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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有第一次見到桐璃,是在去年的初夏。那時候他還是大二的學生,認為自己的未來必將一無是處。春季剛開學時,大家都在專心學習,他卻搬到一個簡陋的小旅館住下,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開始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他每天叩問自己的內心,重複著煩悶的生活。往好聽了說,他終於從過分在意學曆的錯誤觀念中解脫了出來。可是他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欺欺人罷了。幾十天來,他一直坐在榻榻米上,麵對著牆壁,緊握拳頭,咬緊牙關。


    但是直到五月份也沒有任何進展,他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甚至連解脫的方法和目的都沒有找到。這種情況當然無法上課。本來騎自行車到學校隻需要十五分鍾,但現在在他看來,這段路程卻無限漫長。學校的門檻比自己身高還高,實在難以跨入學校大門。雖然無所事事,可強烈的自卑感也不允許他在河原町這樣的商業街來迴閑逛。他過著通緝犯般的生活,事實上,他確實認為自己是殺人兇手。


    六月初,他終於不再悶在小房間裏,開始在桂川上遊附近散步。嵐山的景觀讓烏有的心靈變得寧靜,可仍然沒找迴迷失的目標。他仍然生活在灰暗的世界裏。就這樣,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


    就在那個時候,他遇到了桐璃。


    她穿著藏藍色的上衣,配著紅色的領帶以及淡灰色的裙子,是附近某所私立高中的學生。那天並非周末,又是在上午,因此她應該是逃課出來的。桐璃站在河邊上,吃著冰激淩——白色和粉色交錯著,她吃一口粉色再吃一口白色——顯得非常滑稽,若是詩人看到,可能會留下美妙的詩句。


    “看來還有跟我一樣的人。”


    烏有這兩個月一直逃課,對她稍微產生了些親近感。他們的關係,也僅限於在河邊擦肩而過而已。這段時間內,他們並沒有說話。他對她的關心,就像對不斷流淌的河流、年年歲歲不斷落下又長出新芽的道旁樹的關注一樣。烏有的世界裏隻容許自己居住。


    但自那天之後,他每天都看到她。烏有的散步路線一成不變,那個女孩也總是在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方出現,有時候吃巧克力,有時候吃棒棒糖,有時候把小石頭踢到河裏。烏有記著每天的細微變化,卻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每次都靜靜地經過她的身邊。


    日子就這樣流淌著,轉眼就到了七月中旬。陽光開始灼熱,夏蟬也越來越聒噪。那天,她並沒有穿平時總穿的校服,而是穿了一套黑色正裝站在河邊,還有配套的鞋子、絲襪、帽子,隻是沒有提包,就像去參加喪禮一樣,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帽子的蕾絲寬邊遮住了夏日的陽光,在眼角處投下淡淡的陰影。白皙細長的脖子上戴著銀項鏈,打扮得像一位美麗而端莊的少婦,顯得比往日成熟許多。她安靜得像素描中的女子,背景是一條望不著盡頭的河流,而畫家采用了透視技法。烏有見到這樣的她,第一次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起來。她靜靜地凝視著水麵,似乎有無盡的哀愁。周圍的景觀與平時並無二致,勾勒遠景的線條並沒有變化,就像天與地、白天與黑夜一樣,亙古不變。河堤轉角處突然出現一個黑點,好像在跟烏有訴說著些什麽。他不由得向前走了兩三步,腳下的河沙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烏有好像被什麽吸引住了,他馬上克製住自己,打算跟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地走開。


    這時,一陣風刮落了少女頭上的蕾絲帽子,幸好沒有掉入河中,而是像紙飛機一樣飄過烏有的膝旁,落到河堤上。烏有彎下腰來為她撿起帽子——帽子比想象中輕,非常柔軟。


    “謝謝。”少女跑過來,輕輕低下頭道謝。


    烏有這才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看清楚她的長相和表情,比想象中的要漂亮。這兩周每天都擦肩而過,從來沒有正麵看過她。少女比烏有矮一些,瞳孔是淡淡的黃色,像是一枚發光的琥珀。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


    烏有沒有出聲,正打算離開,少女跟他說話了。


    “你好像經常來這裏吧?”


    “嗯……”烏有迴過頭,太久沒有與人交談,用詞特別簡短,隻迴了句,“你也是。”


    她有些害羞,撣了撣帽子上的灰,重新戴好。第一次看到下遊的風景,烏有覺得很新鮮,他一直都是呆望著上遊的風景散步,從不向後看。看慣了流淌過來的河水的他,初次看到河水往下遊流去。女孩從後麵叫烏有,他迴過頭來,才意識到背後確實還有風景。


    “注意你很久了。呃……”


    “我叫烏有。”


    “烏有呀,”女孩噗嗤一聲笑了,“你好像總是在固定的時間來這邊,很悠閑嗎?”


    真是多管閑事,烏有裝作沒有聽到。我可不是在玩,沒見人家煩著嗎。


    “你怎麽不去上課呢?”


    “沒意思,不想去。”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還是應該……”烏有意識到自己也在逃課,沒有資格說教別人,說了一半就不說了。


    “今天怎麽穿著黑色的衣服?”


    “哈,原來你注意到了。”


    她快樂得跟落在旋渦裏的樹葉一樣。


    “好看嗎?”


    “不錯。”烏有笑著說。


    黑色的套裝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好像要吞噬一切,非常耀眼。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特別?”


    “對,不告訴你,保密。”


    不過是隨便一問,烏有並沒有繼續追究。


    “我們去對麵的河心島吧,那裏的風非常舒服。”


    “不去。”


    烏有毫不感興趣,擺著手後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板著臉,冷若冰霜。


    “接下來還有事情要做。”


    “騙人,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忙,話說,你是什麽人呀?”


    “大學生。”烏有覺得自己的學校很次,並不想提起同學之類的話題。


    她點頭“嗯”了一聲,笑著說:“那你將來是要當醫生嗎?話說迴來,大學生真是有大把的空閑時間。”


    她似乎並沒有什麽其他的意思,不過是隨口說說。烏有覺得她跟其他逃課的學生不同,其他人大都是在學校受欺負,或者因為家庭不和等,心裏有陰影,可她看起來很開朗。而且,她總是穿著校服,看來父母對她逃課這點並不知情。


    “大學生也有暑假。”


    烏有想起自己並沒有參加期中考試,今年的努力都白費了。雖說現在已經不把學習放在心上,可想起來還是覺得感傷。他落寞的神情倒映在河麵上,與夏天灼熱的陽光很不協調。


    “原來如此,我們明天還能見麵嗎?一個人沒什麽意思。”


    “去學校不就有伴了嗎,話說這麽久以來,你好像一直在逃課。”


    大學放暑假了,高中的暑假還有一周才開始。


    “上學更無聊。”


    桐璃的嘴撅得高高的。


    “我也這麽覺得。”


    烏有冷冷地說了這句話就走了,覺得跟她說得太多。


    “烏有,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拒絕,還是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


    桐璃在背後大聲喊道。


    1


    一到四樓,就是那幅油畫,上麵是個身著黑衣的女人。這是真宮和音的肖像畫,長兩米,寬一點五米,造型簡單,隻在上麵的畫框塗了金色,畫像跟真人大小差不多。繪畫風格與這座屋子不大協調,是寫實主義。畫像的臉上帶有一絲冷笑,稍微偏向右邊,與真人無異。迷路的旅人在鬼魅的森林中發現了泉水——真宮和音就像是守護泉水的女神。


    烏有看到這幅畫後才了解了真宮和音,相片是無法傳遞這種感覺的。就像是聽到喜歡的音樂一樣,若有所悟,可並不能通過言語表達出來。同樣,烏有看了這幅畫,好像知道了真宮和音的某些本質,雖然難以表述清楚。畫中的黑色套裝與桐璃昨晚穿的非常相似,隻是畫中人沒有戴帽子。右邊有簽名,但太過潦草看不清楚。


    “這幅畫二十年前就在這兒了嗎?”


    “我們二十年前到這裏的時候畫的,那時候和音十七歲。”帕特裏克神父靜靜地迴答道。


    十七歲,可畫中人透露出來的風情完全像個成熟的女人。


    “為什麽告訴我呢?”


    “你總會明白的。”


    神父好像不能正視那幅畫,視線避開畫布,落在畫框附近。畫框上麵就是屋頂,天花板很暗,想要鑒賞這幅畫很困難,可也能清楚地看到真宮和音稍帶嘲諷的微笑。嘴角稍微向上翹起,眼神顧盼流離,充滿神秘。畫中人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猶疑的神色,給人一種意誌堅定之感,氣場很強大,站在她身邊,就像要被吞下去似的。烏有在看到畫之前一直認為,和音作為偶像,應該是楚楚動人的美少女,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美麗是不假,可怎麽看也不像十七歲,身上似乎有種叫做魔性的東西。


    但也並非大家所說的“妖女”,這幅畫給人的感覺已經超越了“女性”,既不像人類理想化了的“女神”,也不像生活在烏托邦超越性別的“天使”。總而言之,像是一個女人,卻有著孤獨的透明感。微笑與瞳孔傳遞出普通女人的氣息,同時還具有偶像的冰冷氣質。


    但這並不是問題所在。烏有繼續往下看,太驚訝了,她簡直跟桐璃一模一樣,更準確地說,是跟昨天晚上的桐璃一樣——就像是從這幅畫中跳出來一樣,服裝與臉龐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烏有一瞬間竟然恍惚,這難道不是舞奈桐璃的畫像嗎?


    “你以前知道桐璃和她很像嗎?”


    “不,”神父搖搖頭,“不僅是我,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看到那個女孩。她,舞奈小姐吧,昨天晚上像換了一個人。若不是這樣,大家也不會那麽吃驚。”


    正如神父所說,烏有也覺得昨天晚上的桐璃像另一個人。那種裝扮,像施了魔咒般,瞬間把她變成了大人。即便烏有事先知道這幅畫,也難以把身為高中生的桐璃跟畫中人聯係起來。


    不僅是麵貌,連魅惑的微笑也相同。烏有想起昨晚桐璃的微笑,心中湧起一絲不悅。


    “桐璃知道嗎?”


    “這就不知道了。我也覺得是不是她事先看過這幅畫才裝扮成那樣,一切隻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不過,那身衣服的確是舞奈小姐帶來的。”


    “她在來島之前並沒有看過這幅畫,那昨天晚上純屬偶然?”


    連烏有都沒看過,桐璃應該不會看到。她並不是熱心工作的人,也沒有提起自己看過這幅畫,而且,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果她知道的話,肯定滔滔不絕地在烏有麵前炫耀。


    烏有一時忘記了時間,凝視著這幅畫,越看越覺得和音變成了桐璃。那薄薄的微張的紅唇,正在跟烏有說話。


    “真是可怕的巧合,太可怕了。”神父囁嚅道。


    畫框上沒有任何灰塵,像是昨天還有人擦拭過。可能因為是和音的畫作,大家不敢怠慢,每天都會擦拭吧。可烏有總覺得,這幅畫像是為了昨天晚上的事才出現在這兒。把一切都解釋成偶然未免太輕率了;可轉念一想,這到底是誰的主意呢,說是人為好像也不合常理。莫非是某種超自然的力量?


    不可能!烏有望著神父的身影,打消了這個可笑的念頭,神父肯定不會真的認為這一切是鬼神的惡作劇。世界上還有更多看似不可能的愚蠢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比如兒子絞下父親的腦袋,再比如四十年前射出的一顆子彈讓某人喪生等等。烏有至今仍然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是這類事情之一。來和音島之後總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恐怕是被這裏詭異的氣氛感染的緣故。


    “這幅畫一直掛在這裏嗎?”


    “對。”


    “讓我欣賞如此珍貴的畫作,您會不會遭到非議?”


    “沒關係的,放心。”神父說話的時候肩膀稍稍有些聳起,“總得有一個人告訴你,大家都這麽認為。”


    烏有聽到這句話,覺得異常反感。


    “大家?這件事?”


    “結城他們看到和音再次出現,可能會很高興。”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不用擔心,”神父低下頭來再加了一句,“不過,我們也差不多該迴房休息了。”


    說著,神父按原路折迴,走下樓梯。四樓比三樓傾斜得更加厲害,走廊都不平衡。周圍沒有任何聲響,一片沉寂。


    “這件事,請不要對桐璃說起。”


    “嗯?”神父露出不解的神色。


    烏有解釋道:“她好奇心太強,我不想再刺激她。”


    若是她知道了,肯定會刨根問底,糾纏不休,完全不會顧忌他人感受。


    “肯定會給大家添麻煩。”


    “是有這個可能。”神父認可了烏有的說法,笑著說道。隻是那種笑,並非平時那種帶有很強親和力的微笑,好像真的覺得這件事很可笑一樣。他的祭服輕輕擺動著。


    “不讓本人知道更好,否則可能會讓人家不開心。”


    烏有離開的時候迴了好幾次頭,總覺得有人跟著自己。看了兩三次也沒發現任何人的身影,隻有和音的畫像掛在牆上,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直視著烏有。牆上的女人,像極了那個時候的那個女孩。


    “問您一個問題,真宮和音到底是一位什麽樣的女性呢?不對,應該稱之為‘少女’。”


    烏有從包裏拿出紙筆。這是采訪時的必備用具,拿出來比較像樣。


    “你說和音?”


    神父好像對這個問題有點興趣,許多迴憶湧上心頭,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道:“你看過和音的電影嗎?”


    “沒看過,剛才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肖像畫。”


    “水鏡先生將所有的膠片都收迴了,你自然看不到。”


    “不能看了嗎?”


    神父搖搖頭。


    “十號……忌日那天,應該會上映。”


    忌日?確實最合適。


    “在那之前都被封印著。”


    “封印?”


    “我也說不好,類似據為己有,像狂熱的收藏者將名畫展示給他人,也就是所謂的收藏家。”


    烏有不斷點頭,實際上並不清楚話中含義。如果真的如他所說,這是一群收藏家的集會,那為什麽會讓局外人涉足,還讓雜誌記者來采訪?莫非這就是狂熱收藏家的癖好?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獨占、炫耀的心情,難道這就是拍成電影公映後又迴收膠片的根本原因?隻有得到外人的誇獎才會產生價值嗎?最後的五位讚美者是價值存在的理由嗎?


    他們穿過大廳,來到外麵。昨天沒有注意到和音館背靠大海,現在站在高處,碧藍的大海無限開闊,近在眼前。烏有這才有了夏天來到島嶼的真實感。往下看,隻見海灘上有把小小的遮陽傘,村澤夫婦坐在下麵。稍遠處,結城在曬日光浴。


    “請問您對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啊,這個問題……”神父像是在迴憶,“和音……和音的印象,簡單來說,就是那幅畫。”


    “那幅畫……”


    那幅身著黑衣的女人畫像,背景不知是紫色還是藏藍,畫中人對烏有展現出神秘的微笑。


    “那時候,和音是超越偶像般的存在,異常高貴,又帶有些憂鬱,讓人難以接近,我們被她深深吸引。”


    “可以說是迷戀嗎?”


    “對。”神父毫不猶豫地予以肯定。在烏有聽來,神父對此堅信不疑。


    “那麽,和音小姐在這座島上扮演什麽樣的角色呢?”


    “她是神。”


    “神?”


    “當時確實是這樣,現在的話,也許不同了。”


    這位失去了“神”、隻好皈依耶穌的男人,看了烏有一眼,再次重複道:“那時候,她是我們的神。”


    這句話讓人難以理解,烏有不由得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神父心神不寧地加了一句:“如果以美作為標準來看的話。”


    神父說這句話時,氣勢削弱了很多,就像是違背了自己信條一般。


    “島上的生活如何呢?”


    烏有改變了話題,並不想深究“神”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無法具體作答……”


    神父神情嚴肅,陷入了沉思。


    每個人的中學時代都有愉快的迴憶,但若問起這六年間到底有些什麽高興的事情,恐怕難以迴答。如果迴答是社團活動,被問到每天的詳細情況,也無從說起。仔細想想,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無非是一天天重複著單調的日子。神父現在的情況正是如此。


    “想起來了,印象最深的是和音的畫作。”


    “畫作?”


    “對,不過不是剛才看的那幅。想必你已經看過,它們在二樓的樓梯和房間裏掛著。”


    “哦,”烏有點點頭,“那幾幅立體主義作品,對吧?”


    神父點點頭,揚起眉毛說:“你還知道立體主義,看來對繪畫了解不少。”


    “沒有,我就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烏有在高中的課堂上聽過這個說法,去過幾次美術館,對再深層次的理論就完全不懂了。


    “和音那一年作了四幅畫,第五幅沒有完成……”


    神父感到非常可惜。


    烏有心想,二樓的牆壁上掛了兩幅,自己房間裏一幅,這三幅都看過。每幅畫都不能說優秀,但是極富個性。現在知道是和音的作品,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禁對她有了新的認識。偶像的繪畫是立體主義風格,這有些特別。一般來說,報紙上報道的偶像或者女演員展出的大多是溫馨通俗的作品,很難看到立體主義風格或者超現實主義風格這樣艱深晦澀的類型。就算是一種流行,也已經過時了。


    “請問,這裏有和音小姐的畫室嗎?”


    “這裏沒有畫室,充其量也就有個工具間。和音總是在露台上作畫,就是那座臨海的大理石露台,從素描到著色都在那裏進行。”


    “又不是風景畫,為什麽在那裏畫呢?”


    “和音喜歡那座露台,那裏是她最能放鬆的地方。作畫的時候,我們也能在旁邊觀看。她並不在乎,依舊用纖纖細指上著顏色。”神父低語道。


    烏有稍微設想了一下那幅畫麵,並不覺得有多美。和音臉上浮現著魅惑的微笑,身著黑色的衣裙,手拿畫筆,正往畫布上著色……


    “和音身上完全沒有顏料的氣味。”


    “什麽意思?”


    “畫油畫的時候,一般人都會不知不覺沾染上顏料的氣味,可是她沒有。非常不可思議,想必是海風吹走了那些異味吧。”


    神父稍微低下頭來,若有所思。一直迷惑不解,深以為神秘的事情,答案揭曉,竟然如此簡單,實在令人遺憾。不過對今天的神父來說,那些神秘早已沒有意義,知道真相也是好事。


    “我看過幾幅和音小姐的畫作,都是人物畫,不知道誰是模特?”


    “模特?當然是她自己。”


    神父覺得理所當然。


    “和音就已足夠,沒必要由其他人擔任,和音的才能隻能用在自己身上。”


    真是奇怪的說法。


    “每幅畫都有名字。二樓掛著的分別叫做《歌唱鳥兒的少女》和《海邊奔跑的少女》。”


    右邊那幅身體線條歪著的大概就是奔跑的少女;白色的那幅可能是海鳥,少女當然是指和音。


    “另外兩幅你可能還沒看過,一幅叫做《取下麵具的女人》,另一幅是《和音》。”


    烏有注意到作品主題從少女到女人的轉變。從題目推斷,和音在這段時間內成長了不少。最後的那幅畫,大概是掛在烏有房間的那幅。這幅畫的名字非常簡單,似乎是自畫像之類的作品。


    烏有不知道在這座島上隻為自己作畫的和音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嗎?確實,在這座島上,她是核心。但是,相對於外部世界來說,她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存在,這座島在世界地圖上恐怕都找不到吧。


    他突然想起昨天的疑惑。


    “接下來這個問題也許有些冒昧。請問,當時隻有七個人生活在島上,誰來負責家務呢?”


    “尚美負責全部家務,包括做飯等。她真是個好女孩,比我們都熱心,現在也還是一樣。”


    神父懷念起過去的時光,輕笑了一聲。


    “和音小姐呢?”


    神父一臉驚訝的表情,望著烏有。


    “誰都不會麻煩和音,不過她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做飯給我們吃。”


    和音是“神”,自然誰都敬畏她,不會讓她做事。她隻要存在就自有其偉大意義,烏有不由得羨慕起她來。


    走到海邊時,烏有與神父分開了。當時,烏有並沒有考慮和音為什麽隻畫立體主義的作品。


    2


    “昨天晚上發生地震了,你知道嗎?”


    烏有搖搖頭,說不知道。


    “是很強烈的地震。你看,那邊的草地上都有被波浪侵襲過的痕跡,平時就是漲潮,海浪也到不了那麽高的地方。”


    結城指著海灘與草地相接處。那裏稍微隆起,整齊的草坪像被踩踏過,倒向一邊。


    “波浪也很大,雖說還不到海嘯級別。若是海嘯,一個大浪打來,我們恐怕都沉到海底了。”


    一說起和服店經營者,大家可能會想起古代劇中平易近人的形象。事實上,結城雖然年過四十,但是筋骨很粗壯,手臂上的肌肉比烏有要壯碩一倍,顯得非常健康。若是和人發生衝突,他隻要一拳就能將對方的下巴打碎。十八歲以來,烏有一直忙於應付考試,體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對手。烏有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嫉妒之意,覺得這個人五十歲左右可能會心肌嚴重擴張,死於非命——雖然從現在結城裸露出來的胸肌看來,他怎麽都不像隻剩下十年壽命的樣子。


    結城可能想讓大家覺得他不隻是身體,連心靈也非常年輕,竟然穿著一條鮮豔的泳褲。胸脯被太陽曬得黝黑,胸前的金色鎖狀吊墜閃閃發光。


    “我很遲鈍。”


    海麵非常平靜,若是波浪襲來,應該有一米高。


    生活在京都的烏有從沒見識過海嘯與大浪,僅在電視上看過伊勢灣台風的新聞或者巴西大潮的紀錄片,覺得那不是日常生活中容易出現的情境,毫無真實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結城笑著說,“我雖然看起來不拘小節,實際上卻非常細膩。”


    碧空如洗,到了中午十一點也不覺得很熱,是這個季節難得的天氣。烏有穿著t恤,還覺得冷,就像早春趕潮時的寒冷。


    “您不冷嗎?”


    “冷?平常都這樣吧,虧你還是個年輕人呢。我秋天都潛水,這點冷算不了什麽。”


    結城開朗地笑了,太陽曬幹了他皮膚上的水分。


    他緩緩抬起頭說:“不過,夏天出現這樣的天氣,確實有點冷。”


    一陣大風刮來,可能因為人比較少,海灘上顯得分外寂寥,除了沙礫就是沙石。雖說是私人沙灘,但畢竟二十年間沒有人來過。


    “如月君,你的姓氏是如月,對吧?”


    “是。”


    “聽說是雜誌社派來采訪的,什麽類型的雜誌?”


    烏有想起在舞鶴港口作自我介紹時,結城到得比較晚。


    “《京趣》。”


    “不好意思,沒聽說過,是介紹各種風景、名勝和美食的雜誌嗎?”


    “對,有各種各樣的內容。”烏有隻好再次拿出名片,遞了上去。


    “創華社……”看樣子結城連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京都地區的雜誌,主要刊載娛樂、藝術等各種信息。發行量較小,隻在小書店裏有售。”


    “這種的雜誌為什麽要采訪我們呢?”


    “在地域上比較接近,這是一大賣點。本刊並不局限於文化以及音樂相關的信息,還有一些地區新聞特輯等內容。”


    烏有並不認為對方完全接受了這一說法(連自己都覺得解釋不到位),隻見結城點了點頭,哼了一聲。


    “大概是麵向大眾的雜誌。迴顧青春——既然水鏡先生答應了這次采訪,我們並不介意。不過,文章發出來了的話,能不能寄給我們一份樣刊?”


    “當然會寄送給您一份。結城先生,您是在京都開和服店嗎?”


    “你也在京都?”


    “算是京都吧,不過不在市內。我是在上大學後到的京都。”


    “我的店開在西陣,店名就叫‘結城’,有時候會跟一家名為‘結城袖’的店混淆。哥哥是社長,我是副社長,也算是一家老店,你聽說過嗎?”


    “我不大了解和服。”


    “哈,年輕人不大用得著和服呢。”


    “您的店鋪經營西陣織嗎?”


    烏有問出口之後覺得自己十分愚蠢,後悔起來。不過結城好像習慣了這個問題,


    “主要是西陣織,也有其他產品,還經營從歐洲進口的商品,你要不要也買一件,送給那位可愛的小姑娘。”


    “您是說桐璃嗎?我們不是情侶,況且對我來說價格也太貴了。”


    “買條和服腰帶如何?我隻做管理,對和服的式樣給不出什麽合理的建議。”


    潛台詞是,若是日常服飾,他倒是可以給些建議。確實,他昨天那身阿瑪尼搭配得很不錯。


    “我考慮下吧。”


    本來烏有才是記者,現在卻頻頻被人提問。烏有想進入正題,特地拿出紙筆示意。


    “迴到剛才的話題,您對真宮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和音?”


    結城將視線投向遠方,刹那間,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剛剛在大門遇到小柳,你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結城若無其事地問道。


    烏有覺得他確實比較老練。


    “是。”


    “小柳怎麽說?”


    烏有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問這個問題是出於好奇,還是另有目的?烏有最後還是誠實地迴答了他。


    “高貴,難以接近,有些憂鬱。”


    烏有省掉了關於“神”的說法,他不想太過強調某個人的想法,況且他本人平時也不大使用“神”這樣的字眼。


    結城忍不住大笑起來。


    “真像他說的話。小柳一直疏遠女人,到現在也是這樣,還成了神父。如月,你也是這麽想的?”


    “這……”烏有含糊應付了一句,“我並沒有什麽想法。”


    “也是。和音呢……我以前愛踢足球,是中鋒,很受女孩子歡迎,現在也還是這樣。不過和音這樣的女孩,倒是第一次碰到。”


    “就是說……”


    “一看到她,我就自慚形穢。她比我小四歲,不過是個小丫頭。按理說,小太妹、女巫這樣的字眼一般不會用來形容好女孩,其實也不盡然,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總之非常奇妙,我無法表述清楚。”


    結城仰頭望著天,好像是想曬曬胸脯。陽光不強,過了很久也沒有曬黑。他撥開身上的沙,打了一個大哈欠,盡力將兩手伸直。


    “當年很少說起對她的愛慕,寫文章的時候這段就省了吧。我進了大學,躋身於精英階層,就不再想這些事情了。”他邊說邊比畫,比起躲躲閃閃的神父,顯得非常率直與坦誠。這種說話方式是其開朗外向的性格使然,說出來的話也很有說服力。但是這麽滴水不漏的迴答,也讓人不得不上心。


    “我雖然不知道你聽說‘和音是偶像’時有怎樣的想法,不過應該與事實不大相符。”結城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抬起頭來。


    “……看過那些畫了嗎?”


    “剛剛神父領我參觀過了。”


    “果然如此,那你該知道我們震驚的原因了吧?”


    “是……她們如此相似,我也吃了一驚。”


    雖說這句話張力很不夠,但烏有也想不出更合適的措辭。不知道結城是否理解了烏有的話,他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那位姑娘是叫桐璃吧?在船上看到她時並不覺得她們很相似。我離開這裏以後,見過許多女人,都比不上和音。”


    “桐璃不是和音。”


    “這我知道。”他揮手岔開了話題,“我不知道你看了畫之後作何感想,現實中的和音給人的感覺跟你看畫後的感受是一樣的。”


    烏有心想,這個說法與神父很接近。但是,對畫作的理解,一萬個人有一萬種看法,不可能完全相同。現在我和他對和音的印象,因為關係的親疏,還是有根本的差異。


    “既可以說了不起,也可以說有魅力。這並非諷刺,事實就是這樣,不過用語言表述出來之後,總感覺落入了俗套。”


    “您是指畫作嗎?”


    “對,那是在我們來島之前就完成了的作品。經過這二十年,畫作魅力有所減弱,不過和音真的很偉大。若不是這樣,誰會放棄一切,來到這座孤島呢……”


    結城在自言自語,反反複複念叨這幾句話。


    “烏有,早啊!”


    循聲望去,身著t恤的桐璃從三樓窗戶中探出身來。就像不斷敲打十二點的鬧鍾那樣,手臂大幅擺動著。聲音還是那麽充滿活力,十一點才起來,並不能稱之為“早”。烏有還以為她昨晚睡得很早,看來估計錯誤。


    “天空真美啊!”


    “你幾點睡的!”烏有朝上麵怒吼一聲之後,對身旁的結城解釋道,“實在不好意思,她以為來這兒是為了玩。”


    “這有什麽關係,雖說是采訪,也不必弄得這麽緊張。”聲音聽起來並不疲倦,看來結城對桐璃的在意程度沒有神父那麽深。“慢慢來,還有一周時間呢。”


    和音去世那天是八月十日,武藤隨之而去是在十二日。他們在事發之後還集體生活了一周,此後就分道揚鑣了。


    本次再會的時間是從五日到武藤去世的那天,期間包括和音的忌日,十二日傍晚會有船來接他們離開。烏有不知道為什麽選擇那天離開,可能是不想一起度過武藤的忌日吧。


    “那個姑娘很可愛,是你的這個?”


    結城向烏有伸出右手小指(1),嘴角露出幾分猥瑣的笑意。烏有並不喜歡這種粗俗的表達方式,可也在努力習慣中。


    “不,我們並不是那種關係,她隻是我的助手。”


    “還沒到手?”


    “她還是個高中生呢。”


    “在我看來沒什麽區別啊,不過,真可惜。那麽可愛的小女孩,我店裏的客人竟然無緣見到。”


    “這有什麽關係呢。”


    烏有想迴到原來的話題,在結城開口前再次發問。


    “您當年在這兒的生活怎麽樣?”


    “生活……就像個小團體,這樣說來比較好聽。”


    結城將右手往裏收了一下,嘴角浮出自嘲的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固定動作。


    “當然,我們並非想成為共產主義者,雖說有讚助商水鏡先生的庇護。話說迴來,很久以前,這裏就像諾亞方舟。”


    “上天的賜予?”


    “不記得是誰說過父權和母性是什麽等等,也許是吧。”


    烏有想起神父說過的“神”這個字眼,看來結城的看法跟神父也差不多。大家都圍繞在和音的周圍,可見她魅力之大,吸引力之強。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平平淡淡,不過真的非常愉快。二十剛出頭,也就是所謂的‘青春’吧,我們過著與其他人不一樣的生活,現在想來也絲毫不覺得後悔,甚至覺得自豪。當然,這件事情不曾在別人麵前炫耀過,但現在仍然覺得並非簡單的年少輕狂。”結城說完,還加上一句,“當然,別人到底怎麽想,我們也不知道。”


    不過,這個奇怪的集體一年後解體了,因為他們的太陽、宇宙的中心——和音離開了這個世界。


    “和音小姐為什麽會去世呢?”


    在看到肖像畫以前,還以為她是一位不幸少女的形象,身患結核病,生活在昭和初期的療養院裏。事實上,和音比想象中的要美豔得多,確實會讓人聯想到死亡,但並非因為病痛或者慘遭情人拋棄那種原因。


    “……消失了。”


    結城沉默良久,說了這句話。


    “消……失?”


    “對。”他沉重地點了點頭。不知什麽原因,遠處湧來的濤聲也大了起來。


    “就在我們眼前,僅僅一瞬間。她站在中庭的露台上,後麵是懸崖,眨眼就跳入海裏。不知道是被風吹下去的,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她就這樣消失在大家麵前,再也沒出現過。”


    “那……”


    “懸崖下麵水流湍急,又有很多礁石,和音並沒有浮上來。警察仔細搜尋之後也未見屍體,當時給出的解釋是,可能卡在了海底某個複雜的洞穴裏麵。”


    結城故作鎮定,不過現在看來,雖然時隔二十年,但他仍然不能釋懷。他的話並不太連貫流暢,看來是盡量避免談及此事。


    “是嗎?”


    海鳥在空曠的天地間飛舞著。不知是在盤旋,還是在向上飛或向下飛。幾隻鳥像在訴說什麽故事般,畫出小小的弧線,發出陣陣叫聲。


    “我們離開這裏的時候,燒毀了和音的碑。”


    “碑?”


    “對,我們燒掉了和音的碑。隻有那件東西,沒有依靠水鏡先生的力量,是我們親手製作的。那是個木製的、十字架形狀的碑,最後那天我們燒毀了它。”


    說完,結城指了指和音館西側隆起的一塊小高地。


    “碑原來立在那裏,高約兩米。最後……燒掉了。”


    烏有凝視著那個方向,周圍的綠色像火焰一般濃烈。


    “為什麽要燒掉呢?”


    “就是不想留下。”


    答案本身沒有對錯,烏有無話可說。可話說迴來,碑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用來緬懷故人的。


    “……為什麽這二十年間,你們彼此間不聯係呢?”


    雖說知道答案,但烏有還是不由得發問。


    結城好像意識到這是在采訪,“啊”了一聲之後說道:“不想讓人知道少了一個人。”


    這句話有歧義,“一人”是指和音還是武藤呢?烏有不明白。但結城並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改變話題繼續說道:


    “對了,下午我要跟小柳登那座山,你要不要也試試?”


    “登山?”


    “對,那座山我們以前經常去,包括村澤和尚美,遠足到那兒,然後登山。那裏並沒有什麽特別,就是山頂的景色絕美。”


    “我就不去了吧。”


    烏有想在中午采訪村澤夫婦,現在還不是遠足登山的時候。並非烏有多麽遵守職業道德,作為記者,這點事情還是應該做到,何況工作之餘還要與人應酬,也不是什麽讓人高興的事情。


    “看著就覺得危險。”


    “我要去!”


    突然冒出一個聲音。是桐璃,不知她什麽時候來的。烏有慌忙轉過頭去,隻見她笑得特別燦爛,還說了句“嚇了一跳吧”,黃色的眼珠熠熠閃光。


    “桐璃小姐想去嗎?”


    結城有些吃驚,看來桐璃對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烏有那麽在意。


    “想去!登山可有意思啦,烏有,我們去吧。”


    “怎麽樣,如月君?”


    結城雖然沒有料到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但是很快調整好情緒,還露出中年男人特有的令人不快的笑容——是不是真的令人不快姑且不論,起碼在烏有看來是如此。


    “桐璃,這是工作。”


    烏有本想委婉拒絕,但對桐璃似乎行不通,不得不說得特別直接(雖然開頭的第一句話氣勢就那麽弱)。


    “你呀,口口聲聲就是采訪、采訪。”


    桐璃一邊注意結城的表情,一邊假裝思考,看來烏有的拒絕完全無效。


    “不好嗎?”


    “……啊,也好,那你就去吧。”


    烏有勉強答應了。考慮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烏有總有些放心不下。


    “桐璃妹妹,登山的時間定在午飯後一個小時左右,具體的安排午飯時商量吧。”


    桐璃很是高興,露出小酒窩。


    烏有完全不知道桐璃在想什麽。一想到已經不能理解當下小女孩的想法,突然覺得自己真的上了年紀。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烏有覺得很孤獨。不過也沒必要沉浸在這孤獨裏,自己也跟著去不就安心多了。


    “對了,如月君,你想看和音的碑嗎?”


    結城突然問烏有。


    “看碑……現在嗎?”


    “嗯,就在那裏,先看一眼吧,就算是為了搜集素材。”


    “啊,那好吧,拜托了。”烏有不知道結城為什麽提出這個建議,不過還是表示感謝。


    “和音小姐的墳墓?”


    “是啊,桐璃妹妹。”


    結城抹掉肩膀與背後的沙粒,站了起來,圍上浴巾。


    “和音小姐那時候才十八歲嗎?”


    “對,還有無限的可能,本該大放異彩的青春年華。”


    “真令人難過。不過,這也許就是命中注定。世界上是有這樣的人,像簡·奧斯汀、岡田有希子她們。”


    “我還是希望她能活下來,而不是變成一個傳說。”


    結城笑了笑,朝西走去,一會兒就走出沙灘,來到草地上。到處都是蔓草或是牽牛花這樣能經得起潮水侵襲的植物,後者開著淡粉色的花。他們先用腳探出一條路,然後順著小路爬上斜坡。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向日葵,這些盛開在夏天的花朵,展現出無窮的生命力,金黃色,亮得刺眼。烏有從來沒見過成千上萬朵向日葵(植物園裏也沒有這麽多)。


    “這麽大片,少見吧。啊,和音給人的印象,倒是與向日葵相去甚遠。”


    結城不得不扒開那些向日葵的莖杆向前走去,嘴裏小聲說道。


    “她跟玫瑰比較相似,但不是紅玫瑰,是藍色妖姬。”


    在海灘上時覺得碑近在眼前,但也許走的路是斜坡的緣故,實際上走了相當長的時間。一路上發現,和音島整體都是岩石,甚至在向日葵叢中也能看到與烏有身高差不多的石塊。地麵有深坑,結城說可能是昨晚地震造成的。


    “到了。”


    結城停下了腳步,伸手一指。


    “就是這個。”


    這裏地勢大體與和音館同高(後來得知,從和音館出來,有條小路直通這裏)。坡度較緩的地方安放著墓碑,確切來說是有安放過墓碑的痕跡。


    這裏看不到一般墓地常見的碑石、木牌、十字架或墓碑(這塊荒廢了二十年的地方雜草叢生),僅看到一個標記似的粗木樁。木樁高出地麵十厘米左右,上麵已經被燒成了焦炭,尖尖的。看來是結城所說的燒毀墓碑後留下的痕跡。周圍青草碧綠,竟然看不到一朵花。往下看是剛才的那一大片向日葵,它們隨風輕輕舞動著。好像是太過在意和音的“美”,花瓣都收了起來,看來和音大有“羞花”之勢。這一切是不是有人精心安排過呢?仔細打量,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為的痕跡。


    “為什麽是這兒?”


    “這裏風景最好。”


    正如結城所言,這裏確實是整座島上風景最美的地方。


    海灘的視野不開闊,隻能看到南邊蔚藍的日本海與白色的天空。那裏看不到的海岸線在這裏一覽無餘,不斷湧上來的小波浪與黃色的向日葵連成一片。草地上的幾塊大石頭就像啃食青草的山羊,看起來分外親切。


    “和音非常喜歡這裏的海景。”


    “真棒!這裏的景色太美啦,簡直不像日本。”


    “對,這裏不是日本。”


    結城說出一個秘密。


    “那是哪兒呢?”


    “不是日本那樣呆板的地方。這裏是和音的國度。”


    二十年前歸化到日本的男子,感慨頗深,用堅定的語氣說出心中的想法。


    “和音國?可是,這座墳墓看起來完全沒有人打理。”


    大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本來是難以說出口的事情,桐璃卻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比起和音館內隆重的氣氛,這塊墓碑太不起眼,比荒村孤墳還要落寞淒涼。


    “大家都不願意承認和音已死這個事實。”


    正如不願意給失蹤的家人置辦喪禮一樣,如果大辦喪事,就等於承認了他的死亡。不過,若是當事人真的已經身亡,還堅持這樣處理,就是對死者的褻瀆與冒犯了。當然,這條界限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劃分清楚的。


    “隻是堆了墳墓,這就是‘死亡’的象征。和音館是和音‘迴來’的地方,而這裏對於活著的和音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基於這個考慮,水鏡先生就沒有打理這裏。”


    “完全能理解這種心情。小時候,一隻寵物貓病死了,我也是這麽做的。隻是給它堆了一個小小的墳,不想去再看它……對了,和音小姐並沒有在這裏麵吧?”


    “沒有,這隻是一個土堆。”


    墳墓裏沒有和音的遺骸,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正因為沒有安葬好,結城他們,尤其是水鏡,直到現在都不能解脫。


    突然,烏有注意到另一個隆起的地方。那裏沒有木樁,擺放著兩塊形狀相異的巨大石頭。


    “那是——”


    “啊……”結城故作鎮定地說,“那是武藤的墓。”


    “就是那位尾隨和音而去的武藤先生嗎?尚美小姐的哥哥?”


    桐璃的話很無禮,但結城好像並不介意。


    “你知道得真多。”


    “為什麽會自殺呢?”


    “為什麽呢……”結城臉上浮現出陰鬱的表情,“他把整個身心都交給和音了。”


    “全部?”


    “他為她奉獻出全部,對她全心全意,頂禮膜拜。”


    烏有再次覺得,結城的形容跟神父很像。


    “就是說,和音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他失去了支柱?”


    “武藤在我們之中最熱心,我也是他邀請進來的。他把這裏當做烏托邦,我們出力很少,大多數事情都是他在做。水鏡先生製作的電影,如果沒有他的努力,肯定拍不成功。哪部電影隻需要女主角跟讚助商呢?至少,沒有他,我們是不會來到這座島的。”


    結城停頓一下,繼續說道:


    “這麽說可能不大好,他不僅迷戀和音本身,還迷戀她的精神。和音就像他的安定劑。”


    “武藤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比我們怪異得多。”


    烏有並不認為結城是個怪人,也許是二十年來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春與秋的奏鳴曲》的劇本也是他一個人寫的,在遇到和音後的一個月裏完成的。他還說,哪怕寫到手都不能動彈,想到是為和音而寫,就能再寫一百頁甚至兩百頁。來到這座島上之後,他也有新作品。”


    “什麽樣的作品呢?”


    “他不寫完是不會告訴我們的。不過他曾經提起過,是‘啟示錄’一類的東西。”


    “啟示錄?”烏有想都沒想就插了一句。


    “啟示錄?好像《聖經》裏也有吧。”


    “桐璃妹妹知道得真多啊,”結城笑著說,“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那個名字,可能武藤隻是隨口說說。他在這裏寫的不是劇本,而是小說。但是,最後我們誰也沒看到,他就去世了。那個時候,大家都不願提起和音。”


    “那本書寫完了嗎?”


    “諷刺的是,”結城咧了一下嘴,“剛剛寫完和音就死了……‘啟示錄’中可能也寫進去了。對武藤來說,簡直是世界末日。”


    然後他就追隨和音而去了嗎?


    “大家都不知道那本書的內容?”


    “據說是《春與秋的奏鳴曲》的續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知水鏡先生讀過沒有。裏麵有些內容讓人聯想到死亡,對水鏡先生來說,和音逝去那一刻,時間已經停止了。”


    烏有並不這麽認為,水鏡先生有他自己的世界,通過計算機與外界保持著緊密的聯係,可能結城不知道這點。


    “但是……”桐璃插嘴道。本來不應該讓結城知道,可攔也攔不住,桐璃已經說了。“水鏡先生現在很精神,工作很賣力呢。”


    “什麽意思?”


    結城一臉的難以置信,望著桐璃。


    “他不是在炒股嗎?昨天我們去拜訪他時也看到了……”


    桐璃把不該說的話全說了。自己見到的,從烏有那兒聽來的,甚至憑空想象的,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


    結城靜靜地聽著。


    “我什麽都不知道,還以為他在這裏隻是為了守護和音。”結城的語氣越來越強,兩手也握得越來越緊。


    烏有無言以對,隻能沉默。


    “烏有……”


    她總是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向烏有求助。烏有瞪著桐璃,可她滿不在乎,一臉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神情。


    烏有沒有辦法,隻好默默點頭。


    “原來是這樣……”


    結城很是頹喪。


    結城可能以為水鏡先生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之所以留在這裏,是為了守護和音,不讓別人打擾這座島嶼的寧靜……對離開島嶼的人來說,和音已經成為了一段迴憶,他們覺得虧欠水鏡先生太多。讓人感傷的是,情況並非如此,這隻是他們一相情願的想法。


    “……差不多了,我們迴去吧。”


    結城站了一會兒之後,用微弱的聲音提議道。


    “迴去吧。”


    大概快要漲潮了。烏有轉過身,一腳踏上去,好像發現了什麽東西,腳邊發出一聲輕響。拾起來一看,是一隻小小的鍍金鈴鐺。看起來比較古舊,表麵的鍍金已經脫落了一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是……”結城從烏有手上搶過鈴鐺,使勁扔到海裏。鈴鐺並沒有落入海中,在空中仍然發出沉悶的響聲,落在了牽牛花叢中不見了。


    桐璃與烏有嚇呆了。結城對他們說“沒事”(也可能是說給自己聽),不好意思地催促道“迴去吧”,快步朝和音館走去。總感覺他不願意讓人靠近。烏有和桐璃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怎麽了?”桐璃問。


    烏有也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但事實肯定不僅僅像神父和結城所說的那樣,背後定有隱情。


    到底是什麽事情,時隔二十年,仍然陰魂不散?


    3


    午飯後,烏有站在中庭的露台上看海。大理石露台前圓後方,前麵可以當做舞台,後麵可以當做看台。麵向和音館的圓形舞台高約四米,前麵有四根柱子,上麵放置著圓屋頂形狀的蓋,高度不足三米。圓柱的中間微微鼓起,上麵刻著盤旋上升的凹痕,每根柱子上螺紋間隔都不一致,不過都是往上延伸,不,應該說似乎穿過圓形蓋子,伸向虛無的天空。圓蓋底部呈圓錐形,有著跟柱子上同樣的花紋。


    圓形舞台的對麵是菱形的看台,一直伸到懸崖邊上。麵向大海的那邊圍著高約一米大理石欄杆,有好幾個淚滴狀凹洞。下麵的正方形石塊上是大理石特有的白茶花色花紋。這裏跟墓碑那邊不一樣,經常有人打掃,幹淨整潔。


    欄杆對麵是陡峭的懸崖,高約十幾米,日本海的波濤不斷侵襲著岩石。和音就是從這兒掉下去的,頭朝下腳朝上,為他們的集體生活劃上了句號。


    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呢?


    烏有將身子伸出欄杆外,不禁心跳加速,隻見下麵的巨浪一刻不停地侵襲並撕咬著岩石。若從這裏跌落下去,肯定會葬身深海。十幾米不算太高,可就算是往下看一眼都覺得頭暈目眩。欄杆很矮,還不到腰部,一不小心很有可能會跌落下去。


    不知什麽時候,晴空中湧現出大片烏雲,風比上午更冷了。和音墜海的那天是暴風驟雨還是晴空萬裏?烏有望著突然出現的烏雲,開始胡思亂想。兩種情況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是因為對和音的死沒有真實感嗎,還是受了結城他們的影響?烏有苦笑了一下。


    從露台看和音館,可以看到房屋的北麵是凹進去的。正中間(也就是大廳)離得最遠,凸出來的兩側離得較近。露台與房屋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五十米。


    露台與和音館之間的中庭全部鋪上了白色的沙石,彎腰抓起一把,發現大小差不多,都是上等圓潤的沙粒。手指張開,它們從指縫中落了下去。烏有突然想起隆安寺庭院裏的沙子,這裏的中庭麵積太小,當然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不過都是鋪著沙子,梳理成波浪的形狀。


    中庭裏的沙石潔白如新,應該是有人定期更換清洗。這真是有錢人的閑情逸致,不過能夠做到如此地步,烏有不得不佩服。


    和音館、露台和沙石都是白色。奇怪的是,和音畫中的背景都是黑色,難道是為了刻意形成鮮明對比?


    這時,烏有看到一個人從四樓中間房間的窗口探出頭來。那個人看到烏有有所察覺,就縮了迴去,此時可能正躲在牆邊。她一動不動,注視著烏有,視線冰冷。雖然看不真切,可烏有的直覺非常強烈。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看著自己的呢?隻看到上半身,長長的頭發,白皙的皮膚,瘦削的肩膀,黑色的衣服,應該是個女人。因為隔得太遠,烏有並沒有看清她的長相。在烏有轉過頭的瞬間,她就消失了,連喊住她的時間都沒有。現在隻能看到白色的窗簾,與牆壁融為一體。


    烏有再次確認,確實是四樓正中的房間。他快步走下露台,走向和音館。她是誰?村澤夫人?真鍋道代?桐璃和結城出去爬山了,肯定不是她。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定是個女人。烏有心裏滿是疑問,想查個究竟。


    他從大門進去,穿過大廳正要上樓梯時,看到真鍋道代從二樓走廊下來。她在打掃衛生,拖著一台大型吸塵器清潔地毯。


    “真鍋夫人,你剛剛去四樓了嗎?”


    “沒有。”她搖了搖頭。看起來冷冷的,倒不像撒謊。


    “還沒打掃到四樓呢,怎麽了?”她臉上浮現出莫名其妙的微笑,反問道。


    “沒事,可能是認錯人了,抱歉。”


    道代穿著淺藍色的衣服,可能是打掃時常穿的衣服。不過,烏有看到的那個女人,不,應該說看著烏有的那個女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


    烏有轉念一想,莫非是村澤夫人(從外表看來)?但他立刻否定了這一想法。從察覺到人影消失,也就是幾秒鍾的時間。不知是不是一直被人盯著看,烏有很早就覺得背後有股涼氣。這種感覺跟村澤夫人大相徑庭,雖然不能否認有相似之處,可總感覺另有其人。烏有越想越覺得奇怪。


    烏有決定先去查看人影出現的房間。來到四樓,和音的肖像畫直視著烏有。早上與神父一起看過這幅畫,不同的是,現在和音魅惑的微笑僅朝向烏有一個人。烏有的位置比較低,這讓她看起來很有女王氣勢。烏有盡量避免看到那幅畫,低著頭爬樓梯。他並不像水鏡他們那樣是和音的信徒,不過總覺得莫名地害怕。


    經過那幅畫時,烏有感覺背後冰涼,就跟在露台時的感覺一樣。難道是這幅畫的緣故?烏有慌忙轉身重新審視這幅畫。怎麽看都是塗在畫布上的幾層油彩,時隔二十年,表麵已經變硬,有些退色。


    烏有為自己的無故膽怯感到莫名其妙,開始繼續尋找那個房間。剛剛看到的,確實是四樓中間。房間是在這幅畫後麵嗎?不過並沒有看到畫的周圍有門。


    房間消失了嗎?


    烏有在畫像麵前思考片刻,發現畫框邊緣有隱藏得很巧妙的軌道。這念頭來得如此突然,不過他還是決定試試。烏有站在肖像畫的一邊,把手放在兩米高的畫框處,用力往左側一推,整幅畫輕巧地向旁邊滑去(在軌道上滑得很順利)。滑行一米左右,畫框背後出現了一扇白色的門,與其他房間的門一樣。


    是這兒嗎?


    烏有謹慎地審視四周,反複確認後發現,根本沒有人,非常安靜。緋紅的地毯兩側都是白色的門扉,沒有陽光直射進來,因為有燈光反射在上麵,房間顯得分外明亮。


    為什麽這裏……


    門比走廊低十厘米左右,上麵掛著金色的門牌,跟村澤他們的房門設計相同。


    門牌上寫著“和音”——果然是和音的房間。那麽,從窗口往下望的就是……烏有緊張起來,象征性地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反應。手伸向金色的橢圓形門把手,試著往左右都轉了轉,隻聽見一陣金屬轉動的輕微聲響,門根本打不開。


    “鑰匙在哪兒呢……”


    雖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事到如今……


    烏有不願意輕易放棄,站在門前開始想辦法。


    “如月君!”後麵傳來水鏡的聲音。烏有太過專注,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水鏡的眉頭皺得厲害,語氣非常強硬,滿是責備之意。


    “你怎麽會在這裏?”


    “啊,沒什麽……”


    烏有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可也不能馬上逃離現場。和音的畫推到牆壁裏去了,隱藏在後麵的大門出現在眼前,自己在這裏站著,別人不懷疑才怪。烏有為了讓水鏡先生明白自己並非出於單純的好奇心才貿然行事,隻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他聽。


    “從這個房間?”


    水鏡非常驚訝,看著這扇門,雙手搭在輪椅扶手上,抬著頭。


    “對,是個女人。”


    烏有期待著水鏡能給些反應,不過他的表情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絡腮胡遮住了半邊臉,難以覺察他表情的變化;麵部輪廓很深,難以洞察他的心理。


    “然後,就看到了這扇門……”


    “對,就是這個房間。”


    烏有覺得不妥,又加上了“我認為”,不過,他確信如此。


    “房間為什麽會這麽設計呢?”


    烏有鬥膽提出這個問題,想不到水鏡正麵迴答了他。


    “這裏……這是和音的房間,二十年前,她在這裏生活,現在沒人使用,一直鎖著。”


    烏有又看了看白色的房門,裏麵就是和音生活的聖殿嗎?這扇普通的門背後,隱藏著以“真宮和音”為名的支配他們的神聖力量?他們因為和音的二十周年忌來到這裏,但是,多年來他們一直都跟她有瓜葛嗎?


    “一切都維持著當時的原狀嗎?”


    “對,事發那天鎖上門以後,再也沒有打開過。”


    烏有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封印”這兩個字——二十年都不開門,保持著原來的樣子。結城說,墓碑燒毀了;現在發現,房間也一直是鎖著的。既然是封印,又為何懸著掛和音的畫像呢?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莫非剛才是錯覺?不,烏有到現在都還堅信自己的看法,確實裏有人在這個房間裏盯著他看。


    “你問過誰和音去世時的景象了嗎?”水鏡突然問道。


    “問、問過了。”


    “嗯,真是令人傷心的往事。因為那次事故,我們的生活完全被摧毀。現在想來是無所謂,可當時我們,簡直比玻璃工藝品還要脆弱,不堪一擊。”


    水鏡的語調慢慢平緩下來。他望著房門與金色的門牌,好像在迴憶和音的容顏。燒傷的右手竟然開始痙攣。


    “那位從窗口看到的女子是……”


    “我也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是在這個房間,誰都進不來這裏。”


    “但是……”


    “你不相信我?肯定是你看錯了。”


    水鏡的語氣更加強硬,烏有不由得後退一步。說話人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可能是自己一時得意忘形,冒犯了主人。烏有想到這裏,連忙道歉,將畫複位。房門再次被和音的畫像掩住。水鏡擠出一個笑容,轉過輪椅,消失在安有電梯的東邊走廊上。四周都很安靜,隻聽見電動輪椅發動機的聲音。


    烏有呆望著水鏡的背影。他意識到自己冒犯了水鏡,更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比桐璃更加強烈。一直奉行不幹涉主義的烏有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震驚和羞愧。


    4


    “聽歌嗎?”


    “不如聽有鋼琴伴奏的德國抒情獨唱吧,或者韋伯恩(2)、勳伯格(3)的作品。”


    “勳伯格?有點奇怪。”


    韋伯恩與勳伯格都是著名的西方現代主義音樂作曲家。雖然是名家,卻想不出他們的任何代表作品。不僅是歌曲,連他們的音樂也聽得極少。烏有對這兩位音樂家的印象不深,聽了也隻覺得是噪音。


    “偶爾也會彈彈莫紮特。水平旋律與垂直和音的對照,複數局麵對位法的統合,與我們的理念相吻合。”


    “理念?”


    “啊,沒什麽。”


    村澤意識到說多了,為了掩蓋這一點,他做了個微笑的表情,還喝了口剛剛煮好的咖啡。


    “和音站在那裏。”他指了指窗外的露台。風吹著草坪,顯得有些寂寥。從客廳望去,舞台周圍的四根圓柱,在灰色的天空下,異常突出,後麵是大海。


    “她的聲音是抒情的女高音,在唱歌的過程中會突然加速升高。開始是c調,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變成c調高八度。吟唱就更不在話下了,遊刃有餘。”


    村澤將粗糙的手慢慢升高,好像陶醉在美妙的音樂中一樣。烏有聽到的不過是些刺耳的聲音,卻也別有一番韻味。他對古典音樂了解不多,很多地方聽不懂,比方說“吟唱”這樣的術語。請教之後才明白,好像是歌唱的過程中盡情展現聲音,不受音程的約束。聽了解釋後,烏有還是不理解。從和音的容貌來看,倒也不難想象她會發出多麽充滿蠱惑與妖媚的聲音;但用村澤的話來說,和音是抒情的女高音,這多少與畫中的可人兒有些不相符。


    “我小時候是市裏合唱團的男高音呢,聲音非常洪亮。”


    “您是……”


    烏有很意外。雖說年過四十的村澤音質還不錯,不過很難想象他小時候竟然唱過男高音。過去的事情真的難以想象,烏有小時候隻能發出呆滯粗糙的聲音。


    “對,可惜的是初中二年級時變聲之後就不行了,勉強唱高音時損壞了聲帶。這些事情,不提也罷。”


    村澤臉上浮現奇怪的神色,既不像害羞也不像遺憾。


    “和音在周三與周日的下午在那裏唱歌,大約一個小時,那是最美的時光。”


    “是啊。”夫人應聲道。尚美煮完咖啡後一直坐在村澤的旁邊,穿著一件青灰色的連衣裙,顯得很憂鬱。


    烏有喝了一口咖啡,將視線再次投向露台。結城說,那是她墜海的地方。村澤以為烏有不知道,話說得很平靜。烏有也不敢多說什麽。


    “和音在那裏輕歌曼舞。”


    “跳舞?”


    “身體隨著旋律轉動,就像凝縮簡化的樂曲一般。她的舞蹈與眾不同,我們坐在草地上的椅子上,完全被她妙曼的舞姿所折服。那扭動的身體好像也唱起歌來,真實演繹了勳伯格的《十三號抒情曲》的魅力。那種空虛寂寞之情,讓人感同身受。”


    村澤看起來冷漠,迴憶起當年的時光卻熱情澎湃。和音背對著日本海,且歌且舞;大家在明媚的陽光下,如癡如醉。下午的音樂會是他們放鬆的好時候。不過,為什麽非要選勳伯格與韋伯恩的作品呢?


    “那動聽的歌喉,曼妙的舞姿,二十年來,我不曾有一刻把它忘懷。”


    村澤輕輕抬起頭,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迴蕩起和音的歌聲。村澤的雙手顫抖起來,就像聽到歌聲之後大受感動一般。他很陶醉。烏有想,村澤會不會就這樣流下淚來?


    夫人的表現與他大不相同。跟村澤相反,她幾乎是麵無表情,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交叉著,默然望著露台與大海。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或者說是在刻意抑製自己的感情。這是當然,尚美已經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癡迷和音的自己,出島後,她選擇了與村澤一起生活。但是,這個男主人公卻仍然沉迷其中,不得解脫。尚美刻意表現出來的冷漠可以看做是不甘與嫉妒嗎?男女有別的說法太過籠統,不過村澤確實是比較浪漫,但尚美卻是現實的。她好像意識到烏有的注視,低下頭去。


    “電影中有唱歌的場景嗎?”


    “電影……啊,你是說《春與秋的奏鳴曲》?”村澤用力的搖搖頭,“沒有,這是兩迴事,性質不同。”


    “電影是什麽性質呢?實不相瞞,我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


    “《春與秋的奏鳴曲》?”


    村澤驚訝地望著烏有。


    “是。”烏有對自己搜集素材不到位、工作態度不認真表示愧疚。


    “什麽性質?不好說啊。”


    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轉頭看著尚美。


    “是啊,這部電影很難說清楚,最好親自看一次。”夫人輕聲說道,語氣很是淡漠。


    “電影會在忌日那天上映,對吧?現在您能先介紹一下大致內容嗎?”


    “大致內容?不知道內容也沒關係,吸引我們的並不是電影,而是和音本人。”


    村澤說內容無關緊要,大概是不想提起。這一點,連不善於察言觀色的烏有都感受到了。他說起唱歌的和音時那麽激動,說起電影時的反應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莫非他更容易接受聽覺方麵的刺激,對外表不感興趣嗎?這確實是某些人的癖好,可如此耽於空想的人很少見。倒是神父對這部電影不吝讚美,很讓人覺得諷刺。


    “村澤先生,您是被和音的聲音吸引來到這裏的嗎?”


    “有這方麵的原因,不過她還有更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是什麽呢?”


    “一下子也說不上來。”


    村澤熱切的聲音突然冷下來,變成商人日常會話的語氣,機械而單調。眼中懷念的神情也消失殆盡。


    迴答得非常模糊,肯定有什麽隱情,烏有不好繼續問下去,隻好就此打住。為什麽和音唱歌的畫麵沒有出現在電影中呢?莫非是與電影的風格不符?若要宣傳和音的魅力,如此高超的唱功應該是一大賣點才對。難道電影才是重點,唱歌並不能反映和音的本質嗎?看來,不看電影是不會明白的。


    烏有迴過神來,發現外麵在下雨,灰色的雲朵已經變成了烏雲。他開始擔心起桐璃來。


    “下雨了。”


    “下雨?”村澤反應過來。


    烏有開始采訪尚美。


    “夫人,您是受和音哪方麵的吸引呢?”


    “我?”


    尚美轉過頭來看著烏有,眼神冰冷(讓烏有想起喜馬拉雅山上的堅冰)。她調整表情,恢複了平時的神情,低聲道:


    “和音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烏有注意到他們說起“真宮和音”時都不用敬稱,而她在這裏曾經儼然是女王陛下。就算不用太高級的敬稱,至少後麵應該加上“桑”才對。說起來,門牌也是,其他的人都寫著姓,如“村澤”;隻有她的房間寫著名——“和音”。若是一直如此,實在難以相信,但他們好像稱唿得非常自然。聽村澤和結城這麽稱唿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可聽到身為女性的尚美也這麽稱唿,烏有突然意識到不同尋常。


    不過烏有並沒有表現出來。


    “她身上有我所欠缺的東西,而且非常完美……也可能是我有問題。”


    村澤看著夫人,聽到她說“問題”的時候,神色有些不安。


    烏有謹慎地問道:“您說的問題是指什麽呢?”


    夫人猶豫了一下,挑釁地看了一眼村澤——至少在烏有看來是如此。


    “簡單來說,就是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


    “對,我什麽都不相信,總想逃避一切。”


    “原來如此。”


    尚美的話說得並不清楚,卻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促使別人相信。


    “就在這時,出現了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物,那就是和音。我就是受到這方麵的吸引。”


    “也就是說……和音擁有與生俱來的魅力?”


    夫人靜靜地點了點頭,好像是遭遇到大不幸。


    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魅力呢?烏有試圖整理一下頭緒,思維反而越來越混亂。和音到底是個怎樣的少女呢(不管她如何像大人,從年齡上來說,隻能稱之為少女)?


    在他們看來,和音無疑是一位出色的女演員,一位偉大的女性,可當時影評雜誌對她的評價,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有潛質的新人”。影評家們不可能都是權威人士,不過這樣的評價與事實實在差別巨大。確實經常有不入流的電影上映,但沒有一個人發現其中出彩的地方,也未免太說不過去。


    給予和音最高評價的有五個人,雖然少,可也有五個,而且他們都拋棄了一切來追隨她。


    “也就是說,您遇到和音之後,找迴了久違的寧靜,這樣說對嗎?”


    “也可以這麽說,至少克服了不少。”


    這種說法不得不讓人在意。


    “您為什麽缺乏信任呢?”


    說出口之後烏有才發現,問題有點過。


    果然,村澤插話道:“記者先生,我認為這涉及到個人的隱私。”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烏有立刻道歉,猜測到她過去可能經曆過什麽事情,這與夫人平時表現出來的憂鬱氣質極為相符。


    “能繼續提問嗎?”


    烏有注意著村澤的反應,采取了謹慎的態度,盡量隻涉及客觀內容。


    “生活在這裏時,您感覺如何?”


    “生活?高興,也不那麽高興。”


    “您是說……”


    “就像是一直渴望進入修道院,終於達成願望,但是能單純地感到快樂嗎?”


    修道院這樣的比喻實在很準確。


    “就是說,您在這裏的生活非常克製?”


    “不,不是這個意思。”


    實在難以想象他們會在這裏過著克製的生活,這座島嶼上處處洋溢著開放的氣息。


    “相聚是緣,我們都被和音吸引,來到這裏。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能和睦相處,畢竟各自生活了那麽久。大家因為同一個目標來到這裏,開始共同生活。”


    “您認為是一種偶然嗎?”


    “從本質上來說,確實是。”


    烏有不知道如何迴答是好。本來打算繞開那些敏感的話題,可事實並不如人意。和音對每個人的影響是不同的,但是這些不同之處並不相互幹涉。這種事情本來不用特意強調,偶像的意義就體現在此。


    “還有什麽其他的嗎?”


    “大家空下來的時候,做的事情都不一樣。我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小柳,也就是現在帕特裏克神父,他喜歡畫畫。”


    “畫畫?”


    烏有很感興趣。神父說那些畫都是和音的作品,並非自己所作,難道是不想提起自己的過去?


    “有風景畫、靜物畫、抽象畫等等,有一次還畫過和音的肖像。從掛在四樓的那幅畫裏還能看出些許影子。”


    “您的意思是……”


    “神父那幅肖像畫裏畫的並非和音。”


    “您在說些什麽呢?!”這次是夫人插話了。對烏有來說,聽到這句話很難得。倒是村澤表現得滿不在乎,望著尚美,好像在說“沒關係的,這有什麽”。


    “然後大家討論了一周。”


    “討論?”


    “圍繞畫裏是不是和音這個話題。”見烏有不理解,村澤補充道,“不能留下偽和音。”


    “偽和音?為什麽?”


    “說起來可能容易引起歧義。多年後發現,當時小柳畫的和音與真實的和音其實更加接近。我們當時想要留下真實的和音畫像,當然不能允許偽和音像存留下來。現在看來可能很幼稚,不過我們當時確實還很年輕。”


    他們到底在追求什麽呢?是別有深意,還是指字麵上的意思?烏有深感疑惑,不過也並非完全不理解這種心情。比如,據說現在西鄉隆盛的像,所畫的並非他本人,但很多人都相信畫裏的就是真正的“西鄉隆盛”。那幅畫根本不能告訴別人西鄉隆盛到底是怎樣的人。對知道事實真相的人來說,未免太過悲哀。


    “您是說,不是很像嗎?”


    “不是說不像。小柳是有素描功底的。不足之處就是,隻展現了她的一麵。”


    也就是說,畫中的和音隻是神父眼中的和音?從他們的口中得知,和音是複雜的,是擁有神性的混合體。


    “如今掛在四樓的那幅畫是誰的作品?”


    “武藤。”


    武藤,這個名字再次出現。他為和音拍電影,寫小說,甚至作畫。武藤追隨和音而去,水鏡則等待和音複活。總感覺這座島嶼被他們兩人所掌控。表麵上的支配者是水鏡,背後的支配者是武藤。那位武藤,完全捕捉到了和音的神韻(不管那是不是真實的和音)。或者說,是他付出諸多心血塑造了和音。這種事情,即使是著名製作人也難以做到。但烏有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普通的偶像不過是出現在銀幕上,他們也不過是搬到和音島上與和音一起生活罷了。如果要解釋得更加合理一些,可能是武藤最了解和音吧。


    “我能看到和音,尚美與結城應該也能看到。”


    夫人點頭稱是。


    “電影中的呢?”


    “電影中的和音也是現實中的和音。”


    都是武藤的作品,風格一樣也是理所當然。


    “神父的畫後來怎麽處置了呢?”


    “作廢了。”


    迴答得太過幹脆,讓人心生恐怖。烏有好像在哪裏聽過類似的話。迴想起來,對了,是在說起墓碑的時候。結城說,他們毫不猶豫地燒毀了和音的墓碑。還有,那個房間。


    “神父當時很難過吧?”


    “也許,不過最後也同意了。你有過類似的體驗嗎?想把喜歡的東西據為己有,通過自己的方法來表現出來。”


    “有過。”


    記者的表達方式中加入了個人的感情。新聞要求盡量準確客觀地表達,可報告文學並不需要這樣。烏有剛剛得到這份工作的時候著實竊喜了一番,遺憾的是,這次的采訪並非如此。


    “您做了些什麽呢?”


    “實在慚愧,我什麽也不會,隻是說了些讚美的話。”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我現在的工作也是倒賣別人的商品,自己並不具備創造才能。”


    聽起來像是在自嘲,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覺得能當一個讚美者,看出其中價值,也頗為自得。


    “尚美小姐負責什麽事務呢?”


    “我?就是做點家務。”


    她迴答得很模糊。烏有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食物是怎麽運到島上來的呢?”


    “主要靠武藤每周坐船出去采購一次。”說完之後,村澤一口喝幹了杯中剩餘的咖啡。


    “您會劃船嗎?”


    “會一點點,不過駕駛執照已經到期了。武藤有執照。”


    又是武藤。


    “再來一杯嗎?”


    尚美說完站起來,很快將三隻空杯子放在盤中離開了客廳。她好像鬆了一口氣。


    “那天下雨了嗎?”烏有望著越來越大的雨勢,突然問道。


    “那天,你是說和音墜海的那天?”


    村澤沒有說下去,隻是望著窗戶那邊。很明顯,他並不想迴答。


    沒辦法,烏有隻好等著夫人端來咖啡。他自己也想休息一下。


    這次的采訪,氣氛非常壓抑。


    5


    桐璃迴來了,淋得像落湯雞。這時,烏有正在喝第二杯咖啡,采訪仍在繼續。她的運動服滴著水,臉上的淡妝已經被毀了,臉頰顯得有些浮腫。她走進大廳後,驚奇地發現烏有也在。


    “雨真大,來得又突然。海邊的天氣變化可真快。累死我了。”


    看來他們是被雨淋後才跑迴來的。桐璃滿臉不悅。


    烏有笑著說:“真遺憾。”


    他突然看到桐璃腳下在滴水,右腳邊已經形成了琵琶湖形狀的小水窪。


    “快去換衣服。”


    烏有很著急,把桐璃推了出去。


    “不換衣服會感冒的,我一會兒端杯咖啡給你。”


    “我不要咖啡,又苦又不健康。”


    烏有覺得有些不耐煩。


    “那好吧,給你端杯熱可可。”


    “行,我去換衣服啦。”


    桐璃離開之後,結城穿著淋濕的卡其色套頭毛衣出現在眼前。他站在門口,臉色發青,像幽靈一樣。


    隻聽他大喊了一聲:“畫!”兩手搭在門框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頭發淩亂。才走開的桐璃三步並作兩步趕緊跑了迴來。


    “畫?畫怎麽了?”村澤問道。從結城的表情來看,肯定是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


    “畫……”結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聲音嘶啞。


    “怎麽了,鎮定些。”


    夫人拿著幹毛巾走過來。


    “快來看,畫!”


    桐璃也問道:“畫到底怎麽了?”


    “四樓!”村澤跑到門口。


    “話說,小柳應該在。”結城終於說出話來時,村澤已經飛奔出大廳。


    “老公。”


    夫人也追著出了大廳。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了?”烏有拿著夫人遞過來的毛巾給桐璃擦著頭發。“去看看吧。”


    到底怎麽了?從結城表現來看,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他說的“畫”肯定是和音的肖像畫,莫非畫被盜了?


    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會帶來無盡的麻煩。這次的采訪,看來注定不會順利,烏有心中感歎著。


    和音的肖像沒有被盜,仍然好好地掛在四樓。畫框呈金色,畫中是她的全身像。昏暗的燈光下,烏有將視線轉移到畫像臉部的時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不隻是烏有,跑在前麵的村澤和後麵跟來的尚美都停下了腳步。接下來,隻聽到尚美開始啜泣,倒在了村澤身上。


    “這……”村澤隻說了一個字,就用左手扶住夫人,呆住了。不能說呆住,應該說跟結城一樣,說不出話來。


    畫的旁邊站著剛剛迴來的神父,也被淋得通透,一邊說著“糟了”,一邊雙手不停地在胸前畫著十字。


    就像是信徒看到耶穌之死時,被眾多畫家描繪過的宗教畫一樣,他們在四樓樓梯前,都瞬間凝固了。


    “不會吧!”桐璃一口氣跑上四樓,上氣不接下氣,望著畫喊道。


    和音與桐璃長得非常像。畫中人的頭稍微偏向右邊,整幅畫散發出著冰冷的氣氛。畫沒有被盜,不過情況更加嚴重——被盜了還有可能索迴,而現在這幅畫被毀了!刀子在和音的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叉子。原本妖豔、讓烏有膽顫心驚的臉,以左眼為中心,撕裂開來。結城、神父、村澤以及所有人都認可的和音畫像,現在徹底被毀了。二十年來寄居在畫中的靈魂散去,隻剩下半立體的油彩,頗有嬉皮藝術之風。


    毀滅偶像……腦海中立即出現這樣的字眼。想不到和音竟然被毀,完全被毀,毫無修複的餘地。


    “到底是誰?”村澤和神父都問道。他們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也不想相信。


    “這是誰的畫像?”桐璃在烏有耳邊問。


    “真宮和音。”


    左邊跟右邊的切口下麵都有細微的曲線,看來是鋒利的刀刃使勁劃過留下的痕跡,讓人感覺到深深的恨意。


    “這是……”


    桐璃望著畫中人,實在難以置信,竟然跟昨晚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樣。或許也不能說是完全一樣,畫布的張力使被劃開的邊角翹起,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隻看現在的畫,很難看出她與桐璃驚人的相似。


    “兇手是誰?”結城大叫一聲。


    電梯門打開,水鏡從右邊的走廊出來,沒有說一句話,肩膀在聳動,脖子耷拉著。對這位富豪來說,現在不是“神靈已死”,而是“神靈被殺”。這到底是何種邪惡勢力所為?


    “那麽……”現在隻有烏有能冷靜思考。到底是哪個邪惡的人殺害了和音?首先想到的,是住在和音館中的人。主人、客人、仆人之中,最有可能的是客人。隻有他們是後到的,而且事情發生在他們到來之後。所有人之中肯定有人對和音不抱任何崇敬之情,而是恨著她的。


    ——他們之中出現了猶大嗎?背叛了耶穌的猶大。


    二十年後的今天發生的一切,預示著什麽呢?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覺已經浸到走廊上,大雨粗暴地敲打著大廳的天窗。


    “誰?”


    結城站在水鏡後麵,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不僅是結城,所有的人都在做同樣的事。他們之間充滿了懷疑與疑惑,就像《最後的晚餐》中耶穌說完話之後的情景。


    烏有帶著桐璃靜靜地離開了現場。他們作為局外人,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那裏,也不想給人一種看熱鬧的印象。


    那太無聊了。


    烏有認為,毀畫這個極端事件宣告他們之間開始出現內訌,沉默了二十年的情緒即將爆發,自己和桐璃也將卷入這場紛爭。這對桐璃更加不利。


    烏有第一次想離開這裏,他後悔來到和音島。


    迴到房間後,烏有開始盤算以後的事情。現在根本不是采訪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他和桐璃都不能輕舉妄動。


    他們怎麽樣了呢?烏有和桐璃很早就迴來了,不知道後麵發生的情況。時間過去了三十分鍾,他們可能還在畫前站著,看來是受了相當大的刺激。這件事情很重要,但是既然不能出現在報道的文章裏,還是不要深究的好,何況烏有一開始就沒有深挖的打算。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能否能按照原計劃在十二日離開這裏,因為事情的發展太離奇了。


    就這樣,采訪不得不暫時擱置起來。尤其中午還冒犯了水鏡,接下來的采訪將更加艱難。烏有取出卡帶與筆記本,像昨天一樣放在收錄機裏聽。磁帶中反複出現烏有的提問、海浪的聲音以及結城的迴答。烏有一邊聽一邊記下覺得蹊蹺的地方。結城的話,村澤的話,神父的話,和音,在某些地方似乎有相通之處。


    桐璃已經洗完澡,換完衣服。


    “你還在工作啊,真可憐,太累了。”


    “遠足怎麽樣啊?”烏有頭也不抬地問道。


    “沒意思。”


    烏有關掉機器,開始整理筆記。他抬頭看到桐璃靠著床坐在地毯上。


    “別提多累啦,現在雙腿像灌了鉛似的。”


    桐璃平時隻是出去逛街,或者在河邊閑逛,還是運動量不夠。而且,明明不胖,非要嚷著節食減肥,莫非節食比跑上幾公裏更加輕鬆?


    “剛到山頂就下起雨來了。”


    她聲音不像以前那麽有活力。烏有把椅子轉過來,看著桐璃。


    “精力還不錯嘛。”


    “什麽呀,你從哪裏看出來的啊?”


    “那裏啊。”


    桐璃俏皮地吐了吐舌頭,腳踝處都長出肌肉來了。


    “我拍了幾張照片。”


    “相機沒弄壞吧?”


    “應該沒事,現在放在房間裏。”


    “別磕著碰著或者摔了,別忘了調節光圈。”


    “你怎麽這麽說話呢,不相信我嗎?本人可是烏有先生的助手呢。”


    “是嗎?”烏有對她的能力表示懷疑。“你之前在二條城拍的是什麽呀?黑糊糊的那個。”


    “那是相機壞了啊,都怪你之前沒有好好檢查。”


    桐璃好像當真了,烏有隻好順著她說。


    “山上的景色好看嗎?”


    “山?很高啊,隻能看到海,看不到遠處的陸地。”


    才幾百米高的山,就想看到遙遠的陸地,那是不可能的。看來,地球是圓的,大海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日本國土狹小之類的常識,在桐璃這裏根本用不著。


    “還以為在北麵能看到韓國呢,真失望。”


    “當然看不到啦。”


    烏有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桐璃是真這麽想還是隨口說說。經常,烏有覺得是玩笑的事情,桐璃卻是很認真的。這時桐璃就會瞪著烏有,鬧一陣子別扭。


    桐璃伸出細長的脖子——模樣很奇怪——眼睛眯成一條縫,笑了起來。她一邊高舉枕頭,一邊說:“真奇怪啊。就像在一個大盤子裏倒滿水,一隻小碗浮了起來的感覺,而且是一隻特別小的碗。什麽都看不到。”


    一隻小碗……雖然說法奇特,烏有卻非常認同,心中不由得感慨,其實我們都是弱小的一寸法師(4)。


    “島後麵是什麽樣?”


    地形圖中,東邊等高線的間隔比較密集,看來那邊地勢陡峭,橫著看呈へ形。山脊線朝東西方向延伸,很短,接著就是海岸線,下麵可能有海底山脈。凸出在水麵上的不過是海底山脈的一部分,據說這座島才形成二三百年。


    “一直到海邊,都生長著樹木,也不知道是什麽樹,綠油油的。”


    “山頂上是不是沒有樹啊?”


    “哪裏?”


    “山頂。”


    “好像是,光禿禿的一塊平地,露出幾塊岩石。”


    從下往上看覺察不到山頂是禿的。烏有試著想象了下,還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


    “然後我們很快就迴來了,本想稍微慢點走的。”


    “真遺憾。肯定是平日壞事做多了的緣故,老老實實上學多好。”


    桐璃把枕頭扔了過來。


    “我可沒心思聽你說風涼話,快說正事吧,不然稿子寫不出來啦。”


    “正事?不用你操心。”


    “哈,生氣了吧,看來搜集的材料不夠啊。”


    烏有開始厭煩了,聳了聳肩,長舒一口氣。可桐璃還意猶未盡,繼續念叨“今天才知道,原來結城先生是個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著裝也很有品位,人很不錯”等等。


    “你喜歡比自己大的男人?”


    “對,”桐璃坦率地點點頭,“所以我也喜歡你呀。”


    “拜托,別把我跟那些老男人扯在一起。”


    結城比烏有大一倍,都四十多了,被混為一談,烏有自然不高興。


    “你很顯老啊。”


    “二十歲之後誰都這樣。”


    話雖這麽說,烏有也知道自己比較老成。


    “是嗎?電遊城打工的元基哥哥跟你差不多大,打扮也好,想法也好,比你年輕多啦。”


    “不好意思,我就這樣。”


    “一說就生氣。”桐璃又開始念叨,“結城先生非常認真。”


    “怎麽這麽說?”


    “直覺。”


    桐璃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湊過來,小聲說:


    “他跟神父說,自己以前就很喜歡那個歐巴桑。”


    “尚美?”


    “對,就是那個蛇妖,後來被村澤搶走了,至今還念念不忘。”


    “至今?你是說過了二十年還……”


    桐璃老老實實地點頭,這是她說真話時常有的動作,不過烏有還是不能馬上相信。


    “難以置信吧,可這是真的,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


    “你怎麽知道的?”


    這種話神父肯定不會到處亂說。


    “我們兩個聊天了呀。他說至今都不能釋懷。這種人,肯定把高中女生當小孩,完全放鬆了警惕。”


    桐璃很得意,好像是報仇得逞,抬頭挺胸,揚眉吐氣。把秘密說出來,就是對結城的報複。烏有覺得她很難對付,今後得小心。


    “可我覺得,結城更帥。”


    “人有很多種嘛。”


    桐璃能認同也是好事,不過烏有並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剛進大學時,他也跟其他同學一樣,大二的春天遇到挫折之後,整整一年都一蹶不振,甚至退了學。


    “那個歐巴桑哪裏好啊?”


    “以前肯定是個美女,現在也還風韻猶存。有些憂鬱,像位端莊清秀的大小姐,男人都喜歡這種類型。”


    “是嗎?這可不行,眼光太差了。”


    不知道桐璃憑什麽這麽說,烏有懶得與她爭辯,又不是嘴上贏了就說明有眼光。


    “被外表迷惑了。”


    “外表很重要啊,一般來說,第一印象起決定性作用。”


    “騙人。”


    桐璃覺得溝通困難,抬頭望著天花板。


    “但是時至今日還在留戀,說不過去啊。”


    “每個人都不同唄。”


    難道結城結婚後很快離婚不是因為真宮和音,而是因為尚美?這樣看來,很有蹊蹺。烏有不打算把這個發現告訴桐璃。


    “兩個人都四十多了,看來愛情真是很深奧啊。”桐璃所有所悟,低聲說道。


    烏有噗嗤一聲笑了。


    “是真的啦。”


    可能是在想問題的緣故,她臉上的表情竟然變得認真起來。


    “真的。”


    烏有對這段過去的三角戀情並不那麽吃驚,生活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內,發生那樣的事情何足為奇。可悲的是,那意味著,就算和音不死,他們也不會共同生活太久。他們每個人生活的方向都不同。


    “那麽,桐璃老師認為,神父是什麽樣的人呢?”


    “不知道。”她迴答得很幹脆,“我真的不知道嘛,有點像田上老師。”


    田上老師是桐璃學校的老師,年紀很大,非常照顧周圍的人,曾經深得學生愛戴。之所以強調“曾經”,是因為他半年前跟女學生發生性醜聞,最後引咎辭職。


    “那位老師啊。”


    “或者像小說中的布朗神父。”


    他們攻擊別人的方式確實有點相似。不過產生這種聯想的主要原因可能是職業的關係。


    “不太像。神父啊僧人之類的,總覺得他們不是一般人。不過,他跟我想象中的倒是一樣。”


    “跟你想的一樣啊,真令人失望。”


    桐璃無力地垂下腦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對烏有的評價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


    “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哈哈哈。”


    桐璃揮了揮右手,改變了話題。


    “剛剛那個是什麽啊?”


    “哪個?”


    “那個啊。”


    桐璃往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看來說的是四樓的那幅畫——還以為她忘了那件事。


    “你說那是和音的畫,對吧?”


    “對,二十年前就有了。”


    “可是,誰用刀……”


    “是呀,到底是誰?又為什麽這麽做呢?”烏有裝作漠不關心地說道。


    “是誰做的呢,太奇怪了。……不,是很恐怖。”


    “誰呢?”


    事實上烏有注意到一件事,可以推斷出兇手。下午和水鏡在四樓偶然碰麵的時候,畫還是完好無損,下樓時他碰到村澤夫婦。三十分鍾前,結城與桐璃出去爬山。桐璃淋得透濕迴來的時候,烏有正在采訪村澤夫婦,剛迴來的神父與結城同時發現畫被毀。當時覺得兇手肯定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可他們都有不在場的證明。烏有不得不佩服,這件事辦得很有“水準”。是水鏡嗎?不是。畫布上劃過的兩刀,從上到下,裂口大概在烏有頭部的位置。水鏡腿腳不便,應該是做不到的。是仆人嗎?可能性很低。因為表麵上看起來,他們跟和音沒有任何關係。……是啊,隻是表麵上沒有關係。烏有突然想起尚美煮咖啡時出過客廳。不過區區五分鍾,時間夠不夠呢?為什麽非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這件事情呢?


    “你怎麽不說話呀?”


    注意到這點的隻有烏有,他現在還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你說,那個人跟我像嗎?”


    “……嗯,多少有點像。”


    烏有不禁警惕起來,桐璃的眼力真是了不得。


    “那身黑色的衣服跟你昨天晚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樣呢,乍一看,可能會覺得你們很像。”


    “是嗎?”


    桐璃還是很在意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說一半留一半難免會引起她的好奇心。


    烏有補充道:“以後最好別在他們麵前提起這件事,和音已經死了。”


    “那件衣服也……”


    “最好別再穿。”


    再穿那件衣服的話,他們可能不會那麽震驚,不過也可能會導致更壞的情況,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尤其今天又發生了這麽一件事。


    “……沒辦法補救了嗎?我特意帶來的,竟然不能再穿,太過分了。”


    桐璃自言自語,在床上打了兩個滾。烏有也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


    “太過分啦,你看你,頭發都亂啦。”


    “亂點怕什麽,反正打扮漂亮也沒人欣賞。”說完桐璃突然起身,“一會兒拿相機給你。”


    她輕輕關上房門,迴了自己的房間。


    6


    晚餐的氣氛比昨天更加沉重,簡直對不起裝修得如此華美的餐廳。烏有覺得不自在,吃完趕快帶著桐璃離開。他們也覺得這樣更好,連象征性的挽留都沒有,也沒有昨天那樣相互試探的談話。擁有豐富閱曆的他們,已經連這點閑情逸致都沒有了。主人水鏡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坐在輪椅上,埋頭吃著眼前的俄羅斯炒牛肉。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可以解釋為偶然,還能夠勉強應付過去,今天發生的事情明顯是有人心懷惡意所為。這件事情性質太過於惡劣,而且還用刀劃,恨意就更加明顯。烏有當然不了解這些惡意的含義與內容,不過他們自己心中卻有數。兇手的詛咒已經完全傳遞給了他們。


    結城看水鏡的目光,變得十分銳利,充滿猜疑。他們兩人後來談話了嗎?自己沒有做什麽不妥的事情吧?烏有總覺得十分惶恐。


    烏有在客廳稍事休息,洗完澡之後總覺得放心不下,又去了趟四樓。和音的畫被毀了之後並沒有人進行修補,還是原樣掛在那裏,可能摸都沒人摸。可憐的和音。偶像被破壞之後,就成了拿不出手的東西,被當成垃圾一樣對待。


    “如月君。”


    突然聽到後麵的聲音,烏有連忙迴過頭去。在這裏被人看到可不是什麽好事,而且下午剛發生過不愉快。怎麽辦呢……烏有十分焦慮,隻見下麵站著的是帕特裏克神父。他穿著一襲黑衣,正抬頭望著烏有。天花板上的吊燈發出的亮光散落在他身上,在紅地毯投射出一個歪斜矮小的人影。烏有確認不是水鏡之後,稍微安心了一些。


    “在看畫吧?”


    並沒有責備的語氣,可也並非純粹的詢問。神父緩緩爬上傾斜的樓梯,就像耶穌身背十字架站在祭壇上一樣,站在烏有的右邊。


    “這件事情……實在太可悲啦。”


    烏有看了看帕特裏克神父,他比較矮,有些俯視的感覺。不過,神父並沒有給人帶來這種生理上的優越感。刹那間,烏有甚至產生錯覺,似乎自己才是需要仰視的一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神父在室內也戴著帽子,帽簷投下來的陰影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發出的聲音卻意外地堅定。看來經過幾個小時的調整,他已經恢複過來了。


    難道神父?……可根據烏有剛才的推測,兇手並不是他。


    “……為什麽,和音要遭此不幸?”


    烏有知道自己不該說話,可話已經不由自主地說出口了。說完他覺得非常尷尬和後悔。


    “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安慰的語氣,神父緊握著胸前的十字架。


    “不過,這件事也讓我們知道了兇手想要表達的意思。給你們留下不愉快的迴憶了,本來你們隻是因為工作來到這裏。”


    “不不,我們來到這裏,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神父臉上的微笑稍縱即逝,重新麵向被毀壞的畫,沉默良久。烏有覺得氣氛太過於凝重,好不容易從嗓子裏擠出一句話:


    “和音……和音的右眼看到什麽了呢?”


    烏有望著畫,和音的左眼被劃壞了,右眼還完好無損。臉被毀的時候,她是不是像聖母一樣,眼裏飽含慈悲,看著兇手的手、臉以及動作?嘴也劃壞了,不能說出兇手的身份。


    “看到兇手?”


    “那是罪人,一定要毀掉和音的罪人。”


    確實,這是罪孽。不過神父所說的罪人還有更深的含義,並非現實中的意思。


    “和音為什麽要遭此不幸?”烏有再次問道。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跟剛才的意思稍微有些不同。


    過了一會兒,帕特裏克神父的目光穿過和音的畫像,直視到房間裏麵——也就是聖地。他莊嚴地說道:


    “……受難,不得不承受。”


    “和音隻是一個偶像?”


    “是偶像。”


    他果斷地承認這一事實,還說了如下的話:


    “現代偶像是如何定義的,我不知道。不外乎吸引人,洞悉人們的想法,也就是分擔別人的思想,然後忍受這些,一一迴應。和音能夠做出迴應嗎?這也許是一次考驗。”


    可和音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承受考驗的,難道不是死去的和音,而是他們嗎?


    烏有看著神父。


    “神不會給大家承受不了的考驗……我們必須戰勝它。”


    “也就是說,時隔二十年之後發生的這件事,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我不太明白。”


    不過,烏有對照自身,慢慢接受了這個說法。十年前,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不得不麵對許許多多的考驗,最終活了下來。原來是這樣,看來以後也……


    “我們為什麽迴來?”


    “是因為真宮和音的魅力嗎?”


    “對,”神父點頭,“時間讓我們改變了許多,現在,這些變化顯現在眼前。”


    “那麽,毀畫也是因為和音的魅力嗎?還是錯誤的力量?”


    “她不會吸引邪惡,神靈絕不會吸引來邪惡。”


    烏有覺得這些話裏有濃重的宗教含義。可能是習慣使然,也可能是特意這麽說。


    “那麽……”烏有想找出合適的措辭,可神父並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對宗教關注很少,很難找出反駁神父的觀點。神父畫著小十字,無視烏有,轉身走了。


    臨走之時還念念有詞:


    “和音終於顯靈了,是正義的力量。”


    神父留下謎一樣的話,下了樓梯,這是到現在為止最難懂的一句話。顯靈?烏有望著神父堅毅的背影,目送他離去。


    “我受夠了!”


    烏有迴房間的路上,經過三樓走廊時聽到這句話,不由得停下腳步。聲音是從村澤的房間傳出來的,門上掛著“村澤”的牌子。白色的木門稍微打開了一條縫,聲音就來自那裏。說話的是尚美,並非平時鎮定的語氣,很激動,像是在哀號。


    “模範夫妻的戲到底要演到什麽時候?我已經受夠了!”


    聲音歇斯底裏,越來越高,還伴隨著砰砰的拍打聲。那位夫人……烏有看了看左右,確定走廊上沒有其他人後,將耳朵貼在房門上。


    “應該在來這兒之前離婚。”


    “再等等,迴去之後馬上離。”


    “我也這麽打算。”


    “那就再等一周。”


    村澤使盡渾身解數勸慰著夫人,他走來走去,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夫人又開始拍桌子。二重奏穿過房門,飄散出來。可能受第一印象的影響,烏有實在難以想象尚美歇斯底裏的樣子。但事實就擺在眼前,跟電視上經常會出現的情景一樣。


    “為什麽還要維持一周?做戲給誰看?真無聊!”


    “不是這樣的,事到如今說這樣的話,到底要我怎麽辦才好!”


    “你還要演戲的話,我明天就迴去。”


    “你怎麽迴去呢?接我們的船要十二號才迴來。”


    “想迴去總會有辦法。來這裏,本來就是一個錯誤,隻會讓你想起和音。就像當年那樣……”


    “我明白。”


    村澤停了一會兒才說話,是承認錯誤的語氣。接著是放東西的聲音。


    “你不明白!和音也不明白!都是她的錯!那時候,要是……”


    “尚美!”村澤的聲音又粗暴了起來,不過很快又認錯,重新變得溫和。


    “請你理解和音與我們之間的關係,你不也……難道是結城?”


    聲音很奇怪。


    “才不是!那個人也跟你一樣,隻知道和音。和音!和音!和音!”


    “哦。”


    “還以為你已經忘了和音……為什麽要等二十年?!”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和音已經死了。”


    “你胡說!”原來歇斯底裏、含著淚的聲音突然變成淒厲的狂笑。“她還在!不然剛剛的那一幕怎麽解釋?”


    “……那是,你……”


    “那就是和音。”


    烏有聽到這句話後,比村澤更震驚。毫無疑問,那一幕指的是毀畫,可為什麽和音自己要……


    奇怪的是,村澤並沒有反駁,隻是一味沉默。這等於默認了夫人的話。到底是怎麽迴事?烏有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他這才知道,自己對和音的認識與事實存在著本質的差別。


    “她醒過來了。”


    這次的聲音是膽怯的,顫抖的,就像說鬼故事一樣……似乎在警告隱藏起來的某個人(不是烏有)。


    “對,為了顯靈。”


    顯靈?夫人跟神父說了同樣的話。


    “說什麽傻話。”


    “你也看到了,那個女孩……就是和音。她來了,來誘惑我了。”


    “別說蠢話了。”


    村澤這次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某個確信的東西,隻剩下猶疑的餘音。


    這時風吹開窗戶,門縫更大了一些。夫人似乎已經注意到周圍的情況,隻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


    烏有為了不被發現,踮起腳尖後退,準備悄悄離開。


    “怎麽了?”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烏有連忙迴頭,發現是桐璃。她不知是什麽時候換的衣服,穿著白裙子。


    “你在這裏幹什麽?”


    烏有沒有說話,拉著桐璃的手跑到走廊拐角處。


    “疼啊,你幹什麽呀?!”


    隻聽得村澤的房門重重地關上了,然後再也沒有任何動靜。還好沒有聽到桐璃的聲音,烏有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一半是被桐璃嚇出來的。


    “你在這裏偷聽人家說話?”桐璃好像知道是怎麽迴事了,怪笑著。“真惡心。要是我這麽做,你早發火了。”


    “別吵,我是路過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


    話說出來連烏有自己都不信。


    “滿嘴謊話!明明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貼在人家房門上。”


    “我不是故意的。”


    “好好好,”桐璃像看穿烏有似的,“這次就饒了你,快告訴我,他們說了些什麽?”


    “不知道,正打算聽,你就來了。”


    烏有並不打算騙她,隻是想等會兒再說。桐璃完全不相信他的話。


    “騙人!”


    “真的。”


    “說和音?還是畫?哎呀,你就告訴我嘛。”


    烏有揮揮手,表示很煩。他想盡早把神父的話和剛剛聽到的話好好琢磨一番,理清思路,然後想出對策。


    桐璃磨人的功夫有時候很惹人厭,烏有已經膩煩了。當然,這隻是自己單方麵的想法,桐璃根本沒有覺察到。


    “都說了不知道。”


    烏有斷然拒絕。桐璃知道他生氣了,聰明地選擇了讓步。


    “那好吧,不用那麽生氣吧,怎麽這麽容易生氣啊,真是的。”


    “我才沒生氣。”


    相比之下,烏有更會因為桐璃亂下結論而生氣,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你生氣了。”


    “沒生氣。”


    自己都覺得那個笑臉太假,而且在橙黃色燈光的照耀下更明顯。桐璃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烏有,也可以說是輕蔑。如果換做烏有,肯定也是這種反應。


    “真生氣了。”


    “對不起。”


    “好了啦,明天告訴我。”


    “哦。”


    不知道這句話的可信度有幾分,桐璃勉強答應。


    她誇張地聳聳肩,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兩間房本來是麵對麵的,但和音館的構造奇特,桐璃房門的位置稍微靠裏一些。


    “桐璃。”


    “嗯?”


    “鎖好門。”


    烏有擔心和音複活等詭異的事件。如果毀畫的利刃刺向桐璃……


    “我知道,以防半夜某人突然來襲。”


    桐璃對他的話不以為然。烏有迴房後將門大開——至少這樣做能讓他稍微放心。


    “對了,烏有,這個給你。”


    桐璃把一個嶄新的鈴鐺伸到烏有麵前。上麵鍍了金,穿在一根十厘米左右的紅繩上。鈴鐺在她手上搖晃著,發出清透的聲音。


    “這算什麽啊?”


    “嗯……禮物。”


    “禮物?”


    “是啊。”桐璃點點頭。


    “暑假沒地方去,謝謝你帶我來這兒。”


    “這樣啊。”


    “不好意思啦,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桐璃臉上浮現出溫柔的微笑,將鈴鐺放到烏有手裏。


    “謝謝。”


    收到禮物的烏有並不開心,他現在非常後悔帶她來這兒,總覺得她被很多不穩定因素包圍。當然,他隻是在心裏想,並沒有說出來。都是沒有真憑實據的猜想,說出來她也不理解。


    這個鈴鐺……烏有想起在墓碑處發現的那個古舊的鈴鐺。這兩者之間應該沒什麽關係,隻是一種偶然吧。但若結城看到這個場景……烏有突然打了個冷戰。


    “我會好好保存的,難得你還有這個心思。”


    烏有半開玩笑地說,桐璃隻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還以為她會反擊,太意外了。可能是太累了,桐璃轉身就進了房間。


    “烏有,別忘了哦。”


    關門的時候,桐璃滿臉堆笑地小聲說。那種堅定的眼神,好像在說著些什麽。


    “什麽啊?”烏有正打算問,桐璃已經轉過身去。


    遠處傳來輪椅的聲音。


    十點,十一點,雨一直下,大顆大顆的雨滴敲打著窗戶,發出惱人的響聲。氣溫不斷降低,濕度則在增高。打開窗戶的時候,冰冷的空氣像要凍僵室內的一切。這根本不像夏天,更像深秋。


    烏有將空調從冷風調到微冷,仰麵躺在床上,開始思考村澤夫婦的對話。他們說到“扮演模範夫妻”。看來他們跟原來一樣各住一個房間,並不僅僅是追憶過去那麽簡單。確實,夫人比較冷淡,他們看起來不像特別和睦的夫婦,可也沒想到要到離婚的地步。她的態度是裝出來的嗎?


    烏有想起桐璃叫她蛇妖的事情。受害者好像是尚美,因為忘不掉和音的是丈夫村澤。


    真正的問題是在這之後。這場對話讓人擔心受怕,他們好像把桐璃與和音當成一個人了,夫人冷淡的態度恐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們是不是把烏有當成桐璃(也就是和音)的間諜了呢?每次問到關於和音的問題時,總是一副困擾的樣子。啊,又是和音……


    村澤就算了,可為什麽夫人也要把她們兩個混同起來呢?是為了給悲劇找個替身嗎?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烏有再也不能調查任何關於和音的事情了,再這樣下去,真成間諜了。萬一真有什麽關聯,很可能把自己牽連進去,畢竟大家都對那件事情如此關注。剛剛遇到神父還算好,若是其他人,會怎麽想呢?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跟這件事情有了牽連,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烏有祈禱著利刃不要刺向桐璃,不過照現在的情況發展下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現在隻能希望他們能保持理性,桐璃能管住自己。


    烏有關了燈,閉上了眼睛。


    ————————————————————


    (1) 在日本這個手勢指情人或女朋友。


    (2) 韋伯恩(anton von webern,1883-1945),奧地利作曲家,新維也納樂派代表人物之一。


    (3) 阿諾爾德·勳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美籍奧地利作曲家、音樂教育家和音樂理論家,西方現代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


    (4) 日本童話裏非常矮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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