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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什麽原因,天上沒有烏雲,也看不到月亮。月有陰晴圓缺,運氣不好是看不到滿月的。它像隻任性的小貓,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無視他人的想法。


    看不到月亮的夜空中,下起了鵝毛大雪。朵朵雪花相互重疊,紛紛揚揚,漫天飛舞。路燈沒有亮,夜色蒼茫。在靜謐的庭院一角,雪景如此美麗。因為濕度很大,想必雪花降落到地麵也不會融化,可能形成好幾厘米甚至十厘米厚的積雪。此情此景,讓人感到異常寒冷。可現在是夏天,本應該酷暑難耐的盛夏,為什麽會下雪?


    突然,白雪像被紅墨水染紅了似的,目之所及,天地間一片紅雪。由白到紅,與007電影開場的鏡頭很相似。不知從何時起,烏有的身上也沾滿了紅色。他連忙拍打,試圖撣掉那些顏色,但完全沒有效果。正如做細胞染色實驗時的情景,黃色的皮膚細胞上出現了一些紅色,怎擦拭都是徒勞。用手指感知一下才知道,紅雪帶有黏性。肩膀、臉龐、手上都染上了鮮紅的顏色。


    1


    烏有從夢中醒來,周圍一片雪白,他不停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


    可能是太過疲倦,鬧鍾雖然響過卻並沒有叫醒他,烏有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它關了。桐璃拿著羽毛枕敲打烏有的頭,才把他叫醒。感冒越來越嚴重了,烏有掙紮著想起床,頭暈得厲害,腿腳也沒有力氣,大概是睡眠不足或者冷氣效果太好。烏有勉強抬起沉重的頭,伸了一個懶腰,順著床沿移動了一下身體。


    “早上好。你昨天睡覺沒有鎖門呢。”


    桐璃坐在椅子上,饒有興趣地看著烏有睡眼惺忪的模樣。桌上疊放著兩本她帶來的雜誌。烏有疲倦的神情被她盡收眼底,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今天是你起晚啦。”


    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斜射了進來,照著t恤上大大的綠色標誌,讓人忽視了日光燈發出的光亮。


    “天亮了?”烏有終於有了真實感。


    “你還真閑,特地好心來叫我起床?”


    “也不是。話說,你睡得可真沉啊。”


    “關你什麽事。今天起得這麽早,還真少見啊。”


    “涼快,當然要早起啦,這樣心情才好嘛。暑假我總是睡到中午才醒,一天都沒什麽精神。”


    “你睡懶覺應該不僅限於暑假吧。”


    “說什麽呢!”桐璃氣鼓鼓地叫道。


    烏有昨天睡覺時就穿著t恤和牛仔褲,出門也不用換衣服,不過是再加一件外套。他掃視了一圈,發現時針竟然指著十點,看來晚起不僅因為感冒,是自己變懶了。昨天到底想到什麽時候才睡著?具體的時間不記得了,不過確實很晚,還做了那樣的怪夢。烏有張開手掌,發現並沒有變成紅色,還是原來的模樣。


    烏有小聲說:“起晚了可能是和音的緣故。”


    “和音怎麽了?”


    “沒什麽。”


    烏有搖搖頭,用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你感冒了嗎?”


    “好像是。你穿得這麽少,不冷嗎?”


    “哦,但是冷氣是關著的啊,你看。”


    牆上空調的風葉確實沒有轉動,指示燈也沒有亮。


    “你剛才關的?”


    “不是剛才,是一進來的時候就幫你關了。”


    “這樣啊。”烏有小聲嘀咕。好像心中有股無名之火,又或者是提不起精神的緣故,烏有對桐璃說話的態度很不滿。根據以往經驗,他知道自己一年中總有這麽幾天。上次是在結束通宵工作後舉行慶功會的第二天,那天休息,烏有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躲在被子裏。


    “你睡前抽煙了?”


    房間中間有兩處被煙灰燒焦的圓形痕跡。


    “啊,不小心掉下來了。”


    “什麽呀,地毯都燒黑了,人家肯定會生氣的。”


    “知道。我會好好道歉和賠償的。”


    桐璃注意到他說話時並沒有帶任何歉意,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禁望著他。


    “你好像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也許吧,”烏有敷衍了一句,“我太累了。”


    “真過分啊,你抽煙?”


    “偶爾。”


    事實上這是烏有第一次抽煙。平時他總在包裏放著一包煙,以備不時之需,不過從來沒打開過。


    “桐璃,你看過《靜》嗎?”


    “什麽啊,恐怖電影?上周看過,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是說過,我忘了。拉德克裏夫會死吧?那個年輕的美國佬。”


    看來還沒完全清醒。


    “是啊,電影演到一半的時候,被一個滿臉絡腮胡、叫做傑夫的樵夫砍掉了頭顱。你怎麽突然問這些?”


    桐璃有些不解,那個畫麵給烏有帶來很大震撼。


    “沒什麽,就是做了個夢,夢裏看到拉德克裏夫的頭顱直飛上天空的場景。”


    之後周圍開始下紅雪。


    “什麽啊,真討厭。”桐璃小聲驚叫,緊皺雙眉。“不敢想象,萬一我也做一個這樣的夢該怎麽辦?”她使勁搖頭,像要把浮現出來的場景從眼前趕走。


    “你可真奇怪,一本正經地說這麽恐怖的事情。你燒得很嚴重呢,再燒下去可怎麽辦呢?”


    “確實蹊蹺。”烏有也這麽覺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夢。


    “給你一杯可可吧,我給你泡了一杯。”


    桐璃起身,把一個木紋馬克杯遞給了烏有,可可散發著香甜的氣味。雖然隻是一杯速溶飲料,咖啡因還可能會加重感冒,不過難得她如此熱心,烏有默默地接受了這份好意。


    “非常感謝。”


    烏有謝了桐璃,抬起頭來問道。


    “這是在哪裏衝的?”


    “哪裏?當然是廚房了。”


    “廚房?”


    “嗯,誰都沒在那兒,我就自己燒了開水。”


    廚房……烏有覺得有些不安,將杯子放在床邊。


    “桐璃,千萬別隨意走動,很危險,你明不明白?”


    “你說什麽啊,從一開始就怪怪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跟我說這些幹嗎!”


    這裏可能有危險人物,比變態還恐怖,敏銳又殘暴。雖說烏有也不清楚到底是誰,但昨晚發生的事情大概證明了這一點。他隻能說道:


    “你昨天看到毀壞的畫了吧,不覺得奇怪嗎?”


    “確實奇怪,也有點恐怖,可也不至於因此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呀。”


    “我是說不要隨便出去走動。”


    “你太專製啦,特地叫醒你,還被你訓。”


    桐璃好像生氣了,將頭扭到一邊。烏有有股想打她的衝動,好不容易才克製住。


    “好吧,反正我說了你也不聽,不過,盡量不要摻和他們的事情。”


    “他們?你是說那些人吧,你很討厭他們嗎?”


    “不喜歡。”


    烏有如實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桐璃不理解畫像上劃痕的邪惡意義,隻覺得那表示有人等得不耐煩了。烏有當然不會強調桐璃與畫中人多麽相似,說多了隻會引起她更多的好奇心。烏有想出去,打開門之後,他突然問道:


    “你剛說廚房沒人對吧?”


    “是啊。”


    桐璃以為烏有還會繼續說教,不知道他為什麽轉變話題。


    “真鍋也不在嗎?”


    “不在。這麽說來還真奇怪啊,他們不做早餐嗎?”


    “那倒不是。”


    總是睡到中午才醒的桐璃當然不會知道,昨天真鍋夫人認真地做了早餐——火腿蛋和海鮮沙拉。


    “他們也睡過頭了?”


    “他們才不像你呢。”


    若是那樣,真鍋也會叫妻子起床才是。這麽忙的時候,不可能兩個人都睡過頭。烏有再次看表,剛過十點。可可還是熱的,看來剛衝好不久。昨天十點的時候,廚房已經收拾好了。但這樣並不叫人釋然,反而更讓人不安。


    “我去看看就來,你乖乖待在房間裏。”


    烏有猛地關上門,走下樓去。雖然已是十點,但還是很冷。對發燒的烏有來說低溫剛好有助於退燒,清醒一下頭腦。此時的天氣就像樹葉落盡的深秋,完全不像夏天。


    正如桐璃所說,廚房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盞忘記關掉的燈還亮著。桐璃剛用過爐灶,可能是忘記切斷電源,指示燈還亮著。杯盤碗碟在金屬架上放著,好像從昨晚開始就沒有人動過。大盤子、小盤子、放勺子的小碟、玻璃杯、砂鍋擺放得井然有序,炸鍋、炒鍋、湯勺都掛得整整齊齊,好像早上沒人用過。廚房裏沒有人,稍微有些昏暗,顯得異常寬敞。


    烏有更不安了,往真鍋夫婦的住處走去。出門,走過中庭的小路,正要關掉拉門繼續前進時,他不由得呆住了。


    那不是夢。噩夢變成了事實,拉德克裏夫死後那個掛著滿月的冬夜,周圍一片鮮紅。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中庭的草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類似白雪的東西。不是類似,就是積雪。白雪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耀眼的光,刺激著烏有的眼睛。不隻是中庭,後麵的山林,屋頂,都覆蓋著白雪,一片銀白色的世界。


    “真荒謬啊。”


    烏有怕是惡作劇,雖然害怕,還是用手去抓了一把地上的東西,手指冰涼,融化成了水。看來真是雪。但現在正值八月,是盛夏,不應該下雪才是。可為什麽眼前都是雪呢?烏有並非隻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超現實主義者,也不是對自己親眼所見毫不懷疑的樂天主義者。莫非某位天才的魔術師對這座島施展了法術?或者,夏日飛雪是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前兆?


    烏有豎起外套的領子,包住頭。莫非這座島是漂流島,隨著海浪漂移到了北極圈?來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現在看到眼前的情景,實在難以置信,不知如何是好。


    再或者,是烏有瘋了嗎?以前總希望自己能這樣,現在半清醒半瘋狂的狀態還真讓人意外。雖然還有理智,可通過視網膜看到的都是幻象,大腦中展開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烏有邁出一步,腳下傳來吱嘎吱嘎的聲音,這是冬天才有的情景。可能是雨天變成雪天,地上都是小顆粒的冰雹。雪已經停了,天上滿是灰色的雲,陽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地表開始有暖意。烏有花了很長時間才確定自己並沒有發瘋,勉強接受了眼前的事實。


    冷靜下來後掃視一眼中庭,這才注意到露台上站著一個人。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像第五根柱子一樣。再仔細看看,發現一排腳印從客廳通往露台。


    “村澤先生。”


    烏有走了過去,朝露台方向打招唿。村澤低著頭,睡衣外麵披了件大衣,好像忘記了寒冷。烏有從廚房走出來整理思緒的那幾分鍾裏,他一直站在那兒,不,也許已經持續了更長時間。他好像在注視著大理石上的花紋,死死盯著大理石柱的下端,自己也像變成了其中的一根石柱。


    “村澤先生。”


    聽到第二聲,村澤終於注意到有人在喊自己。他無力地抬起右手,像瘦弱幹枯的老人一般虛弱。


    “下雪了啊。”


    烏有走向露台。積雪比想象中的要厚,大概五厘米左右,已經看不到原本鋪著的白色沙石。海風唿嘯而來,更覺得寒冷,海鳥們麵對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也無比驚慌,大聲叫不停。海鳥是候鳥嗎?若是的話,南飛的準備一定還沒做好,烏有突然擔心起海鳥來。


    “現在是夏天呢。”


    村澤一言不發,像是被露台表麵吸引了一般,牢牢盯著,與昨天晚上看那幅被破壞的畫時神情一致。


    烏有爬上露台的台階,往村澤盯著的地方看了一眼。


    舞台上有屋頂,露台的中間沒有積雪,隻有海風吹來的一點殘雪,粗糙的大理石紋理顯露在外麵。灰色的石塊沒有被雪掩蓋,卻被鮮血染紅了。血量並不多,可白灰色的大理石被血染紅的那部分在潔白的雪中顯得分外醒目,就像昨晚夢中的情景。烏有覺得很美。


    圓台中間,也就是村澤的腳邊,仰麵躺著一樣東西,一具沒有頭顱的死屍。


    “真不敢相信。”他低聲說道。


    看到這般情景,視線當然無法移開,村澤呆立在這裏也是理所當然,現在烏有也是一樣。他不知道這裏為什麽會出現一具死屍,就跟不理解為什麽夏天會下雪一樣。


    可能是因為沒有頭顱的緣故,眼前躺著的屍體,給人感覺不像是人類,而是某種動物。實在難以想象地上身著白色襯衫的人昨天還在唿吸,與烏有等人談話;旁邊放著的那兩隻手昨天還在動,準確地抓起一些東西。如果說人是由肉體與精神組成,那精神到底去了哪裏?


    為什麽不見了頭顱?


    烏有感到一陣反胃。


    他再次體會到,自己看到屍體的時候總是這樣。烏有並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上次看到的也不是全屍,死者被重型卡車撞飛成了一攤肉泥。那時他才十一歲,還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至今他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幕,不曾忘卻。步行街的十字路口,行人不多。烏有正要闖紅燈過馬路時,卡車前方的玻璃反射過來耀眼的光,引起一陣眩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聽得汽車尖利的喇叭聲與刹車聲,接下來整個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開,最後是一聲慘叫。


    迴過神來,眼前是輪胎留下的痕跡,一群大人臉色蒼白圍成一圈。一個身著白色夾克的人被撞飛到幾米開外,躺在血泊之中,勉強還能看得出人形。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他大哭了起來。不是因為被推開的身體受了重傷,也不是害怕死者被撞得血肉模糊的模樣,他總覺得發生了什麽更加悲傷的事情。


    那時候還不懂事,隻是本能地感到恐怖。


    迴憶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參加為救烏有而身亡的大學生葬禮的時候。死者是東京大學醫學係三年級的學生,二十一歲,校登山隊成員,性格非常陽光,前途一片光明。他的家境富裕,在當地很有名望。喪禮莊嚴而肅穆。


    喪禮上有位七歲的小女孩,抱著死者的遺像,可能是他妹妹。烏有看到她的時候,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的罪行,是自己結束了這位有為青年的一生。小女孩的瞳孔呈黃色,瞪著烏有,像是能穿透他的身體,看到他身體內那位青年的幻影。她的目光太過清澈,也非常恐怖,讓人無處可逃。


    人都是肮髒的,生來都背負著原罪,烏有的第二原罪是在十一歲那年夏天犯下的。


    直到現在,迴想起來,他都覺得分外厭惡。


    烏有像被那位青年附身了一樣,忠實地書寫著他的人生軌跡。初中畢業後選擇了注重升學率的高中,連朋友也交得很少,像個學習機器,從早到晚趴在書桌前學習。當時麵向中小學生的培訓班還不是很盛行,他放學後也不和朋友們玩,到了四點就迴家閉門複習當天學習的內容和預習第二天的功課。七點鍾走出自己的房間吃晚飯,洗澡,再學習到淩晨兩點。早上六點起床,就像電視機裏才有的愛學習好少年。他的少年時期,隻留下了枯燥無味的學習迴憶。這也許與那位青年真正的人生並不相同,不,是肯定不同。可烏有能做的隻有這些,周圍的人都誇獎他愛學習,自己卻並沒有為此感到高興,因為這並不是自己的夢想,而是難以擺脫的宿命。如果有為青年拚死一救的生命反而不如救人者那麽優秀,那麽被卡車撞死的青年的所作所為到底值不值得?稍微想想,覺得實在太過恐怖。當今社會崇尚高學曆,那些總是太過於在意周圍人看法的人肯定覺得,這是個愚蠢的舉動。烏有作為當事人,覺得這是天命。烏有生活的社會是最重視學曆的,如果獲救的他不能比那位青年取得更大的成就,那簡直沒有必要再活下去。


    諷刺的是,烏有並不是那位青年,他成不了那麽優秀的人。他落榜了,被大學拒之門外。同學們都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學,隻有他一人,落寞地望著三月冰冷的天空。他們都對烏有落榜一事表示驚訝與同情,但是那些勝利者的關心根本不能使他得到任何安慰。


    整整一個月,烏有神經衰弱,敏感多疑,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在說自己的閑話,笑著說“那位青年死得真不值啊”。五月份,烏有為了逃離周圍的目光,去了京都的一所補習學校。烏有決心這次一定要考上,那時候的他對人生還抱有些許期望,學習態度比以往的幾年更加認真。大城市裏充滿著各種各樣的誘惑,他都一一克服。


    結果是,第二年也沒有考上。他不僅沒有通過東京大學的入學考試,連二流的私立大學也沒有考上,勉強被一所三流私立大學的醫學院錄取。烏有終於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甘願淪陷在灰色的未來裏。他身上背負的重擔越來越重,豪言壯語煙消雲散。一直以來的目標隻是海市蜃樓,在現實這盞明燈的照射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殘留下來的隻是無能小輩努力後毫無成效的空虛,他深感到自己不可能超越那麵無形的牆。入學後第一年,他與周圍的人相處融洽,和同學們一起享受著快樂的校園生活,還挑戰了年輕人喜愛的登山活動。但這種戴著麵具的生活實在像玻璃工藝品一樣易碎,隻需輕輕一擊,就破碎一地。烏有壓抑地生活了一年之後,在春季選擇了退學。


    然後就來到了這裏。他想逃離重視學曆的社會,可並不能如願。擁有高學曆並不等於可以度過美好的一生,至少不是人生的全部。烏有想擺脫這種重視學曆的想法,可從小就習慣了這種思維,現在並不能輕易改變。兩年前,他還對高學曆深信不疑,每天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書堆裏,眼前總出現那位血肉模糊的有為青年。他為了救我這樣一個愚鈍無能的人,竟然舍棄了自己寶貴的生命!烏有實在太過空虛,一度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可連自殺,都不能自己做主。他必須活下來。當然,這也可能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怯懦而尋找的借口。烏有遭遇了無數的挫折,可還是活了下來,他希望自己至少能夠從壽命上超越那位青年。


    那位青年的軀體與眼前這具無頭死屍重合起來,十年過去了,烏有再次迴想起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


    “是誰?”烏有非常克製地問道。為什麽,頭顱……喉嚨很幹,大概體溫又升了上去。


    “不知道。”


    象征著人格的頭顱被割掉,隻剩下手、腿、軀幹等器官,無法確認死者身份,給人留下非常詭異的印象。精神到底去了哪裏?


    “右手有燒傷的痕跡。”村澤突然說道。


    可能是被燒傷的緣故,手掌中間的肉都縮了起來。他昨天還見過那隻手,它好像在說著“右手不方便”。


    “水鏡先生。”


    屍體已經冰冷,穿著帶領的t恤,感冒了也毫不在乎,覺得疼痛的頭顱已不複存在。他作為富豪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時候,卻遭遇這樣的命運。血已經流幹了,身體幹癟,隻剩下皮包骨。右手上戴著的手表還正確地指示著時間——十點十二分。


    “頭呢?”


    村澤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海裏……”


    從欄杆探出身來,往下看海。露台的邊上沒有屋頂遮蓋,積雪很深,並沒有踩踏過的痕跡。難道是從舞台上扔下去的嗎?因為下雪,懸崖顯得比昨天看到的還要險峻,下麵洶湧的波濤已經變成了冬天的感覺,就像演歌中憤怒的日本海,驚濤拍岸。


    “不隻是惡作劇。”


    村澤兩手顫抖著,捧著下巴,好像怕自己的頭顱掉下來。


    “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去告訴真鍋他們吧。”


    烏有快步返迴到和音館,心裏又添了新的傷痕。積雪絆腳,差點摔倒。他根本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真鍋夫婦住在棧橋東側的海灘附近,不在和音館內。烏有害怕滑到,小心翼翼地走著。


    ——為什麽要急著通知真鍋他們呢?可能是潛在的等級意識在作怪,讓他做了這麽可恥的事情。也許是出於人道主義,馬上就想到讓仆人知道主人已死的消息。烏有的腦子一片混亂,僅存的一點理智,全部用來想前麵提到的那些事情。走到小屋門前,他並沒有發現任何足跡,心中不禁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真鍋先生。”


    喊了幾聲,無人應答。烏有隻好打開大門走了進去,屋子裏麵空無一人。


    “真鍋先生!真鍋先生!”


    烏有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大,可還是沒人應答。


    ——到底去了哪兒?


    好不容易克製住莫名其妙的情緒,說服好像要衝出去的雙腳,烏有反複打量著房間裏麵的情形,怎麽看都沒察覺出有任何異常。


    難道他們也被殺了嗎?不可能。他們不會因為受到外界的摧殘而死去,相比之下,更可能自殺。被子、衣服、碗筷都各自整理得井井有條。朝海那扇窗的窗簾朝兩邊拉開著,黃色的榻榻米鋪得很平整,上麵放著一個小飯桌。看起來不像是慌忙出逃,更像是出去旅行似的。烏有突然閃出他們“逃跑了”的念頭。雪地上沒有留下足跡(假定他們真的離開了和音島的話),可能是下雪以前,也就是前半夜的時候走的。


    “到底……”


    烏有陷入沉思,不覺將心中的困惑說了出來,聲音在空房子裏迴蕩。


    真鍋夫婦一起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唿。從房間的布置來看,隻能這麽理解。麵對意外,烏有坐在大門處深思了一陣。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更糟糕的是,他並不能跟平時一樣思考問題,衝動是魔鬼,它阻礙人理性地思考。


    烏有望著掛在牆上的那本掛曆,那是賣米的地方印製的宣傳冊。


    “莫非……”


    烏有連忙朝碼頭跑去。棧橋上隻有薄薄的積雪,地上留下烏有的足跡。簡易碼頭設在棧橋旁邊,離門大概兩米左右,地上胡亂丟著一個木樁。那裏也是一片潔白的雪地,並沒有留下任何腳印。真鍋他們外出購物用的小艇消失了,跟房間的情形一樣,顯得過分寬敞。一陣陣小波浪輕拍過來,發出輕微的響聲。


    莫非外出購物了嗎?若是昨天這麽想還說得過去,大不了早飯會比平時稍微晚點兒。可現在事態已經發生了變化,這種想法顯然不切實際。看來這些事情背後隱藏著一個陰謀。


    幾分鍾後,烏有用瘦弱的手臂將碼頭的木樁重新插好,順著原路返迴到了和音館。


    “怎麽了?”


    村澤很擔心,烏有說去去就迴,卻很久都沒有出現。看到烏有滿臉憔悴,有氣無力地進了進來,村澤忐忑地問道。


    烏有盡量鎮定下來解釋著發生的事,說沒說清暫且不論,總之是按照事情發生的時間順序在說。聲音難免急促,可他還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那麽,真鍋他們……”


    村澤的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話說到後麵聲音都啞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沒在島上?”


    “不清楚,也許吧。”


    烏有退後一步,坐到皮沙發裏,大口喘著粗氣。往露台那邊看了看,隻見到一點屍體的影子。


    “就這樣放著不管嗎?”烏有問呆立著的村澤。


    “那怎麽辦呢?”


    “報警。”


    村澤瞪著烏有,眼睛睜得大大的,像觸電了一樣,然後將視線轉到外麵。


    “不行,那可不行。”


    烏有覺得意外。


    “為什麽呢?”


    “和音的忌日還沒到。”


    “那……”烏有說了一半,把下麵的話吞了進去。村澤望著露台的目光非常真摯,不過好像也有些破綻。


    烏有注意著措辭,謹慎地反駁道:


    “按常理來說,放著不管還是不大好吧。”


    “我知道,知道,可是……”


    他到底在猶豫什麽呢?烏有此刻非常生氣。


    “有電話嗎?”


    “等等,電話是有,可我一個人不能做出決定。”


    話說得太過慎重,也很模糊,與他平時果斷的風格大不相同。他拿出一支煙,用顫抖的手點燃了它。


    “為什麽呢?事實擺在眼前,水鏡先生被人殺害了。”


    “被殺”這個詞迴蕩在冰冷的房間裏,連說話人烏有也為之一震。


    “可是……”


    “看!看啊!烏有,下雪啦。下雪啦,下雪啦,下雪啦。好棒啊!”


    桐璃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來,異常興奮,幾近喜極而泣,這種情緒跟此時發生的事情很不相符。可能是覺得烏有太久不迴來有些擔心,桐璃快步下了樓。


    “夏天下雪,太不可思議啦,要是帶上雪橇和滑雪服就好了。我一直都沒注意到,你怎麽不早點兒告訴我?”


    她快步走上前來,兩手叉腰,質問烏有。


    “天氣可真變幻莫測,你說呢,烏有?”


    “雪?對,是雪。”


    “下雪啦,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夏天下雪呢,你怎麽一點兒都不興奮?”


    也不能說烏有毫不在意下雪這件事,隻是露台上的無頭死屍以及突然消失的真鍋夫婦更讓他在意。比起謀殺與失蹤,盛夏下雪這件事情就顯得不那麽離奇了,就像電子與質子質量上的差距一樣。桐璃若是聽說水鏡被殺,肯定也會驚訝不已。可對於烏有來說,這件事並非偶然,更重要的是隱藏在背後的惡意。烏有猶豫了一下。


    “怎麽了?”


    桐璃終於注意到昏暗的客廳內氣氛不大正常,小聲問道。


    “總之,先通知大家之後再做決定吧。”


    村澤對桐璃勉強笑了一下,慢慢走了出去。


    “發生什麽事了?”


    烏有緩緩掃視著客廳內的情形,打開了吊燈的開關。雖然顯得明亮了些,可氣氛並沒有改變。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呢,實在難以想象,烏有內心惶惶不安。


    烏有指了指外麵。


    “你是指露台嗎?”


    隔著窗戶能看到露台,不過由於距離太遠,又有高低落差,所以看不清屍體。從客廳看去,隻能看到有個東西躺在那裏。當然,桐璃現在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那裏好像有個東西,是什麽啊?”


    “人的屍體。”


    烏有為了掩蓋不安,提高聲音迴答道,他已經快崩潰了。他想知道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桐璃會作何反應,她肯定從沒見過死人。


    “屍體,你是說……”


    “對,有人被殺了。”


    “不可能,你騙我的吧,就是騙人也不用……”


    “我最討厭開玩笑了,想必村澤先生也不喜歡。”


    桐璃來迴晃動著手,發出不屑的笑聲,可烏有認真的表情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她終於有點相信了,小聲問道:“是真的嗎?”


    “當然。”烏有大聲強調。


    “不可能!”


    桐璃緊盯著烏有,想逼他說出全部真相。


    烏有避開了她的眼神,沉默著踱了幾步,開口說道:


    “這房間裏的冷氣太足了,有點冷。”


    “……是啊。”


    “氣溫也很低。”


    “又下了雪。”


    “是,下了雪。”


    桐璃說罷就低下頭,長長的頭發從前麵垂下來。烏有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莫非是受到了驚嚇?這件事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來說太過殘忍。烏有覺得桐璃也有可愛之處,準備說幾句安慰的話,並將手伸了過去。這時,桐璃突然猛地抬起頭來。


    “誰被殺了?”


    “你……”


    “我?說什麽笑話呢,我不是好好在這兒嗎?快告訴我吧,到底是誰?”


    烏有不知道伸出的手該如何處理,隻好拍了一下額頭。


    “水鏡先生。”


    “嗯?”


    桐璃鼻子哼了一聲,抬起了小腦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被殺,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關係都不大,烏有也是一樣。但桐璃的反應大大出乎烏有的意料之外,也可能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冷靜下來。


    “誰是兇手?”桐璃小聲問道。


    “不知道。”


    “這下可麻煩了。”


    “嗯……”


    這時,尚美走了進來,坐在沙發上。細長的眼睛像死人一般呈暗灰色,眼裏是無盡的虛空。她穿著一條連衣裙,頭發草草梳理了一下,裙擺比較亂,臉上沒有化妝,讓人覺得比昨天要頹廢蒼老許多。看來她聽到通知後沒有打扮就直接下樓了。


    “你們……”


    烏有稍微低下頭,正打算說點什麽。尚美根本就不看他們,說了聲“我得走了”,就搖搖晃晃地起身,拉開木門,穿著拖鞋朝露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淩亂的腳印,雪沾到腳上她也沒注意。


    “最好別看。”


    烏有說了一聲,可對方好像並沒有聽到。尚美沒有迴頭,一口氣跑到中庭,爬上舞台。隻聽得她發出一聲裂帛般的尖叫,摔了下去。


    “倒了!”


    “尚美!”


    烏有把起身的桐璃按住,轉身獨自跑向露台。看來夫人受了太大的刺激。村澤迴到客廳,知道事情的原委後一邊叫著“尚美”,一邊跑了出去。


    還好夫人沒有倒在那片血泊之中,她隻是暈倒了。村澤推開烏有,兩手抱著尚美,邊走邊叫著她的名字,迴到了客廳,把她放在沙發上。


    拉門一直大開著,室內氣溫變得很低。看了看溫度計,顯示低於十度。桐璃按下牆壁上空調的開關,調到暖風。


    “水鏡先生真的被殺了嗎?”


    不知何時,結城也來到這裏,他穿著襯衫。平時總愛開玩笑的那張臉,也因為受了太大的驚嚇,活像那幅被毀的畫。後麵是嚴肅的帕特裏克神父,他緊緊抓著金屬念珠。


    “是。”


    他們都像夫人一樣跑過去看屍體,迴來時的反應各不同。結城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神父是一臉恐怖畏懼的模樣。他們二人個性相異,反應自然不同,不過有一點相同,兩人都沒有說話。


    烏有仔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兇手可能就在其中,正在裝出一副無辜者的模樣。這裏是與世隔絕的孤島,兇手就在其中的可能性很大(當然,真鍋夫婦的嫌疑也很大)。烏有注意著他們,對自己說,不能心慈手軟。


    “喝一杯吧。”


    結城從架子上取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倒了半杯,一飲而盡。他終於迴過神來,坐在沙發上。


    “頭呢?”


    村澤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也沒看到。”


    “應該在海裏吧。”


    “嗯,很有可能。”結城重重點了一下頭。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村澤茫然失措。本來是應該報警,烏有也這麽認為,可從現在的情形看來,大家並不打算這麽做。


    “我認為應該與本土取得聯係。”


    烏有覺得大家可能難以說出心中的想法,隻好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正如想象中的一樣,他們都對這個建議很敏感,臉色為之一變,連神父也是如此。


    “還是再好好想想吧,不能草率行事。”


    結城的意見與村澤類似。


    “怎麽辦?”


    “這個問題太棘手了。”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你們局外人就別插手了。雖然帶有赤裸裸的攻擊性,可烏有並不退縮。村澤解釋說,要等“忌日”過後再做處理。可是,殺人是何等大罪,“忌日”早就被玷汙了,還有什麽好在乎的。難道水鏡的死隻是小事一樁嗎?


    “也不是說不報警,我們得好好想想。”


    “還要想什麽?”桐璃插嘴問道。


    結城吃驚地望著她,喝下第二杯酒。


    “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桐璃小姐,我們不能慌張。”


    在這種情況下說“不能慌張”,簡直有違常理。


    烏有望著神父,他正無力地耷拉著肩膀,說了下麵的話。


    “不報警也不好,就這樣聽之任之肯定是不行的,我們還是想想今後會發生的事情吧。”


    他環視了一眼眾人,用布道的口氣說道,顯得非常鎮定與威嚴。


    “據說兩位仆人也消失了,有可能是畏罪潛逃,有一點可以肯定,死者確實是水鏡先生。把他就地掩埋,隱匿不報肯定是行不通的。”


    “還真是愛說教。”結城諷刺道。


    “這是我的工作。”


    “小柳說得很有道理。”


    帕特裏克神父出麵之後,村澤的態度稍微軟下來一些。他歪著頭,似乎在想辦法。


    “這話說得太輕鬆了。”


    “但是……”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


    結城瞪著烏有,烏有避開他的視線。


    “可現在的實際情況是,雖說我和桐璃本是局外人,但現在已經被牽扯進來了,這個問題已經不隻是你們之間的問題了。”


    神父看到他們針鋒相對,隻好說道:


    “也是。如果隻是與我們有關,不告訴他們也行,可他們已經在這裏了,不說也不好。牽連到他人總不是好事。”


    結城沒有馬上辯駁,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烏有。


    “也是。”


    村澤好不容易開口說話,望了望身邊的夫人。她已經醒來了,可並沒有表達任何意見。空虛的眼神,拚命把自己封閉到一個小世界裏。


    “警察要來還有四個小時,若是商量,這段時間已經夠了。”


    大家看了看結城。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以一敵三,已經無法堅持下去,隻好說:“那就隨你們怎麽辦吧。”


    “我去打電話。”


    村澤當場表態,出了客廳,慢慢走向大廳。稍微過了一會兒,烏有也跟了出去。村澤正要伸手拿起安放在大廳一角的白色電話。


    烏有聽到聽筒裏傳來嘟嘟的聲音,可電話並沒有打通,聽不到連通的聲音。


    “奇怪。”村澤再次撥號,結果還是一樣。


    “打不通。”


    聽筒裏沒有任何聲音。烏有粗暴地推開村澤,開始撥號。一一〇,一一〇,一一〇,撥打了好多次,結果還是一樣——電話也死了。


    現在剩下來的隻有焦躁與空虛,連苦笑都不會了。這就是烏有冷靜下來之後,迴想起這件事情時的心情。但當時的烏有並不覺得空虛,他感到的是無盡的恐懼,害怕那個切斷電話線的人。


    “海底鋪設纜線了嗎?”烏有問道。


    “無線信號一直覆蓋到舞鶴,和音館旁設有一座五米左右高的鐵塔,通過它來傳遞電話信號。也就是說,可能……”


    說罷村澤急忙探身出去看,鐵塔依舊在那裏。


    “如果沒有發生故障,應該是有人切斷了和音館與鐵塔之間的纜線,或者破話了電話。”


    “那……”


    “遺憾的是,其他房間的電話也打不通。”


    村澤竟然非常冷靜,這可能就是四十年閱曆與二十年閱曆之間的差距,不過還是能感覺到,他並不釋然。烏有聯想到自己如此狼狽,不禁覺得十分卑微,那句“遺憾的是”,是針對主張報警的自己說的吧。


    “我們真的被困在這兒了嗎?”


    烏有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一心隻想警察盡快來這裏,將他解救出去。


    “十二號那天會有人來接我們走,跟送我們來時一樣。”


    還有五天,烏有感到一陣暈眩,默默迴到客廳。


    2


    “真滑稽。”


    結城絲毫不顧忌他人的感受,說話陰陽怪氣。他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但麵色卻沒有什麽變化。


    “折騰了半天,一無所獲。”


    “這可不是開玩笑。”


    “確實不能一笑了之,我們現在麵臨的情況十分危急。”


    神父抱著《聖經》,插了一句,好像將要采取行動。烏有坐到沙發一角上,馬上表示讚同。


    “有人把我們困在這兒了。”


    “是不是殺害水鏡先生的兇手?”


    “對。”


    大家都往露台望去。烏有感到,結城、村澤和神父這時才開始感到恐懼。那具失去了頭顱的屍體作為某個象征,被掩蓋著。這不是發生在遠處的火災,而是會殃及自己的火苗。


    烏有意識到,自己現在正被別人的想法左右,中了別人的陷阱。


    “接下來會怎麽樣呢?”


    夫人不安地看著村澤,希望得到正麵迴答。村澤也不知道答案,隻見他痛苦地轉過臉說“不知道”,然後搖了搖頭。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五天之後會有人來接我們離開。”


    “我們怎麽熬過這五天呢?”結城伸了個懶腰,一本正經地說道。不知他是不是虛張聲勢。


    “五天太久了。”


    “確實。”


    “如月君,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不過,水鏡先生的屍體可能會腐爛,因為雪也會融化。”


    “啊,確實有這種可能。”


    既然沒辦法報警,也就沒有必要保護現場。現在更重要的是處理好屍體,這樣放下去對死者是一種極大的褻瀆。何況大家也不願意每天對著它,隻要它在那裏一天,恐怕誰都不會好過。


    “我們要尊重死者。”神父用職業化的口吻說道。


    “這座島上沒有其他人了嗎?”


    “應該是這樣。”


    結城重新坐好,顯示了自己的威嚴。他晃動著手中加了冰的酒杯,發出刺耳的聲音,同時開始抽起煙來。帕特裏克神父臉上流露出不滿的神情,不過也沒有說什麽。


    “真鍋夫婦消失了,船也不見了。”


    “船也消失了嗎?”


    “那兩個人到底怎麽了?”


    “這不是明擺著嗎,他們也被殺了。”


    “頭也被砍掉了嗎?”


    “別說了。”尚美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心驚膽顫地對著結城說,“別說那種話。”


    “但的確是這樣。”


    結城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聳了聳肩,開始用手指敲桌子。他轉過臉問一言不發的村澤:“有什麽辦法可以離開這裏嗎?”


    “沒有。”村澤還是低著頭,雙手抱在胸前,語氣很平淡。


    “若上天沒有拋棄我們,總能想出一些辦法來的吧。”神父抬頭低聲說道,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彼岸。


    上天?八月突降大雪,也許說明了它的存在,可在這件事情上,上天並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善意的。


    烏有起身往外看,水平線在很遠的地方,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大海。事實上,遠方是有陸地的,上麵有一個叫日本的國家,那裏存在法律和權力。和音島也是日本國的一部分,隻是,它沒有受到任何來自這個國家的恩惠。


    “辦法還是有的。”


    “比方說,點火發求救信號之類?”神父說。


    “那可得做好燒掉整座山的心理準備,當然,這座房子也會化為灰燼。”


    “加上有積雪,肯定點不著。”


    “做竹筏如何?”


    “不可能!這裏離舞鶴有幾十公裏,哪怕是隻做出一個能承載六人的竹筏,也不止花五天時間。即便是成功出海,途中也可能被海流衝走,落得個沉屍大海的下場。”


    結城對此嗤之以鼻。他並不像是喝多了,反而顯得相當鎮定。


    “也可能被韓國人逮捕。”


    “若能跟本土取得聯係就好了。”


    “有手機嗎?”


    大家一齊搖頭,好像誰都沒有帶手機。


    “帶上手機,哪有度假的感覺呢?!”結城說得很牽強。


    “也許能用電視或者收音機做一個手機。”


    烏有提出的這個想法沒有任何人迴應。


    “要是能發出求救信號就好了。”


    “怎麽可能,這裏哪有那麽聰明的人?!”


    這幾個人並非理工科出身,沒有人知道怎麽發出信號。


    “隻有幹等。”


    還是沒有找到任何解決的辦法。村澤為了調節氣氛,打開了電視。


    “但是……”


    夫人焦躁不安地看著電視,裏麵播報的是昨晚降雪的新聞。主播和記者手持話筒,反複強調這是幾十年一遇的奇特天氣。專家們站在東亞地圖前,絮絮叨叨地解釋著原因,說是因為西伯利亞強冷空氣突然南下所致等等。這些話毫無意義,下了就是下了,現在的重點不是降雪。


    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雪不僅局限於和音島,日本本土也出現了這種天氣,這讓烏有放心不少。看來這場雪與天神的旨意無關,隻是純粹的自然現象,是天氣出現了異常。


    迴頭一看,發現不隻是自己,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刹那間客廳的氣氛緩和不少。烏有隨即警覺起來,如果這座島上沒有其他人,導演這場戲的幕後黑手肯定就在這群人之中。他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一切盡在掌握,還裝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欺騙大家。想到這裏,烏有感到毛骨悚然。烏有偷偷地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可他並沒有神父那麽厲害,實在看不透別人。在場的每一個人,村澤也好,尚美也好,神父也好,結城也好,都像是受害者。


    “總之,我們先安置好水鏡先生吧。”


    “放在地下室吧。”結城積極地建議道。


    “這裏有地下室嗎?”


    “有。拿塊厚布過來,就用窗簾也行,不願意的人別過來。”


    笑話太冷,連他自己也沒有笑。


    “如月君,你願意來幫忙嗎?”


    “啊,好的。”


    他們盡量不看屍體,把窗簾鋪在露台一旁,像包糖果似的把屍體包了起來。烏有和村澤各自負責一端,把屍體搬進了屋內。血已經流得差不多了,淡黃色的窗簾上隻沾上了少許的血跡。少了頭部,搬起來感覺特別輕,跟一個孩子差不多重。村澤考慮到烏有的感受,讓他搬腿的那一端。可能是被包裹起來的緣故,腿形竟然十分好看,從凸顯在窗簾外的輪廓就能看出來。烏有盡量將臉側向一旁,往前走著。


    去往地下室的通道在水鏡經常使用的電梯的旁邊,那裏有一扇小鐵門。多年沒有人使用,打開時費了一番力氣。樓梯間裏結滿蜘蛛網,光線很暗,他們走下去放下屍體,連忙往外跑,可以看到揚起的灰塵在漫天飛舞。主人的遺骸竟然被丟棄在如同地獄的地下室裏,真是諷刺。烏有想起《莫紮特傳》中高潮部分的場景——影片中播放著《安魂曲》,莫紮特的屍體從馬車上被拋了下來,丟棄到公共墓地裏。不同的是,現實中的這一幕並沒有讓人感慨萬分。


    “實在抱歉,讓你幫忙做這樣的事。”


    村澤是這群人裏最正常的一個,對把烏有和桐璃牽連進來一事表示了歉意。不過迴想起來,當時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好像迫切地想問什麽事情,可因為局外人在場,有所顧慮,就沒說話。烏有勉強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說了句“沒關係”。


    他們用肥皂反複洗手之後迴到了客廳,氣氛又重新變得凝重起來。結城將頭扭向一旁,尚美捂著臉,神父的表情也很僵硬,隻有桐璃若無其事。烏有有種直覺,肯定是桐璃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怎麽了?”


    “老公。”尚美求助地望著村澤。桐璃也同樣望著烏有,烏有視而不見。


    “到底怎麽了?”


    “這位姑娘說了很荒謬的話。”


    “說兇手就在我們中間。”結城補充了一句。跟夫人一樣,他也覺得很不高興,不過好像多少有些認同這個觀點。


    “真的嗎?”


    “我隻是……”


    烏有用目光製止了桐璃的辯駁,這種話在事態穩定之前還是不說為好。其實大家都在懷疑,都這麽認為,可表麵上都裝作不知道。桐璃將它說了出來,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對不起,她還是個孩子。”


    “才不是孩子……”


    “住嘴。”


    烏有大聲斥責了她,桐璃馬上安靜了下來,雖然還在嘀嘀咕咕,但終於不再反駁。


    烏有再次道歉。“非常對不起大家。”


    “到此為止吧。”


    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村澤隻好救場。


    “不過桐璃小姐的話也有一定道理。”


    “怎麽連你也……”


    夫人瞪了一眼村澤,兩隻瘦小的拳頭握得緊緊的,青筋爆出。


    “那你說,是誰?”結城肆無忌憚地挑釁道,這次不像開玩笑。他為了看清楚大家的反應,將每個人的臉都掃視了一遍。“真好笑,怎麽可能是我們中的一個,兇手一定另有其人,他肯定藏在某個角落裏,可能現在還在注意著我們,準備再次伺機而動呢。”


    結城說的話很有魄力,沒有人反駁。連尚美也膽怯地環視了四周。如果她的反應是真的,那是在懷疑誰呢?


    “我們還處在危險之中。”


    帕特裏克神父莊嚴地畫著十字。


    兇手把他們困在這裏,肯定會有進一步的行動,大家的想法不謀而合。神父剛才說的話,應該也是以此為前提。


    “為什麽呢?”


    “和音迴來了。”結城囁嚅道。聽到這句話,在場所有人的臉都僵住了。


    “結城!”村澤厲聲嗬斥了他。一時間,大家都覺得自己的處境前所未有地危險。


    “不好意思。”結城聳肩,老實地小聲道歉。他的態度十分誠懇,烏有簡直難以相信。要知道,此人平時即便犯錯也不肯承認,總是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臭臉。他肯道歉,是和音的力量在起作用嗎?


    他們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和音”無聲地滲透到每個人內心深處。


    “小柳,不,現在應該稱‘神父’才是,你以前是想當醫生吧?”


    村澤突然發話。


    “對,確有其事。”


    突然被問,神父很驚訝,深深點了一下頭。他在來和音島之前是醫學係的學生。


    “如此說來……”


    尚美一臉如夢初醒的表情看著神父,好像忘了以前的事情。


    “雖說曾經想當醫生,最後還是放棄了,不過學了一點皮毛,並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樣精通。”


    神父迴答得非常慎重。


    “即便是這樣也比我們強,你看到水鏡先生的時候想到些什麽?”


    烏有也算學過兩年醫,不過真正上過課的時間也就一年,僅掌握了一些基本常識,還沒開始學習專業知識。


    “我們必須弄清楚目前的情況,才能應對將來發生的事情。”


    村澤說這句話的時候,帶有試圖調查真相的想法,他是第一個恢複了鎮定的人。調查真相當然很有必要,可這也是一把雙刃劍,因為真正的兇手可能就在他們之中。遇事冷靜,頗有領導風範的他也許能勝任這一任務,可也不得不提前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看來是桐璃一句話引出了村澤的這番話,她本人可能還沒意識到。


    “言之有理。”神父淡淡地附和了一聲,恢複了平時的語氣,並點了點頭。“學醫是二十年前的事,又沒畢業,能提出的看法也非常膚淺。根據剛才所見的情形,他身體上並沒有外傷,隻有頭部缺失。”


    “這不都是明擺著的嘛!”結城小聲嘀咕。


    “頭部缺失,導致無法查明他的死因,不知道是遭到毆打,還是絞殺,或是刀殺,還有一種可能是被強迫服毒。總之,他臨死之前並沒有掙紮的痕跡。”


    “頭是掉到海裏了嗎?”


    玻璃杯中的冰塊發出刺耳的聲音。


    “還有什麽其他線索?”


    “從出血量來看,頭顱被砍下……哦,主啊……應該是被殺後不久,而且是被搬到露台之後。”


    夫人緊緊捂住臉。為什麽要砍下死者的頭顱,而且要搬到露台後才動手?隻是為了增加奇幻色彩嗎?烏有在揣度兇手的犯罪動機。


    “案發時間,也就是說水鏡先生死亡的時間,應該是在淩晨四點之後。”


    “四點以後!”村澤不由得叫出聲來。大家都朝他望去。“不,沒什麽,往下說吧。”


    他一臉尷尬,再度坐下。


    “應該是五點之前,也就是說可能發生在四點到五點之間。”


    “我說,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結城驚訝地問道。潛台詞是既然分析得這麽清楚,那不是什麽都解決了嗎!


    “我在實習的時候解剖過一次屍體,把死者的腹腔打開,仔細檢查了各個內髒,並且體驗了死者體溫下降以及僵硬的過程。屍斑的模樣,皮膚顏色的變化,再綜合今天的氣溫來考慮,大致得出了以上那些結論。”


    “你的話可信嗎?”


    “說得更確切些,是在四點半左右,如果是專家,應該能判斷得更加精準一些,我說的是最粗略的推測。”神父不動聲色地說。不知這是出於自信,還是職業習慣使然。他又沒有想當法醫,為什麽對那次解剖的印象如此深刻?每個人都會有特別在意的事情,隻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場合下發揮作用。神父自己恐怕也沒有想到。


    想到他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觀察到如此多的細節,烏有不禁感到驚訝與敬畏。


    “可是……”村澤再次插話了,“我從積雪上走過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腳印。”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剛開始大家都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


    桐璃指著電視,大叫一聲:“啊,原來是這樣。”


    二十四寸的平板電視屏幕上還播報著此次降雪的新聞。


    “今天淩晨一點至三點,日本海北中部地區突降大雪,是由於西伯利亞……”


    播音員的聲音非常清晰,反複滾動播放著這條新聞。


    大家也終於知道了村澤的意思。


    雲移動的方向非常奇怪,簡直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緩緩朝西海岸的方向飄去。烏有開始想象那久候在水平線下的怪物的樣子——身上同時具有爬蟲以及魚類的特征,尖牙利齒,無堅不摧,船隻在頃刻之間就被毀壞……


    “你說的是真的嗎?”


    夫人一直盯著屏幕,畏畏縮縮地朝神父望去,暗紅的嘴唇微微抖動。神父站起身,關掉了電視。


    “當然是真的,信不信由你。說實話,我自己也難以相信。不過,這是事實,不得不承認。”


    如果神父所言不虛,水鏡被殺應該是在淩晨四點以後。降雪一直持續到三點。村澤說他出去的時候,中庭的雪地上沒有任何腳印。那麽兇手是如何把屍體拖到露台的呢?之後又如何返迴?大家望著被踐踏得一片狼借的雪地,陷入了沉思。


    “莫非是在密室中進行的?電視劇裏經常有這樣的情節。”


    露台到和音館之間最近的路是通過客廳,距離約為五十米,不可能一躍而過。露台前麵是懸崖,再往前十幾米就是大海,礁石密布,波濤洶湧,萬一不慎掉下,必死無疑。烏有早上去露台附近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任何腳印。


    “沒有腳印,就是沒迴來,看來此事並非人類所為。”


    這個愛說風涼話的結城!不過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露台。


    “都八月飛雪了,密室之類更不在話下。”


    臨近中午,陽光強烈起來,積雪開始融化。屋簷下掉下來淚滴一樣的水珠,中庭的積雪也開始看不到起伏。也就是說,作為線索之一的積雪正在開始消失,可是村澤、神父以及播音員說的話卻留了下來。


    幾天之後,警察會來到這裏。到時神父的判斷是否正確,村澤是否會看漏看錯之類,都會水落石出。密室等問題是細枝末節,不過對於眼前的他們(包括烏有)來說,實在是非常重要。神父已經深深陷入不可知論之中。


    “肯定是和音……”


    結城慌忙閉上了嘴,瞟了瞟村澤,一臉恐懼,肩膀縮成一團。


    耳邊傳來外麵波浪的拍打岩石的聲音。昨天聽起來讓人心安神寧的濤聲,今天顯得異常暴躁,像要吞噬整座島嶼似的。對這些人來說,水鏡被殺與想象中的密室,哪件事情更具衝擊性呢?莫非是後者?


    “電視也可能出現錯誤,比方說本土下到三點,這座島遠離陸地,可能下到四五點。”烏有試著說了句話。


    “不可能的,如月君。”村澤正色道,“秋田與山形的緯度遠比這裏高,就算有時差,也應該是這裏先停止降雪。再說風是由北向南吹的,不可能相差那麽長時間。”


    “若兇手不通過中庭呢?比方說跳到了海裏。”桐璃大聲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顯然,她不知道和音從露台上跳海自殺之事。


    這件事從與和音長得一模一樣的桐璃嘴裏說出來,肯定會讓大家非常敏感。


    “你說的是什麽呀,怎麽可能發生那樣的事!你,你,你……”夫人大聲叫起來,聲音嘶啞,最後的一句話甚至沒有力氣說出口,兩眼滿是恐懼。


    “尚美!”結城與村澤同時叫道,同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等到反應過來以後,結城尷尬(毋寧說是後悔)地轉過臉。村澤溫柔地望著尚美,將手放在她肩膀上。


    “迴房休息吧。”


    “嗯。”


    夫人轉過身,溫順地點了點頭。村澤打算抱起顫抖的夫人,她拒絕了。


    “不用,我自己能走。”


    “我陪你去吧,去去就迴。”


    村澤走在前麵,兩人出了客廳。隻聽得一聲響,門被關上了。結城一直看著那扇門。


    “看來,形勢不容樂觀啊。”


    “我能理解大家的震驚,不過,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烏有不知道神父自己是否承認自己所說的事實。


    “不得不承認。”


    “密室是如何形成的,先不去管它。不過,這恐怕不是簡單就能完成的吧。”結城轉過身來望著神父,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繼續說道,“現在是水鏡已經被殺啦,事已至此,還能怎麽樣呢?說起密室,這座島本身就是一個密室。咱們現在的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麽辦,不要總是為了過去的事浪費時間。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裏了,你先說到忌日之前該怎麽辦。”


    “可我們必須弄清楚到底是人類所為還是魔鬼所為啊。”


    “魔鬼?你以前可不會說這樣的話,看來現在還真成基督徒了。”結城笑了一下,又開始說,“你以前喜歡的是猶大教派的論調,看來二十年間變化不小。”


    “結城!”神父的語氣強硬了起來,緊緊握住《聖經》,手上青筋暴起。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克製的語氣,繼續說道:“你說得太過了。以前的確不會這樣,可現在的我變了,單靠理想一味追求完美,怎麽能生存下去!”


    “說什麽漂亮話呢,神父先生,你不是從不追求完美嗎?”


    結城誇張地聳了聳肩。在烏有看來,這簡直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


    “這麽說,你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沒變?”


    “你說我?我嘛……”結城瞟了一眼烏有。“我,我是不會變的,還是跟原來一樣,一直是和音忠實的信徒。”


    結城像變了個人似的,一臉嚴肅,也許是意識到烏有他們的存在吧。


    “你也變了不少吧。”


    “我?”


    結城扭頭望著神父,傳達出不解之意。


    “以前的你不會這麽在乎吧,今天早上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這有什麽,不過是心情不好罷了。”說罷,結城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帕特裏克神父滿足地笑了,並沒有深究。神父在這種情況下顯得最為鎮定自若,遊刃有餘。可能是聽多了信徒的懺悔,他可能完全把自己當做神的替身了。


    “到底是怎麽迴事!這麽多的謎團都沒解開,問題堆積如山。”這時,村澤推門進來了。他憔悴不改,臉色更加蒼白。


    結城見狀微笑起來。


    “我已經讓她休息了,現在已經穩定了不少,她就是太敏感了。”


    “你怎麽不陪著她,那樣她會更高興吧。”


    “啊,也不全是這樣。”


    聽過昨天晚上的對話,烏有領會了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村澤仍然緊繃著臉,點著煙之後咳嗽了一聲。


    “暫時中斷。”


    “中斷?”


    “對,很快就到吃午飯的時間了。從早上開始大家什麽都沒吃,我們還是先吃點東西。”


    沒有人反對結城的提議。看看表,已是十一點二十分。烏有跟大家一樣,都想休息一下。從結城與神父的爭論中能看出,現在的氣氛既緊張又恐怖。關於水鏡之死,大家都想獨自整理一下思緒。


    “說的也是。”


    “先休息吧,等稍微放鬆之後再談。總在這兒緊張著也不是辦法,尚美也不在場。”


    “但是……”


    “我來做吧。”


    桐璃最有精神,主動提出為大家做飯,跟平時的氣質完全不符,表現得簡直像個乖乖女。


    “真鍋他們已經不在這裏了,對吧?”


    “真是太感謝啦。”結城邊說邊向桐璃眨了下眼睛,可能是喝多了的緣故。桐璃的一句話讓大家都放鬆下來,村澤也無奈地起身。


    “需要的東西,廚房裏都有吧?”


    “剛剛查看過了,食材還很充足。”村澤應聲道。不愧是村澤,果然想得周到。


    “要是不夠就麻煩了。這才是……”


    桐璃本打算說“這才是最致命的”,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妥,把後麵的半句吞會肚子裏。看來她多少對自己的“禍從口出”有所領悟。


    就這樣,大家一致同意飯後繼續商量對策,在午飯做好之前暫時休息。尚美在這段時間裏也能多少恢複些吧。村澤鄭重宣布解散之後離開客廳,大家也各自迴房休息。


    3


    廚房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空的牛奶盒,不知道是誰喝了放在那兒的。


    “烏有。”


    桐璃一手拿著煎鍋一邊叫著烏有。鍋裏麵的洋蔥發出吱吱的響聲,此外還有顛鍋的聲音。看來她是在炒菜,把六個人吃的洋蔥炒肉一次性都放在鍋裏了。桐璃把頭發紮在腦後,身著黃色的圍裙。後麵是放餐具的櫃子。除了那層薄薄的指甲油,烏有覺得整個畫麵非常協調。烏有所知的桐璃,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


    村澤他們都迴了房間,烏有不能讓桐璃一個人待在廚房裏,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她炒菜。她的動作並不十分嫻熟——看起來煞有介事,可包菜片、青椒絲還是經常從鍋裏掉出來,鍋裏的菜量在不斷減少。烏有麵帶笑意,看著眼前的一幕。剛過去的一個小時,氣氛太過於緊張,現在終於放鬆下來。可能是做飯的緣故,屋內開始暖和起來,烏有伸了一個懶腰。


    “你覺得誰是兇手?”


    “這個嘛……”


    烏有冷冷地敷衍了一句,顯得滿不在乎,其實內心也在苦思冥想。桐璃這句話讓他很是不安,烏有非常討厭這個問題,可還是壓製住心中強烈的反感,盡量隻擺出一副略顯不悅的神色。


    “要是兇手就在他們之中,那就太殘酷了。”


    “不知道,他們城府都很深。”


    就算他們的驚訝是裝出來的,自己也無法識破,烏有有這方麵的自知之明。他才二十一歲,人生才剛剛開始,既不擅長觀察別人,洞察力也不敏銳,最多不過是比同齡人稍微強一點。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焦躁難耐。


    “怎麽了?”


    “沒什麽,你怎麽看?”


    “我?我覺得兇手肯定就在他們之中。”


    “那你覺得是誰呢?”


    “情況還不是很明朗,目前還是推理階段。不過,從一開始我覺得是那位歐巴桑。”


    這恐怕不是推理,而是偏見。


    “是嗎?可她都暈過去了,後來也一直很虛弱。”


    “也有可能是假裝的呀,大家可能覺得砍下人頭的兇手肯定非常強悍,她就故意做出一副嬌弱的樣子。”


    “哦,那你覺得夫人就是兇手……”烏有迎合著桐璃說道。若是昨晚之前,恐怕會嗬斥她呢,不過,現在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本以為報警之後,隻需要作為證人說出證詞就能解脫,現在已經不可能了,隻能跟他們一起困在這裏五天。既然如此,也沒必要繼續強壓著心中的疑問。


    想到這裏,烏有很鎮定。既然已經牽連進來了,就不能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為了保全自己,接下來雖說不一定像桐璃那樣積極,至少也要多少了解一下情況,可這跟通常出於好奇而尋找兇手的舉動又有所區別。近十年以來,烏有一直秉持著獨善其身的原則。


    “說了現在還不清楚啊,知道的東西太少了。對水鏡也一無所知,作案動機也無從分析。”


    “動機?”


    “你想到什麽了嗎?”


    “沒有。我幾乎從沒想過這種事情。”


    “什麽呀?這是常識。”桐璃的語氣加重之後,炒菜的動作幅度也相應增大了。“你太不適合做偵探了,任何案件背後都有動機啊。”


    “反正……你很沉迷偵探這類遊戲吧?”


    “才不是呢,隻是單純有點喜歡罷了。”


    她確實說不上沉迷,所知道的知識多數來自電視等媒體,跟烏有差不多。


    桐璃開始往盤子裏盛菜,可能醬汁放得太多,菜的顏色偏黑。


    “這麽早就把菜盛起來嗎?飯都還沒開始煮呢。”


    “沒關係,你應該知道的吧,我每天都做飯,經驗豐富著呢。”


    “這次的客人可不是一群普通人,要是沒做好,恐怕不能一笑了之哦。”


    “都說了沒關係啦。話說迴來,我還沒嚐呢。”桐璃一邊收拾著掉到鍋台上的菜葉子一邊笑道,“他們之間關係很複雜,如果這次遇害的是村澤或者結城,兇手就好判斷了。”


    “因為尚美嗎?”


    “嗯,肯定。”說完桐璃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拍了一下手。“莫非兇手真正想殺的另有其人,殺害水鏡不過是為了誤導別人?”


    “原來如此。”換一個角度看,是有這種可能,烏有不由得讚同起來。


    “這樣一來,就能很好解釋我們為什麽會被困在這裏。如果下次遇害的人是村澤的話,兇手肯定就是結城。”


    “尚美沒有嫌疑嗎?”烏有想起昨晚偷聽到的爭吵,插嘴道。


    “你不是一直站在那蛇妖一邊嗎?”


    “才沒有。”


    烏有並沒有站到任何人一邊,甚至沒有站到桐璃這邊——這並非是烏有更注重事實或者偏重理性,這就是他的性格。


    “也可以這麽想,不過推導是否正確,還要看村澤是否遇害。”


    坐在烏有旁邊的桐璃隨意地笑著,甚至半帶著某種期待。


    “先想想能想到的事吧。”


    “能想到的?”


    “密室之類。”桐璃試探性地說,好像帶有某種企圖。烏有有些緊張。


    “密室啊。”


    “對,露台處的密室。還有,為什麽要斬下死者的頭顱?雖然你們不準我去現場好好查看,可怎麽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包括那場意外的降雪,真讓人匪夷所思。”


    桐璃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是在向神靈祈禱嗎?若天上真有神靈存在,麵對這樣的請求恐怕也很為難。


    “烏有,關於密室你有什麽看法?”


    “這,我可不知道。”


    露台處是開放區,沒有房間,真的是密室嗎?若將密室的定義一一舉出,那就更說不清楚了。烏有不想輕易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桐璃到底是怎麽想的呢?亦或是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你才起來一個小時,也沒時間思考。不過還是想問你對這些事情的看法。”


    “我能有什麽想法,什麽都沒看到,你又不肯告訴我露台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看來,桐璃的目的在這裏。烏有沒有辦法,隻好將露台的情況和看到的情景盡量客觀地轉述給她。


    “那頭顱是在露台被割下的?”


    “很有可能。雖然不能肯定是在露台處被殺,不過大理石上有刀砍過的痕跡。如果是砍過頭之後屍體才被搬過來,一路上肯定會留下血跡。”


    “也可能是兇手故意想誤導我們呢。”


    “你想得也太離奇了。”


    “也許吧。”


    烏有聳著肩,表示難以理解。不過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倒也有某種程度的可能。


    “總之就是這麽迴事。烏有,你當時在雪地上隻看到村澤一個人的腳印嗎?”


    “是的。”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還感歎過這雪可真白,真美啊(當然這種想法可不能告訴桐璃),可惜有一行腳印破壞了這幅完美的雪景圖,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樹林那邊也沒有?”


    “沒有。”


    其他的地方都沒看到腳印。當時並沒想到雪地上竟然會有屍體之類,曾仔細欣賞過眼前的景色,因此烏有非常肯定。


    “任何地方都沒有?看來真是跳到海裏去了。”


    烏有腦海中浮現出纖弱的和音跳海的鏡頭。


    他正想說這是不能提起的話題時,桐璃又搶先說道:“我知道,你想說和音以前在那裏跳海自殺的事。”


    烏有非常震驚,望著桐璃。她的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在日光燈的照耀下熠熠閃光,一臉得意的神色。


    “你怎麽會知道?我告訴過你嗎?”


    “誰都想得到,看到大家的反應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烏有虛脫了一般,長吐一口氣,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但這並非桐璃的錯,而是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的自己的錯誤。他開始反省自己,別說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怎麽連比自己小的女人都看不透呢!為什麽當時沒有注意到發言之後滿臉愕然的桐璃?看來以後要多多注意。


    “你確定遇害的是水鏡先生嗎?”


    “確定。水鏡先生的右手萎縮,上麵有燙傷的痕跡。”


    “嗯,看來真是水鏡先生。那兇器呢?”


    “不知道,應該是刀吧,也許你剛剛還用過呢。”


    “真惡心。”


    桐璃眯著眼,吐出長長的舌頭。可能是有所顧慮,她開始用水衝洗起汙物來。


    “隻是說有可能啦。”


    “嗯。不過要是砍下頭顱的話,可能得用更大的刀才行。”


    “我也這麽認為。”


    “哼。”桐璃再次發出這種聲音。


    “可是,如果真是水鏡先生的話,為什麽要砍掉他的頭顱呢?一般隻有在殺害替身時才會這麽做。”


    桐璃思前想後,又沉默起來。她雙手放在桌麵上,嘴唇微張,兩眼在天花板上掃來掃去。在旁人看來,這副模樣可不大好看。烏有不禁覺得很好笑——看桐璃想問題真有趣,就像看一隻睡相很差的小貓或小狗。


    桐璃搖了搖頭,好像是沒理出什麽頭緒。


    “到底是為什麽要設計密室呢?為什麽要砍下頭顱呢?”


    桐璃反複折弄著自己的手指。


    “好多問題都想不明白。為什麽要毀掉真宮和音的畫像呢?為什麽真鍋夫婦失蹤了呢?為什麽電話線被切斷了呢?”


    烏有也考慮過這方麵的問題。這座島上麵肯定有一個惡人,一想到這裏他就毛骨悚然。


    “那名偵探舞奈桐璃的想法是——”


    “出於厭惡?”


    烏有連忙搖頭。


    “不一定。”


    “看來很有可能會發生連環殺人案。毀畫是向他們宣告即將開始采取行動,切斷電話線預示著接下來還會有進一步的行動。現在能想到的就這些了,大概是連環殺人案。”


    “那真鍋夫婦的失蹤呢?”


    “這就不知道了,莫非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比方說遇害之後被掩埋之類。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們是兇手的可能性也很大,也許還潛伏在和音島的某個地方。”


    “很有道理。”


    “可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桐璃封住了烏有的口,非常確定地說道。烏有覺得奇怪,連忙問起原因。


    “你想想看,他們來這裏的時候和音已經死了,與這次二十年來的重聚毫無關係。而且你去喊他們的時候,周圍並沒有任何腳印,也就說他們是在下雪之前,或者雪下得正大的時候離開的。”


    烏有對桐璃的推理深表佩服,她想到了自己從來沒想到的事情,看來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推理能力方麵有些欠缺。他進一步想到,那些人與桐璃的想法相同嗎?也認為真鍋與此事無關?雖說小艇消失了,這兩個人也失蹤了,可沒有任何人認為他們是兇手。


    “也就是說,兇手很有可能是他們四人中的一個。”


    “對呀!”桐璃應聲道,隨後起身去看電飯煲。打開蓋,一股熱氣迎麵撲來。


    “看來不錯。”她小聲嘀咕著,關上了蓋子。


    “午飯後還要再次討論,到時候可能會知道些新的線索。”


    “也許吧。我說,桐璃……”


    “嗯?”


    “你迴去了之後,好好上學吧。”


    “說什麽呢?”桐璃裝作沒有聽到,關掉了煤氣。


    4


    他們被一把無形的鎖困住了。這把鎖並非良心或者常識一類的東西,若非要強加給它一個名字,那就是清規戒律。


    事發之後半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裏,他們的心裏到底發生了何種變化呢?烏有努力想看出一點蛛絲馬跡,可大家都默不做聲,隻是機械地吃著飯,他一無所獲。


    看到大家一言不發隻顧吃飯,烏有想起了初中時吃午飯的情景。他就讀的那所中學是縣裏屈指可數的名校之一,以升學率高而聞名。校規非常嚴格,男生必須是短發,不得遮住眉毛,鬢角不得長過耳朵,當然,後麵的頭發也必須非常短。女生的長頭發一律得紮起來束到腦後,校服裙也長,過膝十公分左右。千葉的某所高中,如果男女生一起上下學就可能被認為是有不正當的關係,烏有所在的初中也有類似的校規。現在看來實在非常愚蠢,可當時大家都不折不扣地遵守執行著。


    學生與家長都有一股非名校不讀的信念,對學校的從嚴管理從未提出過異議。上小學的時候家長就是這麽教育孩子,進入初中之後不過是由老師和學校來代行。烏有當然是其中的一員。當然,也有人對此表示不滿,提出過異議,不過是極少數,而且是學習不得要領的幾個學生,那些嚴格遵守校規的好學生把他們當做異類。


    學校實行軍事化的管理,其中有一條規則就是吃午飯時不得出聲,而且必須全部吃完。這看起來像小學的德育課,在烏有就讀的學校裏則是被當成一條校規,必須嚴格執行。當時好像說了個什麽理由,現在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有那麽一條,師生都嚴格遵守。中午,老師坐在講台前與學生們一起進餐,順便監督學生們吃飯。除了烏有,其他的同學都趁著休息的時候興衝衝地聊天,相互開著玩笑,交換著信息。唯獨在午餐時間,大家雖然想與同桌或者前後座閑聊,也不得不強忍著,默默吃飯。萬一將視線轉向旁邊的同學,立馬遭到老師的嚴厲訓斥,跟上課一樣無聊。因此午飯時間被大家叫做“第五節課”(上午有四節課)。


    本應該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結果卻不得不看著老師的臉色就餐。現在的情況與當時確實有所不同,可是村澤他們緊張的神情與當時的情形非常相似,就像被人嚴格監管起來一般。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監視他們的就是……這時,烏有的視線與村澤碰上了。村澤坐在裝飾著淡茶色花紋的白牆壁前,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著飯碗,坐得筆直,手腕機械地重複著上下運動,把飯送到嘴裏。和烏有對視之後,他將視線移開。這個時候,烏有和桐璃擔負著教師的角色。


    在老師麵前,學生不會跟平時一樣聊天,隻有在放假和上課前的時間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村澤他們也是這樣,重要的事情會在內部決定以及處理。烏有並非不理解他們的這種行為,可還是抑製不住內心的厭惡之情。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和桐璃與這件事情毫無關係,災難全部由這四個人承擔。十幾年來,烏有一直將理性與冷靜奉為金科玉律,可在這件事情上,他實在無法做到。話雖如此,要烏有主動提出話題似乎不太可能。


    這可能與桐璃一樣,是出於好奇心。不,烏有很快否認了自己的這一想法,專注地盯著眼前的一小碟涼拌菠菜。現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裝作不感興趣的好。剛才那樣的對視,讓人很不舒服。烏有明知道這一點,可還是忍不住想要繼續觀察。


    他們為何如此恐慌呢?若這四人隻是相互懷疑,大可故作熱絡,彼此試探。現在如此沉默,恐怕他們自身有愧,或者事實本身比烏有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也就是說,他們大概猜到了到底是誰困住了他們,構建了密室。不過,從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們並不確定,仍然停留在推測階段。


    烏有想到了兩種可能。如果兇手是他們其中的一個,情況並不明朗;如果兇手另有其人,那一定是隱匿在這座島的某個地方。


    午餐很快結束,沒有任何人離開,也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


    這種情形到底要持續多久呢?烏有喝著冷掉的黃色麥茶,打量著每個人的神色。沉默遠比交談更加令人恐怖,因為耳邊會聽到更恐怖的聲音,比方說海浪的聲音、走廊上嘎吱嘎吱的聲音等等。眼睛上有眼皮,閉上之後什麽都看不見;可耳朵上並沒有類似的器官。在場的每個人都快忍受不住了。


    烏有有些不知所措。牆壁上掛著的聖母像臉上滿是神秘的微笑,她那熾熱的眼神注視著眾人,似乎能洞穿一切。烏有最害怕這種目光,他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桐璃,頓時覺得安心不少。


    庭院裏的積雪開始消融,山林顯露出原來的蒼翠。融化的冰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氣溫開始迴升,雖說還不像盛夏那般炎熱,但也恢複到了小陽春的溫暖。烏有暫時放棄思考為什麽會下雪這個問題。他又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不是那麽簡單就能想出來的。電視上也說這是異常天氣。


    “打算怎麽辦呢?”過了許久,烏有終於問道。


    不知道他的這句話是否能起到應有的效果,不過從大家亂動的指尖來看,至少起到了向他們施壓的作用。


    最先迴應的是村澤。他一臉絕望的表情,好像丟掉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還能怎麽辦?”這是結城的話,很像他的風格。


    “當然,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神父放下筷子,望著烏有和桐璃。


    “得采取一些措施。”


    “要不重新考慮一下出島的方法?”


    “十二號之前,別想這個問題了。”


    “你是說那個帶我們來這裏的人不會提前接我們離開了嗎?”


    又迴到了上午的結論。


    “現在,”神父用強調的語氣說,“最重要的是每個人該如何度過接下來的五天。”


    神父掃視了一眼包括烏有在內的所有人,像做彌撒似的。他雖然身材矮小,看起來比較單薄,可並非一擊即碎,體內有著遠遠超過結城等人的精神力量。


    神父緊握著黑色皮革版的《聖經》。


    “我們必須團結一致,共渡難關,一定能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前提是兇手不在我們之中才行啊,你說的漂亮話可信度有多高?”結城歪著身子說道。


    烏有感到結城第一次將目光投向自己,隨即又發現他的目標是桐璃。所幸桐璃並沒有發現,看來現在她的處境越發危險。桐璃與和音神似,隻這點就很可能將她置於死地。毫無疑問,這件事起源於和音。烏有更害怕這種可能,想岔開話題,又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兇手在不在我們之中都一樣,若大家都在一起,總不至於再次遇害吧。”


    神父代為迴答,這句話讓大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可不願意二十四個小時都跟別人在一起,何況當中可能有殺人兇手呢。”


    “我們肯定能得救。”


    “你是說基督會來救我們嗎?”


    結城非常鄙夷地看著旁邊的神父。


    “一切都要交給主。”


    “哼!什麽主!你這種半路出家的叛徒,哪有資格談神論道!”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分了,更增加了大家的不安。一時間,神父的臉上布滿烏雲,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小聲說:“總之,我現在是一心信主,主會寬恕所有人的罪孽,許多人將得以解脫。”


    神父毅然進行辯駁,措辭非常符合其身份,可看得出他對結城脫口而出的“半路出家的叛徒”一詞耿耿於懷。這個詞高度總結了烏有一直以來模糊的想法,可這並不是什麽讓人高興的事情,他甚至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


    麵對神父強硬的態度,連結城都屈服了。他眼睛盯著地下,小聲嘟囔了一句“對不起”。過去他們兩人之間的實力對比如何不得而知,可今天的神父擁有了特殊的方法,看起來占了上風。而且,剛才結城所說的這段話可能並非針對神父。因為從中午開始,已經沒有人願意透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了。


    “這樣一來,我們就隻能依靠個人的力量保護自己了。不過有一點要強調,大家不要擅自離開,跑到太遠的地方去,這非常危險。”


    “也就是說,大家都好好待在自己房間裏,萬一發生了什麽事情,大叫一聲,大家也都能知道。島上可能還有一個人,他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也有可能殺人兇手就在我們之中。不過大家放心,白天他應該不會采取行動。還有就是,如果輕易懷疑別人,會帶來更大的危險。”沉默良久的村澤開口說話了。


    神父點著頭,深以為是。村澤的一席話,讓現場再度陷入恐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做什麽,開始產生焦慮情緒。坐以待斃會讓壓力成倍增加,話雖如此,卻也找不到好的解決辦法。當然,他們所掌握的信息多於烏有,肯定已經知道了某些事情,問題比烏有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大家不要驚慌,驚慌會帶來更大的危險,我們必須保持冷靜。”村澤輕輕將手搭在尚美的肩上。“冷靜下來,兇手隻有一個,我們有六個人。”


    接下來,他開始像特別救援隊或童子軍協會隊長一樣,事無巨細,一一安排好。晚餐由尚美負責,洗澡水由結城負責……為了保證大家平安度過接下來的五天,必須要規定好各自應該擔負的責任。大家也都等著接受指令,這樣會安心得多,沒有人發表異議,跟那些初中生一樣聽話。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們又重新組成了一個共同體。不過,烏有與桐璃被完全無視了。烏有對此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看法,隻是覺得他和桐璃與那四個人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現在隻想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情形。


    客廳的談話到此為止。


    離開之前,村澤拍了拍烏有的肩膀,好像要他留下。可烏有不能丟下桐璃一個人不管,隻好三步並作兩步將她送到三樓的房間,又急急忙忙迴到一樓。村澤已經離開餐廳來到客廳,並開了一瓶紅酒,深深坐在皮沙發裏,就像工作中遇到困難一樣。


    烏有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要求留下,雖說不至於被人吃掉,可實在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有什麽事嗎?”


    村澤沒有迴答,臉上卻露出非常強硬的表情,盯著烏有。然後,他又低下頭去,陷入沉思,眉頭皺得很深。他可能是在猶豫些什麽。商量還是詢問?烏有無法再等下去,隻好又重新問了一遍。村澤終於開口說道:


    “對這件事,你有什麽看法?”


    “什麽看法?”


    “是不是覺得兇手另有其人?”


    “有這個可能。”


    烏有馬上迴答了這個問題。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是:我怎麽可能知道,不過兇手就在你們其中的可能性相當大,隻是還有一個不確定因素。


    “不過,兇手有可能真在我們之中呢。”


    村澤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很明顯,這話是說給烏有聽的。


    “為什麽想和我談話?”


    “這……你坐吧。”


    烏有麵對著村澤坐下,位置比較壓抑,有點像找工作時麵試的情形。


    “有一事相求。”


    “啊?”


    村澤往酒杯裏倒滿紅酒,酒瓶上貼著紅色的標簽,寫著-maschera”。酒像鮮血一樣紅,烏有隻是往嘴邊送了送,稍微抿了一小口。


    “為什麽是我?哦,不,為什麽叫我?”


    “因為你可能是唯一的局外人。”


    “您能這麽想實在感謝,可為什麽說‘唯一’呢?桐璃,不,舞奈小姐難道跟這件事有牽扯嗎?”烏有尖銳地反問。


    村澤嘴角又浮現出那個招人反感的笑,說道:


    “舞奈小姐,你也看到了,我們非常在意她。”


    “這……可是,舞奈跟這件事情並沒有關係啊,她才十七歲。”


    烏有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沒有分量。


    “這我也知道,不過僅憑這一點,可說明不了什麽問題,總覺得還有點什麽別的原因。當然,也不是說她一定就是兇手,我可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但是……”


    村澤說得非常繞口,說完就閉上了嘴。確實,桐璃與和音驚人地相似。如果因此而被害,那簡直不堪設想,看來他們已經認定桐璃就是和音。


    對桐璃的關心、猜疑以及恐懼——發現水鏡的屍體時任何人的心裏都有疑惑,烏有也不能完全否認這一點。烏有了解舞奈桐璃,當然知道她並非兇手;可他們與桐璃才相處了三天,並不了解她,就像烏有並不了解他們一樣。


    而且,烏有比一般人更難相信別人,甚至總在懷疑別人。這是他的“真我”死後留下來的後遺症。他不認為其他人都能像村澤一樣理性地自我控製(村澤是否真的這樣另當別論),萬一發生點什麽事情,他們肯定會像結城那樣怒火衝天。若隻是發怒倒也還好,萬一直接采取什麽行動,後果將非常嚴重。


    “我想說的就這些,當然,你也可以拒絕。”


    “……”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幫助?”


    “對。”村澤探出身來重新坐好,正視著烏有。


    “剛才已經說過了,我認為兇手就在我們之中,更準確來說,可能是結城或者神父中的某一個,我想查清楚到底是誰。在開會時要大家在這五天裏不要輕舉妄動,可坐以待斃當然不是上策,我想知道到底是誰殺害了水鏡,到底是誰把我們困在這裏。所以我需要一位助手,最好是與本事件不相關的局外人。”


    村澤的瞳孔裏閃著溫潤的光芒,像在訴說著什麽,看來他確實想得到局外人的協助。烏有被他真誠的目光所打動,迴應道:


    “也就是說,我得擔任警察的角色?”


    “可以這麽說。當然,我並不指望你做得跟警察一樣好,可能調查了之後也得不到什麽真正有用的線索。可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完全不做調查心裏會非常不安。總之,要采取行動。”


    “你想讓我幫你?”


    “你作為一名記者,對現場的把握肯定強於他人……當然,我不會勉強你。”


    烏有確實是記者,可他並不熟悉犯罪調查領域。作為一個剛入行的新人,他的工作內容大多是跑腿打雜之類。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村澤的請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烏有沒有拒絕。這種安排,至少沒有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對於這件事,自始至終保持一種冷漠的局外人的態度,當然不失為明哲保身的好辦法;可自從看到和音的肖像畫被毀之後,烏有再也不能無動於衷。烏有臉上並沒有表露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隻是淡淡應了句“那好吧”——這種情況下最好不要顯得過於興奮和熱衷。


    “但是,你能證明自己不是兇手嗎?”


    這種說法非常不禮貌,可比起強調自己願意協助,這句話更能贏得對方的信任。烏有早就想到了這一點,隻等著村澤發話。


    “老實說,不能。”村澤坦率地承認了這點,“隻能請你對我也進行調查,不要放鬆警惕。”


    村澤如此精明,他當然知道烏有並不真的認為他是兇手。


    烏有看了看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說:


    “那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願意幫助你。不過……”


    “不過?”


    “你能否告訴我大家如此害怕和音的原因?”


    “呃……”這個問題就像一記重拳,打在村澤身上。可他很快調整好狀態,鎮定下來,沒有在烏有麵前露出怯懦。“非常抱歉,這個問題涉及到我們最深的隱私,現在時機還不夠成熟,不能講給你聽。不過我可以保證,總有一天會告訴你關於和音的一切。”


    烏有當然不至於幼稚到相信這種空口無憑的承諾,可現在的情況容不得他有其他選擇。對方不是好對付的人,所謂的總有一天會被告知可信度不大,而且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問他這個問題了。烏有手上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可直覺告訴他:若真的有誰願意告訴他事情真相,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半路皈依基督的叛徒——神父。


    5


    村澤和烏有首先前往的地方是水鏡的書房。這並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但烏有還是盡量小心,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他慢步走上樓梯的樣子,讓人想起明智偵探(1)。


    穿過裝飾著抽象畫的歪斜走廊,水鏡的房間出現在眼前。村澤不戴手套就將手放在了門鎖上,扭動著門鎖,毫不顧忌可能會留下指紋。出人意料的是,門並沒有上鎖。兩天前的那個晚上,烏有第一次來這裏時,還以為這扇門很厚重,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層薄薄的三合板,開門的聲音也非常輕——感覺就像鐵幕拉開,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變成了俄羅斯這樣的“小國”。書房內的布局與那天所見到的情形並無二致,龐大的書桌仍然擺在原地,書架上放著《百科全書》和《巴爾紮克全集》。


    “沒有任何打鬥、損壞的痕跡。”烏有情不自禁地說。


    “即便曾經有人偷偷潛入,隱蔽得也很巧妙呢。”


    書房內的裝飾並沒有任何變化,可營造出來的氣氛與之前完全不同。以前像生猛的活獅,現在像被剝皮了的死獅。自從這個房間脫離了水鏡的控製,一切都不同了,失去了以前的靈性與光環,變成了毫無生氣的死物。城堡突然變成這副模樣,烏有內心湧起一股虛無之感。


    “如月君。”


    村澤叫了正在看門口非洲雕塑的烏有,並招手示意,好像在書桌後麵發現了什麽東西。他連忙跑過去,發現那裏停著一輛銀色的輪椅。從坐墊的樣子和把手被磨的程度可以看出,這就是水鏡一直使用的那一輛。


    “怎麽迴事?”


    烏有聳著肩膀,緊縮著身體,想不出個所以然。大家在考慮問題的時候都忘記了輪椅的存在,它是如此重要,簡直相當水鏡身體的一部分。


    村澤蹲下去,開始查看地毯。


    “血……”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確實有少量的血跡。紅地毯上的血跡已經幹了,呈黑色。


    “在這個房間裏。”


    “從出血量來看,頭顱不是在這裏被砍下的,肯定是在露台處。”


    “看來水鏡先生的頭部果然受到了重擊。血是那時候留下的嗎?”村澤雙手抱胸說道。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說話的語調也跟偵探小說中的人物非常相似。


    “也有可能是兇手的血。”


    “嗯,然後呢?”


    “抱歉,我還沒有進一步的想法,第一次做這種事,並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說罷,烏有兩手往上一舉,表示無能為力。


    村澤眉頭緊鎖,過了會兒自言自語嘟囔了句“算了吧”,又打開書桌上的抽屜。抽屜很深,是木製的,也很重。第二格裏放著公司的債券和證券等資料。烏有對經濟知之甚少,並不懂它們的具體含義,也懶得仔細研讀上麵的小字。


    “看來什麽都沒有,還以為這裏會找到他的頭呢。”


    “你的話真嚇人,頭顱可能已經丟到深海裏去了。”


    村澤根據眼前的情況,冷靜地給出了最合理的判斷。


    “水鏡先生平時的生活習慣您了解嗎?”


    “不了解,昨天我也說過,自從和音死後,他一直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村澤關上抽屜,又陷入沉思。


    “不過他既然開始炒股,應該有所好轉,隻是仍然不大願意外出。”


    這與和音之死恐怕沒有什麽關係。他們之所以願意與和音一起居住在這兒,原本就是因為反抗社會。烏有也曾經一度(一年前)羨慕過隱居的生活。並不一定要風餐露宿,而是在森林深處,過著簡樸的生活。現在的他覺得無論到哪裏都非常無聊,早就放棄了當時的想法,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置身於鬧市之中。


    “二十年來都沒想過要追尋些什麽嗎?”


    “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時候有過這種想法,他是比較少年老成的人。”


    無論成功或失敗,總之,他們最終迴到了外麵的世界,隻有水鏡一個人還留守在這裏,僅通過電腦等方式與外界單向聯係。這是烏有昨天對水鏡的看法,現在又稍微變化了一些。在信息社會的今天,他僅作為一個信息源頭在發揮作用,死亡不過意味著一個數據的消亡。這個二十年前的“遺物”,在符號化的社會裏成為了一個極端的例子,真是諷刺。


    “看來不管什麽時候死去,結果都是一樣。”


    烏有的話說得並不客氣,村澤卻點頭表示同意。


    “和音的忌日還沒到呢,這可能讓他有點死不瞑目。”


    二十周年忌是在八月十日,還有三天。烏有有種山雨欲來之感。


    “動機是什麽呢?”


    “動機?”


    “兇手為什麽憎惡水鏡先生與和音。”


    村澤搖頭。“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大家在一起生活的一年時間裏,發生了許多事。”


    村澤打算敷衍了事,並沒有透露出任何有用信息。此事恐怕不隻是出於憤怒——醞釀了二十年的憎惡,肯定當時發生了性質相當惡劣的大事。這應該不隻是某個具體的事物,而是涉及到信念或信仰層麵的東西,就像毀畫的利刃一樣。


    “水鏡先生可能預先知道了些什麽。所以才……”


    “所以才……”


    “沒什麽。”


    他看了烏有一眼,含糊地轉變了話題。往北邊牆上望去時,村澤突然大叫起來。


    “槍不見了!”他呆望著那麵牆壁。


    “槍?”


    “一直掛在這裏的那把槍,具體型號我不知道,反正是銀色的美國左輪手槍,以前以為是裝飾用的,覺得相當時尚。昨天來的時候還掛在這裏,槍身交叉著。”


    “交叉?你是說有兩把?”


    牆壁上隻剩下掛鉤。從掛鉤的位置可以看出,槍身比較長,牆壁上留下了淡淡痕跡。村澤這麽一說,烏有雖然不太確定,但也覺得這確實掛過槍——他隻記得門口的雕塑,其他的東西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兩把都沒了,是兇手拿走了嗎?”


    村澤靜靜地點頭。


    “那兩把槍都是真槍嗎?有殺傷力嗎?”


    “是真槍。”


    村澤自信的迴答讓烏有覺得很是困惑。


    “我以前見過這把槍裏射出子彈。”


    “水鏡先生開的槍?”


    “不。”村澤搖頭。“是和音。”


    和音……原來如此。


    書房旁邊是水鏡的辦公室,裏麵有兩台電腦、打印機、傳真機(當然,現在無法使用)以及辦公桌。雖說不是無菌室,可也收拾得非常幹淨整潔,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打印好的文件堆在一起,一陣風吹來,紙張嘩嘩作響。


    走出房間,快到一樓時,烏有問道:


    “接下來我們應該做什麽呢?”


    村澤下樓的樣子就像水流被阻擋被迫改變流向一般。樓梯間采光窗的有色玻璃改變了夏日陽光的路徑,它們照在紅色地毯上。仿佛現在既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不知到底是什麽季節。烏有一腳踏空,好不容易穩住沒有摔倒。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橙色吊燈非常大,雖然是白天但還是亮著,發出日光般明亮的強光。


    “我們去看看真鍋夫婦的房間吧。”


    村澤從鞋櫃裏拿出鞋子,走出了大廳。雪融之後,小路有些泥濘,一不小心就會摔倒。雪化得太快,不過現在本來就是夏天。村澤突然想起了“密室”這個話題。


    “你怎麽看?”


    “我也不明白,不過性質還真惡劣。”


    “惡劣?”村澤笑了笑。


    “我不知道兇手為什麽要那麽做。”


    “你是指砍下頭顱還是設計密室?”


    “這兩件事。”


    一大早看到屍體的時候,除了感到恐怖之外,還覺得相當惡心。那一瞬間,烏有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事故,不過事故與謀殺的性質完全不同,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當時的心情,就像是吃了泡在福爾馬林中的腐屍一般。這種謀殺讓人覺得不那麽悲傷,而是惡心。


    “隻是……”烏有補充了一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從二樓與三樓之間的窗戶把屍體扔到露台上來的嗎?”


    “這是不可能的。我也想到過這一點,若是扔下來,肯定到處都是血吧。關於作案手段或者作案原因,你還有沒有別的想法,說來聽聽。”


    “沒有。具體來說,我毫無頭緒。隻是……”


    烏有後麵想說“和音”這個詞。如果能多了解一些關於和音的情況,應該能更好解釋這件事情。他一直想問,可一再被村澤打斷。


    “隻是?”


    “沒什麽。村澤先生,你有什麽見解嗎?”


    “非常遺憾,暫時沒有。”村澤非常失望,耷拉著肩膀,沒有發表看法。


    他雖然不動聲色,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能感覺到他在快速整理著思緒和各種線索。烏有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睿智的人(既然開了公司,恐怕還是有一定能力),但查看了這麽多,總能得出一兩點結論才是。烏有掩蓋住自卑心理,自欺欺人地想,偵探跟智商以及學曆並沒什麽關係,所以像自己這樣的人也有機會找到真相。


    村澤根本不想與烏有交談,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途中還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態度相當傲慢。他好像在說——你可別對我有任何期待。


    烏有早上已經來過真鍋夫婦的房間,知道室內相當整潔。村澤則對此十分驚訝,慌忙迴過頭來,叫了聲“如月君”。屋內非常寂靜,簡直看不出曾經有人在此居住過,烏有脫下鞋子走進去。踏入房間,發現榻榻米、地板,甚至天花板等都仔細清掃過,連拉門也換了新紙。


    “他們逃跑了嗎?”


    “隻能這麽認為,可他們也太鎮定了。至少,這裏感覺不到殺人的血腥。”


    “我也有同感,他們不像是兇手,這裏的布置得更像自殺者的房間。”


    村澤開始查看周邊的情況。在調查水鏡的房間時也是這樣,看來這是他思考或者調查時的習慣。他查看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打開拉門,發現兩個人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昨天沒下雨的時候似乎還拿出來曬過,雖然顏色泛黃,顯得比較舊,但還算蓬鬆。


    怎麽看都覺得是典型的日式家庭。這種純正簡樸的日式建築與高高在上的豪奢的西式建築——和音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背後隱藏的是貧富懸殊與主仆之別,這是日本文化中自卑的象征。采光充足的房屋與完全得不到太陽照射的房屋——這種徹底的不對稱讓人覺得滑稽。


    在烏有看來,這座常見的狹小的日式建築更讓人覺得安心。


    “這座房子以前就有嗎?”


    “不,”村澤搖頭,“以前隻有一個小雜物間。這座房子應該是在我們離開,真鍋夫婦來到這裏之後才建造的。你覺得這點很重要嗎?”


    村澤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開始查看裏麵的房間。烏有的想法跟桐璃一樣,真鍋夫婦看起來可疑,但很可能與此事並無重要關係,雖然在偵探小說中他們經常是最大的懷疑對象。


    不可能每個房間都仔細檢查,正打算離開時,烏有突然發現一個日式點心的盒子裏放著剪下來的報紙。不知道為什麽會打開那個盒子,說得好聽是直覺,其實就是單純的偶然。那張發黃的報紙殘片用保鮮膜包裹著,非常引人注目。看看日期,剛好是二十年前。印刷的字體以及某些細微之處與現在的報紙不大相同。盒子裏有很多種報紙,都是同一時期的。烏有看了幾份之後發現,它們都報道了同一件事情——“院長販賣新生兒,謊稱嬰兒已死”。


    犯罪分子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在地方經營著一家婦產醫院,其中一份報紙上刊載了他們的照片。印刷技術並不好,照片很小,加上年代久遠,看得並不清楚,不過還是能依稀看出眉眼以及嘴型等與真鍋夫婦比較相像。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願意待在這座孤島上。一開始就覺得他們願意生活在這裏,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原來是這樣。水鏡如何認識這兩個人不得而知,可一方獲得了永久的勞動力,一方獲得了安全的住所,於雙方都很有利。


    他們逃離了日本這個國家以及社會,生活在這座孤島上,大海將他們與過去分離開來;偶爾,他們也會迴本土看看。烏有這個罪人十年來的生活也大致如此,隻是他並沒有真鍋夫婦那樣作惡多端。


    烏有突然想到,水鏡前天晚上自豪地介紹他們為某知名俄羅斯餐廳的主廚,看來並不可信。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呢?想要欺騙所有人嗎?


    “怎麽了?”


    村澤迴到房間後感覺到了異常。烏有慌忙把報紙卷好放到盒子裏,重新迴到不起眼的角落裏站好。


    “沒什麽,隻是覺得好像有多足蟲。”


    不知出於什麽考慮,烏有覺得還是不要告訴村澤的好,最好不要告訴任何人。刑事案件具有時效性,出於一種人道精神考慮,也是理所當然的。烏有不想節外生枝,牽扯出更多的麻煩。如果將“他我”顯現出來,那“自我”肯定就得內在化。


    “一無所獲。”


    看來在裏麵的房間裏並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


    “你有什麽想法?”


    這個問題剛才問過,為什麽要再度提出來呢?村澤看起來非常厭煩,臉上有露出了那個做作的笑容,什麽也沒說,隻是搖了搖頭。


    兩人走出房間,來到碼頭上。跟早上看到的情形相比,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昨天還在的那艘快艇現在消失了。


    “看來他們是坐快艇逃跑的。”


    “可是,為什麽呢?”


    烏有試著問了一句,他至今沒有弄清楚原因。他們為什麽要“逃走”?因為烏有以及村澤這幫人的到來嗎?若是前來修補東西的工匠,一天兩天還好對付,可他們在這裏要待一個星期,難道是怕被人看出破綻?是水鏡讓他們走的,還是他們自己的意願?烏有傾向於相信前者,水鏡可能幫他們在本土找到了安全的住處。


    對於愛鑽牛角尖的村澤來說,這是個大問題。無論如何,這個舞台上的裝置有一半都是真鍋夫婦經手的(雖然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這裏本該是島上風景最好的地方,現在已經被毀壞,就像人們為了建造高爾夫球場破壞環境一樣。和音生前有著閉月羞花的美貌,死後墓碑前竟然連一朵花都沒有,隻看到一個寂寞的小土堆。現在連那個土堆都消失了,隻剩下一個用鐵鍬挖出的深坑,大小剛好夠埋下一個人。


    挖出來的泥土胡亂堆到了武藤的墓碑上。露出黑土的洞穴(毋寧說更像一個墓穴)裏還有殘雪,像人的遺骸一般。由此看來,洞穴是在降雪結束之前挖好的,也就是在水鏡死前。烏有全身顫抖著踏進洞穴,大概有五十厘米深。挖開之後並沒有什麽其他的打算,隻是要挖開而已。要挖這麽大一個洞,是需要相當大力氣的,至少需要一個小時。


    烏有的對麵是那根燒剩一半的木樁。它可能是刻意放在那兒的,與昨天的位置不同。肯定是挖墳的過程中掉了下來,重新插上去的。


    “鈴鐺!”


    烏有在洞穴裏麵撿起一個發光的金屬片。那是一個鍍金的小鈴鐺,上麵有根細線,拿起來時發出沉悶的響聲。與昨天烏有撿到後被結城往海裏扔的鈴鐺(沒有落入海裏)非常相似,不,應該是同一隻。從鈴鐺上麵粘的泥土來看,肯定不是埋在土中挖出來的,應該是有人特意放在這兒,或者是扔在這兒的。烏有的手臂沒有收迴來,直接送到村澤的眼前。


    “這是……”


    村澤的反應跟結城一樣,隻是接下來沒有搶過來扔掉。他害怕得後退了一步。


    “難道和音真的複活了嗎?”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再也沒說過話。從昨天開始,他們都有類似的反應,說了同樣的話。烏有非常驚訝。


    這裏雖說是和音之墓,可裏麵並沒有埋葬和音的遺骸。隻不過他們認為這裏風景最美,出於對和音的愛,選擇了這個地方當做某種紀念,才將這座象征性的墳墓安置在這裏。和音的遺骸並沒有複活。


    不過,這隻是局外人的看法。烏有看到已經失去理智的村澤,不得不改變這種觀點。至少掘墓這個行為象征了和音的複活,與裏麵有無遺骸並不相關。掘墓者想要傳達的信息,他們已經充分理解。


    周圍濤聲陣陣,青草依依,烏有重新審視著那塊所謂的墓碑。最讓他不解的就是,他們何以如此懼怕和音複活。


    叮鈴……一陣風吹來,鏽蝕的鈴鐺又發出一聲響。


    6


    一番調查下來,他們是否有所收獲?這兩個人既不知道采集指紋的方法,也不知道先進的調查方法,甚至不能使用傳統的調查方式——因為並沒有確鑿證據證明誰是犯罪嫌疑人。若法律賦予烏有權限……事實上他自己並不希望這樣。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而不是作為一名偵探卷入紛爭。事情的調查應該由他們自己來進行,而且按常理來說,烏有與桐璃隻需要遊山玩水即可。可事實並非如此,他開始明白越想逃離卻越陷越深的“原理”。


    “迴去吧。”村澤低聲說。他們迴到那座傾斜的房屋裏麵,那裏裝滿了二十年積累下來的憎惡。


    烏有在墓碑前克製住了向村澤提問的念頭,反正他也不會迴答。按照目前的情形,還是不問為好。不過他還是掌握了非常重要的一個信息——過去肯定發生過有關和音的大事。


    “哎呀!哎呀!”


    他們本想迴到客廳稍事休息,想不到那裏已經有人先到一步,裏麵傳出來不悅的聲音。結城一臉冷笑地望著他們——身邊沒有玻璃杯,看來他沒有喝威士忌。


    “原來是村澤先生和如月先生啊,你們兩位湊在一起商量什麽大事呢?”


    “結城?”村澤的這句話裏帶有輕視的意味。可能是被人撞見之後放出的煙霧彈,他臉上的表情因為太過緊張而異常僵硬。


    “你懷疑我們倒也罷了,可為什麽要把他也牽扯進來呢?”結城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樣,臉上的表情很放鬆,眼裏的猜疑卻並沒有減少一分。他大笑起來,這種笑非常猥褻,讓人厭煩。


    “事情並非你想象的那樣,他不過是做個證人。”


    “證人?我要是也擅自行動,你會不會說教一番啊?”


    結城毫不退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他們兩人死死盯著對方,一動不動。就這樣過了片刻,結城先開口。


    “算了,隨你吧。現在是不是心中大概有數了呀?話說迴來,你不在尚美身邊待著,亂跑什麽呀!”


    “她現在房間裏休息呢。”


    “你就拋下她一個人?還真忍心。”說罷結城又輕蔑地笑了,他甚至挑釁烏有。


    “你小子這麽擔心,自己去陪著不就得了!”


    “說得可真好聽,你是在炫耀嗎?這種話別對我說,敢說的話對那個人去說啊。”


    “我非常珍惜尚美,一直將她作為終生伴侶……”


    “伴侶?我看你是另有所圖。還是讓給我吧。”


    “我知道她心中的苦楚,你小子懂什麽!”


    “真是聽不進別人的話啊,總是那麽自以為是。”


    結城將夾克脫下來圍到腰上,出了客廳。


    “結城,你看過和音的墓碑了嗎?”村澤在後麵說道。


    “墓碑?墓碑怎麽了?”


    “看過就知道了。”


    結城本想再說幾句冷言冷語,看到村澤一臉認真的表情,好像知道了些什麽,將那隻伸出的左手放迴口袋裏。


    “好,我去看看。”說罷他跑出大廳。


    村澤跟了出去,過了一陣才迴來,望著烏有,抱歉似的說道:


    “實在抱歉,讓你看到這一幕,我跟他以前就不合。對了,你還有什麽別的地方想要調查嗎?”


    烏有不知道是否該說出真實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並不會受到那麽好的優待。村澤不會讓他去查看真宮和音的房間,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他甚至可能不知道烏有知道那個房間的存在。


    “接下來我們去看看武藤的房間吧。”


    “武藤?為什麽連武藤的房間也要……”


    “有一個疑點。”


    “疑點?”


    到底該如何表述呢?怎麽說都說不清楚,還不如直截了當說了吧。


    “武藤真的死了嗎?”


    “什麽意思?”村澤的反應比預想中的更強烈。為了隱藏自己的狼狽,他提高了嗓門。“你到底想說什麽?你是覺得武藤還活著嗎?”


    “不知道,可從昨天的談話得知,當時並沒有發現他的屍體。”


    “從露台上掉下去之後,那裏水流湍急,海底礁石密布,沒有辦法展開搜救啊。所以才……”


    “跟和音墜海不同,大家並沒有親眼看到他掉下去呀。”


    “話雖如此……”


    “難道不存在這種可能性嗎?”


    烏有再次緊逼。


    村澤迴過神來,稍微沉默了一陣,采取了溫和的口吻。“說什麽傻話呢……那好吧。”他點了點頭,看來是想到了些什麽。他不可能立刻相信一個二十年前就已經死去的人複生。看來他本身就知道二十年前的十二日那天,武藤並沒有死去,或者一直對此抱有疑問。


    竟然如此順利,這次輪到烏有吃驚了。他為什麽會聽一個局外人的話呢?莫非比起和音,村澤更想將矛頭對準武藤?如果是這樣,事情的發展就如烏有所願了。


    “你是覺得武藤其實並沒有死,是他殺了水鏡?”


    “那就不知道了。”


    他到底是披著羊皮的狼,還是假借虎威的狐狸呢?


    “不過,”烏有小心翼翼地說,“聽了結城的話之後,覺得武藤這個人身上疑點很多。”


    烏有話說了一半。


    武藤的房間在村澤房間的斜對麵。說是斜對麵,那是以假定同處一個平麵為前提。事實上兩個房間之間有高低差,距離相當於三角形的兩邊之和。房門沒有上鎖。


    “這裏不擔心會有小偷。”村澤解釋說。


    “但是……”烏有正打算辯駁,但還是把話硬吞了下去。這種辯論有何意義呢,更重要的是……


    烏有握住門把正準備推門而入之時,聽到裏麵傳出一陣聲響。哢嚓哢嚓,老鼠或者蟑螂應該發不出這麽大的響聲。


    “噓——”村澤半蹲著,將食指放在嘴前。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可能是瞳孔縮小的緣故,顯得一臉嚴肅。他將耳朵貼到門板上。烏有迅速閃到一邊,為他讓出位置。房間裏麵的人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還在繼續活動。村澤做了一個暗號。


    準備——


    門被打開了。窗簾大開,陽光射到走廊上來。那個發出響動的人站在大家麵前。就像日食似的,刹那間什麽都看不見,一兩秒鍾過後,終於看清楚了她的真實麵貌。


    “和音!”


    烏有正要大叫,立刻意識到不妥,急忙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生怕聲音快過動作——那一切都功虧一簣了。


    還是村澤更加冷靜,烏有還焦急地立在門口時,他的疑問早已煙消雲散。


    就在這時,傳來桐璃無辜的聲音:“烏有?你怎麽了?”


    看到烏有的桐璃非常驚訝,就像烏有他們不應該如此吃驚似的。


    “門突然開了,嚇我一跳。村澤先生,中午好。”


    村澤一臉悵然的表情,雙手抱在胸前,緊盯著桐璃。陽光照在他的眼鏡上,看不出他的真實神情。


    “看來,你們對這裏也很感興趣。”桐璃得意揚揚地說。她雙手叉腰,頗為自己比別人先注意到這裏而感到自豪。


    “你怎麽在這裏?不是剛說過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嘛!知不知道現在很危險?”


    烏有關上房門,快步上前,擺出一副家長的態勢,一拳打到桐璃係著藍色緞帶的頭上。陽光不再刺眼,室內布局與烏有房間類似,看起來很平靜,擺放著房間主人以前用過的家具,毫無生活氣息。


    “疼死啦!”


    桐璃突然挨打,整個人都快炸了。


    “你這個壞蛋,幹嗎打我?!就因為瞞著你來這裏調查?你們去檢查真鍋夫婦的住處,我都看到了。虧你還說好要和我一起調查這件事情呢,結果還不是跟別人一起去。我隻好一個人來,你竟然打我。你太狡猾了,簡直是個暴徒!反對暴力!”桐璃像放機關槍似的說了一大堆。


    烏有早就想好該如何向村澤解釋。若任她說下去,恐怕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來。桐璃也知道這一點,更加囂張起來。烏有顧全大局,隻好為違心地道歉,承認都是自己的錯。


    他朝村澤那個方向瞟了一眼,發現他站在書架前,對這場爭吵並不感興趣。


    “舞奈小姐,你發現什麽線索了嗎?”


    村澤對桐璃有些警惕(當然,這隻是烏有毫無根據的想法),他在提問時盡量克製了這一情緒。可人的感情是難以掩飾的,臉上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唉!”桐璃搖著頭,“什麽都沒發現,可我總覺得非常蹊蹺。”


    “有什麽頭緒嗎?”


    “沒有。”


    “什麽都沒有?你都沒動過腦子嗎?”


    “試圖推理過,所以才來這裏呀。”


    烏有心想,推理,還不如說是直覺呢,不過也很佩服她在信息極其缺乏的情況下,竟然比自己先想到武藤的房間。當然,現在還不是表揚她的時候。


    烏有仔細打量著室內的情況,布置基本上與自己的房間相似,連傾斜的程度也相同。有白色的箱子,床和書桌,牆邊有兩個書架,並無任何特別之處。


    村澤取出幾本精裝書,滿臉懷舊的神情。武藤的藏書非常廣泛,涉及文學、哲學、美術、數學、物理學、航空力學、建築學、宗教、音樂、社會學、病理學、民族學、民俗學、演劇(2)等方麵,還有不少英文和德文的原著,其中有一本書脊上寫著“education”,看來還有教育學方麵的書籍。成書年代大都是“近代”或者“二十世紀初”。許多書與阿波利奈爾、喬伊斯、相對論、存在主義、達達主義、第二維亞納樂派等相關,可見藏書者博覽群書,才學過人。此外,還有六本《希臘悲喜劇全集》,不知是遭到冷遇還是受到特別的厚待,被放在最下層左邊的角落。奇怪的是,除了與理科相關的書籍之外,完全找不到其他現代書籍,哪怕是二十年前的也沒有。


    “這些書是武藤先生帶來的嗎?”


    “一半是帶來的,一半是來之後買的。我不是說過嗎,他每周都會去本土采購一次。”


    “有什麽目的嗎?”


    “這就不好說了,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也不清楚,不過那家夥確實比較喜歡賣弄他的博聞強記與豐富的理論知識。”


    村澤迴答得很模糊,烏有對他的用詞感到驚訝,隔了一會兒才問:


    “賣弄?”


    村澤開始查看書桌裏的東西。他把抽屜裏發黃的筆記本與稿紙輕輕拿出來,又放迴原處。可能是桐璃翻看過的緣故,顯得非常雜亂。他將那些紙張一一整理好,放迴抽屜。


    “我先走了,迴頭再說吧。”


    不知是對武藤的房間失去了興趣還是覺得繼續留下不妥,桐璃用手肘碰了一下烏有,轉身離去。


    “再見啦,小姑娘。”村澤對著她的背影說道。他重新轉向烏有。


    “你到底想在這裏尋找什麽?”


    “不知道。”


    烏有依舊這麽迴答。


    “沒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蹊蹺。”


    “看了之後呢?”


    “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情,這裏近期好像沒有人生活過。”


    “這裏?”村澤大笑起來。“太好笑了,你難道認為武藤這二十年來都住在這裏?”


    烏有就像被全班同學嘲笑的學生一般,靜靜等著鬧劇收場。


    “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並不是這樣。”


    “對。”


    烏有倒不害怕,就是很懊惱,覺得自己是不是操之過急了,竟然提出要來這裏搜查。


    村澤感覺到烏有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半是安慰的語氣說:


    “沒關係,你也會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看來他把自己當孩子來看待了,不過這話讓人聽來比較安心。奇怪的是,為什麽村澤認為烏有不會犯錯呢?


    烏有覺得他們之間相互都有誤解,試探性地問道:


    “武藤先生寫過小說,對吧?”


    “啊,確有其事。”村澤臉上隨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那又怎麽了呢?”


    “沒什麽,稍微有點興趣而已,隨便問一下。”烏有並不抱任何期待。


    “他是在筆記本上寫過,不過沒有保存下來,自殺前都已經處理過了。”


    “那本書都說了些什麽呢?”


    烏有不敢提起“啟示錄”這幾個字。


    “他沒讓我看過,不知道具體內容。”村澤迴答得滴水不漏。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這些事你去問小柳吧,他跟武藤走得比較近。”


    帕特裏克神父?一直以為身為精英的村澤可能會與武藤相處比較融洽,原來不是這樣,烏有不得不再次修正自己的想法。


    “你迴來得真早。”


    烏有打開門,發下桐璃坐在正對著門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像。


    “不好意思啦。”


    烏有故意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桐璃哼了一聲,上下打量著他。就在烏有做了一個讓我來告訴你點事情的手勢之後,桐璃搶先說道:


    “你好像沒帶相機啊。”


    烏有連忙往胸前一摸,當然,什麽也沒有。


    “忘了?”


    桐璃看出了烏有的窘態,更加囂張,竟然壞笑起來。


    這個問題相當尖銳,烏有無言以對,他確實沒有帶相機。也不能說自己一直是實地采訪,還不習慣帶相機,這種借口誰都不會相信。烏有知道自己此次參與調查,並不是以記者的身份,而是以個人、受害者以及旁觀者的名義,他扮演的角色已經遠遠超出了職業範圍。若是記者,至少應該拍幾張照片才是。


    “真不像話啊。”


    桐璃打擊烏有的一貫方式都是先發製人,而且成效顯著。


    “跟村澤一起還怎麽拍照!”


    烏有準備這麽反駁一句,可想想還是覺得站不住腳,就改變了策略。


    “那你這個兼職攝影師都有什麽作品呀?”


    這個問題正中下懷,桐璃喜笑顏開,猛地一下,取出銀色的佳能ns型號小相機。款式比較舊,手動式,比較適合剛入門的人。


    “一切有我呢,請看!”


    說罷她一臉得意地把相機遞給烏有。他想起桐璃在武藤房間裏放下背包的情景,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瞎打瞎鬧的小女孩竟然有一份縝密的心思。


    “你登山的時候幹嗎用我的相機?”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東西用壞。”


    她竟然絲毫不顧忌別人的想法,連這種話都說得出。桐璃展示完所有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知名攝影師桐璃誕生啦!”


    “名偵探與名攝影師,真忙啊。”


    “迴去後我就把這些照片洗出來,名字就叫做‘孤島殺人事件’,絕對獨家!”


    她甚至開始想象自己站在聚光燈前接受眾人采訪的情形。


    “隻憑幾張武藤房間的照片?恐怕還不夠吧。”


    烏有報了一箭之仇,調笑著桐璃。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桐璃說,“當然還有露台和無頭死屍的照片啦!”她一邊說一邊咚咚咚地敲擊著膠卷盒。“雖說有點恐怖,不過崇高的職業使命感讓我不得不這麽做呀。”


    職業使命感?烏有現在欠缺的正是這種職業使命感和一往直前的精神,而這兩者桐璃都具備。雖然她可能隻是出於好奇,可總比瞻前顧後好得多。


    烏有敗下陣來。


    “好吧,以後的調查不瞞著你了。”


    聽了烏有的話,桐璃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們就像動畫片中的一休哥和足利義滿將軍——烏有就是那個被一休耍得團團轉的將軍,他失去了斥責桐璃的底氣。


    “除了照片之外還有什麽收獲嗎?”


    烏有躺在床上問。從一早開始,不,應該說從昨晚開始,他就一直繃緊了神經,現在想休息一會兒。床墊的彈性與柔軟度非常合適,一陣睡意襲來。


    “在那個房間裏沒發現什麽。”


    “我以為你會跟我們一起調查呢,結果那麽早就走了。”


    “還不是因為……”桐璃恨恨地說,“你看村澤那個樣子,一心希望我快走,你當時也是這麽想的吧。”


    看來村澤還是被看穿了。


    “你可真聰明。”烏有安慰道。


    “那是當然。你都看到些什麽啦,冷戰結束後應該公布信息,公開言論!”


    “公開言論……”


    想不到桐璃還看新聞。烏有感到很意外,用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將自己知道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當然,沒有告訴她真鍋夫婦的事情。


    “沒什麽精彩的地方,又不是西部片,也不會出現印第安人或者加裏·庫珀(3)。”


    “那個什麽庫珀是誰啊?”


    “以前的人啦,很久以前。”


    烏有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變成了俯臥姿勢,關節都鬆弛下來,非常舒服。他心中有些後悔,西部片確實比較過時了,剛才應該拿史蒂夫·麥奎因(4)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5)來舉例。


    “剛剛想到,莫非兇手射中了水鏡的頭部,這才將他的頭顱切了下來?”


    “不可能。”


    烏有用枕頭蓋住臉,發出含糊沉悶的聲音。他並不是沒有認真聽別人講話,可在桐璃看來就是如此。


    “你怎麽這樣啊,認真點兒吧。”桐璃搶過那個枕頭,朝著他的後腦勺砸去。這個舉動也許包含著發泄剛在武藤房間裏所遭受的委屈之意。


    “確實。”不知不覺中,烏有說話的口吻也變得跟小說中的偵探一樣。“以前的偵探小說中,常常有根據被害者身上的傷痕來判斷兇器形狀的描寫。本次案件中,即便暴露出兇器是手槍也沒關係,因為它們本來就屬於水鏡。”


    “原來如此。”


    烏有想,桐璃雖然很任性,領悟力還是很強的,甚至有可能超過自己。


    “那麽,手槍是不是暗示了有連環殺人的可能呢?”桐璃半是驚訝半是好奇地問道。


    烏有再也無法平靜。如果兇器是刀具或者鈍器,還有可能實施防衛;如果是手槍,遇到襲擊就毫無辦法了,隻能等死。現在很難保證烏有和桐璃沒被兇手盯上,也不知道手槍到底落到誰的手中。萬一被槍指著的話……想想就會不寒而栗。


    “手槍也可能被拿走用來防身呢。吃午飯的時候大家不都驚慌失措嗎,尤其是結城和尚美。”


    “結城?他可是個怪人。”


    “怎麽這麽說?”


    “我正準備去武藤房間的時候,看到他從那裏出來。”


    “哦,這麽說來,大家的想法是不謀而合呀。”


    “嗯,也許吧。他當時看起來鬼鬼祟祟的。他還去了其他的房間,都是那副模樣。”


    烏有裝出一副心平氣和、滿不在乎的樣子,腦海中卻浮現出結城一一查看房間時的情景,不禁在他身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叉子。


    7


    大約一小時後,烏有從睡夢中醒來。房間裏非常安靜,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他起床時,很孩子氣地希望一切都是一場夢。當時可能是下午四點多,太陽開始西沉,在紅色地毯上投下十字棧橋的影子。耀眼色澤顯得比較柔和,雖然烏有在昨天還覺得很刺眼。昨天與今天的光線應該是一樣的,奇怪的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莫非是發生過謀殺案的緣故?烏有很羨慕大自然不因他物而變化的鎮定。


    烏有往書桌處一看,發現桐璃換了一身白色連衣裙,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你一直在這兒?”烏有像被人窺探了隱私似的,非常尷尬地問道。他的睡相相當不雅,剛才可能被桐璃看到了,覺得非常尷尬。


    “你睡得真香啊。”


    烏有以為她會說“你睡相可真難看”,想不到竟然說了句這麽讓人開心的話。桐璃將椅子換了個方向。她的頭發披散下來,一直落到肩膀上,像黑色的小瀑布。


    “暫告一個段落,不睡了?”


    “被人看到自己的睡相,這種感覺可不大好。”


    “應該是話說到一半就兀自睡去的你不好吧。”


    烏有依稀記得,自己是在桐璃的推論說了一半的時候睡著的,正說到為什麽要砍掉水鏡的頭。


    “對不起。”


    可能是剛起床,腦子還不清醒,烏有老實地道歉。仔細看去,身著白裙的桐璃好像與白色牆壁融為一體,就像合成的膠片,隻看到她的手腳、頭部以及右手腕上的銀色手鐲凸顯了出來。第一次看到她戴手鐲。大雪也是純白的。


    “不過看人家睡覺確實不大好。”


    “就是。”他照單全收。


    “你說,和音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烏有緩緩起身,不知她到底想問什麽,反複思考之後,才低聲說了句:“和音啊……”


    這也是烏有最想知道的問題。和音是什麽樣的人?武藤是什麽樣的人?水鏡是什麽樣的人?他們……想到這裏,烏有再次嘟囔了一句:“和音啊……”


    “你一直待在這裏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嗎?”


    “那倒不是,不過就是想問。”


    “我也不知道啊。”烏有習慣性地聳肩。“我一直對偶像什麽的就不感興趣,實在無法理解那群人的想法。話說應該是你更了解才是,總是一說起什麽克樹就興奮異常。”


    “才不是呢。”桐璃不滿地瞪著烏有。她想問的並不是偶像“和音”,而是與殺人案有關的“和音”。


    “肯定具有某種超能力,很神秘,就像卑彌唿(6)一樣。”


    “卑彌唿?也就是說具有某種宗教的性質?”


    “宗教?”


    烏有本打算一笑了之,可隨著“宗教”這個詞的意義慢慢擴散開,他嚴肅起來。“宗教”這個詞解釋了烏有到現在為止的所有疑問,恐怖而又貼切。


    神父也說過和音是神一樣的存在。這個所謂的“一樣”,並非比喻的說法,而是指其本身。他們並非一群狂熱的粉絲,而是某種宗教的信徒。他們的言行舉止中透露出來種種令人感到恐怖的跡象,而這座島就是聖地。


    “你怎麽了?”


    “沒什麽。”


    烏有沒有流露出內心真實的想法,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妄下結論。烏有擔心,他們能夠坦誠地承認並告訴自己事實的真相嗎?


    這個問題就到此為止吧,自己還要好好想想。


    “你肯定在想些什麽吧?”


    “他們一起生活的一年中,肯定產生了許多摩擦,水鏡可能在那段時間裏遭致了某人的怨恨。這種怨恨竟然潛伏了二十年,實在難以置信。不過……”


    “不過?”


    “為什麽會冒出來一個和音呢?是大家都希望此事與和音有關,還是……這些事情到底和她有什麽關係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


    “看來必須得弄清楚和音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但是……”


    “嗯?”


    “這是不是與她二十年前從露台處墜海有關呢?”


    “從露台?”


    烏有像是想象力被激發出來的演員一般,抬頭仰望著天花板。確實如此,肯定與之有關,那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事故。可萬一那件事本來就不存在呢?兇手把屍體搬到露台處,肯定能起到恐嚇他們的作用,可結城他們恐懼的根源到底在哪裏呢?


    “你說得很有道理,分析得很到位。”


    這次對話持續了將近十分鍾,烏有大受啟發。他腦中浮現出不甚明朗但直指事情真相的道路,在與桐璃談話之前沒有想到的地方,都得到了啟發。仔細思考後發現本該能夠發現的問題,為什麽之前沒發現呢?看來自己果然不適合做偵探。


    “總之,露台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他注意到這一點,“你就是因為這個,才去武藤的房間?”


    “對,這件事怎麽想都覺得太奇怪,為什麽露台處會出現一具無頭屍呢?好像有複仇的意思。”


    “真了不起啊。”


    烏有毫不掩飾自己的佩服之情。桐璃的分析要冷靜客觀得多。


    “可我找不出具體的證據。”


    “我也找不到啊。”


    “要不我們去問問?”


    烏有用目光製止了桐璃的進一步行動。她若是去問,肯定引發更強烈的騷動。就跟太陽與北風的故事一樣,不管北風如何凜冽,趕路的人都不會脫掉棉衣。


    “那你會去問嗎?”


    “你覺得這件事能問嗎?”


    “不知道,總覺得不大合適。你也不大擅長跟人打交道吧?”


    桐璃望著書桌上相機的鏡頭,微笑了一下。她說得很對,烏有能發揮的作用也跟北風相同;不過,桐璃也不能發揮太陽的力量。


    “看來我們還是局外人,又不是刑警,重要的信息還是無法掌握。要不還是不要繼續查下去了吧。”


    “說什麽呢!明明剛才查看了真鍋夫婦的住處。”


    “要是打草驚蛇,可夠咱們受的。”


    如果此事與宗教有關,那他們把“桐璃”當做“和音”的想法就愈發危險。這個時候桐璃還要去問,豈不是自投羅網。烏有並不打算把這些想法告訴桐璃,她若是意識到被毀畫像中的人與自己如此神似,恐怕也會陷入恐慌。


    “好無聊啊。”


    “沒辦法,我們隻不過是來采訪二十年後的同學聚會,而允許我們前來采訪的水鏡先生竟然成為第一個受害者。”


    “第一個?你的意思是接下來會有很多人將要被殺嗎?”


    “不知道。”


    想不到一時疏忽竟然說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烏有趕緊恢複滿臉冷漠的表情。


    “那好吧,我走了。”


    桐璃重重地聳肩過後,說了上麵的話,消失到門的另一邊。她經常這樣,烏有並不放在心上,不過覺得有些突然。


    烏有深知,桐璃肯定不會聽自己的勸說,這是有前科的。不過,兇手應該不會在白天采取行動。


    烏有換下了皺巴巴的襯衫,走出房間,爬到頂樓。他就是想看看一望無際的大海,將內心積聚的不安與煩惱釋放出來。夏天是難以忘卻的,因為烏有一直對十年前某個夏天發生的事不能釋懷。那時他躲在母親背後偷偷哭泣。至今記得在那個黑色的葬禮上,死者妹妹望著自己的眼神。他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衣角。


    從那以後,烏有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生活著。幾年前,他一直以為自己身上擁有的自信、自尊等都灰飛煙滅了,最後連疲勞都無法充分感知。


    登上奇怪的樓梯,推開屋頂的大門,烏有發現已經有人先到了。那個人手扶著低矮的欄杆,在看海,胸前的十字架被風輕輕吹動。


    “神父。”


    那人轉過頭來,舉起一隻手,“啊”了一聲,並不覺得驚訝。


    “你來看海?”


    “對。”


    烏有走過去,站在神父的旁邊,也將手放到欄杆上,探出身子。和音館的構造非常奇怪,屋頂(最高的地方在旁邊,是一座聳立的尖塔)平坦的地方並不寬闊。房間是風格很奇特,與之僅隔了一層天花板的屋頂露台也采用了同樣的風格,像北非的城市那樣,呈現出高低差,好像樓梯似的。東邊的露台距海最近,最適合遠眺。


    下麵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烏有卻故意不去看。他注意到的是海天交接的水平線。那條線就像烏有的“自我”與“他我”的界限一樣。讓兩者暫時融為一體的就是桐璃吧,她簡直是太陽一般的存在。烏有為了更好地感受海風,往下退了一步。


    “我以前經常在這裏看海。”神父小聲說。


    “看海?”


    “對,還跟原來一樣。”


    與二十年前一樣,毫無變化。這是他們來到這裏之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因為大海的緣故,還是因為天空的緣故?烏有考慮片刻,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一切肯定與那件事有關。那一瞬間想到的事情,將烏有的注意力從風景畫世界中拉迴到現實世界中。在外力與內力的作用下,他無法做到無動於衷。這讓烏有湧起一股強烈的責任感,讓他從虛妄的泡沫迴到現實生活中來。


    “這兒能讓人獲得安寧。”


    “神父,我想問您一些事情。”


    寧靜的氣氛突然被打破,烏有緊緊地抓了抓欄杆,不得不說出剛剛桐璃帶給他的疑惑。


    “和音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你們為什麽會聚集在這裏?”


    神父驚訝地望著烏有,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雙手合攏之後說道: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


    果然如此,烏有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和音並非單純象征著“美”,她更是“神”。電視裏經常報道,新興宗教的信徒們聚集到深山或者大樓的一角舉行集會。二十年前,他們聚集到這座小島上,將和音作為“神”來頂禮膜拜。這座小島就是聖地,這座傾斜的建築就是帶有宗教色彩的聖殿。那麽,這一切到底是何種性質呢?烏有采取了審慎的態度——問題如此敏感,不得不小心措辭。


    “不過,有這種想法的隻是我們幾個人,昨天也說過了,和音對我來說,是‘神’一樣的存在。”


    神父已經迴到了遙遠的過去,瞳孔就像幽深的古井一樣靜謐。烏有像配合神父似的,思緒也飛到了過去。海鳥傳來高亢的叫聲,見證了過去的歲月。不久,風平浪靜,聲音也隨之消失。


    “當時,我們還是一群學生,在追尋著某種東西。七十年代學生運動盛行,簽訂了安保條約,發生了衝繩鬥爭以及反越南鬥爭。學校裏有許多宣傳車輛和各種宣傳欄,桌椅板凳被堆起來,組成臨時的對抗陣地……”


    神父迴憶這些時,好像在講述百年前的舊事一般。他說的這些,烏有隻是在紀錄片裏見過,無法想象出當時的真實情況,隻是大致有些了解。


    “可是我與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樣。當然,這不是錯誤,可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他們不過是在煽動性地宣講美國太過幹涉越南,對國民的管理與教育太過粗暴等。我對他們的事情提不起任何興趣,可也不想參加以體育會為主流的右翼活動。六十年代發生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但是那個年代形成的失敗感、閉塞感,我都切實地感受到了。”


    對過去一無所知的烏有認為(雖然不夠負責任)神父的想法是正確的,可能是對學生運動中那些過激派的恐怖襲擊等行為印象太深的緣故。烏有曾經就讀的那所私立大學的宣傳欄中隻張貼著俱樂部以及社團的小廣告,可能是學生運動中留下來的產物。


    “雖說如此,我並不清楚到底要追求什麽。不參加任何運動,應該是有自己的想法。這時,我遇到了武藤。”


    “武藤?”


    “我意識到,應該說受到影響後意識到,自己追求的是‘神’。”


    神?


    “可能我根本就不適合當醫生,繼承家業也不過是外界強加給我的使命。”神父開始自嘲,“當然,我在醫學係學習,在某種程度上還是相信科學萬能主義。覺得人,也就是人體,應該是一個有著各種功能的組織。若不這樣,醫生就無法開展工作。將這種想法進行簡單的演繹,推廣到社會層麵上,就形成了全麵的唯物觀。不過,作為醫生的人不是科學家,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生命中體現出來的神秘無常性。”


    “神秘主義?”


    “當然不是。我心中的‘和音’可不是那種東西。”神父堅決否認了烏有的想法。“命題是非常簡單的。如何超越無意義的表象,得到絕對的真理?科學抹殺了‘神’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需要同時存在科學與‘神’這兩種不同性質的體係。在七十年代的安保鬥爭中,科學的代替品——‘神’與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相比,喪失了絕對性。如果絕對性這個詞尚不能完全表達意思,也可以理解成為依存性或信賴性等。”


    “戰後不是出現了許多新興宗教嗎?”


    神父輕輕搖了搖頭。


    “不。就算是出現了中世紀那種平民領袖或者英明君主,也不過是改變了君主專製的外在形態。”


    隻不過改變了外在形態……


    “在‘神’確實存在的時代裏,如何複興‘神’呢?現在想來簡直極端愚蠢,可當時我非常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


    烏有內心非常認同這種看法。當然,他並沒有追求所謂的“神”,可五年或者十年後迴頭再看現在的想法,恐怕也會啞然失笑。即便知道了現在的自己非常幼稚與青澀,也不能停止思考。


    這個世界上有絕對的存在嗎?如果有,它就是烏有畢生的追求。


    “現在,我們處在一個不幸的時代之中。科學太過發達,抹殺了‘神’的存在。”神父像布道一樣,在演說中加入了動作。


    科學本來就是神學。它采用神學的方法,通過內省,向世界上的人證明“神”的存在。這裏,我們將“神”的範圍縮小,特指基督教的“神”。為了對其進行理性證明,主張其正當性,為了弄清楚“神”的睿智,過去的人們采用了科學的思維方式。可在這個過程中,“神”竟然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存在。本應該屬於“神”的東西都用科學術語進行了表達,“神”成了毫無意義的詞匯以及信仰。最後,根據不確定性原理,將其置於死地。這比拉普拉斯(7)的性質更為惡劣,它破壞了世界的絕對性,認為這個世界是由偶然組成的……


    比方說,將某物推倒的時候,若各種數字出現的概率相同,那就成為了某物被推倒的初始條件(如手握緊的程度、朝上的麵、用力方法、空氣阻力、地麵硬度以及摩擦力等)。整個世界成了由概率構成的世界。若在同一條件下一定會發生某種情況,那麽反複試驗應該也會得出同樣的結果;如果某物出現的概率隻有六分之一,我們則完全無法掌控和設定其初期環境。


    如此演繹下去,我們會發現世界上並不存在任何一件偶然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先決條件決定的。有果必有因,任何事件的發生都是必然。對人類來說也是一樣。人的思考由“腦”這一細胞組織進行,組成要素形成的大腦支配著思考這一行為。所有行為都是由原子中的電子的躍遷所放出的熱來決定的(我們的喜怒哀樂以及各種性格,從根本上來講都是由電子的躍遷以及原子核的分裂與結合決定的)。我們的出生與死亡都是由宇宙這個物質初始值來決定,所有事情的產生都是必然。


    舉些淺顯通俗的例子,路上丟了錢包、菜刀切了手、感冒、烏有活到現在等事情的發生都不是偶然,它們是由於很久以前形成的原子排列所決定的。推而廣之,同樣適用於未來,現在的條件決定了未來。而知道這一切的,是“拉普拉斯惡魔”。這個“拉普拉斯惡魔”就是“神”,至少它無所不知,能看到未來。


    不過,這個恆久不變的絕對性被韋納·海森堡(8)所否定。


    所謂“不確定性原理”,簡單來說,即不能同時決定速度和位置。現實世界中看來比較荒謬,可在原子層麵看來,原子無一例外存在著潛在的誤差。因此,由其規定的位置與速度難免變得不精確,規定速度後,位置隻能通過概率來決定。我們隻能說某物最有可能出現在某位置,推而廣之,萬事萬物都由偶然來決定。


    這就否定了“人類的將來是由過去來決定的”這一說法,當然,未來也隻能通過概率來進行感知(“神”也是一樣),也就是說世界上並不存在絕對的事物。一般來說,“神”必須是“絕對的”存在,這個理論否認了“神”的存在。


    這些就是神父想要表達的意思。


    “現在被認為不科學的‘神’如何才能轉化為科學的存在呢?采用何種辦法才能在不否定科學的前提下,創造出一個超越科學的‘神’及其體係呢?”


    科學的“神”……


    烏有不由得想到了某種電腦怪物,比如hal9000(9)。


    “非科學的、超科學的、反科學的‘神’隨處可見,但是毫無意義。如果是‘神’,一切都應該合情合理,不存在矛盾。也就是說,我們如何像過去一樣,通過科學的手段來創造以及規定‘神’的定義。這可能是一個太大的命題,無所不知的‘神’並不告訴我們將來會發生什麽,我們隻好靠自己的力量上下求索。”


    “那你們找到了嗎?”


    當然找到了,不然怎麽會出現和音呢——烏有反複思考神父所說的話時豁然開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您剛才說,你們尋求的是唯一的東西。如何在這個相對的世界上發現‘絕對’的存在呢?難道是通過和音發現的?”


    “對。我們將和音當成‘神’,準確地說是當做‘神’的象征……這樣,我們就得到了自己的‘神’。”


    神父用聖母般的目光凝視著烏有,眼睛裏閃耀著讓人內心平靜的光輝。


    “您知道立體主義嗎?”這次換做神父發問,這個問題很突兀。“……它是本世紀初出現的一種繪畫風格。”


    “是。”烏有迴答道。這個畫派以畢加索以及喬治·布拉克(10)等為代表,好像是將碎片等搜集起來進行重構,比方說《亞威農少女》(11)等。“就像和音掛在二樓的那些畫作一樣。”


    “啊,如此說來,昨天我們還說過呢。”


    帕特裏克神父像是迴想起來似的,點了幾次頭。“……那些都是分析立體主義作品。”


    神父用食指輕敲著額頭。


    “所謂分析立體主義,就是指從原來的二維轉變到三維。這打破了持續到十九世紀的透視法則對畫家的限製,將對事物的把握過程體現在時間上,通過多個視角的碎片進行重新的構築。”


    不知是引用別人的定義還是因為多次說起過的緣故,這些拗口的話被神父說得非常流暢。


    “明白了嗎?”


    烏有搖搖頭。突然聽到這樣複雜的言論,當然不能馬上理解。他對立體主義的理解不過是皮毛,完全不具備任何理論性的知識。剛才那一番關於物理的理論更是前所未聞,繪畫方麵的理論也就是在高中的時候老師講過的一點透視、二點透視等。因為不在考試範圍之內,烏有也沒認真聽過。他懷裏總是放著一本《英語單詞手冊》。


    “就是說,你正對著我的時候,肯定會在腦海中想象我後背的樣子。現在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等你移到我身後,才能看到我的後背,完成對我的完整構圖。”


    說罷,神父背對著烏有,展示了他的後背。


    “從一個視點看到的一瞬間的景象,就是傳統的透視法。一般的風景畫以及人物肖像畫都采取這種畫法。”


    烏有也知道,將遠處的物體畫得小一些,將矩形的大廈畫成菱形等,都是透視。


    “可這種傳統的透視法,即便根據已有知識能想象出我後背的模樣,也不能將之描繪出來。”神父轉過身,繼續說道,“這時候,立體主義應運而生。如何將我們認識事物的過程以及結果在二維的畫布上體現出來呢?當然,傳統的畫法隻能描繪出平麵上的景象,無法做到這一點。”


    “立體主義能做到嗎?”


    透視法之類的問題也許比較有趣,烏有看畫的時候從沒想過這些。但是,畫中那些彩色玻璃碎片般的東西真的能描繪出後背的模樣嗎?


    “對。隻有立體主義才能忠實地再現科學的認識過程,換句話說,是近代科學的勝利導致了這種畫風的誕生。”


    神父的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它很重要嗎?什麽叫科學帶來的藝術?


    “藝術為了超越二十世紀這個時代,不得不與同時代的科學技術緊密結合。其原因在於,如果藝術無視科學這顆明珠所散發出來的耀眼光芒,一味後退,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根本意義。當然,畢加索或者喬治·布拉克在創作的最初不一定有這種想法,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就是順應時代要求而產生的天才。十九世紀的繪畫無視科學,一味沉溺於浪漫主義,正是值得反省的地方。”


    “汲取科學的要素……具體來說是怎迴事呢?”烏有隻能理解個大概,試探性地問了以上問題。


    “比如歐幾裏得(12)的幾何學中放棄透視法,將認識有限化。也就是說,根據存在主義的思想,當時明確了‘物體’的連續性和相對性。”


    神父特地用了“當時”這個詞。因為到了現在,超弦理論(13)仍然強有力地證明了時空的非連續性。當然,這是基於狹義相對論的看法。


    “認為‘物體’隻有在與外物或者本身的過去、現在、未來相關的情況下才存在,這與畫家們采用透視法作畫是同一個道理,不過是截取了一瞬間的景象。它忽視了時間這個第四類概念。事實上,時間與‘存在’密切相關。物體通過與光速相關的時間及過程而被人認識,時間與空間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


    帕特裏克神父停頓片刻,用舌頭潤濕嘴唇後又開始講那些難懂的話。


    “也就是說,十九世紀之前的畫,無論是風景畫、肖像畫,還是靜物畫,都沒有描繪出物體的真實模樣。因為繪畫的過程中畫家忽視了時間這個概念,不可能做到寫實。物體隻有在時間過程中隨著視角的變換才具有能稱之為‘物體’的屬性。”


    神父真的認為烏有能理解他說的話嗎?剛才說的那些話,即便是用文字記錄下來,烏有也未必能看懂。神父可不是傻瓜,他可能希望烏有聽不懂他的講話。


    “如果這是一座三維的雕塑,在我們不斷變換位置的情況下,當然比較能夠全麵地鑒賞它。如果想在二維的畫布上做到這一點,就不得不將它各個角度的樣子表現在同一平麵上。根據不確定性原理,我們不能將時間和運動以及位置同時表現出來。傳統的透視法也默認了這一點,對其進行了巧妙的偽裝。傳統的畫家避難就易,曾經嚐試過印象派的畫風,僅此而已。新的時代需要一種能夠寫實的、二十世紀通用的新型透視法。”


    “您是指立體主義嗎?”


    “當然,如果單純從科學的角度出發,有可能存在著其他的方法,其中最精巧的莫過於現在的計算機圖形學(14)。不過,我們不能將之運用在繪畫上麵。既然是繪畫,就必須具備科學和藝術兩個方麵的特點。不僅能傳達給觀賞者信息,還要具備鑒賞的價值。”


    烏有明白這一點。完全寫實的風景畫或者肖像畫並不能稱之為“畫”,不過是一張照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由於攝影技術的發展,繪畫不得不開拓出一條與之相反的道路。繪畫作品要表達的不是表麵上看得到的景象,而是深處蘊含著的內在精神。


    “畢加索他們采取的方法是描繪一種過程,而不是結果。將世界上不斷變化的各種關係置於認識的過程中,不斷描畫出瞬間的片段,然後將它們綜合起來。立體派畫作中的那些細碎的板塊就是一個個不同的視角,畫布上是各種視角的集合,將真實的物體的全貌同時展示在一個平麵上。這就是所謂的‘展開’。”


    畢加索將側臉的旁邊畫上原本應該看不到的另外半邊臉,就是基於這種理念。這是將兩個視點在同一個平麵上展開的簡單實例。分析立體主義鼎盛時期的作品更加複雜。藝術家以許多角度來描繪對象物,隨著視點向周圍的緩慢“展開”,臨近片段之間呈現出微妙的差異,背景與主題相互穿插,使人產生一種錯覺,“幹擾”人們的認知,以為看到了對象物最完整的形象。


    ——上麵的話是在解釋認識的過程。這就是“展開”?上述所謂“幹擾”,並非“展開”發揮的主要作用,而是指視角“展開”後給各個片段之間帶來微妙差異這一副產品。烏有利用粗淺的物理知識,將那番抽象的話具體化,勉強理解其大概意思。以行駛中的列車為例,前進的運動是“展開”,前進過程中車體小幅度的晃動就是“幹擾”。當然,烏有的理解與神父想表達的意思是否一致,還有待商榷。


    有一點可以肯定,用列車的例子來理解神父的話並不很恰當。列車小幅度晃動這一“幹擾”,在立體主義中是(世界形成)的關鍵因素。


    “我好像明白了一點。您為什麽突然跟我說起立體主義呢?”


    帕特裏克神父看起來非常高興,眼睛眯成一條縫,說道:


    “你難道沒有意識到,和音館的構成就是典型的立體主義風格……”


    烏有聽罷,立刻用“展開”的視角審視自己腳下以及四周的情形。


    “這座建築就是用‘展開’的視角構築起來的。想必你來到這裏時就有所察覺。和音館呈傾斜狀,展示的是‘立體——平麵——立體’的再構過程。設計師為了將真實的情況呈現給眾人,很下了一番工夫。”


    “真實……”


    真實到底是什麽?一方麵將和音當成“神”,也就是“真實之源頭”來崇拜,一方麵相信存在科學的真實?同一個人同時表述兩種自相矛盾的真實?或者神父根本就是在與烏有開玩笑?


    就在這時,烏有腳下的地板開始震動起來。海鳥開始不安地鳴叫,連天空都開始搖晃。地震來了。地震經常襲擊這座孤島。整座和音館開始劇烈晃動,烏有有些站不穩。因為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屋頂,若不用力抓住欄杆,很可能被晃下去。他連忙蹲下來,靜候地震的結束。


    烏有突然抬起頭來,發現神父也蹲在地上,一臉鎮定,竟然還帶著笑意,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他隻好將視線收迴來,開始看海。整座島嶼都晃動起來,更確切地說,波浪在以島為中心向四周無限擴散開去。


    地震持續了一分鍾,海麵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這是和音在警告我,不準我繼續往下說。”


    繼續往下說,還是繼續欺騙?神父並沒有給烏有思考的時間,起身下樓離開。烏有的手還緊抓著欄杆,好像著了魔般呆望著神父那身黑色祭袍。他突然迴過神來,連忙追問道:


    “我還想問最後一個問題。您為什麽要信奉新的宗教呢?”


    烏有以為神父肯定不會迴答,想不到他竟然突然站住,轉過身,滿麵笑容地說了句:


    “因為以前信錯了神靈。”


    迴答簡明扼要,幹脆利落。


    烏有越發疑惑。


    8


    ——鋼琴聲。


    烏有不由得迴過頭來,發現客廳的門大開著,琴聲來自外麵的走廊。晚飯後,他一個人在這裏休息。可能是想繼續關注一下有關今晨降雪的新聞,也想稍微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不然一迴到房間就不能抑製地胡思亂想。看電視可以轉移人的注意力,總之,烏有有了相對輕鬆思考的時間。可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他怎麽也理不出任何頭緒。到目前為止,他隻弄清楚了整件事情與新興宗教有關。雖然神父否認了這一點,可事實明擺著,毋庸置疑。可接下去該怎麽辦呢?這些事情之間到底有何關聯?接下來還會發生些什麽?烏有最終還是陷入了被動。問題十分敏感,他不知道該如何委婉措辭才能問出需要的信息。雖然神父說了那樣的話,但現在可以肯定,有人仍然是和音的信徒。比方說,結城。至少,那位殺人兇手肯定還對和音深信不疑。


    烏有懷疑神父。與其說懷疑,還不如說是不解。烏有無法理解神父說的那番令人費解的話,他從吃飯開始就一直在反複思考著神父為何突然說起立體主義,遺憾的是,這種思考一無所獲。


    烏有想停止思考,可腦子根本就不聽自己的指揮。水鏡的屍體與十年前的那具屍體重疊起來,一張鮮血淋淋的臉像在控訴著,他才是殺人兇手。本來,他以為自己一直在想孤島殺人案,想不到事實並非如此,他想的還是那件事。烏有戰戰兢兢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再次意識到精神創傷的可怕,這樁案子讓潛伏多年的創傷再次凸顯了出來。


    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到底能不能被外人認可?高考失敗這一噩夢般的經曆影響他多年,至今仍然沒有重新找到目標。烏有並沒有受過和音教的蠱惑,卻也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他所希求的不過是逃遁的出路或者走投無路時的陷阱。


    烏有所在的房間光線不好,他呆望著電視的時候,聽到了外麵傳來的鋼琴聲。那不是悅耳動聽的音樂,可也不是激烈的重金屬音樂,當然,也不是爵士或者流行樂。音符與音符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聯,節奏也是忽上忽下,就像貓在鋼琴上行走時發出的聲音。可它並非無意中發出來的聲響,還是能感覺到有人的意識在操控著,讓人聽到後想要退避三舍。


    “莫非是……”


    有人曾說和音在露台上唱過韋伯恩的歌曲,難道這就是?把它當做古典音樂,曲調未免太過僵硬,應該是勳伯格或者韋伯恩的作品。彈琴的人可能在遠處,烏有在沙發上側耳傾聽,也隻能聽到微弱的聲音。突然,琴聲毫無征兆地消失了。沒有聽到任何類似於終曲的部分,也沒有由強到弱的過程,就像練琴的人心情不好中途停下來一樣。


    誰在彈琴?曲終後,烏有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他甚至對那位彈琴者表示崇拜。那種旋律乍一聽好像完全沒有章法,卻能使聽者產生強烈的共鳴。想不到這裏竟然有如此高手,雖說在和音館這樣的大別墅裏有音樂室並不奇怪。讓人驚奇的是,發生了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後,還有人能冷靜地彈琴。也就是說彈琴者並不認為此事有何蹊蹺,他很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突然,烏有想起了歌曲的形式,這是他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和音唱歌的時候,肯定有人伴奏。若沒有樂隊,當然得由鋼琴來代替。也就是說,二十年前,這裏應該有一位彈鋼琴的人。


    不宜操之過急,烏有心想,明天問村澤就知道了。深夜還在陌生的房間裏徘徊是他現在最避諱的事情,既有可能被襲擊,也有可能被當做懷疑對象。況且即便他現在去音樂室搜查也來不及了,直覺告訴他,人已經走了。


    烏有打算迴自己的房間,走出大廳。這棟貫穿立體主義理念的建築,站在一樓大廳的中間往上看的時候,還是能覺察出傾斜。四周呈螺旋狀上升的樓梯,直逼天花板。剛剛聽神父說了透視方麵的知識,烏有下意識地注意了樓梯與其他附屬物,所有的物體大小(甚至遠近)看起來都相差無幾。也就是說,從一樓大廳望去,每個樓層之間所呈現的形狀與距離都是相同的。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效果,是因為對實際形狀進行了傾斜或者歪曲的處理(尤其是從天花板到四樓的空間),烏有上樓時體會到的不穩以及怪異就是出於這個原因。隻是沒有感覺到這是為了讓肉眼看到實物的真實形狀才采取的措施。


    烏有對這種幻境似的設計表示佩服。不過他天生扭曲的性格,或多或少削弱了這股敬佩之情。


    從大廳中央仔細望去,發現不過是進行了極小幅度的變形。因為這個地方本來就與被固定的畫布不同。和音館的選址肯定也是根據立體主義原理敲定的,最終確定在一個能夠經過新的透視法進行整合的地方。屋內肯定存在一個能將一切皆盡收眼底的房間,莫非那就是和音的房間?


    烏有突然想到。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樓上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有地毯消聲,腳步顯得比較輕微。腳步聲越來越近,來人似乎在下樓,影子投射在牆壁上。


    是村澤夫人。烏有不由得藏在走廊的一角。夫人躡手躡腳地下樓,穿過大廳,朝中庭走去。不知是為了服喪還是為了與畫中的和音相似,她身著黑色的衣裙,側臉顯出幾分空虛。她並非一副歇斯底裏、張牙舞爪的樣子,而是內心激烈卻表麵平靜的模樣。烏有突然猶豫了,自己這麽做是不是太過分呢?


    夫人晚餐時的精神狀況就不大穩定。她像是害怕什麽,機械地將飯菜往嘴裏塞,與犯罪分子的神情極為相似。當然,僅憑那副神態,不能構成懷疑她的理由。烏有認為,能將局麵控製得如此完美的人,肯定具有更強大的精神力量。夫人當時隻顧著與結城說話,完全忽視了自己的丈夫村澤。而村澤也毫無參與談話之意,隻是默默吃著飯,像在沉思著什麽。在烏有看來,他更擔心的是整個事情的進展,而不是夫人的精神狀況。或者村澤隻是故意假裝不在乎他們的對話。這一切微妙的事態,都是在昨晚偷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後才開始注意到的。


    烏有躲在客廳的陰影下,注視著夫人的舉動。當晚月光明亮,看得很清楚。尚美蹣跚著緩步走到露台前,停下腳步。她在草地上站了兩三分鍾,考慮到底要不要上去,期間並沒有注意周圍的動靜,也沒有等待任何人的意思,隻是緊盯著放置過水鏡屍體的地方。月光下,她困惑的表情一覽無餘。


    不久,尚美重新邁出腳步,走上舞台。那裏被屋頂的陰影遮住,黑色的衣裙融和到黑暗中,身處客廳的烏有看不清楚那邊的情形。他懊惱不已,仔細凝視著那邊,但隻能依稀看到輪廓。尚美開始翩翩起舞,不過看不清楚到底是西方舞蹈還是日本舞蹈。隻見她在冷夜裏伸手,收手,旋轉,下蹲,踮腳,伸展全身……烏有突然想起和音曾在那裏跳過舞。夫人是在模仿和音嗎?為什麽?


    突然,舞蹈停了,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暗夜裏。幾分鍾後,她出現在麵朝大海的方形露台上。那裏沒有屋頂陰影的籠罩,看得很清楚。夫人大概是跳累了,有些氣喘,手搭在低矮的欄杆上。也許是為了看清楚腳下的大海,她的身子伸出了很大一部分,腳尖踮起,腳後跟甚至離開了地麵。因為是背朝著烏有,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莫非,她要跳海?


    烏有心頭湧起一股突如其來的不安,打算推門而出阻止她的行為。雖然夫人跟他毫無瓜葛,可也不能眼看著她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手剛觸到門板的時候,他的肩膀被兩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人被拖了迴來。來勢相當猛,烏有的後背撞到了來人的胸膛,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迴頭一看,發現是村澤。


    “村澤先生。”


    “沒事。”村澤正色道,一臉嚴肅的神情貌似並非針對烏有,而是針對夫人。


    “可是,您真的不覺得危險嗎?”


    村澤怕驚擾夫人,壓低了聲音,雖說勢頭也有些減弱,可眼裏依然閃耀著不容置疑的光,重複了一句“沒事”。


    “你一直在這兒嗎?”


    “嗯。”烏有點了點頭。說完才反應過來,這不等於承認自己一直在偷看夫人跳舞嗎,不禁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村澤並不在意。


    “讓她待在外麵吧。”他眼睛朝下看著,緩緩地搖了搖頭,好像看到夫人怪異的舉動也是一種折磨。


    “怎麽了?”


    “她隻是一時情緒失控。”


    “可是,突然跳起舞來是怎麽迴事呢?接下來會怎麽樣?”


    “沒辦法,是和音要她那麽做的。”


    “和音……”


    在他們對話的過程中,夫人很可能會沉入海底。她上半身完全伸出欄杆,頭低到腰下麵,眼睛望著露台那邊。


    “放心,她不會跳海的。”


    烏有刹那間覺得,村澤該不會期待著夫人跳下去吧——因為她不夠忠誠。烏有以為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時,村澤歎了一口氣。


    “好吧,我去阻止她,這總行了吧。”


    烏有沒有迴答,表示默認。


    “沒辦法呀。”


    村澤出了中庭,還在反複感歎著那句話。也許是月光的緣故,他的臉被苦惱扭曲得幾乎變形。


    “我們在露台那裏殺死了和音。”


    他說的是實情還是悔恨之餘的比喻,或者隻是月光在作怪,一時胡言亂語了起來?烏有不敢再往下問。若他所言屬實,那他們豈不是殺了自己的“神”。村澤說的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是指誰呢?村澤、尚美,還有……


    烏有倒抽一口涼氣。如果他們真的殺了和音,那水鏡舉行這次聚會的目的莫非是為了將此事做個了結?


    想想都覺得恐怖。“猶大”並非都會後悔乃至自殺。


    “告辭。”


    烏有撇下露台上的村澤夫婦,逃跑似的離開客廳。


    烏有在三樓走廊處遇到結城,不由得心裏一沉,怎麽如此不巧。他本來打算迴到房間,仔細整理一番思緒。


    “你還在調查呢?”


    結城越走越近,話中充滿嘲諷,滿身酒氣。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喝酒,奇怪的是一點沒有上臉,說話也很清晰。若不是身上酒氣太重,絲毫不覺得他喝多了。


    “不,剛在下麵看電視。”


    說完,烏有心想,糟啦。若結城這時去客廳,肯定會遇到村澤夫婦,場麵將會變得難以收拾。


    “結城先生,您剛才聽到鋼琴的聲音了嗎?”


    “沒,剛才有人彈琴嗎?”


    “對,二十分鍾前,有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


    “沒聽見,最近耳朵也不靈了。”結城笑了,可聽起來既不像玩笑也不像謊話。關上門,很可能聽不見。


    烏有為了求證內心的想法,進一步問道:“據說,和音曾在露台上唱過歌?”


    “是啊。”結城提高嗓門,“那又怎麽樣?”


    “那是誰給她鋼琴伴奏呢?”


    “伴奏?啊,是武藤。”結城不以為然地答道,看來他放鬆了警惕。


    “武藤先生?”烏有的聲音小下來,一臉意外。這在結城看來是受到驚嚇的模樣。


    “我說,你們中午說了武藤不少壞話吧,現在還懷疑他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知道大家在聽和音唱歌時,是誰在伴奏……”


    烏有表達不清楚,索性說到一半閉口不言。結城卻一副了然如胸的模樣。


    “你剛才該不會以為是和音在彈琴吧?”


    “也不是。”


    “沒事沒事。不過和音確實會彈琴,她什麽都會。不過,最好不要這麽想……畢竟,她已經死了二十年。”


    這句話冷冷的,帶有威脅的意味,像是在忠告烏有,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若是一個小時前,烏有肯定會服從,同時也為了自保。問題是烏有剛才聽村澤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如果結城也參與了謀害和音的行動……必須得問點什麽,哪怕旁敲側擊也行。


    “還有誰會彈琴呢?”


    “沒有了。不過要是有人在離開這裏後的二十年中學過,自然另當別論。水鏡小時候學過琴,可癱瘓之後是無法踩踏板的。尚美也不可能,我從沒見她彈過。”


    結城望著天花板,走廊上的天花板上貼著布,上麵滿是黃色的刺繡。中間描繪著女子的脊背,從西往東伸展著,展示的是她從少女到女人的過程。這也可以看做是“和音”的某些曆史,就像基督教教堂裏裝飾的宗教性質的壁畫一樣。


    “我想問個問題,你是打算迴自己的房間嗎?”


    問問題?烏有裝作沒有注意到對方懷疑的神色,謹慎地反問道:“怎麽了?”


    結城前後左右看了兩圈之後,壓低聲音說:


    “能不能老實告訴我,你認識舞奈小姐多久了?”


    “桐璃……為什麽?她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突然想問問。”


    烏有的眉毛皺成一團,不相信他說的話。結城隻是一味弓著背。


    “一年左右。”


    “一年?”結城思考了片刻,“她現在十七歲?”


    “對。告訴我,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沒什麽,她父母怎麽樣?”


    “父母健在,她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你到底想說什麽?”


    “都說了沒什麽,話說,你跟村澤才是一夥的吧。”


    這個時候,沒有退路。


    “不要懷疑桐璃,那是沒有根據的。”


    “沒人懷疑她。”


    結城語氣很冷。看來他不會放棄對桐璃的懷疑,隻是不知道疑心到底有多重。烏有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桐璃,是殺人兇手還是一係列騷動的策劃者?是導致這一切的根源?是主犯還是“神靈”?無論如何,從他越來越沉重的口吻裏可以聽出,他們將桐璃看做和音。事實上,這純屬誤會與巧合,要是他們不給桐璃解釋的機會,擅自采取行動,她很可能會陷入危險的旋渦之中,處境會更加不利。


    “這都是誤會。”


    結城無視烏有的話,擅自改變話題。


    “你見到尚美了嗎?”


    “沒有。”


    “那村澤呢,我有點事情想問他。”


    “沒有,我不知道,他們不是在各自的房間裏嗎?”烏有撒謊道。


    推開桐璃的房門,發現她正盤腿坐在床上聽著隨身聽。看到烏有進來,她取下了右邊的耳塞。烏有本打算問她鋼琴的事情,想想還是沒問。她聽著隨身聽,不可能聽得到外麵的琴聲。桐璃剛洗完澡,穿著一件t恤,頭發濕濕的,垂到肩頭,水珠順著黑色的耳機線流下來,臉紅撲撲的。


    “怎麽了?”


    她戴著耳機,說話的聲音很大。烏有豎起食指放到嘴前,示意她小點聲。


    桐璃看了看桌上的鬧鍾,隻好不情願地起身變換了下坐姿。她穿著熱褲,伸出白皙細長的腿。


    “人家都嚇壞啦,你怎麽不敲門就進來了?”


    “不是啦……”烏有像受了責備一般,囁嚅道,“你聽什麽呢?”


    “x,就那個,是你的磁帶吧。”


    確實聽過一次,此後就不知扔哪兒去了。


    “我隻帶了三盤磁帶,同樣的歌反反複複都聽了幾遍啦,《傑拉西》那首甚至聽了五遍。你要不要聽?”


    說著她將右邊的耳塞遞給烏有。烏有搖頭,他哪還有心情聽歌呢。


    “不聽。”


    “房間裏要是有電視就好啦。”


    “那太奢侈了吧,你不是帶了幾本雜誌嗎?”


    “昨天都看完啦。”


    桌上胡亂丟著幾本雜誌,多是大紅色封麵。


    “那就想想密室之謎,怎麽,這就對偵探遊戲不感興趣了?”


    烏有試探著引入正題。


    “怎麽可能!”桐璃猛地抬起頭來,頭發從肩膀上滑了下去。“人家在很認真地思考呢,你該不會又想著明天偷偷出去不帶上我吧。”


    “我肯定會帶上你的,不過也得村澤同意。”


    “他討厭我,肯定不會同意。對了,你一個人的時候不采取任何行動嗎?明明有好多事情可以做。”


    “那樣太引人注目。”


    這是烏有的真心話,他不想出風頭引起他人的注意。這倒不是性格使然,而是考慮到這麽做他們肯定不樂意(當然,桐璃也是)。這種“強出頭”的行為肯定會讓周圍的人反感。電視劇或者小說中,接受調查者也常常刻意疏遠偵探或者警察。況且,烏有並沒有必須揭開謎底的義務、責任或者特權。


    “我們到處晃會打擾人家,偵探小說中不是經常有這樣的橋段嗎,單獨行動的調查者經常死於非命,這樣做太危險。”


    “你不是說沒看過偵探小說嗎,知道得倒挺清楚。”


    “看過兩三本大概就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桐璃鼓起嘴,完全聽不進烏有的勸告。好在烏有根本就沒有期望她會老實聽話,也就沒有焦躁或失望。


    “桐璃。”


    “嗯?”


    “你知道立體主義嗎?”


    桐璃伸長著脖子,搖了搖頭。


    “什麽東西?新式魔方?”


    “不是。”


    桐璃的迴答讓人很意外,烏有反倒安心不少。可能是剛聽到琴聲或者結城的話,一時間烏有也將桐璃與和音混同起來。


    “那是一種很有名的繪畫流派。”


    “知道這個幹嗎呀。”


    烏有心想,嗯,不知道才好。


    “這座房子裏有個殺人狂魔呢。”


    “你怕不怕?”烏有聽到桐璃陰森森的語調,很希望得到肯定的迴答。


    “有點……”


    “別怕,我保護你。”


    “說什麽呢,我不是這個意思。”


    桐璃對烏有的反應嗤之以鼻。


    烏有是認真考慮過才這麽說的,桐璃的話讓他大受打擊。


    “怎麽?不高興啦?”


    桐璃以為烏有心情不好,他隻好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傻瓜,誰不高興呢!”


    烏有提高嗓門,可在自己聽來都覺得十分勉強,分量太輕。沒有辦法,烏有打算起身離去。


    “怎麽要走,來這兒不是有話要說嗎?”


    “沒什麽。”


    “真奇怪……”桐璃伸長脖子盯著烏有,想看穿他的真實想法。“你肯定是有什麽心事。被我猜到了吧,坦白從寬,快說!”


    “說了沒什麽。”


    “撒謊。你肯定是有什麽事才來的。”


    “沒有。”


    烏有說完,也不給桐璃說話的機會,轉身就走。要是還待在這裏,肯定要露餡。他不想總被桐璃看穿。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隻聽得裏麵傳來一聲“晚安”。


    “晚安。”烏有小聲說。


    烏有迴到房間,思考片刻之後開始做守夜的準備。毛巾、咖啡,還有少許食物。結城的話讓他很不安。不僅如此,尚美怪異的舉動,村澤的傾訴,神父給出的謎團,都給了他很大壓力。若是有人現在就對桐璃采取行動……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必須有所警惕,想些辦法。不過,這可不能讓桐璃知道,烏有決定在自己的房間裏守護她。他不相信鎖可以保護桐璃,於是將自己的房門打開一條縫,正好可以看到桐璃的房間入口。若是普通的建築,這根本不可能做到,烏有第一次感謝立體主義。


    他困倦不堪,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溺愛桐璃,擔心得有些過火——也許隻是杞人憂天。可事實擺在眼前,已經死了一個人,情況不容樂觀。


    桐璃的父親拜托過他,何況為了自己,烏有也必須排除萬難,保護好她。烏有與過去的自我宣告決裂,找到了新的目標——必須保護好桐璃。烏有在剛才的談話中確信,自己今後要開始新的人生。對烏有來說,桐璃的重要程度不亞於他們的和音(雖說意義有所不同)。


    僅在這一點上,桐璃與和音是等同的。


    ————————————————————


    (1) 指日本推理文學鼻祖江戶川亂步塑造的名偵探明智小五郎。


    (2) 一種日本傳統戲劇。


    (3) 加裏·庫珀(gary cooper,1901-1961),美國影星,從影三十餘年來共拍了上百部影片,大多出演西部英雄。


    (4) 史蒂夫·麥奎因(steve mcqueen,1930-1980),六七十年代著名的好萊塢硬漢派影星。


    (5)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1930-),美國演員、電影導演與電影製片人。


    (6) 卑彌唿(約175-248),古代日本邪馬台國的女王。《三國誌》中記載她和曹魏往來甚密,能使鬼道,以妖惑眾。


    (7) 拉普拉斯ce,1749-1827),法國著名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天體力學的集大成者。


    (8) 韋納·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1901-1976),德國理論物理和原子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的創立者,提出了“測不準原理”和s矩陣理論等。


    (9) 電影《太空漫遊2001》裏的人工智能電腦,號稱從不犯錯,是人類最高科技的結晶。


    (10) 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法國畫家。


    (11) 一九〇七年,畢加索受非洲原始雕刻和塞尚繪畫影響,轉向一種新畫風的探索,畫出了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傑作《亞威農少女》。作品標誌著畢加索與傳統的藝術風格徹底決裂,是一種在二維平麵上表現三維空間的新手法。


    (12) 歐幾裏得(約前330-前275),以其所著的《幾何原本》聞名於世。


    (13) 理論物理學上的一門學說,其基本觀點是,自然界的基本單元不是電子、光子、中微子和誇克之類的粒子。這些看起來像粒子的東西實際上都是很小的弦的閉合圈,閉弦的不同振動和運動就產生出各種不同的基本粒子。


    (14) 一種使用數學算法將二維或三維圖形轉化為計算機顯示器的柵格形式的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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