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年和裴少橋跟著院長他們一起下到了棲霞峰山腳下。


    從猿愁穀那邊流過來的溪水中混合著佟玉泉的鮮血,使之變成了一條泛著淡粉色的溪流。


    醫修班的許夫子已經做完檢查了,佟玉泉的屍體擺在溪岸邊,用一塊白布遮掩著。


    布上滲著大片大片的血跡,人早就在摔下來的一瞬間就沒命了。


    在下山的路上,祝新年從院長處得知佟玉泉是在被押解去懲戒院的路上掙脫束縛跳下山崖去的。


    大家都以為他是逃跑,齊心協力搜山許久,才在山腳下發現了他的屍首。


    他沒有對外說出祝新年的真實身份,也沒有承認所謂“夫子殺學生”的罪名,而是選擇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讓一切的猜測都永無答案。


    祝新年站在佟玉泉的屍首旁,心想也許他太過看重自己為人師者的身份,也太過看重血脈親情,這兩者他都放不下。


    所以他選擇了先殺祝新年,為兄弟報仇。


    然後選擇了自盡,保全自己為人師的尊嚴。


    隻要他不認罪畫押,“夫子殺學生”就永遠隻是人們口中的傳言與猜測罷了。


    他還是天工學院的師者,還是很多學生心中那個精通《鑄甲七十二式》的佟夫子。


    祝新年長歎了一口氣,所謂師者,傳業授道解惑,這麽多年來佟夫子一直做得很好。


    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走錯路的時候,隻可惜他這一錯,就再也沒有迴頭路能走了。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長老院派了人來將佟夫子的屍首抬走。


    他們需要將屍骨送迴佟夫子家鄉去,而他父母已經年邁,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接連失去兩個兒子的打擊。


    許夫子將屍檢記錄交給了院長,然後用某種植物根莖煮出來的水衝洗去除了手上的血味,最後才朝祝新年走過來。


    “讓我看看你的手。”


    許夫子解開紗布看了眼祝新年手上的刀傷,然後從懷裏摸出一盒藥膏遞了過去。


    “這是莊夫子特意要我帶來的,傷到筋骨的地方我那不成器的學生已經給你治療過了,剩下的傷口抹些這個藥膏會好得很快。”


    祝新年趕緊接了過來,莊夫子那個口是心非的老頭,還說什麽要他長記性,實則一轉頭就擔心祝新年手廢了,急著讓許夫子帶藥過來。


    “多謝許夫子,接連麻煩您兩天,學生真是羞愧。”


    “你有什麽可羞愧的?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許夫子看了一眼被抬起來的屍首,神情無比複雜。


    “我在天工學院任教這麽多年,還真是從未見過這種事情,但無論出於何種緣由,他都不該對你動手,在學院中,他的身份首先是夫子,然後才能細談其中糾葛。”


    “如果他真的對你有成見,就該按學院正常流程處理你,或者幹脆辭去夫子一職,再對你動手。”


    許夫子搖頭道:“可他偏偏選擇了以夫子的身份對學生動手,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有違師德且不可饒恕的事情。”


    許夫子慈愛地拍了拍祝新年的肩背,道:“趁著時辰還早,去洗漱一下換身衣服吧,把這件事忘了,一切交給學院來處理,以後就好好在學院中修習生活,別讓這件事影響到你。”


    祝新年點了點頭,拿著許夫子送他的藥膏和朔風符,借風飛迴了學生公齋。


    昨晚驚魂一夜,許多學生都沒睡好,今天起早床的人不多,祝新年和裴少橋抓緊時間去浴堂洗漱了一番,將幹在身上的血跡全都洗去了。


    天工學院的浴堂裏有類似現代化花灑的東西,是通過一根鏤空的竹竿向下出水,熱水兜頭一澆,心口一直提著的一股氣驟然散去,令祝新年狠狠打了個寒顫。


    沒有人天生就會殺人,他是接受過二十一世紀完整法製教育的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距離親手殺人隻有一步之遙。


    雖然在背起木甲離開老魏頭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麵對危險的準備,甚至也想到過未來有一天會因自保而殺人,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他還是因為過於激動而渾身戰栗不止。


    現在仔細迴想夜晚的那場大戰,他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太能記起具體情況了。


    隻記得冰甲攻向裴少橋的那一刻,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再有人為自己而死了。


    他不想老魏頭的悲劇再次重演。


    於是他撲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攻擊冰甲,極度緊張與憤怒的情緒衝擊著他的大腦,令他幾乎無法思考。


    拳頭就這麽一下接一下地砸了過去,直到把冰甲徹底砸碎還不肯停手。


    裴少橋應該是被他嚇到了,一直在背後拉他,但祝新年已經陷入到了那股殺人的情緒中去了,壓根就聽不見裴少橋的勸阻。


    如果不是莊夫子及時趕到,估計他就真的把佟玉泉打死了。


    祝新年低下頭,看著腳下潺潺水流,心中忽然又升起一絲異樣的想法。


    當初他在對戰四品霧尚甲的時候,即使用了木甲和先天甲魂之力,也被逼到跳崖與人同歸於盡。


    而這迴雖然他兩度受傷,並失去了木甲,但依然打倒了三品冰將甲,甚至差點殺了冰將甲的操縱者。


    這是不是能夠證明,這些天的練氣修習是有效的,他的實力正在不斷提升。


    想到這裏,祝新年終於從“差點被人殺”跟“差點殺人”的雙重恐懼中緩過神來,他狠狠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伸手擰上了竹筒花灑下方的閥門。


    這閥門其實就是一個內置竹片,一旦被關上,出水孔也就被堵住了,這戰國時期的“花灑”當然也就停止出水了。


    類似這樣的巧思在天工學院還有許多,畢竟這裏是主攻機甲偃術的學院,誰要是有什麽巧思,基本當天就能做出雛形來。


    祝新年擦著身上的水珠走了出去,裴少橋吹著口哨給他扔了件衣服,不出意外還是短了一截。


    “管事夫子說了給咱們發新校服,但說不好什麽時候才能發下來。”


    裴少橋不滿道:“穿成這樣去鐵甲閣,戚華那小王八看見了又有話要說了。”


    提起戚華他就恨得牙癢癢,恨不能將戚華的皮扒了,做成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才解氣。


    “咦?你怎麽好像又長高了?”


    裴少橋拉著祝新年比劃了一下,嫉妒道:“還真是啊,不愧是秦王胞弟,你這個頭怕是要超過你兄長啊!”


    大清早浴堂中隻有他們兩人,祝新年也放心與他聊了起來。


    “你見過秦王政?他長什麽樣子?”


    祝新年很好奇,他是真的很想親眼看看這位名震千古的始皇帝究竟是何模樣。


    “小時候秦宮設宴時去過一次,但沒看太仔細,隻知道人確實很高,他有一把寶劍,足足七尺長呢,你說一般人哪裏能用那麽長的劍?”


    祝新年“嗯”了一聲,又忽覺不對,心想這該不會是荊軻刺秦王時那把拔不出的寶劍吧?


    他有些哭笑不得,隻覺原來曆史就在身邊,裴少橋的一句話,便拉近了祝新年與那位始皇帝的距離。


    沿路祝新年還問了一些關於鹹陽的情況,裴少橋自小在鹹陽長大,將他所知悉數告訴了祝新年。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通過裴少橋的描述,一座宏偉壯闊的鹹陽城從曆史的塵埃中拔地而起,屹立在了祝新年的腦海中。


    從前並不覺得鹹陽城、秦宮、秦王與自己有多大的關係,但漸漸的祝新年卻發現,自己對那座城的向往似乎越來越強烈了。


    他抱著對鹹陽城的想象走進了鐵甲閣,全班絕大部分的學生一看見他,“嘩啦”一聲全都圍上來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著昨晚的情況,祝新年未做答複,一切解釋工作都由裴少橋進行。


    學生們最關心的問題無非就是夫子為什麽要殺人,而裴少橋謹記了祝新年的話,受害者是不會知道加害者在想什麽的。


    所以學生們並未得到他們想聽到的迴答,比如他倆與佟夫子有舊仇、比如佟夫子會殺光所有不做課業的學生,等等諸如此類的奇葩想象。


    沒有聽到他們感興趣的迴答,學生們自覺無趣,很快便散開了,祝新年往身邊一看,發現戚華的位置空空如也。


    昨天才有學生看見他與佟夫子私下往來,今日佟夫子墜崖身亡,連帶戚華也不見了,想來他與昨晚的事當真脫不開關係。


    祝新年沒來得及細想,門外就走進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他什麽東西都沒帶,徑直坐到了講桌前。


    學生們立刻就安靜了下來,迴到各自座位上抬頭看著他。


    “你們莊夫子早上要去長老院處理事情,所以今早還是上鑄甲課,我是你們新的鑄甲課夫子,我姓公輸,名叫公輸彧。”


    公輸夫子撫須笑道:“你們或許沒有聽過我的名字,但一定認識我老祖宗,他老人家名為公輸班,後世都稱唿他為魯班。”


    鐵甲閣中一片驚歎之聲,祝新年驚得下巴差點掉地上。


    好家夥,這可是偃師的祖師爺啊。


    公輸夫子靜待大家驚歎完,才慢悠悠道:“《鑄甲七十二式》那卷書寫得太淺顯了,不如我們公輸家流傳下來的《鑄甲經》好用,但你們機甲班學習偃術不深,就用《鑄甲七十二式》也是一樣。”


    他輕咳了一聲,闔眼開始背誦《鑄甲七十二式》第二卷第一章的內容。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背什麽,後來那個提前高價買了師兄課本的學生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他們今天要抄寫的學習內容嗎?!


    大家趕緊抓起筆墨開始一邊聽一邊寫,那學生甚至把師兄的課本翻開看了一眼,發現公輸夫子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班上的學生徹底驚呆了,《鑄甲七十二式》可有足足七十二卷啊,什麽樣的腦子能背下這麽多東西啊?!


    幸好公輸夫子語速比較慢,大家抓緊抄錄倒也勉強抄完了,隻是個個累得手腕發顫,連筆都拿不起來了。


    “好了,這就是今天要學習的全部內容,接下來大家把各自製作的機甲零件拿出來,為師來看看大家的手藝。”


    速度快的學生已經完成了手掌部分的拚合,而速度慢的學生手裏依舊隻有兩塊木板。


    裴少橋急得直跺腳,生怕惹怒了這位新夫子。


    然而那位公輸夫子卻拿起他手中的木板笑了笑,問道:“你的進度怎麽比其他同學慢這麽多?”


    裴少橋不敢說話,旋即又聽公輸夫子道:“進度慢點沒事,一步步來就好,沒有人是天生的木匠,偃術這種東西本就不可照本宣科,得靠自己慢慢琢磨才行。”


    他將木板還給了裴少橋,迴到講桌前,聲如洪鍾道。


    “你們現在要做的機甲,隻是用來參加升階考試用的,往後不斷升階,機甲也會隨之不斷更新,直至你們無法再親手打造機甲的時候,偃師就會來接班。”


    “所以換句話說,偃術其實並不是機甲修真者必須精通的一門課,學院之所以給你們開這門課,是為了讓你們細致了解自己將要相伴終生的機甲,就像劍修必須了解自己的劍一樣。”


    “我看有些同學的興致完全放到了偃術上麵,這是錯誤的,你們要以一個機甲修真者的身份通過鑄甲課來了解機甲的構成,而不是把機甲做得花裏花哨的,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優秀的木匠。”


    聽得公輸夫子這樣說,那些為了突出技術而在機甲外殼上雕花的學生們趕緊捂住了手裏的零件,還有些給機甲添加各種指刀、袖裏劍之類的學生也紛紛紅了臉。


    公輸夫子環視全班,不容抗拒道。


    “記住,你們是機甲修真者,不是隔壁班的偃師,大家手中的鑄甲進度可以停一停,今天迴去全部背誦《鑄甲七十二式》第一卷,直至領悟鑄甲真意為止,明日逐個說與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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