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個春夜。


    朦朧的滿月懸在天空。


    在朋友家喝完酒,我踏上歸途,獨自悠然走在夜晚的街頭。


    櫻花飄落,帶著隱約花香的微風溫柔吹來。


    我帶著一顆微醺又自由的心走進靜謐的住宅區。我家就在幾百公尺前,我繞遠路走向附近的公園。


    我並沒有要去哪裏。


    隻覺得直接迴家太可惜了,家裏並沒有人等我。


    我走進女子大學旁可以稱為秘密快捷方式的小路。路很窄,車輛無法通過,隻有附近的居民會走那條路,小路的另一端是一個有水池的公園,我想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用耳機聽音樂,欣賞夜晚的天鵝後再迴家。


    經過一棟紅磚圍牆的漂亮洋房後,街燈就照不到小路,周圍暗了下來。夾雜著櫻花花瓣的落葉鋪滿了腳下的路,抬頭一看,新綠的櫻花、櫸樹和杉樹遮蔽了天空。


    這條路是這樣的嗎?我怔怔地想道。因為我正要去公園,四周的綠意漸濃是很自然的。


    2


    往前走了一陣子,前方突然開闊起來。


    月光照亮一棟民房,那是一棟茅草屋頂,有緣廊的房子,和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圍籬圈起房子周圍的圓形空地,夜晚黑漆漆的樹木在圍籬外側形成一道牆。


    好奇怪,我暗自想道。剛才進來時在想其他事,可能走錯路了,原本打算去公園,但好像走到別人家裏了。


    四周陷入奇妙的寂靜當中,仿佛時間靜止了。


    庭院裏種了好幾棵樹,像芒果般的果實把樹枝都壓彎了。庭院內還有開著像山茶花般白花的樹木,樹下是很古色古香的石燈籠。


    我再度看向那棟房子。


    感覺上不像廢棄屋,庭院內幾乎沒有雜草,落葉也掃得很幹淨。


    看起來像是古跡的民房,但因為在小路深處,四周都是樹木,所以之前都沒注意到附近有這棟房子。


    我正打算往迴走,發現屋內有動靜,屋內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該不會是客人吧?”


    我有點驚慌失措地迴答:


    “啊,對不起,我想抄快捷方式去公園,不小心誤闖這裏。”


    紙拉門打開了。


    那個人出現在緣廊上,我不禁皺了皺眉頭,因為他戴了一個麵具。


    那是一張“老翁”的麵具,額頭上有三道皺紋,既像是在傷神,又像在笑。


    “請進,恭候多時了。”


    老翁麵具男聲音嘶啞而細微,但咬字很清晰。


    “不。”


    我原本想問他是不是認錯人了,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我被眼前的氣氛震懾了,好像中了邪的地動彈不得。


    老翁麵具男向我招手,從他纖細的四肢和駝著的背,不難察覺他是老人。


    “請過來這裏,我有事要對你說。”


    我遲疑地走近房子,在老翁麵具男的催促下,坐在緣廊上。


    老翁麵具男默默地觀察著我。


    麵具下傳來語帶歎息的聲音。


    “你長得不錯。”


    我慌忙說:


    “沒想到這裏會有這麽……一棟茅草屋頂的房子,太意外了。我就住在附近,但一直沒有發現。不好意思,那我先告辭了。”


    我正打算起身,老翁麵具男用手製止了我。他有一種神奇的威嚴,我再度坐了下來。


    麵具上眼睛的部分挖了兩個洞,但看不到他的眼球,隻看到黑黑的洞。


    老翁麵具男開口說:


    “我在等你。”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他一個人戴著麵具住在這裏嗎?好神秘。


    老翁麵具男的細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冰冷。


    我下定決心,想要站起來,雙腿卻沒有力氣。他戴著麵具的臉靠了過來,在我耳邊咕囁:


    “我在這裏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等待。”


    我渾身緊張,“喔”了一聲。他的細指用力抓著我的手腕。


    “我早就應該歸西了,但即使過了我該活的年紀,仍然留在這裏。”


    拜托你不要走。他的語氣似乎在如此哀求。


    “請你聽我說。”


    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好,那我就聽這個孤獨老人說說話吧。這樣的同情和“不要和莫名其妙的事牽扯”的警戒,令我天人交戰。


    猶豫片刻後,我下了決心。


    “好,你請說吧。”


    “我從五歲開始修行了二十年,二十五歲時來這裏。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命運。”


    這裏,指的是這棟房子嗎?可能老翁麵具男的記憶有點混亂,想成其他地方了吧!這裏雖然是一棟幽靜玄奇的古厝,卻是住宅區中的民房,住在這裏哪還需要修行?我雖然這麽想,但沒有插嘴,默默地點頭。


    老翁麵具男拚命訴說著。


    “這是一棟很特殊的房子。這是我們村子從幾百年前開始代代守護的神域,等到我六十歲時,就會從村裏的孩子挑選出下一任繼承者。到時候,我就能圓滿完成我的任期。這是到我這一代為止,自古以來的慣例。在我們村莊,完成守護這棟房子的老人會被當成活菩薩,受人尊敬,所以能夠被挑選為守屋人是一件很榮耀的事。


    “不知道是因為時代的關係,還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即使到了約定的時間,也沒有年輕人來接我的班。因此,即使已經到了世代交替的時間,我仍然無法離開這裏,一直守著這棟房子直到今天。”


    “你真辛苦。”我附和道。


    老人仍然緊握我的手腕。


    “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現在我覺得不該被綁在這棟佇立在世界背後的房子裏,應該更早離開這裏。”


    “原來是這樣。”


    “要離開這裏並不難,隻要把房子交給來這裏的某個人就好,既然真正的繼承人沒有現身,隻要把房子交給任何一個人就可以了……隻要找到能夠代替我承受這個命運的人就好。


    “但是,我害怕自由。我害怕失去這棟世代相傳的房子,兩手空空地離開這裏,一個人生活。”


    “如今,我的熟人和知道這棟房子的人幾乎都不在世上了,我錯失了良機。”


    “那很傷腦筋呢。”


    我這麽說完,看了看老翁麵具,又看著握著我手腕的手。我的意思是,差不多該放開我了,但麵具男人不理會我,繼續說道:


    “住在這裏,想死也死不了,但不久之前,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會來這裏。之後我就一直在等你。”


    “喔。”我意興闌珊地應了一句。


    “我的靈魂終於可以解放了,沒什麽好害怕的,你還年輕,不久之後,就可以離開這裏。”


    他鬆開握著我手腕的手,我的身體終於恢複了力氣。


    麵具後方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真的很感謝你。”


    “好、好,但時間不早了,我要告辭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忍不住閉了嘴。


    坐在緣廊上的麵具男身上滲出被濃縮的黑暗。可能是我的錯覺。然而,我定睛細看,男人的身體就像墨水滲進水中,淡淡地擴散在空氣中。


    隻有麵具懸在半空中。


    麵具不知道在空中懸浮了多久。


    終於咚的一聲,掉在緣廊上。


    麵具掉落後,男人的氣息仍然殘留在房子中,最後越來越淡,終於隻剩下空無一物的空間。


    我呆然愣在原地。


    “喂,”我小聲叫著,“老爺爺。”


    沒有人迴答。


    他消失了。我在腦海中重複這句話。他消失了,他消失了。


    “老爺爺。”


    雖然腦筋一片混亂,但我暫時保留所有的思考,勉強站起身走向出口。


    我可以看到圍籬外樹木的隧道。


    我跨出圍籬。


    眼前並沒有冒火星,也沒有無法唿吸。我轉身走迴緣廊,休息了一下後,再度走向出口。


    跨出一步。


    身體深處發出了顫抖。


    我走不出去。


    一種看不見的壓力阻擋著我,全身的細胞都在警告我:“趕快退後!趕快退後!”


    一定是錯覺。因為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聽了那麽奇怪的故事,才會遭到洗腦。我怎麽可能一直留在這裏?


    我集中注意力,鼓起勇氣,再度緩緩踏出一步。


    那一刹那,簡直就是噩夢。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踏出的腳尖貫穿向頭頂,當我迴過神時,發現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亮之前,我一直在緣廊和圍籬入口之間來迴。


    雖然已經一大把年紀,但麵對這種莫名其妙的事,還是憤怒到忍不住流下眼淚。


    遠處傳來鴿子的叫聲,春夜結束了。


    3


    天亮後,恐懼稍微緩和下來,心情也比較平靜。我再度嚐試逃離這裏,但還是走不出去。


    我幹脆從緣廊走進屋裏。


    我叫了一聲:“打擾了,我要進去囉!”然後脫下鞋子。


    屋裏總共有三個房間,都鋪著木質地板。裏麵的房間,被子疊得十分整齊。


    沒有人。


    木板房間內有一個地爐,我還發現了舊鐵鍋、竹簍和掃帚等生活用品。


    天花板的梁上掛著老舊的油燈。這麽說來,這裏似乎沒有電。我環視四周,發現沒有冰箱等電器,也沒有插頭。


    沒有瓦斯爐,也沒有水龍頭,戶外有一座井,老翁麵具男應該是喝那裏的水。當然,如果他是人的話。


    我仔細調查了房子裏的情況,這裏沒有不必要的家具,但東翻西找後,找到了火柴、打火機、罐裝茶和罐頭,以及還剩下八杯米的袋子,這些東西雖然撐不了太久,但至少讓我鬆了一口氣。


    衣櫃裏放著穿舊的和服,櫃子上堆著書。有五本現代作家的書,還有一本昭和時代自殺身亡的大作家的書。另外有三本像是宗教書,兩本料理書和四本曆史書。每一本書都很舊,紙張都泛黃了,沒有我感興趣的書。我還發現了用毛筆寫的手寫書,但根本看不清楚在寫什麽。


    最裏麵的房間內掛了一幅掛軸,用毛筆畫的日本地圖上有無數幾何圖案,還寫了很多數字。


    掛軸旁放了一尊木雕的菩薩像。


    檢查完房子內,我又走出房子,繞著外側走了一圈。


    屋後堆著木柴,旁邊丟了一大堆木雕像,有和裝飾在室內的菩薩像相同的菩薩,也有熊、鹿等完全不同的東西。


    房子四周的圍籬外是鬱鬱蒼蒼的樹林,隔著樹枝縫隙,可以看到公園的遊樂器材。即使我想跨越圍籬,卻感受和入口相同的阻力,根本無法走出去。


    這棟房子被某種力量包圍了,我被關在這裏。當我再度確認這個事實後,渾身冒出冰冷的汗水,今天是非假日,我得去上班。


    有一間細長形的小房子,打開門一看,發現是一間蹲式廁所。


    屋外有一個空的鳥籠,也有放盆栽的架子。


    我拿起水井蓋子,隻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冰冷的水。


    我用豎在旁邊的勺子裝了井水,戰戰兢兢地嚐了一口。


    真好喝。


    我忘情地喝了起來,不光是因為我口渴了,而是井水神秘而深奧的味道似乎給我的大腦帶來光明。


    我又裝了一杯,洗了把臉。


    我大聲唿救,卻沒有人來救我。


    我屢試屢敗,太陽下了山,樹木變成了黑影。


    那天晚上特別漫長。因為這裏沒有電視,想要做其他事,卻沒有燈光(我點了油燈,但油燒完後就熄了)。


    我吃了一個罐頭,當然填不飽肚子,又不敢一口氣把所剩不多的食物統統吃完,餓得十分難受。


    無風時的寂靜感讓人難受,有時會感到有什麽東西穿過房子或庭園的氣息,每當這時我就會忍不住縮起身子。


    我拿著在後院倉庫裏找到的鐮刀,時而走出緣廊,時而走迴來坐在木板房間,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黎明時分,當天空泛白時,我終於安心入睡了。


    正午過後,我才醒來,祥和的光灑進木板房間。


    我走到緣廊,伸了一個懶腰,身體的關節發出聲音。今天是第二天。


    我鼓起勇氣,一次又一次地嚐試逃離這個地方,但結果還是和昨天相同。


    *


    事情發生在我吃完飯和罐頭的早午餐後,我用鍋子煮了飯,但可能加太多水了,有點稠稠的。


    我在緣廊上心不在焉地考慮著以後的事時,風突然停了。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


    一開始,我以為是烏雲遮住了太陽。


    然而,抬頭仰望,發現天空很晴朗。


    沒有發生日蝕,黑暗卻侵蝕了世界。陽光變淡,四周風景都失去了色彩,變得越來越黑。


    終於,視野變得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線,比黑夜更黑暗。


    我坐在緣廊上,不知如何是好。周圍的環境突如其來地、不由分說地褪了色。我看不見房子,看不見庭院,甚至看不見自己的手指,也聽不到聲音。


    我已經夠害怕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空虛的黑暗,好像一切都消滅不見了。


    雖然我坐著,卻完全沒有坐著的感覺,我伸手想要觸摸緣廊,卻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也摸不到自己的身體,甚至連手臂移動的肉體感覺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是張大眼睛看著黑暗,還是失去了視力。如果腦漿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海,一定就是這種感覺。隻剩下思考可以證實“我在這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會兒之後,光出現在邊緣,乍然消失的世界再度以驚人的速度重現。光芒四射,明亮的色彩粒子取代了黑暗。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自己依然存在。


    我慢慢吸氣、吐氣,撫摸自己的身體。


    我依舊坐在緣廊上。


    然而,房子周圍的風景完全變了樣。


    周圍的樹木變成了白樺樹,從樹木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寬敞的山丘和河岸垂著柳樹的小河。


    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吹來的風隱約夾雜著家畜的味道,可能遠處有牧場,氣溫也比剛才低。


    我立刻試著逃走,然而,即使風景改變,結果還是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經曆房子的移動。


    這棟房子在可以環視山丘的白樺林中停留了兩天,兩天後的早晨,四周再度變得漆黑,轉移到可以聽見海浪聲的灌木叢中。


    之後,無論白晝還是黑夜,每隔幾天,黑暗就會出現。每隔一段固定的期間,黑暗就降臨,當黑暗散去後,周圍的風景就完全變了樣。這棟房子無法停留在某一個地方,宛如在沙漠上移動的湖泊。


    雖然有漂流的感覺,但這棟房子的移動很可能具有一定的規律。六月十日出現在崎玉縣,六月十五日在青森縣,這棟房子會在不同的日子出現在事先決定的位置。


    那個老翁麵具男不是說過嗎?守屋人到了六十歲,就會有下一代的人來接班。


    正因為房子會在固定的周期迴到相同的地方,屋主才能交棒。


    想到這裏,突然驚覺牆上的日本地圖掛軸記錄的,正是這棟房子出現在全國各地的地點。


    在日本各地有無數個點,上麵畫著線,線條是這棟房子移動的軌跡,數字是出現在那裏的日期。


    4


    既然走不出這棟房子,隻能在這裏生活。


    首先,我摘下庭院的果實,試著查出到底能不能裹腹。那是一種淡粉色的果實,外形有點像芒果。


    老翁麵具男生活在這裏時,很可能以這種果實為主食。因為他不可能定期購買白米和罐頭。


    我剝開外皮咬了一口,發現味道介於馬鈴薯和南瓜之間,還不錯。我為它取名為芒果芋。不可思議的是,裏麵沒有籽。


    我在蹲式馬桶上廁所時,發現沒有迴音。我丟了幾顆小石頭,還是沒有聲音。我豎起耳朵,隱約聽到遙遠的下方有風聲唿嘯的聲音和奇妙的嘈雜聲。好像有很多人在說話。這個廁所真可怕,該不會通往地獄吧。


    如果老翁麵具男那天晚上說的話屬實,我已經知道怎樣才能離開這裏。


    隻要找一個替身就好。


    守屋人無法離開這棟房子。然而,隻要把守屋的職責交給另一個人,就可以重獲自由。


    隻要這棟房子內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就可以離開。


    那麽,怎樣才能逃離這裏?


    隻能像蜘蛛般耐心等待有人自投羅網。


    如果有人誤闖進來,先盡量和他聊天,吸引他走進來,然後把他留在緣廊,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我相信應該可以成功。


    我隻能對這個想法心存希望。


    *


    一星期後,原本有點緊的牛仔褲褲頭變鬆了,不係皮帶就會掉下來。血液循環變好了,以前身體隱約感覺的疼痛和無力感都消失了。嗅覺變得敏銳,可以聞到風中細微的味道。


    太陽升起,然後又沉落,雲不斷改變形狀穿越天空,還不時飄雨。


    我打掃庭院,用抹布擦拭木板房間和梁柱,喝井水,吃仙人的果實。


    我想象著這棟房子的曆史。


    在某個深山的村莊裏,村民祭拜隻有他們知道的秘密之地,在一年一度某個特別的日子,這棟房子就會出現。那一天,全村都會大肆慶祝。


    當房子出現後,守屋人就可以迴家和家人、朋友團聚,舉杯慶祝。


    然後,再度啟程周遊日本。


    任期結束後,會有年輕的村民繼承守屋人的工作。


    從神域迴到村莊的人深受村民尊敬,可以輕鬆快樂地度過餘生。


    這樣的曆史從很久之前就持續至今。


    在信息缺乏的年代,住在這棟房子裏的人可以周遊全國各地,向村民傳達在其他地方的所見所聞,成為村民寶貴的信息來源。


    擔任守屋人的人可能在各地被視為“訪問神”受到崇拜,並且收到各式各樣的供品,後院的倉庫或許就是最好的見證。當周遊一圈迴到村莊後,守屋人倉庫裏的東西就會分給村民。村莊逐漸富強,或許曾經有旅客從遙遠的地方搭這棟房子來到村莊,受到村民的款待,住了一陣子後,再度走進房子迴到自己的故鄉。當然,也可能有相反的情況。


    由於這棟房子出現的位置和日期是固定的,所以和鐵路的功能沒什麽兩樣,可以作為交通工具。這是一年隻有一班的樹海秘密列車,隻停靠在日本列島的深山中。


    這棟房子一定發生過很多悲喜交加的故事。


    即使曾經經曆過那樣的時代,也在很久之前就結束了。於是,秘密被人遺忘,隻剩下帶有特殊性質的房子,和被時代遺忘的最後一個男人。接受那個男人的村莊已經消失,由於最後的男人在這棟房子內停留太久,他甚至失去了他的肉體。


    我的運氣太差,剛好在這種時候踏進這裏。


    應該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5


    當我被關閉在這棟房子的第十天清晨,有人來到房子附近。


    這時,房子位在可以眺望一片白菜田的昏暗雜木林中。


    住在這棟房子,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了,那天,我也一天亮就起床了。


    我用井水洗完臉,用掃帚打掃後,吃了芒果芋。罐頭已經吃完,米也所剩不多了。


    我坐在緣廊上發呆,聽到有人踩著落葉的沙沙聲。一個瘦弱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她在t恤外穿了一件黑色開襟衫,頭發有點淩亂。感覺像是穿著室內服外出散步。我渾身緊張起來。


    相隔十天,終於見到了人,不禁令我內心激動顫抖。


    女人看到這棟房子似乎也沒有驚訝,直直地走了過來。


    她應該是家庭主婦。想到這裏,不禁有點於心不忍。


    如果告訴她實情,她應該不願意代替我留在這裏。隻能用欺騙的方法了……但如果她家裏有小嬰兒怎麽辦?


    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我還是在緣廊上站了起來向她打招唿。


    “早安。”


    女人沒有反應。仔細一看,發現她一隻手上抱著紙箱。女人默然不語地走近房子入口,把紙箱放在地上。


    我走到入口的邊界。


    “早安。”


    我再度向她打招唿,女人沒看我,蹲下來打開紙箱。


    裏麵是小貓。一隻白色,一隻棕色,納悶地抬頭看著女人。


    “真聰明,”女人嘀咕說:“你們要努力活下去。”


    “喂!”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不可以丟在這裏!”


    女人驚訝地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向我的方向。原來她看不到我。女人的神情越來越緊張,立刻起身離開了。


    不要走。我忍不住向空中伸出一隻手,但隻能看著女人跌跌撞撞地逃走。


    我迴到緣廊,忍不住歎氣。


    過了一會兒,一隻小貓緩緩走了進來。我把吃剩的芒果芋丟給它,這是我唯一能夠給它的食物。


    芒果芋掉在貓前麵的地上,但它甚至連聞都沒聞,四處張望了一下,就慢慢走了迴去。


    如果每個人都像那個女人一樣看不見這棟房子,問題就嚴重了。


    下午吹起悶熱的風,下了一場雷陣雨。我擔心地看了紙箱,裏麵已經空了。


    雨停後,四周一片漆黑。


    之後的一段日子,整天都下著傾盆大雨。無論移動到哪裏,天氣都很差。我不知道隻是運氣不好,房子出現在天氣不好的地方,還是整個日本列島都籠罩著雨雲。


    我在木板房間內看書。


    如果看得太快,之後就沒有娛樂節目了,所以我花了很長時間慢慢看。


    6


    五月中旬時,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出現了。


    這天,我把穿了很久的牛仔褲和內衣褲放在桶子裏洗。沒有肥皂,也沒有洗衣粉,隻能用水洗。洗出來的水烏漆抹黑的。


    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後方的樹枝上,拿出衣櫃裏的和服穿在身上。


    初夏的陽光讓花草格外鮮豔,所有的東西都反射著陽光,熠熠生輝,地麵升起嗆人的濕氣。


    我在木板房間內發呆,院子那裏傳來“喂~”的叫聲。


    走到庭院裏一看,邊界附近站了一個男人,身後是一片陽光斑駁的道路。男人年紀約莫五十多歲,穿著白長褲和polo衫,戴了一副麥克阿瑟戴的大鏡片墨鏡。


    別著急,保持鎮定,要表現得很開朗。我這麽告訴自己。


    “你好。”


    墨鏡男上上下下打量我,“咦?”地叫了一聲。


    他可以看到我。我興奮起來,原來還是有人看得到我。


    墨鏡男看起來不像是規規矩矩的人,生命力也很強,這個男人應該很適合。


    “今天天氣真不錯,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不用,不用,”墨鏡男在臉前搖著手,“換人了嗎?他之前說,他是末代守屋人。”


    我驚訝不已,擠出來的假笑也僵硬了。


    “呃,請問你是?”


    墨鏡男說:“別緊張,別緊張,我了解狀況。”然後,用手心對著我。


    “我認識你的前任守屋人,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來這裏送補給品給他。最近有點忙,已經好幾年沒來了,我想突然上門嚇嚇他……讓他大吃一驚。”


    “你認識他?”


    “對,對。”男人用一隻手趕走在他臉旁飛來飛去的牛虻,從polo衫胸前口袋裏拿出煙,點了火。


    我清了清嗓子。


    “呃,請問這是怎麽一迴事?我雖然住在這裏,但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


    墨鏡男皺著眉頭。


    “我說神仙啊,這根本是亂來嘛!算了,你問我是怎麽一迴事,其實我也想知道。千次兄呢?他終於退休了嗎?你是什麽時候來這裏的?”


    千次兄一定就是在那個月夜遇見的,戴著老翁麵具的男人。我告訴他,戴著老翁麵具的男人應該死了,我和這棟房子毫無關係,一個月前在散步時,偶然走進這裏,被迫繼承了這棟房子。


    “是嗎?”墨鏡男頓時垂頭喪氣,歎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


    “原來千次兄走了,真令人難過。”


    “你們是什麽關係?”


    墨鏡男拿出手帕擦著眼淚。


    “五十年前,這裏是我家,是我老家的後山。我在小時候遇見了千次兄。當時,千次兄已經四十多歲了,但可能井水和院子裏的果實有長生不老的效果,他看起來隻有二十幾歲。他是一個有趣的人,好像是在神奇的房子裏四處旅行的大哥哥,我帶了很多東西給他,他很高興,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他的朋友。”


    “他為什麽戴著麵具?”


    “喔,麵具嗎?這是規定,因為住在這棟房子裏的人就是神仙,所以和凡人接觸時,必須戴著麵具,除此以外,還有很多代代相傳的規定。不過,千次兄和我說話時沒有戴麵具。這棟房子會在五月十五日到十八日三天期間出現在這裏,我經常住在這裏玩。”


    “我也要戴上麵具嗎?”


    墨鏡男搖搖頭。


    “千次兄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些規定吧?”


    我點點頭,他沒有告訴我任何規定。


    “那就好啦,”男人笑了笑,“你可以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千次兄也沒有很嚴格地遵守這些規定。照理說,我也不能住在這裏。”


    我對墨鏡男說,站著說話不方便,要不要進來緣廊坐坐。墨鏡男搖了搖頭,半開玩笑地笑著說:


    “拜托,千次兄的話,我還可以放心,你太可怕了,我才不要進去。”


    “這麽說……呃,所以,隻要有其他人進來,我就可以離開這裏嗎?”


    “沒錯。”墨鏡男笑著說,“我知道得很清楚吧。”


    “但那個人就會被困在這裏。”


    “好可怕。”


    “千次兄故鄉的村莊已經不存在了嗎?”


    “嗯,”墨鏡男發出呻吟般的聲音,“這是一個謎。千次兄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村莊,可能在所有規定中,這是最重要的規定。既然接班人沒有來,代表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我很失望。


    “我很納悶,為什麽要我繼承這棟房子?”


    墨鏡男吐了一口煙。


    “這我就不知道了。千次兄也經常說,為什麽要我來完成這個使命?隻是剛好那個時候,你出現在那裏,就這麽簡單吧,就像車禍和戀愛一樣。”


    墨鏡男迴家後,傍晚之前,又推了一輛兩輪推車迴來找我。


    “嗨,我又來了。”


    推車上放著大量被子、米等食物和日用品。這些一定是原本準備送給千次兄的。家裏之前剩下的米和罐頭應該也是他送來的。


    “謝謝你。呃,要多少錢?”


    “不用,不用。”墨鏡男皺著眉頭。


    “我相信你也很辛苦,但你和千次兄不一樣,對留在這裏並沒有使命感,我看你還是趁早交給別人,自己離開這裏吧。雖然我也希望可以代替你,但隻能送這些東西聊表心意。對不起啦。”


    墨鏡男站在邊界的位置,絕對不踏進屋子一步。


    墨鏡男離開後,我在木板房間整理他送來的東西,頓時感覺生活變得很充實。他送來五十公斤的米,七十個各式各樣的罐頭,還有鹽、醬油、日本酒、意大利麵、茶、咖啡、快餐食品,和五十個打火機。還有櫻餅,他說這是生鮮食品,叮嚀我趕快吃完。


    我高興得幾乎暈眩了。


    還有嶄新的被子。


    隻要不生病,這些東西應該可以讓我撐好長一段日子。


    7


    墨鏡男出現的翌日,我拿出放在泥土房間角落的木工工具。


    我要利用堆在後院的木柴和廢材做一塊廣告牌,並把小樹枝打進木板當成文字。


    咖啡店·葺草


    全年無休open


    我用繩子將廣告牌掛在入口的圍籬上,店名當然取自這棟房子的葺草屋頂。


    如果有人來到附近,以為這是民房,會不敢走進來,不如幹脆把這裏改裝成一家店,一定可以吸引客人上門。


    我有足夠的時間。花了幾天的時間,把屋後的木柴、樹樁和廢材做成了桌椅。


    然後,再放上花瓶,站在圍籬旁伸手摘了繡球花和其他鮮花插進花瓶。


    *


    第一位客人是獵人。


    七月初旬的某個中午,蟬聒噪地叫個不停,我察覺到有動靜,來到緣廊上,看到一個穿著綠色背心,扛著獵槍的男人在院子裏眨著眼。


    “歡迎光臨。”


    “咦?咦咦?”獵人發出驚叫聲,“咦?這位兄弟,真是奇怪了。”


    最後的“奇怪了”幾個字小聲得幾乎聽不見。


    我擠出職業笑容。


    “今天的午餐隻有森林水果和三碑茶,可以嗎?”


    森林水果就是芒果芋。


    三碑茶是墨鏡男不知道在哪個超市買的,六十包入的茉莉茶的名字。


    獵人訝異地四處張望,坐在於樹樁上釘了木板做成的椅子上。


    “我在追野豬。”


    我用井水煮沸後泡了茶。獵人喝了口茶,嘀咕說:“真是好喝啊!這實在太好喝了,太神奇了,感覺身體好像突然變輕了。”


    “可能是因為水很特別,不好意思,請問你有兒女嗎?”


    獵人有點困惑地迴答:


    “啊?兒女?啊呀,我都有孫女了,住在東京,我很期待見到她。”


    “原來如此,這麽說,你現在沒有牽掛囉?”


    獵人凝視著我,好像在確認什麽。


    我輕咳了一下。


    “好可怕,好可怕,”獵人喃喃自語著站了起來,“我來這座山已經十多年了,這裏從來沒有這家店。好可怕,好可怕。”


    獵人看著我,步步後退,迴到入口處時,問我:


    “野豬沒有來嗎?”


    “沒有來這裏。”


    獵人便轉身跑走了。


    *


    在另一個地方,盛夏的上午,有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走了進來。


    圍籬周圍是一片開滿粉紅色花朵的樹木。


    一個將花白頭發綁起的女人看到我,向身旁的女人低語。


    “不是千次哥耶。”


    “怎麽會這樣?”


    “千次哥怎麽了?”


    “消失了嗎?”


    三個人偏著頭,坐在我製作的椅子上。


    “你們認識我的前任嗎?”


    我問她們,三個人麵麵相覷,神情嚴肅地閉口不語。


    沉默片刻後,其中一個女人開了口。


    “你真年輕,千次哥怎麽了?”


    我告訴她們,這棟房子的前主人消失了,以及我正在為繼承這棟房子的事傷神。


    “他說千次哥消失了,他果然是神仙。”


    “怎麽可能是神仙?難道帥哥都是神仙嗎?”


    “他讓這位年輕人繼承後就迴去了。”


    “你們看,他很像千次哥年輕時的樣子。”


    我有點招架不住,問她們和千次哥是什麽關係。其中一個女人突然語氣平靜地說:


    “我十五歲的時候,在這裏遇到了千次哥。那時候,他也還很年輕,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墜入了情網。我隻能在八月二日至四日見到他,一年隻有一次。”


    其他兩個人立刻表示抗議。


    “你這個瘋婆子,真會胡說八道。”


    “不管以前怎麽樣,現在隻是一起喝茶的朋友。”


    “一年隻有一次。”


    “他真是一個好人。”


    “戰爭的時候,當我們為吃穿發愁時,他從倉庫拿了很多米給我們,也會心平氣和地聽我們抱怨。”


    “我們經常一起喝酒。”


    “這不是平常人能夠做到的。”


    “圍籬那裏的百日紅開滿了花,很漂亮吧?那是我們種的。”


    “四十年前種的喔。”


    我為三個女人奉上茶,眺望著圍籬周圍綻放著粉紅色花朵的百日紅。遠處傳來雲雀的叫聲。


    三個人迴憶往事了好一陣子,聽到她們是戰前女校的同學時,我不禁嚇了一跳。


    從遙遠的過去,從她們的青春時代開始,和千次哥見麵的事就是令她們激動興奮的秘密吧。我對自己不是千次哥這件事感到有點難過。


    在那幾個女人的要求下,我摘了庭院的芒果芋給她們。


    其中一個女人好像在唱歌般說道:


    “我們、為什麽、這麽年輕,啊,是秘密、秘密、秘、密喲!”


    “就是這個,就是這裏的水和水果。我們每年都會來這裏吃這個,所以可以保持年輕。”


    “請問貴庚?”


    “你不可以問,會嚇死你。”


    “當地人都叫我們不老女巫三姐妹。”


    不一會兒,她們站了起來。


    “你也要加油喔。”


    “阿雪,你叫他加什麽油,他隻是被關在這裏而已。”


    我忍不住拜托:


    “你們中間有沒有人願意代替我?嗯,也可以說是代替千次哥。”


    “我們沒辦法啦,沒辦法,要找更年輕、積極的人。”


    三個女人笑著離開了。


    *


    之後,這棟房子出現在各種不同的地方,掛招牌的主意果然奏了效,有好幾個客人上門了。


    原本的目的並不是真的經營店家,而是吸引客人上門代替我,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但我還是狠不下心。


    客人上門之前,我都告訴自己,隻要下一個客人出現,我就要離開。然而,一旦客人上門,聊了幾句之後,這種想法又突然改變了。


    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找他們當我的替身,很可能對他們日後的人生造成很大的影響,上班族會遭到解雇、學生會留級吧。


    不,也可能是我有點愛上了在這裏的生活,墨鏡男送來那些食物後,再加上仙人的果實,填飽肚子這件事暫時不會有問題,這裏的水比任何地方都好喝,而且不用付房租,更沒有水電瓦斯費。


    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我的生活或許有問題,但這裏是不屬於社會的另一個世界。


    客人來來去去。


    8


    門外傳來小孩子大聲說話的聲音。


    聽起來好像在打鬧。


    我走到邊界的地方一看,發現了三個身穿製服的學生。應該是剛好放學準備迴家的國中生。


    一個微胖的少年蹲在地上,其他兩個人一邊罵他,一邊踹他。


    我一言不發地站在入口觀察,發現微胖少年的眼鏡破了,拚命用手擋住其他兩個人踹他的腳。


    踹他的那兩個人感覺很不起眼。其中一個人滿臉青春痘、理著光頭,另一個人個子高大、理著平頭,看起來很老實。


    他們似乎沒有發現我,看來他們應該屬於看不到這棟房子的人。


    我蹲下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橡實,丟向光頭的臉。


    好痛。光頭皺著臉,不安地看著四周。我又朝高個子臉上也丟了一顆。


    兩個人閉了嘴,四處張望著。我又把橡實朝他們的臉上丟了過去。


    然後,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逃走的背影,迴到了緣廊。


    “請問……”


    微胖的少年走了進來,他似乎看得到這棟房子。


    他的頭發淩亂,製服上還留著腳印,單手拿著已經打破的眼鏡,簡直就像漫畫中看到的那種被欺侮的小孩。


    “謝謝你,請問這裏是店家嗎?”


    “算是吧。”我含糊其辭。


    “最近新開的嗎?有奶酪蛋糕嗎?”


    微胖的少年坐了下來,似乎打算點一些餐點,答謝我救了他。


    無奈之下,我隻好倒了杯茶給他。


    “這裏隻有茶。”


    “好奇怪的店,”微胖少年吃吃笑了起來,“雖然我不應該這麽說,但如果換成我來經營,生意一定比現在好。”


    “是嗎?”


    微胖少年放下眼鏡,興奮地繼續說道:


    “這裏的桌子太粗糙了,連奶酪蛋糕也沒有,而且還在這裏開這種店。雖然我不應該批評大人,但你太不會做生意了。我認識一個人,專門幫人家企畫怎麽開店,要不要介紹給你認識?我相信他應該可以給你很多建議,我也可以找我那位朋友雇你。不過,一開始隻能當學徒,這是一定要的嘛。”


    我拚命點頭,心想,這個小孩子的性格真惹人討厭。


    “先不說這個,剛才他們不是在欺侮你嗎?”


    “不,其實他們隻是和我鬧著玩的,這兩個人很不長進。”


    “原因呢?”


    “我對他們說,我爸爸是老板,等他們出社會,我會叫我爸雇用他們,結果他們就生氣了,我是好心這麽告訴他們,他們自己想不通,真可憐。反正十年後,他們會在我的手下工作,老實說,我真擔心這兩個不長進的家夥在社會上怎麽混。”


    微胖少年似乎已經鎮定下來,雙眼閃閃發亮。他口中的社會,指的似乎是他的朋友和他父親經營的公司而已,但我無意反駁國中生的妄想,所以什麽都沒說。


    少年聊了一陣子後站了起來,問我:


    “要多少錢?”


    我搖搖手說:


    “不用錢。”


    他氣鼓鼓地把一枚五百圓硬幣留在桌上就離開了。


    9


    我在九月初終於離開了那棟房子。


    當時,房子位在靠海很近的地方。那是一個風很大的晴天午後,一個身穿灰色運動衣的男人出現了。


    他的頭頂稀疏,健康黝黑的臉上掛著一副銀框眼鏡,長褲的褲腳和鞋上沾滿泥巴,好像剛完成農田的工作。


    他一坐在椅子上,就舉起一隻手開口說:


    “天氣真好!”


    我點點頭,走到他身旁。


    “歡迎光臨,你好像心情很不錯。”


    他開心地微笑著。


    “我剛完成一件大事,風真舒服,我有預感,人生會越來越美好。請給我一杯咖啡。”


    “這裏隻有茶。”說著,我把茶倒進茶杯,雖然我不是沒有咖啡,但我要留著晚上自己喝。


    “真好喝。”


    “謝謝,或許這麽問有點奇怪,你覺得即使到了無人島,人生仍然很美好嗎?”


    “當然,美好的是人生本身,隻要活著,無論遭逢任何境遇,都仍然很美好,任何事都有它的意義……先不管這些,無人島不是很美好嗎?況且,有很多事隻有在無人島上才能做。”


    男人愚直的主張令我感動,時下可以明確說出這種話的人應該不多了。


    男人似乎有點害羞,不敢麵對我帶著熱情的眼神,輕聲嘀咕說:


    “有時候當下無法理解,但事後一定可以體會,人生的問題隻要不認定是問題,就根本不是問題。”


    一道光線灑入我的內心。


    “你很優秀,不好意思,請問你家裏有沒有幼童?”


    “沒有。”


    我看著出口,這一天終於來了。機不可失,下次的機會不知道會是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年後。


    “在至今為止來這裏的客人中,你最適合,所以……”我無法解釋清楚,忍不住越說越快,“我沒有惡意,不好意思,這是抽鬼牌,你不會永遠留在這裏。隻要熟悉後,慢慢就會習慣了,隻要你找到替身,就可以離開這裏。”


    男人可能搞不清楚狀況,但有朝一日,這番話會成為重要的提示。


    我把黝黑的銀框眼鏡男留在桌旁,大步走向出口。


    總有一天一定要走出去。我知道時機已成熟,腳自然動了起來。


    那棟房子的詛咒轉移到那個男人的身上,我沒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大搖大擺地穿越了邊界。


    走出門外,穿越樹木形成的綠色隧道後,來到可以看到海平麵的高地,那裏有一大片濱菊。高地下方可以看到鐵路。


    我不顧一切地奔跑,想要趕快離開那棟房子。


    最後,終於筋疲力竭,停下腳步。


    我滿身大汗,心跳激烈,用手撐在腿上,看著地麵,喘著粗氣。


    如此這般,我終於逃離了那棟房子。


    這是福島縣。我搭上電車,迴到了久違的家。


    *


    我當然對個性開朗的銀框眼鏡男深感歉意,一想到我的所作所為對他的人生所造成的影響,心情就格外沉重。


    然而,我想離開那棟房子,和那個微胖的學生聊天時所感受到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屈辱感漸漸在我內心膨脹,既然我無法成為千次兄,如果不找一個替身,隻能一輩子留在那裏。


    那個男人積極樂觀,我相信他可以勝任,而且,就像墨鏡男所說的——他剛好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裏——就這麽簡單。


    雖然那棟房子有點詭異,但隻要假冒成咖啡店,過一陣子應該會有人造訪。被子還不髒,也有墨鏡男送來的食品和芒果芋,在餓死之前逃離那裏應該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我這麽告訴自己,化解內心的罪惡感。


    我打電話去公司,但公司告訴我,已經沒有我的座位了,在我無故曠職三天後,公司在求職雜誌上刊登廣告,翌周就找到人代替我的工作。我早有預料,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


    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在我無故失蹤半年後另結新歡。我不能責怪她,隻能平靜地接受。


    我的房子是父母留給我的獨棟建築,沒有貸款,這或許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相隔半年才迴去的俗世很嘈雜,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遠處的汽車聲、冰箱輕微的振動聲很吵,讓我夜不成眠。水也很難喝,社會莫名其妙地在催促自己,我終於了解老翁麵具男害怕離開房子的感覺了,他在那裏當一輩子仙人是正確的選擇。


    當然,返家後,還是有很多樂趣。可以去熟悉的拉麵店,為外送披薩感到欣喜不已,還可以去書店、去看電影。


    時序進入十月後,我終於平靜下來。起初的不自在感漸漸消失,慢慢恢複了以前熟悉的日常生活。即使醉漢唱著歌走過外麵的巷子,我也可以照睡不誤。我還無意去找工作。


    “如果可以在庭院裏種可以結出芒果芋的樹就好了。”這種妄想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


    有一天晚上,我一邊吃色拉,一邊看七點的新聞節目。


    岩手縣的女高中生野方沙友裏(十六歲)放學迴家時離奇失蹤。


    我把這起事件寫在筆記本上。


    我確認了日期,是十月三日。我離開那棟房子已經快一個月了。


    根據我不可靠的記憶,那棟神秘的房子在那個時候剛好出現在岩手縣附近。因為那棟房子在全日本出沒的地點有一百多個,我無法記住全部的地點。


    不能因為有人在岩手縣失蹤,就認定和那棟房子有關,很可能是因為和房子完全無關的原因失蹤。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但我認為,那個男人可能把房子轉交給了那個女高中生。


    之後,我頻繁地看新聞報導。新聞每天持續報導各種事件,有悲慘的事件,也有離奇的事件。


    十一月四日,茨城縣。一名國小六年級男生在住家附近的樹林中被戴著麵具的男人用刀子威脅,右腕被割傷了。兇手仍然沒有找到,麵具是老翁的麵具。


    十一月十五日,在岩手縣失蹤的高中生野方沙友裏的屍體,在滋賀縣的山上被人發現,身上有遭人施暴的痕跡。


    我驚愕地把兩起事件寫在筆記本上。


    樹林中戴著老翁麵具的男人。


    一定是那棟房子目前的主人。


    我原本以為房子已經轉交給岩手縣那個名叫野方沙友裏的少女,但顯然不是這麽一迴事。那棟房子的主人是男人,野方沙友裏遭到殺害後,被丟棄在滋賀縣的山裏。


    綜合這些情況考慮,就可以發現一個簡單的事實。


    那棟房子目前的主人根本無意離開那棟房子,他把闖入房子的女高中生殺害,等轉移到下一個地點後,丟棄在外。


    時序進入十二月,寒風吹過張燈結彩的街頭。冬天的某個傍晚,新聞節目報導了一起決定性的事件。


    福島縣的一名男子帶狗散步時,在森林裏發現了女人的屍體。目前已經查明,屍體是韮崎峰子(三十七歲),她的丈夫韮崎進(三十四歲)三個月前失蹤,可能卷入某起事件,警方正展開進一步搜查。


    電視畫麵上出現了韮崎進的照片,正是我把房子留給他的那個開朗的銀框眼鏡男。他是當地一所高中的英語老師。


    畫麵上,記者所站的位置是一個可以看到冷清海岸的山丘,那是我熟悉的景象。


    那正是九月會長出一大片濱菊的地方。


    原本已經漸漸好轉的失眠再度卷土重來。


    我迴想起韮崎進褲腳和鞋子上的汙泥(我剛完成一件大事),迴想起當時他輕鬆愉快的表情。就是那天,他把自己的妻子埋在森林裏,心情爽快地想來喝一杯咖啡。


    (無人島不是很美好嗎?況且,有很多事隻有在無人島上才能做。)


    這件事我也有責任,這個念頭始終徘徊在腦海中。雖說隻是把兇器轉交給他,但自責的念頭無法用邏輯解釋。我的心髒不夠強,無法告訴自己這和我無關,然後繼續看電影、看書、睡午覺。


    對於房子會出現的位置,我隻隱約記得十月野方沙友裏出現的地點和之前的地點,忘了之後會出現在哪裏,所以根本無計可施。


    但是,到了明年,就另當別論了。我清楚地記得兩個地方的日期和出現位置。


    四月會出現在公園對麵的那條小路,九月會在福島縣海邊的森林。


    十二月七日,淺野美惠(二十三歲)在山梨縣上門推銷時,在街上失蹤。當天下午五點半,她用手機傳簡訊給一位男性友人說:“我在一棟老舊民宅。”之後就失去了聯絡。


    我忍無可忍地記錄下這件事,抱頭煩惱。


    10


    四月,櫻花飛舞的季節。


    我走在深夜住宅區的腳步格外沉重。


    春天的微風像去年一樣吹來,但風中似乎隱約飄著腐肉的臭味和血腥味。


    紅磚圍牆的漂亮洋房旁的小路向前延伸,前方是被枝葉像頂篷般遮蓋所陷入的漆黑黑暗。


    今天就是那一天,一年前我迷路的那一天。


    我默默地走進黑暗。


    踩著潮濕的落葉,越往前走,臭味明顯越來越強烈。


    我曾經住了半年的茅草屋頂房子就在眼前。


    我製作的廣告牌、桌椅也依然如故,屋內點著橘色的燈光。


    “晚上好。”我叫道。


    一會兒後,拉門打開一條縫,一個黑影閃到緣廊上,他戴著老翁麵具,穿著奇怪的衣服。


    我招了招手。


    戴著老翁麵具的男人走到邊界的位置,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取下麵具。


    他的頭發和胡子恣意生長,眼睛下方出現了黑眼圈,外貌有點改變,但正是我把房子交給他的男人——韮崎進。


    “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韮崎笑了笑,“你把我關在這裏,算了,進來吧。”


    我確認自己和男人站在邊界的兩側,彼此之間有足夠的距離後,直截了當地問他:


    “你是不是殺了人?”


    韮崎翻眼看著我。


    “什麽?我嗎?為什麽這麽問?”


    “我當然知道,因為有人在離奇的情況下消失,新聞當然會報導,是一個女高中生。”


    “不是我幹的。”


    “當然是你。”


    一陣冰冷的沉默。房子裏散發出的腐臭味已經無法隱藏了。


    “你真沒禮貌,你有證據嗎?”


    “你的上衣不是水手服嗎?”


    韮崎瞥了自己的上衣——沾有許多黑色汙漬的製服一眼,咂了一下舌頭,瞪著我咆哮說:


    “我在自己家裏穿什麽,關你屁事!”


    我啞口無言,韮崎流下眼淚。


    “好,好,我知道了,不會再騙你了,我來澄清一下。一群女高中生吵吵鬧鬧地來這裏,可能附近有什麽學校吧。她們嚷嚷著:‘哇,這裏有一家店耶!’然後有差不多五個人走了進來。就是那時候,有人脫下製服忘記帶走了,可能換了便服,我不是很清楚,但不是常有這種事嗎?之後,我覺得很冷,又沒有冬天的衣服,所以才穿上的。你以為我喜歡穿嗎?不好意思,剛才對你這麽大聲,被你關在這裏,又說我是殺人兇手,我當然沒辦法保持平靜。”


    “韮崎進先生。”


    韮崎的臉僵住了。


    “你的家人,也就是你殺害的太太被人發現了,一隻狗在散步時挖出來的。”


    韮崎偏著頭,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的樣子,然後拍了拍手,“喔”了一聲。


    “原來你是說她,她生病死了,我把她埋了,原來被人找到了。的確,我對她有點不滿,我們不是心靈伴侶,但我沒有殺她,她是因為心髒病發作而死的。很久以前,她就拜托我,‘如果我死了,不想被葬儀社的人看到屍體,請把我埋在附近的森林’。”


    “你是高中的英語老師吧?你真的糟糕透了。”


    “你在說什麽大話,如果你沒有把我關在這裏,我還在繼續當我的英語老師。你看,全都是你的錯,你來幹什麽?難道是來向我道歉的嗎?”


    “你以為我是來幹嘛的?”


    “我說了好幾次,我沒有做任何虧心事,有話進來慢慢說吧。如果你懷疑我,可以來屋子裏搜搜看,然後我們再來好好談談。”


    我搖搖頭,韮崎突然大叫一聲,伸出雙手撲了過來。


    我立刻往後退,不加思索地伸手握著放在褲子後方口袋裏的折疊刀,但並沒有派上用場。


    他在邊界失速了。


    那棟房子不願意放開他。也就是說,目前除了韮崎以外,沒有活人在那棟房子裏。


    我調整唿吸後說:


    “你走不出來。你了解其中的意思嗎?我根本不怕你,你和籠子裏的猴子沒什麽兩樣。韮崎進先生,你現在和遭到逮捕沒什麽兩樣。”


    我再三強調我已經了解他的真名,對目前的他來說,應該是很大的壓力。


    “我除了知道你的真實姓名,還詳細調查過你,你死定了!我知道你家住在哪裏,也知道你在哪一所高中教書。”


    我又重複了一遍,“你死定了!”


    “我可以找一堆好事的人來圍毆你,把你從這裏拖出去。”


    韮崎突然垂頭喪氣,無趣地看著地麵。他終於發現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我不想這麽做,我們來和平交易吧。”


    韮崎抬起頭,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才說:


    “我代替你迴到房子,你離開這裏,迴到原來的生活。當然,不可能完全迴到原來的生活,你覺得怎麽樣?目前警方隻懷疑你殺了你太太,你可以編一套說詞,在某個地方重新過你的人生。”


    “我無法保證你不會被抓到,但不至於一離開這裏就遭到逮捕,如果你真的沒有做虧心事,應該不會有問題。今年九月,我會去福島那裏,我們在那裏交換?”


    當我得知代替我的男人可能是殺人兇手時,內心湧起的並不是隻有自責,更對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過著有如仙人生活的奇跡房子,居然遭到醜惡的犯人濫用感到怒不可遏,也對自己以外的人住在那裏感到嫉妒。


    失去之後,我才第一次發現。


    我愛上了那棟房子。


    “你太異想天開了。”


    “對你來說,應該不算是壞事。你絕對要遵守兩件事:第一,在九月房子出現在福島縣沿岸的樹林之前,無論誰來這裏,你都不能殺他們。如果有人離奇消失,媒體就會報導,我不可能錯過。”


    我仔細觀察韮崎進認輸的表情繼續說道。


    “還有,九月離開這棟房子後,就徹底忘了這棟房子。”


    韮崎不服氣地聲稱,這棟房子已經屬於他,我不理睬他。


    “沒關係,如果你不願意,我明天會找我朋友來,把你拖離這裏,交給警方,一切就結束了。你完蛋了。仔細想想,就知道我提議的這種方法最幹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又沒有證據。”


    “我聞到一股腐臭。你仔細聽好了,我對你犯下的罪行完全沒有興趣,也不想有什麽牽扯。我隻是討厭有人玷汙了這棟房子,這裏不是你這種爛人住的地方,必須讓有資格的人住。我當初心血來潮,把房子交給了你,但原本正式繼承這棟房子的不是你,而是我。你九月迴到俗世,不管你要逃還是自首,或是成家立業,都隨你的便。既然你沒有做虧心事,就可以光明正大過日子。如果你想做像現在這樣的事,就去其他地方做吧。”


    韮崎開始哭泣。他一邊哭,一邊踹著地麵,突然抬起頭。


    “好吧,那就這麽辦。下次,我們的立場就互換了,你說我是籠子裏的猴子,結果自己要進入籠子。好、好,隨你的便。那我們就來交換吧,不必等到九月,幹脆現在就來交換吧。”


    “現在?”


    我從韮崎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意誌,他並沒有放棄,這令我產生了猶豫。


    我現在進去顯然很危險。韮崎很可能撲過來,兩個人打得你死我活。他是個無法信任的人。


    如果相信他,在現在或是九月時順利交換,我從此就安全了嗎?


    韮崎說得沒錯,如此一來,我們的立場就顛倒了。韮崎一旦離開這棟房子,會不會立刻帶著槍,在邊界外射殺我?或是派人送來加了毒的食物?


    這不是很有可能,而是他絕對會這麽做。


    該怎麽辦?


    “喂、喂,你還在磨蹭什麽?”韮崎不耐煩地說道,“我不是已經答應按你的要求做了嗎?喂、喂,你還有什麽不滿?你過來吧,我不會對你不利的。真是受夠你了,當初是你把這棟房子硬塞給我,結果交給別人之後,開始後悔,但又感到害怕。你這個膽小傲慢、優柔寡斷的自私鬼,你在讀書的時候一定很惹人討厭吧?我沒說錯吧?”


    殺了他。


    我無視韮崎的挑釁下定了決心,是他逼我的,如果不殺了他,即使拿迴這棟房子,日子也無法平靜。


    “韮崎進先生,好吧,所以,你願意把房子讓給我吧。我還要做一些準備工作,還是等到九月的那個地點再交換吧。”


    在九月之前,我一定要弄到一把槍,即使會因此冒一點險也沒關係,隻要認真找,一定有方法。


    韮崎咂了一下舌,露出微笑。


    “為了證明我們談妥了,請你把日本地圖的掛軸拿來這裏給我,既然你半年後就要離開這裏,根本不需要它了,我可以用這份地圖觀察你的動向。”


    韮崎垂頭喪氣地走迴緣廊,當他打開拉門時,我看到一雙灰色的人腿。牆上和柱子上濺滿了血。他剛才出來時還不敢讓我看到,如今已經肆無忌憚了。


    從拉門縫隙中看到的那雙腿(從纖細的腳踝來看,應該是女人)上套著鐵環和鐵鏈。


    我想起鐵環和鐵鏈原本放在鳥籠附近。他把人引誘進來後,就是用這些東西把他們綁在屋內像狗一樣折磨,供自己玩樂。


    隻要有兩個人在屋內,其中一個人就可以離開這棟房子。隻要留下活口綁在房間裏,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離開房子,也可以外出買東西。


    他剛才想要撲過來,而在邊界失速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因為,他明知道屋裏隻有一個人時,他根本走不出來。然而,對他來說,房子裏並不一定隻有他一個人。


    幸虧被他綁在屋裏的人已經斷了氣,也許昨天或是前天還活著。


    太過分了。一般人通常即使想到這種方法,也不會付諸行動。像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可以讓他繼續留到九月嗎?他不可能遵守約定。以後隻要有人走進這棟房子,他一定會綁在屋裏監禁,在一定時間內自由外出。


    事態比我想象中更加緊急。


    我不知不覺地從口袋中拿出刀子做好準備。


    溫馨的夢想浮現心頭。


    九月的時候,我要帶一大堆東西去福島縣。除了衣物和一千本書,還要帶一年份的食物。我要在庭院裏放滿盆栽,讓屋子四季飄著花香,再養一隻鸚鵡在鳥籠,要布置一個可以讓我引以為傲的庭院,讓造訪的客人沉醉其中。


    我要開始練之前就很有興趣的小提琴,練習的時候,可以不必在意左鄰右舍。


    然後,在春去秋來的季節,建立一年隻見一麵的人脈,再養兩隻狗吧!一旦真心想要住在這裏,就有很多事要做。要先處理掉目前住的房子,也要寫必需物的清單。我不需要再去公司上班,也不需要任何煩惱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隻是為了這棟房子,為了社會、為了過去的被害人和未來的被害人,最重要的是,為了我自己。


    千次兄等待我的出現。他並不是隨便找一個人,就把房子交給他。我是被神奇的力量挑選為繼承人,我即將要做的事應該也是職責的一部分。


    韮崎在緣廊探出頭。


    我壓低身體,握著刀,踢了踢地上的土。


    我越過邊界往前衝。


    不知道為什麽,韮崎手上拎了一個小桶子。


    我不以為意,拿著刀子刺過去,刺到了他的身體。我沒有一絲猶豫,紮紮實實地刺進他的身體。


    韮崎衝進屋內,不小心被屍體的腳絆倒了,重重地摔了一跤,撞到柱子,跌坐在地上。


    我瞥了一眼韮崎胸前的刀子,迅速跑向邊界。


    如果不趁他死前走出去,我就會被關在這棟房子裏。


    來到安全地帶後,我迴頭看向房子。


    房子格外明亮,我看到屋內有火光。


    我頓時領悟到,他手上的桶子裏裝的是燈油,我刺中他時他跌倒了,四周灑滿了燈油。


    一定是韮崎走進房間拿掛軸時,看到泥土地上的燈油罐,想到可以潑在我身上,才會倒進小桶子。


    我無從得知是韮崎在灑了滿地的燈油上點了火,或是撞倒房間內的油燈引起了火災。


    屋內橘色的火光熊熊,照亮了周圍。


    灰色的煙飄向緣廊的同時,紙拉門也著火了。


    火勢頓時擴散,葺草屋頂吐了一陣煙後,一下子燒了起來。


    韮崎踉踉蹌蹌地走到院子,刀子仍然插在他的左胸。


    他的雙眼滲著淚水,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他一邊撥著女學生製服上的火星,一邊像幼兒般發出奇怪的叫聲。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韮崎背對著火的房子手舞足蹈,隻能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滲向院子的煙變成一個不知名的怪物,從背後把韮崎抱了進去。


    韮崎被煙霧包圍的刹那,露出恍惚的表情,對我露出“你活該”的勝利表情。他也用扭曲的方式愛上了這棟房子。


    他就這樣被吸入煙霧怪物的手腕中。


    像暴風雨般的強風吹襲著。


    火勢越來越強,整片房子都被黑煙包圍,黑煙和火星都沒有散到圍籬外。煙中好幾次出現閃電般的閃光,還聽到各式各樣非人類的慘叫聲、哭泣聲、笑聲和怒罵聲。


    如果不小心踏進邊界,就會立刻被火焰的中心吸進去,自己也被燒死。


    最後,張牙舞爪的火焰、黑煙和灰都化為一條巨蛇,扭著身體升向夜空。


    我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春天平靜的夜風吹來。


    眼前是通往公園的小徑。


    房子原本所在的位置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沒有留下塵土,沒有煙灰,甚至沒有熱氣。


    我茫然地愣在原地。


    從此之後,我每年四月就會去那條小徑。


    我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那棟房子會在某個虛幻的村莊獲得重生,再度展開日本巡禮。


    然而,我的期待每次都落空了。


    我歎著氣,走過那條小徑,來到春日的公園。


    然後,坐在池畔的長椅上陷入沉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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