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了田野的村莊,所有的池塘都被填沒了,成了私家占用的院子,楊家墩已經是一個變了味的村莊,沒有雞鴨的叫聲,也沒有飄著豬糞味的空氣了,唯一提醒人這還是一個村莊的就是晚上那幾聲稀稀拉拉的狗吠聲。


    夏天的來臨也不再是蟬鳴為號了,蟬已經沒地方安家了,在楊家墩成了稀有動物。沒有了蟬的夏天,中午特別寧靜,但那熱浪並沒有因為蟬的缺席而絲毫隱忍一點。


    溫度越高,生意卻越火。在這種流火般的日子裏,噴塑車間的溫度也是更高了,孫繼剛擔心職工們中暑,下午延遲了半個小時開工,每天都去買冷飲和西瓜供他們消暑。


    吳永成也知道自己的老板一隻腳沒了,那是孫繼剛在他們一起停工休息吃西瓜的時候,他坐在凳子上把假肢脫下來,讓在假肢套裏悶了一天的那截斷肢也在外麵涼快一下的,順便將假肢筒倒過來,將盛在裏麵的汗水也倒出來,這種天氣,悶在假肢筒裏的斷肢總是很難受的,又脹又悶又潮的。


    吳永成沒想到孫繼剛居然是憑著一隻腳在支撐這個廠,讓他的心裏感到一種由衷的佩服!他以為自己也是能吃苦的人,卻沒想到還有比他還能吃苦的人!


    這一段時間接觸下來,吳永成也感覺孫繼剛雖然是老板,但從沒對員工怎麽苛刻過的,盡管所有職工中他是唯一的外地人,但孫繼剛待他也和自己人一樣,處處都照顧著他的,這讓他覺得自己也該好好幹的,能碰到這樣的老板是他的幸運。


    他在廠裏也很吃苦耐勞的,每晚都是他在收拾好東西,等最後一烘箱的溫度到了後,將手推車從烘箱裏拉出來,然後將燃燒機的油箱加滿油。這些活成了吳永成分內的事了,他覺得自己反正一個人在廠裏也沒事的,這樣也是幫著自己的老板減輕點勞累。


    夏天的溫度隻是一個勁往上躥,似乎沒了刹車,路邊的小草都已經給烤黃了,卻還是久等不來一場甘霖。這種天氣,人的火氣也似乎一點就旺的。


    這個熱得無法讓人入眠的夜晚,大家隻能都在屋外坐著去爭奪著太陽休息後難得的一絲陰涼,盡管地麵還有點燙,但還是能夠忍受的,畢竟風比在屋裏要有一點的,坐在一起打著蒲扇聊聊天也總比在悶熱的屋裏要通氣的多。


    正在大家夥一起聊天的時候,遠遠看見新光村方向有一股火苗躥得半天高了。著火了,一定是哪裏著火了!


    就在大夥兒討論是哪裏著火的時候,隨著幾聲淒厲的唿嘯聲,救火車已經由遠而近地撲向新光村了。看來火情還是有點大的,好事的一些人便都騎上自行車趕過去看熱鬧了。


    很快有消息傳過來說是新光小學的一個校辦廠著火了,好像是一個噴塑的車間。


    那肯定是虞晁華的噴塑廠了,這種天氣,連續的高溫,連空氣都幹燥的一點火星都可以點燃了。這一把火很快就蔓延開了,等救火的人趕到那裏的時候已經剩了一副空架子了。虞晁華兩夫妻趕到那裏隻是癱坐在地上哀嚎著,他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難道真的是上蒼的報應了。


    當然人在做,天在看的,他們也絕對不會想到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招來的這場災禍了。事情還得從他們平時那種飛揚跋扈說起的,他們現在廠裏也招了一位外地的噴塑工,姓朱,什麽名字大家都不清楚的,隻是喊他老朱,據說還是一名退伍軍人,從蘇北一路孤身南下來到杭州打工的。


    這當過兵的人也很是能吃苦,老朱在廠裏什麽都能幹,也不怕苦不怕累的,在虞晁華夫婦眼裏也的確把他當作一頭“豬”一樣的對待的,平時在廠裏一直都是被唿來喚去的,隻要他一坐下來休息,就要被虞晁華一頓嗬斥的。


    在這個廠裏,除了老朱,其他的所有職工都是虞晁華楊翠蓮的兄弟姐妹,這樣的環境,自然也隻有老朱能夠被嗬斥的了,所有的事錯了都是老朱的原因,老朱成了所有人的出氣筒。工資是全廠最低的,活是全廠最多的,幸虧這個老朱身體還是可以的,但也有個頭痛腦熱的日子,但在虞晁華他們眼裏就是裝的。


    這一天,老朱感覺自己有點不舒服,整個人都提不起勁,他感覺自己有點發燒,整個人總感覺想睡覺。他向虞晁華請假:“老板,我想今天能否讓我休息一天?我感覺人有點沒力氣。”


    虞晁華不無好聲色的說道:“你又想裝病了,老朱,老是像你這樣,我這廠子還怎麽開!出來打工可不能這樣不顧廠裏的活而自由散漫的,你看看我這邊的活,明天還有二十個交接箱要交貨的,你今天若不給做好了,明天的貨怎麽交出去,你今天哪怕忍一忍也得來上班的。否則你還不如走人算了,現在路上找一群狗倒還難找的,找一批人我隨便找找好了。”


    虞晁華的話帶著一種極度諷刺和蔑視,讓老朱的心裏很是憤怒,但他不想發作,他想著虞晁華如此地蔑視人,也要讓虞晁華付出這種不尊重人的代價的。既然虞晁華不同意他請假,他就隻能待在廠裏,昏昏沉沉地幹著噴粉的活,他有點站立不住,但隻能堅持著,他估計是這幾天的酷暑讓他有點中暑了。


    上午總算勉勉強強地挺過去了,到了下午,他越來越覺得眼睛要閉上去了,他實在是感覺困,但那虞晁華的那幾個皇親國戚都在一旁不時催著他,他隻能胡亂地噴著這些產品,很顯然這樣幹出來的活肯定是也很勉強的,下午烘箱裏烘出來的交接箱表麵很清楚的出現了缺陷。粉厚的地方堆積的幾乎要流下來的感覺,而薄的地方幾乎還隱約可以看到那鐵板的青黑色。這產品質量肯定是不過關的。


    虞晁華看了之後懊惱地又開始罵人了,“你眼睛長在哪裏的?老朱。噴過的地方和沒噴過的地方難道會看不出的嗎?你看看你這種活給我白幹還不夠啊,還得重新噴過,這粉和電,還有人工,都要增加雙雙的成本啊,你到底咋迴事?給你工資也不算低了,竟然一點都不負責任地幹幹,我看你是不想幹了還是非要扣你點工資,你才會端正態度了。”


    老朱本來就心懷惱恨,被虞晁華那麽一說更是有點惱火,他想摔了噴槍就走人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的了。但他還是忍住了,他想這麽走了,自己的工資肯定是拿不到了,但不走也實在是有點自己窩囊的,既然人家這麽不尊重自己了,自己也打定主意一定要離開這個混蛋的老板了,隻是走了也得給他點顏色瞧瞧的。


    想著這些,老朱絲毫不露聲色了,他打定主意今天幹好了就走人,但也要給虞晁華點教訓的。他咬著牙堅持著將所有的交接箱都噴好了,噴到了虞晁華他們滿意為止,等他們都收拾好下班了,他將塑粉桶裏麵的塑粉換上了新的塑粉,打掃好衛生。這一切都是那麽的毫無破綻,和他平時的工作一樣,根本沒有異樣。將噴塑槍放在了噴台裏麵,噴台裏麵的剩餘粉末他掃在了一起,將那支高壓靜電噴粉槍的槍頭放在了這堆粉的上麵,然後將靜電發生器的開關依舊開著,把靜電的高壓打到了最高後。便跟著虞晁華他們一起下了班。虞晁華根本不會去檢查這一切的,他已經習慣了對老朱的嗬斥,所有的活也都甩給了老朱去做的,他唯一的任務就是等老朱忙好了一切離開工廠,他鎖上門迴家的。


    老朱很坦然地離開了工廠迴到他出租房去了,虞晁華也和往常一樣的鎖上門吹著口哨得意地迴家去了。


    那個靜電發生器還通著電,不時發出的高壓靜電讓那支靜電槍的槍頭“吱吱”的冒著火花,還不時因為電壓很高打出“啪啪”的弧線。終於高壓靜電的火花點燃了那一堆塑粉,先是一股黑煙冒出,塑粉在持續的靜電火花作用下終於被徹底引燃了。


    連續的高溫幹旱,這火勢很快就著了起來,從噴台燃燒到邊上的塑粉箱,然後是邊上的電線,終於越燒越旺,引燃整個廠房,屋頂的椽子和竹篾席子迅速也被引燃,很快被燒出一個大洞,火苗很快就躥出屋頂,衝天而起了。


    等虞晁華他們趕到時,消防隊也隻是象征性地澆了下水降降溫而已了,裏麵的東西根本搬不出來了,他們兩夫妻再是哀嚎也無濟於事的。


    這一場大火燒掉了虞晁華的所有設備,更要命的是新光小學也接到了江濱區教育局的通知,要求整改校辦企業的存在,將所有掛著校辦企業名頭的工廠一概清理掉,以後不允許學校再有校辦企業了。


    虞晁華徹底沒了賴以生存的根底了,他現在有點走投無路。好在新光村的郵電器材廠因為還有許多噴塑的交接箱需要做的,隻能給虞晁華另找了一個他們村廢棄了的采石場讓虞晁華搭了幾間小屋繼續給他們做交接箱的噴塑業務,當然從造房子到添置設備整個能正常生產已經要快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虞晁華被弄得精疲力竭。老朱在他這裏結了一部分工資後以沒有活可以幹為由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次火災自然永遠是一個謎了,隻知道是電引起的火災。


    這一次火災沒多久,郵電器材廠的交接箱噴塑業務也似乎被燒得有點萎縮了,原先要噴塑的鐵皮箱子現在更多的是用不鏽鋼材料替代了,噴塑的箱子越來越不受歡迎了,據說是因為噴塑的箱子在室外經過風吹日曬的,顏色不僅很快變得暗淡,而且時間長了,也還是要脫落掉塑的,在用螺栓固定的地方總是先生鏽而導致整個鐵皮箱子生鏽了,不僅影響外觀美觀,而且也確實影響箱子裏麵的一些接線位置產生鏽蝕的。


    不鏽鋼交接箱使用的不斷普及導致了鐵皮交接箱的不斷萎縮,連帶著噴塑業務也迅速減少了,現在的虞晁華再也狂不起來了,他的生產業務已經像采石場的小屋一樣被萎縮在那一點點的業務中了,再也不可能有擴張的能力了。


    世上許多事都是因為有緣起而才有如此的果,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其中的輪迴因果的呢!虞晁華不會明白,善惡因果終是有緣起緣生,他的人品也永遠達不到他能覺悟的地步。


    人和人永遠是相互的,隻有真心才能換真心,尊重才能換尊重。人也該懂得知恩感恩的,更該懂得知恩圖報的,隻有這樣的人才會受人尊敬,受人歡迎。虞晁華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的結果也是很自然那樣的。


    孫繼剛卻不是虞晁華那種人,他永遠不會忘記幫助過他的人,也會給別人很多的幫助,他知道這個世界永遠是相互的,不能靠自己能夠闖出天地的。他知道他這一路走來,幸虧遇著了生命中的幾個貴人,他們的相助才讓他今天有這麽一番事業的,所以他覺得隻要有機會他也當幫助他們的。


    孫繼剛見張懷德這段時間每天也有點無所事事,愁眉苦臉的,知道他心裏也很煩,畢竟原先在杭鋼廠的兒子張浩洋現在也隻是待在家裏無所事事了,連同原先在燈具廠主管倉庫和發貨的兒媳婦也失業在家,一家子似乎都是靠老頭子一個人在廠裏弄點錢養活這麽一大家子了,原先的那種榮光也讓他們感覺走不出去的。


    好在張懷德信佛,他知道怎樣去放下的,原先的富貴再好也終究是過眼雲煙的,弄到最後還身負一些銀行債務了。他現在唯一解悶的事就是每天到廠裏來坐著,和孫繼剛他們聊會兒天,或者見幾個時不時來看望他的幾個佛教信徒,當然他們來還是想從他這裏弄點錢化緣的,他們總認為廋死的駱駝比馬壯的,張懷德現在愁眉苦臉的就是自己想捐贈點錢卻有時也無能為力了。


    孫繼剛總想給張懷德也拉點他們能夠做的業務,畢竟他也不忍心看著老頭子這樣整天在廠裏念叨人生的那本經,他知道張懷德心裏有多少的無奈和感慨的,人生的大起大落,臨了還在七老八十的年齡身負一身的銀行貸款,那種滋味肯定不好受的。


    孫繼剛覺得應該讓張懷德弄一點合適的業務做下,讓他迴歸到被人尊稱著“老板”的快樂感。


    興隆機械有限公司的燈罩現在每個月的量已經很大了,最多時甚至達到了五六萬了。他們公司那邊有時為了這個機械燈具的裝配還要弄很大一批人,弄得整條機械產品的安裝線人員都湊到了這個零配件上了。盧偉強感覺這有點撿芝麻丟西瓜的味道了,他覺得應該像燈罩那樣集中到一家廠去裝配好了發到他們公司裏,這樣他們更可以騰出人手來安排機械產品裝配的。


    彭金海聽盧偉強這麽一說,便自然想到了孫繼剛,他覺得孫繼剛這裏裝配好機械燈具送到他們公司裏是最合適的,省得另外再多一家別的企業,多一道關就多一道稅的,這個想法自然得到了盧偉強的支持。


    彭金海很快找了孫繼剛談了這個事情:“繼剛哥,你能不能將整個燈給裝配好了送到我們廠裏的?”


    孫繼剛其實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他想把裝配燈具這個事讓給張懷德他們做,畢竟張浩洋夫婦對燈具裝配這個事情也是很熟悉的。


    聽到彭金海說要把燈具裝配的業務也交給他們來做,孫繼剛自然是很願意的,但他依然要為爭取裝配的利潤豐厚點而擺一下譜的:“彭經理,沒什麽不可以的,隻要有錢賺,肯定願意給你們裝配好交給你們的。”


    “繼剛哥,錢肯定是讓你們賺的,隻是賺這個錢也得墊付一些零部件的錢的。你看燈罩是你們自己生產的,但這電線,開關,燈座,還有這根金屬軟管和金屬軟管外的塑料軟管殼都需要你們自己墊錢去采購的。”


    “這些零部件自然是我們會墊錢去采購的,隻是這些東西的價格你們都知道的,我們去采購的成本其實對你們來說是很透明的了,所以我們頂多就是賺點裝配上的加工費了。”孫繼剛說道,“若是我們給你們裝配了,我們是不是能自己去另外廠家采購電線和燈座這些零部件的,我們以前的燈具廠也還是有價格便宜的進貨渠道的。”


    彭金海聽到孫繼剛那麽說,不禁笑了:“繼剛哥,這個事你不說我倒沒注意的,你一說我倒很有必要先提醒你們的,這個電線,開關和燈座隻能是我們指定的有ul認證過的單位生產的產品,可不是你們之前所采購的任何廠家都能供貨的。”


    孫繼剛有點納悶:“什麽ul認證,這有啥關係的,同樣是電線,開關,有啥不一樣的!”


    “繼剛哥,出口美國的產品可必須得有這個認證的,美國人可是很重視環保和安全的事的,和你這邊的燈罩為啥會改成了黑白噴塑一樣也就是因為環保和安全的事啊!”


    “看來這個燈還真是不一樣啊,行,隻要你們價格可以,我們一定會按照你們的規定去做的。”孫繼剛最終還是想接下這個任務,能讓張浩洋他們也能一起賺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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