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和您一樣,也有夫人和孩子,看來也有比我年輕、漂亮的女朋友。不過,我老覺得,除了m·c那裏,再沒有我的生活之路了。我雖然沒見過m·c的夫人,但我聽說她是個十分賢惠的女子。一想到那位夫人,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可怕的女人。但我感到我目前的生活更加可怕,我不得不去投靠m·c。我想像鴿子一般馴良,像蛇一般靈活,我要使我的愛情得以實現。但是,母親、弟弟,還有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都不會贊成我的做法。您怎麽樣?總之,我除了獨自打主意、獨自行動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想到這裏我就熱淚滾滾。因為這是有生以來頭一迴遇到的事啊。這件困難的事情,難道就沒辦法在周圍人們的祝福之中解決嗎?像麵對一道難解的代數因數分解題尋求答案,總覺得可以找到一個突破口,豁然開朗,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我又立即變得開朗起來了。


    但是,關鍵是m·c,他會如何看待我呢?想到這裏,我又氣餒起來。論說,我是送上門的,怎麽說呢,送上門的老婆,這可不好聽,送上門的情婦,其實不就是這麽迴事嗎?m·c要是實在不願意,那也就算了。所以,我求求您,請您問問他看。六年前的一天,我的心裏升起過一道粉紅色的彩虹,雖然那既不是情也不是愛,但經年累月,那彩虹越來越鮮艷、濃麗,我從來沒有將它忘卻。驟雨過後的晴空升起的彩虹,不久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懸掛在心頭上的彩虹,似乎是不會消失的。拜託了,請您問問他吧。他對我會是怎樣的看法呢?是不是也把我看作雨後天空中的彩虹呢?是不是早就瞬息即逝了呢?


    果真如此,我必須消除我的彩虹,然而隻有先行消滅我的革命,才能消除我心中的彩虹。


    我盼望著您的迴信。


    我近來稍稍胖了,我想,自己與其說是個動物性的女人,不如說是個真正的人。今年夏天,隻讀了一本勞倫斯的小說。


    m·c先生:


    因為沒有接到您的迴信,那就再寫一次信吧。上次寄去的信充滿狡猾的蛇一般的奸計,都被您一一看穿了吧?的確,那封信我是絞盡腦汁,在字裏行間巧布疑陣、故弄玄虛寫成的。也許您認為那封信隻不過是意在向您哭窮,隻為了索要錢財吧?我雖然不能完全否認,但是如果說我隻是為了尋求自身的保護人,對不起,我是不會特別選擇您的。我覺得我有著許多愛護我的有錢的老人。就在前不久,有過一樁奇妙的姻緣。那人的名字您也許知道。他六十開外,是個獨身的老者,聽說是藝術院會員什麽的。這位大師為了娶我,竟然跑到這座山莊來了。這位大師就住在我們西片町老家附近,我們本來都在一個“鄰組(3)”,經常見麵。有一次,記得是個秋天的黃昏,我和母親兩人乘汽車從那位大師門前經過,當時他一個人茫然地倚門而立。母親透過車窗向那位大師點頭致意,那位大師緊繃著的蒼黑的臉孔猝然變得比紅葉還要艷紅。


    “他是否動情了?”我故意打趣地說,“媽媽,他喜歡您呢。”


    可是母親卻很沉著。


    “不是,他是個大人物。”


    母親自言自語。尊敬藝術家,似乎是我們家的家風。


    那位大師早些年死了夫人,他通過一位同和田舅舅互相比賽誰對唱謠曲最內行的某位皇族人士,向我母親提出要求,母親要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寫封信,直接寄給那位大師。我也沒怎麽多想,隻是滿心的不願意。於是不假思索地很快寫了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可以迴絕掉嗎?”


    “當然可以……我也覺得不太合適。”


    那時候,大師住在輕井澤的別墅,我寄信到那座別墅迴絕了他。第二天,信還沒有到,大師卻隻身一人到我這裏來了。他說有事要到伊豆溫泉去,途中路過這裏一下。至於我給他的信一概不知,就這麽冒冒失失跑到山莊來了。所謂藝術家,不管多大年紀,依然像小孩子那樣任性而為。


    母親因為身體不好,隻有我出來接待了。我在中式房間裏請他喝茶,說道:


    “那封辭謝的信,這會兒也許抵達輕井澤了。我是經過認真的考慮寫成的。”


    “是嗎?”他的語調有些慌張,一邊擦汗一邊說,“還請您仔細再考慮一遍,我真不知道對你怎麽說才好。縱然在精神上也許不能給你幸福,但在物質上不管什麽樣的幸福,我都可以給你。這一點可以保證。我說話可是快人快語啊!”


    “您所說的那種幸福,對我來說不太容易理解。我隻想談談我的看法,請原諒。契訶夫在給他妻子的信中寫道:‘生個孩子吧,生個我們的孩子吧。’尼采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過‘一個要他生孩子的女人’。我想要孩子。什麽幸福,那些東西可有可無。我雖然也想有錢,但隻要能養得起孩子就足夠了。”


    大師很詭秘地笑了,說:


    “你真是個很難得的人啊,對任何人都能談出真實的想法。和你在一起,說不定會激發我對工作的新的靈感。”


    他的話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稱,聽了使人感到不很受用。如此偉大的藝術家對待工作,若能憑藉我的力量返老還童,那肯定是一種很有意義的生活。不過,我怎麽也想像不出自己被那位大師抱在懷裏會是什麽樣子。


    “我是否也可以對你沒有愛心呢?”


    我微笑著問。


    大師一本正經地說:


    “女人也可以這樣,女人隻要稀裏糊塗過日子就成。”


    “不過,像我這樣的女人,沒有愛心我就不會結婚。我已經是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


    說到這裏,我不由地想捂住嘴。


    三十,對於女人來說,二十九歲依然保有少女的馨香,但是,三十歲的女人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少女的馨香了。——我突然迴想起從前讀過的法國小說的這段話,立即感到無盡的寂寞一起襲來,向外一看,大海沐浴著正午的陽光,像碎玻璃一樣閃閃爍爍。閱讀那本小說的時候,我也曾經略略給以肯定,覺得事情大致都是這樣的。人生三十,能夠平心靜氣地想到女人的生活完結了,那時的光景很令人懷念。隨著手鐲、項鍊、禮服、腰帶,這些東西一一從我身上消逝,我的周身的少女的馨香也次第淡薄了。窮苦的中年婦女,啊,我不甘心。不過,中年婦女的生活中依然有著女人的生活。到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英國女教師迴國時,曾經告訴十九歲的我,我還記得她的話:


    “你呀,不能談戀愛,你一旦戀愛,就會陷入不幸。要想戀愛,也得等長大以後。三十歲以後再談吧。”


    她即使這麽說,我也是茫然不知。我根本無法想像,三十歲以後的我該是什麽樣子。


    “聽說你們要把這座別墅賣掉。”


    大師帶著一副不懷好意的神情,冷不丁地說。


    我笑了。


    “對不起,我想起了《櫻桃園》(4),你打算要買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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