玉,今天怎麽這樣了?您要是不喝這酒,他們兩個怎麽起來呀。”邢大舅忍不住了,就說:“要不是你們說,我才不理呢。”說著,就接過來一口喝幹了。又倒了一碗。這邢大舅喝了酒就勾起往事,醉了就開始說真話了,拍著桌子對賈珍歎道:“怪不得他們都把錢看得那麽重。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一提到‘錢勢’二字,連親骨肉都不認了。老賢甥,昨天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知道不?”賈珍說:“沒聽說呢。”邢大舅歎氣道:“就為錢這混賬東西。厲害,厲害!”賈珍知道他和邢夫人關係不好,每次被邢夫人嫌棄,就會抱怨,就勸道:“老舅,您也太散漫了。要是隻管這麽花,能有多少夠您花的。”邢大舅說:“老賢甥,你不知道我邢家的底兒。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小,啥都不懂。他們姊妹三個,隻有你令伯母先出閣,家裏的財產都被她把持著帶來了。現在二家姐雖然也出閣了,可她家也不寬裕,三家姐還在家裏,一應用度都是這邊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去要錢,又不是要賈府的,我邢家自己的錢就夠我花了。可就是拿不到手,所以有冤沒處訴。”賈珍看他酒後嘮叨,怕被人聽見不好,連忙用話岔開勸他。


    外麵尤氏聽得真真兒的,悄悄對銀蝶說:“你聽見了吧?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兄弟在抱怨她呢。可憐他親兄弟都這麽說,怪不得那些人呢。”正還想聽呢,正好打公番的也停下來要喝酒。有個人就問:“剛才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都沒聽明白,給我們說說評評理。”邢德全就把兩個孌童不理輸家隻理贏家的事兒說了一遍。一個年輕的紈絝子弟就說:“這麽說,是挺氣人的,怪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問你們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也就是點銀子錢,又沒輸了那玩意兒,怎麽就不理他了?”話一出口,眾人哄堂大笑,連邢德全也笑得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麵輕輕啐了一口,罵道:“聽聽,這一幫沒廉恥的小壞蛋,剛喝了點酒,就滿嘴胡咧咧。再灌點黃湯下去,還不知道說出啥來呢。”說著,就進去卸妝睡覺了。到了四更天,賈珍才散場,去了佩鳳的屋裏。


    第二天起來,有人來報說西瓜月餅都準備好了,就等著派人送出去呢。賈珍吩咐佩鳳說:“你請你奶奶看著安排送吧,我還有別的事兒呢。”佩鳳答應著去了,迴了尤氏,尤氏隻好一一分派人去送。過了一會兒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天出門不?說咱們是孝家,明天十五過不了節,今天晚上倒不錯,可以應個景兒,吃點瓜餅喝點酒。”尤氏說:“我可不想出門。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也病倒了,我再不過去,就更沒人了。而且我也忙,應什麽景兒。”佩鳳說:“爺說了,今天已經推了別人,要到十六才見客呢,一定得請奶奶吃酒。”尤氏笑著說:“請我,我還沒法還席呢。”佩鳳笑著走了,一會兒又迴來說:“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讓您早點迴來,還讓我跟著您去呢。”尤氏說:“這樣啊,那早飯吃啥?快吃了,我好走。”佩鳳說:“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讓奶奶自己吃。”尤氏就問:“今天外頭都有誰呀?”佩鳳說:“聽說有兩個南京新來的,不知道是誰。”正說著呢,賈蓉的媳婦也梳妝好了來拜見。不一會兒擺上飯來,尤氏在上座,賈蓉的媳婦在下座陪著,婆媳倆吃完飯。尤氏就換了衣服,又去了榮府,到晚上才迴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頭豬,燒了一隻羊,剩下的桌菜和果品多得數不過來,就在會芳園叢綠堂裏,把場麵布置得像孔雀開屏、芙蓉鋪地似的,帶著妻子姬妾,先吃飯後喝酒,開開心心地賞月玩樂。到了一更天的時候,真是風清月朗,到處都像銀子一樣亮堂。賈珍想要行酒令,尤氏就叫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在下麵一溜坐下,猜枚劃拳,喝了一會兒。賈珍有點醉了,更加高興,就叫人拿了一竿紫竹簫來,讓佩鳳吹簫,文花唱歌,那嗓音清脆嬌嫩,聽得人都要醉了。唱完又行酒令。快到三更天的時候,賈珍已經八分醉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杯再喝的時候,忽然聽到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一聲。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一下子都害怕起來。賈珍連忙大聲嗬斥:“誰在那兒?”連著問了幾聲,沒人答應。尤氏說:“說不定是牆外麵家裏的人呢。”賈珍說:“胡說。這牆四麵都沒有下人的房子,而且那邊緊挨著祠堂,怎麽會有人。”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陣風聲,竟然越過牆去了。恍惚還聽到祠堂裏的隔扇門開關的聲音。隻覺得陰森森的,比剛才更涼颼颼的了,月色也變得慘淡,不像剛才那麽明亮。大家都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賈珍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隻是比別人還能撐得住點,心裏也特別害怕,一下子就沒了興致。勉強又坐了一會兒,就迴房睡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正好是十五日,就帶著眾子侄去開祠堂行朔望之禮,仔細查看祠堂裏,一切都還好好的,沒有什麽怪異的跡象。賈珍覺得可能是自己喝醉了疑神疑鬼,就沒再提這事兒。行完禮,照舊關好門,鎖起來。


    賈珍夫妻到晚飯後來到榮府。隻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裏坐著閑聊,逗賈母開心。賈璉、寶玉、賈環、賈蘭都在地下站著。賈珍來了,一一見過禮。說了幾句話後,賈母讓他坐下,賈珍就在靠近門的小凳子上側身坐下。賈母笑著問:“這兩天你寶兄弟的箭術怎麽樣了?”賈珍趕緊起身笑著說:“大有長進,不但姿勢好看,而且弓也能多拉一個力氣了。”賈母說:“這就夠了,別太逞強,小心傷著。”賈珍連忙答應了幾個“是”。賈母又說:“你昨天送來的月餅不錯,西瓜看著挺好,打開卻不怎麽樣。”賈珍笑著說:“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門做點心的廚子做的,我嚐了嚐挺好,才敢拿來孝敬您。西瓜往年都還行,不知道今年怎麽就不好了。”賈政說:“大概是今年雨水太多的緣故。”賈母說:“這時候月亮都升起來了,咱們去上香吧。”說著,就起身扶著寶玉的肩膀,帶著眾人一起往園子裏走去。


    當下園子的正門都大開著,掛著羊角大燈。嘉蔭堂前的月台上,燒著鬥香,點著風燭,擺著瓜餅和各種果品。邢夫人等女客都在裏麵等了好久了。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漂亮得沒法形容。地上鋪著拜毯錦褥。賈母洗手後上香拜完,大家也都跟著拜了。賈母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就叫人在山脊上的大廳去準備。眾人聽了,就趕緊去布置。賈母先在嘉蔭堂裏喝茶休息,說些閑話。一會兒,有人來報:“都準備好了。”賈母就扶著人上山。王夫人等人說:“怕石頭上有青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吧。”賈母說:“天天有人打掃,而且路很寬很平穩,活動活動筋骨不好嗎。”於是賈赦賈政等人在前麵帶路,又有兩個老婆子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著,邢夫人等人在後麵跟著,從下麵曲曲折折地往上走,也就一百來步,就到了山的峰脊上,就是那座敞廳。因為在山的高處,所以叫凸碧山莊。在廳前平台上擺好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成兩間。桌椅都是圓形的,取個團圓的意思。上麵中間賈母坐下,左邊依次是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邊依次是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大家圍坐在一起。隻坐了半圈,下麵還有半圈空著。賈母笑著說:“平常不覺得人少,今天一看,咱們的人還是太少了,不算什麽。想當年,那時候男女加起來有三四十個,多熱鬧。今天這樣,真是太少了。想再叫幾個人來,他們都有父母,在家裏過節,不好來。現在叫女孩們來坐那邊吧。”於是讓人到圍屏後麵邢夫人那桌把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人都站起來,先讓她們姐妹坐下,然後才依次坐下。賈母就叫折一枝桂花來,讓一個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花傳到誰手裏,誰就喝一杯酒,講一個笑話。


    於是先從賈母開始,接著是賈赦,一個個傳下去。鼓聲轉了兩圈,正好傳到賈政手裏,隻好喝了酒。眾姐妹弟兄都偷偷地你扯我一下,我捏你一把,都笑著等著聽他講笑話。賈政看賈母挺高興,就想逗她開心。剛要講,賈母又笑著說:“要是講得不笑,可得罰。”賈政笑著說:“我就會一個,要是不笑,也隻好認罰了。”然後笑著說:“有一家人,有個特別怕老婆的人。”剛說了這一句,大家就都笑了。因為從來沒聽過賈政講笑話,所以覺得新鮮。賈母笑著說:“這肯定不錯。”賈政笑著說:“要是好,老太太多喝一杯。”賈母笑著說:“那當然。”賈政又接著說:“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來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碰到幾個朋友,死活拉他到家裏喝酒。結果喝醉了,就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天才醒,後悔死了,隻好迴家賠罪。他老婆正在洗腳,說:‘既然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了你。’這男人隻好舔,可心裏惡心,差點吐了。他老婆就生氣了,要打他,說:‘你這麽輕狂!’嚇得他男人趕緊跪下求饒說:‘不是奶奶的腳髒。是因為昨晚喝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天胃裏反酸呢。’”說得賈母和眾人都哈哈大笑。賈政趕緊斟了一杯酒,送給賈母。賈母笑著說:“既然這樣,快叫人拿燒酒來,別讓你們跟著難受。”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接著又擊鼓,從賈政開始傳,巧了,傳到寶玉手裏鼓停了。寶玉因為賈政在這兒,特別不自在,花又正好在他手裏,心裏想:“講笑話要是不逗人笑,就會說我沒口才,連個笑話都講不好,更別說別的了,這肯定不好。要是講好了,又會說我正經事不會,隻會油嘴滑舌,也不好。不如不講了。”於是起身推辭說:“我不會講笑話,換個別的吧。”賈政說:“既然這樣,限你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要是好,就賞你,要是不好,明天等著挨罰。”賈母趕忙說:“好好的行令,怎麽又要作詩了?”賈政說:“他能行。”賈母聽說,就說:“既然這樣就作吧。”叫人拿了紙筆來。賈政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之類堆砌的字眼,要有自己的想法,看看你這幾年的本事。”寶玉聽了,正合心意,站著想了四句,寫在紙上,呈給賈政看,寫的是……賈政看了,點頭不說話。賈母看這樣子,知道沒什麽大問題,就問:“怎麽樣?”賈政想讓賈母高興,就說:“難為他了。隻是不肯念書,詞句不太文雅。”賈母說:“這就行了。他才多大,難道一定要他做才子不成!這就該獎勵他,以後他就更上心了。”賈政說:“正是。”就迴頭叫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書房裏的小廝:“把我從海南帶來的扇子拿兩把給他。”寶玉趕緊拜謝,又迴到座位上行令。這時候賈蘭看到獎勵寶玉,他也站起來作了一首遞給賈政看,寫的是……賈政看了特別高興,就講給賈母聽,賈母也很歡喜,也叫賈政賞他。然後大家又都坐下,接著行令。


    這次花傳到賈赦手裏,隻好喝了酒,講笑話。他說:“有一家人,兒子特別孝順。偏偏母親病了,到處求醫都沒治好,就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根本不懂脈理,隻說心火太旺,用針灸紮紮就好了。這兒子著急了,就問:‘心見鐵就死,怎麽能紮針呢?’婆子說:‘不用紮心,紮肋條就行。’兒子說:‘肋條離心髒那麽遠,怎麽能治好呢?’婆子說:‘沒事。你不知道天下父母偏心的多著呢。’”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賈母也隻好喝了半杯酒,過了一會兒笑著說:“我也得讓這個婆子給我紮一針就好了。”賈赦一聽,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賈母可能多心了,趕緊起身笑著給賈母敬酒,用別的話解釋。賈母也不好再提,就接著行令。


    沒想到這次花傳到賈環手裏。賈環最近讀書有點進步,他的脾氣和寶玉一樣,不喜歡讀正書,所以平常也喜歡看點詩詞,特別喜歡那種奇詭仙鬼風格的。今天看到寶玉作詩受了獎,他也有點手癢,隻是因為賈政在不敢隨便。現在花在手裏,就也找紙筆來寫了一首絕句給賈政。賈政看了,覺得挺奇怪,隻是詞句裏還是帶著不喜歡讀書的意思,就不高興地說:“可見是兄弟倆。說話的風格都不正派,以後肯定都不遵守規矩,都是沒出息的貨。好在古人有‘二難’,你們兩個也可以叫‘二難’了。隻是你們兩個的‘難’字,是難以教訓的‘難’字才對。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現在弟弟又以為自己是曹唐再世了。”說得賈赦等人都笑了。賈赦要過詩來看了一遍,連聲稱讚:“這詩很有骨氣。咱們這樣的人家,本來就不像那些寒酸人家,一定要‘雪窗熒火’,苦讀才能有出息。咱們的子弟隻要比別人明白點,能做個官就行了。何必費那麽大功夫,弄成書呆子。所以我喜歡他這詩,很有咱們侯門的氣概。”就迴頭叫人拿了自己很多玩物來賞賜給他。又拍著賈環的頭笑著說:“以後就這麽寫,這才是咱們的風格,以後這世襲的前程肯定有你一份。”賈政趕忙勸說:“他不過是瞎寫的,哪能就說到以後的事兒了。”


    說著就斟上酒,又行了一迴令。賈母就說:“你們去吧。外麵肯定還有相公們等著呢,也不能冷落了他們。而且二更天了,你們散了,讓我和姑娘們再樂一會兒,好休息。”賈赦等人聽了,就停止行令,又大家一起敬了一杯酒,才帶著子侄們出去了。到底後麵還有什麽事兒,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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