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逝,風中微微帶了暑氣炙熱,變得更加厚重而凝滯,少了春風的清透靈動。風托著一朵木蘭花,自空中緩緩旋轉著,飄落在榮顯公主的膝上。


    榮顯麵上不施粉黛,正穿著胭脂水色的長裙,外麵罩著灑金花籠,隨便地將一頭青絲綰成了驚鵠髻。


    她將那花托在手心,輕撫著仍嬌嫩鮮妍的花瓣,歎道:“辛夷花都凋落了,春天已經過去了。”


    “架上荼蘼可還開得好好的呢。”聶勉真笑道:“可見公主說得不對。”


    他走上前去,端詳榮顯的妝容,半真半假地說:“公主既然已經覓得檀郎,便這樣懶事容妝,竟然連花鈿都不愛貼了。”


    榮顯卻沒有迴應他委婉的試探。


    她輕抿櫻唇,善睞秋水泛起煙波,直接將麵孔埋進聶勉真袖口處涼滑的絲緞中。


    “勉真,你不必為我擔心。”她的聲音如空濛煙雨飄落,不辨喜怒,卻依稀可覺淡淡惆悵。“既然都已經要下降了,我又怎麽會為了那些不可迴轉的事情徒然神傷。”


    聶勉真垂目看她,仿佛第一次發覺她發髻後隱約可見一個小巧而可愛的發旋。


    四下寂然無人,唯有木蘭花簌簌而落,宛若流連於暮春的綺夢,仍纏繞著絲絲縷縷的暗香,迴首春風卻徒留傷感。


    他輕輕歎息,用指尖按上她發旋。“那您又在苦惱著什麽?”


    榮顯抬起頭來,輕輕笑道:“如果我在此情此景下說出那些紛擾俗事,隻怕有愧於這飄落如雪的木蘭花。”


    精致而富麗的皇家生活,熏陶出了她這一點風雅的小執拗。


    聶勉真失笑,詼諧地說:“可若是您不肯說而獨自鬱結於胸,隻怕要換成這木蘭花赧然感愧了。即便您不肯體諒臣的心情,也請體諒她們的心情吧。”


    榮顯聞言彎起眉眼,輕啟的櫻唇間溢出清亮悅耳的笑聲。


    “這幾天,我都睡得不大好。總是想著盧夫人的事。”


    榮顯坐在秋千上坦言心結,想起盧夫人又不禁蹙起峨眉。聶勉真在榮顯身後推著秋千,因為見她興致不高,也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力道極輕,謹慎地避免過於強烈地搖晃加劇她的不安。


    “是建議往公主府移些花木的事情麽?”他問。


    “不錯。不但盧夫人格外體貼入微,連修儀對我的態度也值得玩味。這樣反常的事情,實在讓我不安。”


    聶勉真無聲歎息,答道:“正是。臣知道盧夫人竟然如此進言之後,也暗暗留心了。”


    “有什麽痕跡麽?”


    聶勉真也覺得困惑難解,眉間出現一道淺淡的痕,低聲道:“沒有與盧氏有關的人出入宮禁,兩位貴人也極少出麗景院,甚至謝絕了柳婕妤等人的探視,可以說點點都是與平素不同的異動,卻沒有任何能夠揣測或懷疑的。”


    “唉……隻能日夜小心提防,可就是這樣才煎熬!”榮顯苦惱地垂下腦袋,哀傷地說:“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些事情。難道隻有到我死去,抑或者為父兄所鄙棄之後才……”


    “公主!”


    話隻吐出來一半,聶勉真心底卻悚然發涼,不顧尊卑地出言製止了她。


    他生硬地說:“公主,不可妄言。”


    榮顯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繃起麵孔露出肅然神情,輕輕點頭。


    到了燕食的時辰,榮顯仍然心中沉重,聲氣有些嚴厲。香圓就調侃她:“別人家的女兒,傷春悲秋,總是要落眼淚的。咱們家的公主倒是反常,即便是傷春,也是要發脾氣的。”


    “說的不錯。”榮顯微微一笑:“我傷心了,是要叫別人落眼淚的。”


    她又反過來調侃香圓:“你這樣真知灼見,入木三分,我該怎麽賞你?”


    香圓笑著說:“不須別的,公主隻賞我一個笑臉,安安穩穩地進完飲食,我就感恩戴德了。”


    她語聲詼諧,榮顯也忍俊不禁。看著公主麵色和緩下來,在身邊侍候的幾名受親睞的宮人也都低低笑出聲來,一下子剛才的凝重便散盡了。


    撤掉盤盞之後,榮顯就與香圓說著閑話。此時,菱果大著膽子上前,低聲道:“公主若是傷春,奴婢倒是有個辦法。”


    “哦?”榮顯已經認得菱果,心底微微驚訝。她製止了正欲揚聲嗬斥的香圓,笑問道:“是什麽辦法?”


    菱果深深低著頭,用餘光盡量端詳公主的神色,躊躇著說:“奴婢小時候在家中學過剪花的技法,能夠將紈絹剪成花瓣的形狀,再綴在一起,添上彩線擰就的蕊心,足以以假亂真。”


    她見公主臉上仍有微笑,聲音愈發平穩自信:“再將這些花底下縫上濃綠絲絛,固定在樹幹上,定能使爛漫春光常伴公主左右不離。”


    榮顯側著頭,似笑非笑地看她,誇獎道:“我竟然以前沒發現,你的聲音很好聽呢。”


    她又問香圓:“咱們還有好的織紈麽?”


    香圓遲疑了一下,不解榮顯公主這反常的平易近人,答:“隻有陛下剛賞來的那些冰紈了。”


    “哦,那是些好冰紈呢。”榮顯語聲裏流露輕淡而不可捉摸的興味,說:“去將那些冰紈和我的金剪刀一起取來。”


    香圓大驚:“公主,那可是禦賜之物。”


    “賜給我,不就是我的了麽?取來。”她的威嚴不可觸犯。


    轉眼間,香圓捧著一疊冰紈與針線笸籮而來,她謹慎地將剪刀的握手遞進公主掌心,然後狠狠地剜了菱果一眼。


    剪刀是黃銅鍛造成的,為了迎合宮中貴人的喜好用了赤金包住握手,細細雕出紋樣起伏,甚至在內側用銀絲纏繞出流轉的紋飾。


    榮顯將剪刀撐開,抬起纖細而柔嫩的指尖,輕而緩地撫過那一線寒光,感受其中的森冷銳意。


    “真是很鋒利呢。”她輕巧地笑了,抬目望向菱果。


    “你到我跟前來。”她和聲說。


    菱果卻沒有絲毫的喜色,反而臉泛起青白,顯然是恐懼之至。她為公主撫過剪刀刃銳時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所驚,顫聲說:“公主……”


    “我叫你過來。”


    香圓露出快意:“沒聽到公主的話麽?還不過來!”


    然後她目示身側,幾名宮人便圍住了菱果,推搡著將她帶到公主身前來。


    菱果的心惴惴下沉,她不由得想起了步搖,又想起聶勉真。似乎是命中注定,她幾次三番地觸怒這位比她大不了幾歲卻高貴了太多的人。菱果此刻不寒而栗,看著榮顯公主的笑容,感到自己墜入了深深的絕望……


    ——直到榮顯公主拉起她的手,將剪刀放進了她掌心中。


    榮顯莞爾一笑,饒有興味:“你不是說你會裁製花朵麽?裁一朵出來給我瞧瞧。”


    天下獨一無二的昂貴冰紈,被剪刀利刃寸寸撕裂開,如哀傷的禽鳥墜入無可掙脫的陷阱,發出了淒惻而優美的嘶鳴。


    飛針走線,再運金剪,菱果將輕紈先層層疊疊地收攏在一處,然後裁成花瓣的形狀,妙手翻飛之間,一朵疊瓣木蘭花已經依稀可辨。


    她努力地想穩住心神,卻還是能感覺到公主的目光正專注地流連於自己的指間。


    這一刻,榮顯公主的臉離她是這樣的近。菱果如果膽子再大一些,甚至就可以用這手中寸餘尖鋒毀掉那張高貴無匹的美豔麵容……


    片刻神思激蕩,菱果的手不由得輕輕一抖,偏離了方向的刀鋒劃破了她的指尖。


    疼痛讓菱果清醒了許多。她深吸一口氣,跪伏在地,雙手將那已經裁成的絹花捧在掌心,高舉過頂。


    “公主,這就是奴婢要獻給您的,永不凋零的花朵。”


    蕊心沾染了血色,那紅暈卻如渾然天成一般自然流露著美態。


    榮顯接過來把玩片刻,笑道:“你手藝不錯。”


    她含笑望著菱果,招手叫她,“過來,跪在我跟前。”


    “是。”


    菱果呆呆地跪下,膝蓋有些冷硬而麻木,隻能呆滯地望著公主裙擺上行雲流水般靈動而栩栩如生的華麗繡紋。


    榮顯一笑,將那多絹花係到了菱果的半翻髻上。審視片刻,又笑問左右:“你們都瞧瞧,好看不好看?”


    眾人不敢拂意,齊齊答應:“十分好看!”


    榮顯對菱果說:“這主意不錯,可是你是否知道,這冰紈值多少錢?”


    菱果心中一黯,囁嚅道:“奴婢不知。”


    榮顯目示香圓,香圓便傲慢地輕抬起下頜,朗聲道:“冰紈寸寸金!”


    榮顯略抬眼看了菱果神色,繼續說:“你雖有巧思,可是太過奢靡。若是被人知道我的生活竟然如此鋪張,我郭氏皇族實在有愧天下忠於君父的萬千黎民。”


    她聲音雖輕柔,言語卻很沉重。菱果不敢輕慢,叩首連連:“是,奴婢知罪。”


    “無妨。你在宮牆中長大,對這些事情知道得少些,也是自然的。”榮顯和藹地替菱果開解。


    菱果訝然,心底一暖,剛欲謝恩,且聽見公主的話尚未說完。


    “不過,我還有些別的話想要問你。”榮顯淡淡地說:“這個投我所好的巧妙主意,不會是你這個平素見了我都畏畏縮縮的盤髻小侍能想出來的。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人,在背後指使你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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