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承華殿以後,榮顯問自己的母親:“孃孃,嫂嫂她……她是怎麽去的?”


    “怎麽談起了這個?”皇後得知衍之無礙之後,心中已經安定了許多,言語中有淡淡的喜悅。


    榮顯垂著眉目,黯然微笑:“是我問起的。我很羨慕嫂嫂,有人這麽多年,還這樣愛她,將她視作獨一無二的。”


    母女相視,已經體味了彼此心境,不約而同地暗暗歎息。


    榮顯將頭擱在母親膝上,用指尖摩挲著皇後大袖袖口邊金線繡的繁複牡丹花紋。“孃孃,我很希望以後也有一個人,會那樣總是記著我。”


    “不就是駙馬?”皇後撫著榮顯的額角。“我看著,他心地磊落,是個好人。”


    “是麽?”榮顯已經忘記了謹慎,隨著性子沉鬱地反問著。“駙馬會那樣麽?”


    皇後目光微動。從衍之的語焉不詳中,她早就隱隱約約地察覺了榮顯這莫名的惆悵的原因。


    她體恤地輕笑,說:“為什麽要這樣問,駙馬有哪裏不合你的心意麽?”


    “沒有。沒有什麽。”榮顯抬起身來,悶著聲氣迴答:“孃孃,我隻是有些怕。”


    “怕駙馬不喜歡你麽?”皇後直白說著,看著女兒被刺痛般神色瑟縮了一瞬,緩緩道:“他沒有那樣的膽子。愛你,忠於你,正是駙馬都尉的使命與職責。不管他是誰,有怎樣的父母,這都是他的宿命。”


    她又補充道:“就像聖上要你下降李氏一樣,都是不可以被選擇,也不可以輕言辭拒的。”


    皇後的聲音極淡,好像在敘述著世間最普通的道理,就如說著魚離不得水一樣。


    ——就是這平淡的聲音,莫名地給了榮顯篤定的力量。


    皇後千秋的那幾日,萬裏晴空。


    初夏湛藍如洗的碧宇青天,尋不到一抹淡雲的影子。


    皇帝持著皇後的手到來,以手遮目遠眺,笑道:“瞧這天,定是神靈都在為你賀壽。”


    “昨日已經受了眾人慶賀,陛下本不該再為臣妾鋪張了。”皇後含羞垂首,唇角微揚,與素日端麗而冷淡的樣子十分不同。


    皇後的千秋其實是在昨日,已經按製舉行了盛大而複雜的慶祝儀式。


    但皇帝喜歡宴樂,喜歡所有豪奢的、能象征著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的享受。他溫和地反駁道:“有那樣許多人跟你叩拜賀壽,你哪裏真的能樂起來?不如朕今天為你擺的小小家宴,人人都不必拘束。”


    皇後輕頷螓首,斂衽屈膝,笑道:“陛下這樣體貼,臣妾隻好感愧受之了。”


    既然頂著賀皇後千秋的名頭,陛下自然也有準備。開宴未幾,皇帝喚了一聲,自屏風後出來四個年歲尚幼的小黃門,費力地舉著沉重的桐木托盤。


    兩盤是翠毛獅子綾,用整根纖長的翠色鳥羽撚成絲線,在月白色的華麗繚綾上織成獅子的紋樣。還有兩盤是紅底錦綺,細細繡了各色花鳥祥獸,重重銀雲。


    皇帝待他們將東西捧到皇後跟前,說:“今日剛從吳地進上來的,說是緊趕慢趕,還是誤了你的千秋。希望你不要怪他們。”


    “謝陛下。”皇後打量了幾疊織物,含笑推辭道:“隻是臣妾齒長,這樣鮮豔的料子用得很少。陛下不如轉贈座上他人吧?”


    都是有品秩的織物,皇後所言的他人,也隻能是此時僅有的一位一品夫人盧貴妃了。


    盧貴妃當即離席拜道:“承中宮恩,妾卻不敢僭越。”


    皇帝也說:“朕看這幾樣顏色都很襯你。你居中宮,也不好總穿得太素淨了。”


    皇後還是搖頭,明亮秋水盈盈帶笑,似是有些羞澀的樣子。


    盡管結發多年,這溫柔意態仍是使皇帝不由得心馳神蕩。卻在此時,不經意瞥見衍之,他正挑了一枚雕花蜜煎放入口中。酷肖皇後的俊美姿容,眼光往此處一轉,又似笑非笑地漫到別處去。


    皇帝頓時失了興致,臉色沉了下來。


    盧貴妃審時度勢,建議說:“榮顯公主出降在即,不如就給公主添妝吧?”


    “她哪裏用得了這些。”不待皇後開口,皇帝已經硬著聲氣反駁。“而且朕也給她留了好的。”


    又走進兩個小黃門,一人托著素色的皎白冰紈,光潔如月光裁製而成。另一人托著輕薄如霧的紗觳,上麵流淌著金銀的光暈,從最外麵就能看清裏麵每一層不同的彩線花樣。


    眾人都露出了原來如此的恍然神色,而幾位已育下公主的嬪禦甚至交換了沉鬱的眼神。


    盧修儀怡然開口:“咦?這冰紈細看去有些不同,竟然是用緯織法織出了暗紋,還能維持這樣的光潔細致,實在難得。”


    皇帝讚賞地點頭:“你的眼光不錯。吳地的織人又創了新的技法,這正是第一批入京的,都給了令辰了。”又對皇後柔聲低語:“你推辭不肯受,宮中其他人又怎麽能接受呢?她們這一個個,都還盼著這批衣料呢。”


    “既然如此,臣妾就覥顏受了。”皇後低垂著頭,“謝過聖上。”


    盧貴妃也歸了座位,幾盞酒過後,又提起榮顯下降的事。


    “前些日子妾又往麗景院裏栽了一株海棠,倒想起現下正是花木移栽的好時候。可不知榮顯公主府興建的如何,也有四時景卉麽?”


    皇帝怔了一刻,望向江朝嶽:“確實疏忽了這件事。令辰出降,府中如果少了四時花卉,總會覺得冷冷清清的。”


    江朝嶽躬身應答:“隻覺得府內花木之事須留待公主定奪,倒忘了趕這移栽的時令。到底不如夫人入微。”他想了想,又說:“現在再去搜羅,怕是會有些耽誤了。”


    “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也無需再遣人到各處去找,不如就從這園子的各處挑一些長得好的,趕在出降前移過去即可。”盧貴妃殷勤地給陛下出謀劃策。


    皇帝瞥見盧貴妃情真意切的微笑,點點頭:“嗯。就這樣去辦吧。”


    榮顯公主坐在一旁,效仿著閨中女兒應有的矜持姿態,在聽人談及自己的婚事便雙頰飛紅,默然不語。


    聽見盧貴妃有些異於往常的關懷舉措,她心中十分詫異。她早已過了天真的年紀,並不認為幾件給修儀的禮物就能換來盧氏的善意。


    她按捺不住,抬起眼來細細端詳盧夫人神色,卻看見對麵的盧修儀正在凝視著自己,一手撫著自己的小腹,唇邊流露一抹疏淡笑意。


    榮顯心下莫名悚然,立即垂下眼波,深恐露了行跡。


    轉眼間,宴席已經過半。菜肴已經上過好幾輪,眾人也隻是隨意揀幾筷子看著順眼的。初夏已經有了些暑氣,每個人精神有些萎靡。本來這樣的筵宴,除了皇帝陛下,並沒有幾個人真的樂在其中。看著皇帝正眯著眼陶醉於絲竹聲中,幾位嬪禦也大著膽子,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聊了起來。


    “公主這些日子,可還過得舒心麽?”修儀見眾人已各自鬆開精神,談天說地起來,就這樣問自己側首邊的宜安公主。


    宜安公主正持著包銀牙箸撥弄著跟前盤子裏的肉臘。那菜肴已經有些冷了,凝起了一層油脂,令人生厭。


    “天下太平,聖上安康,我能有什麽不舒心的?”她這樣迴答,沒有什麽好聲氣。


    修儀也不作惱,笑吟吟說:“前些日子得知我有孕,榮顯公主送來了許多禮物作賀。宜安公主若是什麽時候有空,不如一起來麗景院賞鑒一番?”


    宜安斜著眼睛瞥她,臉上笑意微冷。“修儀這是何意?”她牢牢看著修儀,一時間竟然不曾留意手中牙箸鬆脫。


    “我哪裏有什麽意思。”盧修儀抬手喚來小黃門,又取了一雙雕銀牙箸遞給宜安公主。“不過是覺得,天下的好事,不能總都是一個人占著。有了奇珍,又怎能不邀請宜安公主一同賞玩呢?”


    言畢,盧修儀又轉過頭去,對宜安冷硬的眼神視若無睹,自顧自地食下一枚魚子。少頃她便隔著案幾,與對麵的柳婕妤攀談了起來。


    過了午後,皇帝略感困乏,就下令散了席。皇後及各位嬪禦、未曾出降的公主,自行迴到宮中各處休憩。而居於宮外的太子以及各位已經出降的公主,都被留在宮中小憩。


    盧氏姐妹也早已迴到麗景院,卻並沒有歇晌,而是在一處閑話。


    “姐姐,她真的會來麽?”孕時已久,修儀動不動就發懶,正強撐著精神看姐姐取出一餅今年新蒸的青團。


    盧貴妃略撥一撥火,然後小心地翻動著青團。


    “她是聰明人。不然那樣硬的脾性,也不會再中宮眼底下留存到現在。”


    “是麽?”修儀意興闌珊地擺弄著桌上盛鹽的小罐,說:“說不定是中宮看她胸無城府,又幼年失恃,才懶得和她計較。”


    “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中宮的確一貫愛做這種‘寬仁’的事。”盧貴妃將烤好的茶餅碾磨成細粉,又往風爐裏添些木炭。“不過那個人夠不夠聰明,等下我們就能知道了。”


    轉眼間,茶已經被煮得微微沸起細小氣泡,她們等的人卻還沒有來。


    “姐姐,這件事本來也不需要用到她的,為什麽不能我們自己做?”盧修儀打了個嗬欠,輕慢地問道。


    盧貴妃正垂著眼睛,專注地撇去黑雲母一般的茶浮。她隱去心中不耐,細致地解答妹妹的問題:“你有孕在身,我還要照顧你。我們自顧不暇,卻還張羅著染指外麵的事情,這還不夠讓人起疑心麽?”


    話尚未說完,卻聽到外麵腳步聲音響起。不等淩華通報,那人已經自顧自地推門入內。宜安公主用餘光打量了一番室內陳設,輕笑道:“修儀,這樣邀請我前來,是為了賞鑒什麽寶貝呢?”


    盧貴妃笑道:“本以為要等過了二沸,公主才能到的。”


    宜安公主也笑:“我還要趕那第一碗茶,怎麽能來得遲呢?”


    盧氏姐妹將宜安公主請到此處,自然是有話要說。


    “已經長成的幾位公主中,除了榮顯公主以外,隻有公主你最得聖上的寵愛。”


    宜安公主嗤笑一聲:“爹爹眼中隻有榮顯,其餘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盧修儀也勾唇苦笑:“可不是?全部女兒加起來,在聖上心中也比不過一個榮顯。”她看宜安冷肅神色又覺得這話說得不妥,轉口道:“不過日後我們姐妹一定會襄助公主,一定會將本屬於公主的寵愛,從榮顯那裏奪迴來。”


    盧貴妃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這正是我們請公主來的目的。宮禁森嚴,隻盼著遇上事情的時候,公主能在外麵稍加照應,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宜安冷冷看她:“夫人不是自己有女兒麽,何必還要將我也牽連進來呢?”


    盧修儀麵色一滯,沒有主意地望向姐姐。而盧貴妃卻坦然答道:“祿平年紀還小,隻是個孩子。許多事情她若參與其中,隻會使陛下懷疑是有人背後教唆。”


    三沸過後,馥鬱盈鼻。盧貴妃舀出第一碗茶,撞在黃底綠紋的茶甌中,捧給了宜安公主。她的雙目毫不避讓宜安公主的銳利眼神,澄澈如朗月照水一般。


    宜安公主的眼睛生得極像皇帝,不怒自威。她目光輕轉,看看盧貴妃,又看看盧修儀,輕聲道:“父親的寵愛,榮華,封邑,權柄,我都沒有興趣,我與榮顯的糾葛,也不需要二位費心。”


    她竟然這樣草率地拒絕了盧氏姐妹。


    宜安公主有些自得地看著著兩位父親的愛妾露出難以克製的訝異神色,輕快地笑了出來。


    許久,她又補充:“但我會幫你們。”


    她含笑看著二人異色更盛,目蘊問詢,便將茶甌舉至塗著絳色脂膏的唇邊,略沾了那碧色茶湯,又徐徐放下。


    “因為我恨榮顯,僅此而已。”她這樣直白而透徹地迴答了盧氏二人心中的疑問。


    瓷底磕在案幾上,輕輕的一聲脆響。三個人相視而笑,已經心領神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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