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政迴京後,得了一月假期在家歇息。他年紀漸長,自覺精力不如往昔,又因常年在外,與家人聚少離多,如今闔家團圓,自是喜不勝收。於是,他把一應大小事務都拋諸腦後,整日不是看書,就是與清客們下棋吃酒,要麽就和家人共享天倫之樂。


    這一年,八月初三是賈母的八十大壽。由於親友眾多,恐筵宴場地不夠,賈赦、賈珍、賈璉等人早早就開始商議籌備。最終決定,從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府同時開宴。寧國府招待男賓,榮國府招待女眷,大觀園裏的綴錦閣和嘉蔭堂等幾處寬敞地方則用作休息之所。


    從七月上旬開始,前來送壽禮的人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送來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也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隻、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隻。其他親王駙馬、文武官員之家,也都紛紛有禮相贈,禮物多得都記不過來。榮國府堂屋內擺了大桌案,鋪上紅氈,將所有精細禮品一一陳列,供賈母過目。可賈母起初還高興地來瞧上一瞧,過了一兩天就厭煩了,便說道:“叫鳳丫頭收了吧,等哪天悶了再看。”


    到了七月二十八日,兩府張燈結彩,那場麵好不熱鬧。寧國府當日迎來了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以及幾位世交公侯應襲者;榮國府則接待了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和其他世交公侯的誥命夫人們。賈母等人皆按品大妝,隆重迎接賓客。眾人先在大觀園內的嘉蔭堂品茶更衣,之後才前往榮慶堂拜壽入席。大家你謙我讓了好一陣子,才依次入座。上位兩席坐著南北王妃,下方依序是眾公侯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則是賈母的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以及族中幾個媳婦,像兩排雁翅般站在賈母身後伺候。林之孝、賴大家的率領眾媳婦在竹簾外負責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著幾個丫鬟在圍屏後聽候差遣。所有跟來的隨從,也早有專人安排到別處款待。


    此時,台上開場唱戲,台下十二個未留發的小廝整齊侍候著。不一會兒,一小廝捧著戲單來到階下,先遞給迴事的媳婦,媳婦又傳給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盤托著,輕輕走進簾內,遞給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這才捧給尤氏。尤氏托著戲單走到上席,南安太妃客氣了一番,點了一出吉祥戲文,接著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謙讓了一會兒,最後說隨便挑些好戲唱便是。沒過多久,菜已上了四迴,湯也上了一道,各家跟來的人紛紛打賞。隨後,眾人更衣後又迴到園中,重新品茶。


    南安太妃惦記著寶玉,賈母笑著解釋:“今兒幾處廟裏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太妃又問起眾小姐們,賈母迴道:“她們姊妹們有的病了,有的身子弱,見了生人靦腆,所以讓她們在屋裏待著呢。倒是有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他姨娘家姊妹們看戲。”南安太妃聽了,便說:“既這樣,叫人請來我瞧瞧。”賈母迴頭吩咐鳳姐兒,去把史、薛、林三位姑娘帶來,“再叫你三妹妹陪著一起來。”


    鳳姐兒領命來到賈母這邊,隻見姑娘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剛從廟裏跪經迴來。鳳姐傳達了賈母的意思,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雲五人便一同前往園中。眾人相見,自是一番請安問好。其中有幾家是見過這幾位姑娘的,也有一兩家未曾見過,都忍不住齊聲誇讚。湘雲與南安太妃最是熟稔,太妃笑著打趣:“你這丫頭,聽見我來了,還不主動出來,非要等我請。看我明兒怎麽跟你叔叔算賬。”說著,一手拉過探春,一手拉過寶釵,問她們幾歲了,嘴裏不住地誇讚。隨後,又鬆開她倆,拉著黛玉和寶琴,細細打量,又是一番誇獎:“都是好姑娘,真叫我不知道該誇哪一個才好。”早有人將準備好的五分禮物拿了出來,每份都是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著說:“你們姊妹們別嫌棄,就留著賞丫頭們吧。”五人趕忙拜謝。北靜王妃也送了五樣禮物,其他的就不一一細說了。


    眾人喝了茶,在園中逛了逛,賈母又邀請入席。南安太妃卻起身告辭,稱身體不適:“今日若不來,實在說不過去,所以還請恕我先行告退。”賈母等人不便強留,客氣了一番後,送至園門,看著她坐轎離去。接著,北靜王妃也略坐片刻後告辭。其餘賓客,有的一直待到宴席結束,有的則提前離席。


    賈母忙碌了一整天,次日便不再見客,一切都由邢夫人和王夫人代為招待。那些世家子弟前來拜壽的,隻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人負責還禮管待,並引至寧府入席。這些暫且不表。


    這幾日,尤氏晚間不迴東府,白日忙著待客,晚上就在園內李氏房中休息。這日晚間,伺候賈母用過晚飯後,賈母說道:“你們也累了,我也乏了,早些吃點東西歇著吧。明兒還有得忙呢。”尤氏應了一聲,退出來後,來到鳳姐兒房裏準備吃飯。此時鳳姐兒在樓上忙著收拾送禮的新圍屏,房裏隻有平兒在疊衣服。尤氏問道:“你們奶奶吃了飯沒?”平兒笑著迴答:“吃飯哪能不請奶奶呢。”尤氏又說:“既然這樣,我到別處找吃的去,餓得我實在受不了了。”說著就要走。平兒連忙笑道:“奶奶請迴來,這裏有點心,先墊補一點兒,迴頭再吃飯。”尤氏笑著說:“你們忙你們的,我到園裏和姑娘們玩去。”話落,人已走出房門,平兒想留也留不住,隻好作罷。


    尤氏徑直來到園中,隻見園中正門和各處角門都還開著,各色彩燈依舊高掛。她迴頭吩咐小丫頭去找該班的女人來。小丫頭走進班房,卻發現空無一人,隻好迴來稟報尤氏。尤氏便命她傳管家的女人來。小丫頭應了一聲,走到二門外鹿頂內,那是管事的女人議事集合之處。到了那兒,隻看到兩個婆子在分菜果。小丫頭問道:“哪位奶奶在這兒?東府奶奶正等著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隻顧著分菜果,一聽是東府裏的奶奶,也沒太在意,隨口迴說:“管家奶奶們剛散了。”小丫頭說道:“散了你們就去家裏傳她呀。”婆子卻不耐煩地說:“我們隻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其他人去。”小丫頭一聽,急得直跺腳:“哎呀,哎呀,這可反了天了!你們怎麽能不傳呢?別以為能糊弄我這個新來的,你們平日裏可不是這樣。一聽到有什麽好消息,或者賞了哪位管家奶奶東西,你們跑得比狗還快,爭著去傳。怎麽,璉二奶奶要傳人的時候,你們也敢這麽迴?”這兩個婆子本就喝了酒,又被小丫頭揭了短處,頓時惱羞成怒,迴嘴道:“少在這兒胡咧咧!我們的事,傳不傳與你有什麽相幹!別老挑我們的刺兒,你也不看看你那爹娘,在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會溜須拍馬呢。什麽‘清水下雜麵你吃我也見’的事,各家門有各家門的規矩,你有本事,去管你們那邊的人。我們這邊,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小丫頭聽了,氣得臉色煞白,說道:“好,好,這話可真夠厲害的!”說完,轉身迴去向尤氏稟報。


    尤氏早已走進園中,路上碰到襲人、寶琴、湘雲三人正與地藏庵的兩個姑子說笑。尤氏說自己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給尤氏吃。兩個姑子、寶琴、湘雲等人則在一旁喝茶,繼續說著故事。小丫頭氣唿唿地把剛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一聲:“這是哪兩個家夥?”兩個姑子和寶琴、湘雲等人生怕尤氏生氣,趕忙勸解:“不會有這樣的事,肯定是這丫頭聽錯了。”兩個姑子還笑著推了小丫頭一把:“你這孩子,脾氣太急,那些糊塗老婆子的話,你不該迴來學舌。咱們奶奶這幾日累壞了,連口熱飯都沒好好吃,我們正想著哄她開心呢,你淨說這些添堵的話。”襲人也笑著把小丫頭拉出去,說道:“好妹子,你先出去歇歇,我派人去叫她們來。”尤氏卻說道:“不用你去叫,你把這兩個婆子給我叫來,再把她們家的鳳兒也叫來。”襲人忙說:“我去請。”尤氏堅持:“偏不要你去。”兩個姑子連忙起身,笑著說:“奶奶一向寬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大喜的日子,您要是生氣了,豈不是讓人議論。”寶琴和湘雲也都笑著勸說。尤氏卻道:“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麵子上,我可不會就這麽算了。先且記下這筆賬。”


    正說著,襲人已打發一個丫頭到園門外找人,恰好碰到周瑞家的。小丫頭便把事情告訴了她。周瑞家的雖不管事,但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平日裏有些體麵,又心性乖巧,專愛各處獻殷勤討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對她頗為喜歡。她一聽這話,立刻心急火燎地跑到怡紅院,一邊跑一邊說:“這可把奶奶氣壞了,不得了!咱們家現在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可惜我當時不在場,要是在的話,非得狠狠打她們幾個耳刮子,過了這幾日再好好算賬。”尤氏見了她,便笑著說:“周姐姐你來評評理。這都什麽時候了,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的,進進出出的人又多又雜,萬一出點什麽事,可怎麽得了?我就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結果連個人影都找不到。”周瑞家的說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特意吩咐過,這幾日事多人雜,每晚都要關門吹燈,不是園裏的人不許放進來。今天居然沒人管,等過了這幾日,非得好好教訓幾個才行。”尤氏又把小丫頭的話複述了一遍。周瑞家的趕忙說:“奶奶別生氣,等事情過了,我告訴管事的,狠狠揍她們一頓。問問她們,是誰教她們說那些‘各家門各家戶’的混賬話的!我這就去叫她們吹燈,關上正門和角門。”


    這邊正亂著,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尤氏吃飯。尤氏說:“我不餓了,剛吃了幾個餑餑,叫你奶奶自己吃吧。”


    周瑞家的趁機出去,把事情告訴了鳳姐兒,還說:“這兩個婆子可是管家奶奶,平日裏我們和她們說話,她們都兇得像老虎似的。奶奶要是不好好懲戒一下,大奶奶臉上也不好看。”鳳姐兒聽了,說道:“既然這樣,先記下她們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裏,讓大嫂子去處置,是打是饒,隨她便,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周瑞家的一聽,正中下懷,平日裏她就和這幾個婆子不對付。出了門,她立刻叫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傳鳳姐兒的話,讓林之孝家的馬上進來見大奶奶,同時又派人去捆了那兩個婆子,送到馬圈裏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此時天色已黑,屋裏都點上燈了,她急忙坐車趕來。先去見鳳姐兒,到了二門,丫頭傳進話去,說:“奶奶剛歇下了。大奶奶在園裏,叫大娘去見大奶奶就行。”林之孝家的隻好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進去通報。尤氏一聽,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忙叫她進來,笑著說:“我不過是因為找人找不到,才問了你一句,你這一來一迴的,也不是什麽大事,誰又多事把你叫進來了,白跑一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已經不追究了。”林之孝家的也笑著說:“二奶奶打發人叫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哪有這話,就當你沒來過,白問了。估計是周姐姐多嘴說的。你迴去歇著吧,沒什麽事了。”李紈還想解釋事情的緣由,尤氏卻攔住了她。


    林之孝家的見此情形,隻好轉身出園。剛巧碰到趙姨娘,趙姨娘笑著說:“哎呦,我的嫂子!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不迴家歇歇,忙什麽呢?”林之孝家的便笑著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趙姨娘一向喜歡打聽這些事,又和管事的女人們關係不錯,互相勾結。她已經聽說了八九成,聽林之孝家的說完,便添油加醋地又說了一遍。林之孝家的聽了,笑著說:“原來是這麽點小事,不值一提!要是大奶奶開恩,就不追究了;要是大奶奶心裏不舒坦,頂多打幾下也就完了。”趙姨娘卻說道:“我的嫂子,事雖然不大,可也能看出她們太張狂了。巴巴地把你叫進來,分明是戲弄你。快迴去歇著吧,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喝茶了。”


    林之孝家的出來後,走到側門前,那兩個婆子的女兒哭著上來求情。林之孝家的笑著說:“你這孩子真糊塗,誰叫你娘喝了酒胡說八道,惹出麻煩來,我都還不知道怎麽迴事呢。二奶奶派人捆了她,連我都跟著遭殃。我能替誰求情去?”這兩個小丫頭才七八歲,還不懂事,隻是一個勁兒地哭著求告。林之孝家的被纏得沒辦法,隻好說:“糊塗東西!你放著現成的門路不走,來纏著我幹嘛。你姐姐不是給了那邊太太的陪房費大娘的兒子嗎?你去找你姐姐,讓親家娘跟太太說一聲,什麽事都能解決。”一個小丫頭聽了,如夢初醒,轉身就去了。另一個還在哭著求告,林之孝家的啐了一口:“真是個糊塗蟲!她去一說,自然就都沒事了。哪有隻放了你媽,卻打她媽的道理。”說完,上車走了。


    這小丫頭找到姐姐,和費婆子說了。費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以前也曾風光過,可如今賈母不太看重邢夫人,連帶她這邊的人也沒了往日的威風。賈政這邊但凡有點體麵的人,在她眼裏都像是在耀武揚威。費婆子常常倚老賣老,仗著邢夫人的勢,喝點酒就胡罵亂怨,發泄心中的不滿。這次賈母慶壽,她看著別人忙裏忙外,自己卻隻能幹瞪眼,心裏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指桑罵槐,說些閑言碎語。這邊的人也都懶得和她計較。如今聽說周瑞家的捆了她親家,更是火上澆油,借著酒勁,對著隔斷的牆大罵了一通,然後跑去找邢夫人求情,說她親家沒犯什麽大錯:“不過就是和那府裏大奶奶的小丫頭說了兩句嘴,周瑞家的就挑唆二奶奶把人捆到馬圈裏,過兩天還要打呢。求太太看在我那親家娘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子份上,跟二奶奶說一聲,饒了她這一次吧。”邢夫人自從討鴛鴦不成,又被賈母日漸冷落,看著鳳姐兒比自己還得寵,心裏早就不痛快。前兒南安太妃來了,賈母隻讓探春出來見客,迎春就像不存在似的,她心裏更是怨憤不已,隻是一直沒機會發作。如今又有這些小人在旁邊煽風點火,他們心裏嫉妒怨恨,卻不敢明著來,隻能在背地裏搬弄是非。一開始隻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漸告到鳳姐兒,說她隻知道哄著老太太開心,然後在府裏作威作福,轄製著賈璉,還挑唆二太太,根本不把正牌太太放在眼裏。再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在背後搗鬼。邢夫人就算再怎麽鐵石心腸,畢竟是個女人,聽了這些話,心裏難免生起嫌隙,最近對鳳姐兒厭惡到了極點。如今聽了費婆子這番話,她也不表態,隻是默默聽著。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齊聚,賈母出來受禮。因為都是自家族中的子侄輩,賈母便隻穿了常服,歪在榻上。榻前左右,擺滿了一色的小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們圍坐四周。賈?之母帶著女兒喜鸞,賈瓊之母帶著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乖巧可愛,說話行事又與眾不同,心中十分歡喜,便命她兩個也到榻前同坐。寶玉則在榻下為賈母捶腿。首席坐著薛姨媽,下方眾人依著房頭輩數依次而坐。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按序就座。先是女客們一批批行禮,接著男客們行禮。賈母歪在榻上,隻命人傳話說“免了罷”,眾人便很快行完禮。然後賴大等帶領眾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各房的丫鬟,這一通折騰,足足鬧了兩三頓飯的工夫。之後又抬來許多雀籠,在當院中放生。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才開戲飲酒。直等到中台歇了,賈母才進來歇息,命眾人隨意,又吩咐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走。鳳姐兒出來和她倆母親一說,這兩位母親素日都得鳳姐兒照應,自然求之不得。喜鸞和四姐兒也樂意在園內玩耍,當晚便不迴家了。


    邢夫人等到晚間散席時,當著眾人笑著向鳳姐求情:“我聽說昨兒晚上二奶奶生了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也不知犯了啥錯。按說我不該多嘴求情,可老太太好日子,正發狠地舍錢舍米,周濟窮人,咱們家倒先折磨起自家人來了。就算不看我的麵子,看在老太太份上,就放了她們吧。”說完,上車走了。鳳姐兒聽了這話,又當著許多人,頓時又羞又氣,卻一時摸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隻好迴頭向賴大家的等人強笑道:“這是哪的話。昨兒是因為這兒的人得罪了那府裏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才讓她去處置,又不是得罪了我。這是誰的耳報神這麽快。”王夫人便問何事,鳳姐兒笑著把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都不清楚。你本就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是為你著想,怕你臉上不好看,才讓你去發落,這是個禮數。就像我在你那兒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也會送過來讓我處置。不管多好的奴才,這禮數不能錯。也不知是誰多事跑去說,還當成個大事。”王夫人道:“你太太說得對。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不用這麽多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她們是正理。”說著,迴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鳳姐兒越想越氣,又覺得委屈,不知不覺灰心轉悲,淚水滾落。因賭氣迴房哭泣,又不想讓人知曉。偏巧賈母打發琥珀來叫她,立等說話。琥珀見了,驚訝地問:“好好的,這是為啥?那邊正等著呢。”鳳姐兒忙擦幹淚,重新洗麵施脂粉,才同琥珀過去。


    賈母問道:“前兒那些人家送禮,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答道:“共有十六家有圍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隻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緙絲‘滿床笏’,一麵是泥金‘百壽圖’的,那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一架玻璃的也不錯。”賈母道:“既然這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鳳姐兒應下。鴛鴦忽然過來,盯著鳳姐兒的臉直瞧,引得賈母問:“你不認得她?隻管瞧啥。”鴛鴦笑道:“她的眼咋腫腫的,所以我奇怪,才多看幾眼。”賈母聽了,便叫鳳姐兒走近,也眯著眼打量。鳳姐兒笑道:“才覺得一陣癢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吧?”鳳姐兒道:“誰敢給我氣受,就算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呀。”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兒伺候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兒媳婦吃。你們倆在這兒幫著兩個師傅替我揀佛豆兒,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可別說我偏心。”說話間,先擺上一桌素的。兩個姑子吃了,才擺上葷的。賈母吃罷,將殘席抬出外間。尤氏和鳳姐兒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也叫來,等她倆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人一個地揀在簸籮內,每揀一個,念一聲佛。明日煮熟了,讓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講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鴛鴦早聽琥珀說了鳳姐兒哭的事,又和平兒打聽了緣由。晚間人散後,便迴稟賈母:“二奶奶還在哭呢,那邊大太太當著眾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問是為啥,鴛鴦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懂禮之處,難道為了我的生日,就任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不成?這是太太平日心裏有氣,不敢發作,今兒拿這事兒做法子,明擺著是當眾給鳳兒難堪。”正說著,寶琴等人進來,便不再言語。


    賈母問寶琴:“你從哪兒來?”寶琴道:“在園裏林姐姐屋裏聊天。”賈母忽然想起一事,忙喚一個老婆子來,吩咐道:“到園裏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窮,卻和家裏的姑娘們一樣,大家要用心照看。我知道咱們家的人,個個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麵眼’,未必能把她倆放在眼裏。要是有人小瞧了她們,我可不會答應。”老婆子應了要走,鴛鴦道:“我去說吧。她們哪會聽她的。”說著,便徑直往園子去。


    先到稻香村,李紈與尤氏都不在。問丫鬟們,說“都在三姑娘那兒呢”。鴛鴦轉身來到曉翠堂,果見園中人都在那兒說笑。見她來了,都笑著打趣:“你這會子又跑來幹啥?”又讓她坐。鴛鴦笑道:“不許我逛逛呀?”接著把賈母的話複述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來一個,命他們傳與眾人知曉。此處按下不表。


    尤氏笑道:“老太太想得可真周全,我們年輕力壯的,捆上十個也比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機靈,還勉強能跟上。我們可就不行嘍。”鴛鴦歎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也怪可憐的。雖說這幾年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沒出過岔子,可暗地裏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這做人呐,太難了:太老實了沒個心眼兒,公婆嫌棄太笨,家裏人也不怕;有點心眼兒吧,又難免顧此失彼。如今咱們家更是,那些新冒頭的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比天高,稍有不如意,不是在背後嚼舌根,就是挑撥是非。我怕老太太生氣,一個字都不敢提。不然把這些事都抖出來,大家都別想有太平日子過。我不是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裏抱怨,說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覺得不妥。你說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了去,哪能計較得過來。依我說,不如小戶人家,人少雖清苦些,卻歡歡喜喜,無拘無束。咱們這樣的大家族,人多嘴雜,外頭看著我們是千金萬金的小姐,風光無限,實則有說不出的煩惱,難處更多。”寶玉道:“誰像三妹妹這麽多心。我常勸你,別老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隻管安享富貴尊榮就好。不像我們沒這福氣,隻能在這俗世裏瞎忙活。”尤氏笑道:“誰像你,沒心沒肺,隻知道和姊妹們玩樂,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還是這副模樣,一點後事都不考慮。”寶玉笑道:“人事無常,誰知道誰先死誰後死。要是我今兒明兒,今年明年就死了,也算遂了心願,過了快活一輩子。”眾人不等他說完,便紛紛說道:“又發瘋了,別理他。和他說話,不是傻話就是瘋話。”喜鸞卻笑道:“二哥哥,別這麽說,等這兒的姐姐們都出了閣,老太太和太太寂寞了,我來陪你。”李紈、尤氏等人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傻話,難道你不出門子?這話哄誰呢。”說得喜鸞羞紅了臉,低下頭去。此時已起更,大家便各自迴房歇息,一夜無話。


    且說鴛鴦從園子迴來,剛到園門前,隻見角門虛掩,尚未上閂。此時園內寂靜無人,隻有該班的房內透出些許燈光,半空中掛著一彎新月。鴛鴦孤身一人,又沒個伴兒,也沒提燈籠,腳步輕盈,所以該班的人都沒察覺。偏巧她內急,便下了甬路,尋到一處草叢茂密之地,走到一湖山石後的大桂樹下。剛轉過石後,忽然聽到一陣衣衫窸窣之聲,嚇得她心差點蹦出來。定眼一看,隻見有兩個人在那兒,見她來了,便慌慌張張往石後樹叢裏躲。鴛鴦眼尖,借著月色看清一個穿著紅裙子、梳著鬅頭、身材高大豐壯的,是迎春房裏的司棋。鴛鴦隻當她和別的女孩子在此處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嚇唬人玩,便笑著喊道:“司棋,你快出來,嚇著我,我可就喊人當賊抓了。都這麽大丫頭了,還沒日沒夜地隻知道玩。”這本是鴛鴦的玩笑話,想讓司棋出來。誰料司棋做賊心虛,以為鴛鴦已瞧見她的秘密,生怕叫喊起來被眾人知曉,那可就糟了。況且平日鴛鴦和自己關係不錯,比旁人親近,於是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雙膝跪地,哀求道:“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倒懵了,忙拉她起來,笑著問:“這是怎麽了?”司棋滿臉通紅,又急得流下淚來。鴛鴦再一細想,另一個人影模模糊糊像是個小廝,心裏便猜到了八九分,自己也羞得麵紅耳赤,又有些害怕。鎮定片刻後,她悄聲問道:“那個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低聲道:“要死,要死。”司棋又迴頭悄悄對那人說:“你別躲了,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隻好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正想轉身離開,司棋死死拉住她苦苦哀求:“我們的性命可都在姐姐手裏了,求姐姐千萬要救我們!”鴛鴦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話還未說完,隻聽角門上有人喊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門上鎖吧。”鴛鴦正被司棋拽著脫不開身,聽見這話,便應道:“我在這兒有事,先別鎖,我馬上出來。”司棋聽了,這才鬆開手,讓鴛鴦離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夢新編白話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晏子yan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晏子yan並收藏紅樓夢新編白話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