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陵陷入了難以發聲的悲慟, 曾因失而複得有多歡喜, 當下的這一場空便有多絕望。


    千尋淡淡看著他,忽輕聲一笑, 道:“行了別哭喪個臉, 知道你腿上疼, 一會兒我再替你把上頭羅刹木的碎屑挑出來, 上個『藥』就沒事了。”


    她越是這樣說,宋南陵便越是悲慟,眼瞼充血像是快要落淚了。千尋無奈搖了搖頭, 歎道:“費心費力給你治傷的人都還沒哭呢。”


    說著, 她又迴頭看向李隨豫, 麵上竟還帶了層羞赧的紅, 說話時都低了兩個聲度,道:“快把濕衣服換了, 休息會兒,我忙完手上的再幫你看看。”


    這鮮明的態度差異讓李隨豫感到滿意, 他聽話地起身找了個屏風,立在後頭將衣服換下, 又將濕衣服晾在火爐旁烤著,然後迴到躺椅上側頭看千尋給宋南陵處理傷口。


    視線這東西仿佛有重力,被看的人很快就察覺了。


    千尋偏頭看了他一眼,手上動作未停,道:“侯影呢?”


    “安置在屋後那間柴房裏,給他心脈灌了真氣, 死不了。”李隨豫頓了頓,又忍不住問,“昨晚火勢這麽大,為什麽非救他不可?”


    千尋聞言,手上鑷子夾了片細小碎木屑出來,目光不經意間往宋南陵麵上掃過,道:“聽說過粟角城麽?”


    “西域刺客城,能查到的消息並不多。”李隨豫道。


    千尋卻偏了偏臉,笑道:“璿璣閣也查不到?”


    李隨豫頓了片刻才道:“查不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隨豫的錯覺,他覺得千尋仿佛鬆了口氣。


    “不過跟侯影交過手後,我想到了些東西。”李隨豫邊說邊觀察千尋麵上的變化。


    可千尋麵『色』如常,低頭專心在腿傷上,口上順著他的話道:“想到了什麽?”


    “侯影所練化骨功,功法詭異,接觸時我探過他的脈息,竟是真氣在全身逆行流轉,流轉之下功力暴漲。阿尋,你不覺得熟悉麽?”


    千尋聞言抬頭看向李隨豫,四目相對,二人腦海中同時劃過“鬼蜮修羅掌”五個字。


    其實不單單是鬼蜮修羅掌,還有宋南陵的攝心術,加上侯影的化骨功,足見是同粟角城脫不開幹係。


    但李隨豫想到的要更加複雜些,鬼蜮修羅掌和化骨功同屬詭道,早二十多年前就該銷聲匿跡的,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先一後地重現中原。幾個月前天門山的事還曆曆在目,雖說俞秋山和寒鴉手上的鬼蜮修羅掌各有出處,有源可尋,可以當作是個巧合揭過不談,但如今在京城襄王府中再見詭道,便不能輕易當成是個巧合了。


    趙溶到底在計劃著什麽?


    思及此,李隨豫再次問道:“阿尋,你在襄王府這幾日,可有察覺趙溶有何不同?”


    千尋遲疑了片刻,才道:“其實……我沒見到趙溶。”


    李隨豫有些意外:“謝琰送你入襄王府,不是因為趙溶要見你?”


    千尋搖了搖頭,道:“不是趙溶,趙溶至始至終沒有『露』過麵,這點怕是連謝琰都不清楚,我在這裏見到的隻有侯影,盤問我的人也隻有侯影。”


    李隨豫沉思片刻,道:“那你可知,趙溶為何要讓侯影出麵審你?”


    千尋手下一頓:“我哪兒知道趙溶怎麽想。”


    “那麽侯影呢?”


    那麽侯影為何能認出極月?如今的蘇千尋早已改頭換麵,即便是最熟悉她的宋星河都未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侯影又是怎麽知道她在□□底下還藏著另一張臉?


    “侯影想找的人不是我,是他。”千尋指了指宋南陵,“宋南陵,是你殺了那個東風斬魄刀吧?”


    宋南陵口不能言,一雙眼卻始終看著千尋。


    “嘖,你說我冤不冤,你殺的人,讓侯影認出了你的功夫,卻以為人是我殺的,非要親自審我不可。好不容易謝琰都帶我出了襄王府,又讓侯影提醒趙溶將我追了迴來。”


    千尋說著埋怨宋南陵的話,麵上卻還帶著淡淡的笑,並不像是真的怪他。


    李隨豫的心思卻漸漸沉了下來,千尋這是知道宋南陵就是星河了吧?難怪她會冒險也要救他,難怪她給他處理傷口時這般專注小心,難怪她說著埋怨他的話卻還帶著笑意。千尋找迴了星河,應該很高興吧。


    可侯影說,星河最終拋棄了極月。


    那個被她心心念念尋找了許久的幻影,終於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她的眼前,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背叛者,她又該多難過呢?


    終於,李隨豫還是說道:“阿尋,你想同我談談星河麽?”


    出乎意料的,千尋沒拒絕,隻是問道:“你想談什麽?”


    沒想到這句話把李隨豫問住了。談什麽呢?千尋不記得從前的事,關於星河的記憶也很模糊,她尋尋覓覓星河這麽久,無非是想找迴自己的過去。可答案已經擺在眼前了,星河、極月還有侯影,他們的過去來自粟角城,那個地方如同煉獄,迴憶中除了殺戮和血腥,就連唯一溫暖的幻想,最終也破滅在了侯影口中的千丈崖。


    千尋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看著李隨豫,道:“我想我應該是喜歡星河的,他太溫暖了,像個太陽一樣,即便我把什麽都忘了,卻唯獨記得他對我笑的樣子,眼裏映著天上的星河,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東西。可是隨豫,我不會再去找他了,因為星河已經不在了。”


    因為極月記憶中的星河,已經不在了,眼前的宋南陵,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而蘇千尋,也已經不是當年的極月了。當年錯過的緣分同際遇,也不會因為這樣一場重逢得以再續。


    宋南陵忽然覺得,命運對他太過殘酷了。


    一瞬的悲憤,讓他忽然衝破了自己身上的『穴』道,失去了束縛,他便立刻伸手抓住了千尋的手腕,攥得用力極了,他想最後拉她一把,將她拉迴自己身邊。


    可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千尋,她不由自主想要掙脫他的桎梏,向後一退再退。李隨豫則迅速從躺椅上掠至榻邊,一掌拍開宋南陵攥著千尋的手,將千尋護在身後。


    現在,宋南陵和千尋之間,隔著一個李隨豫。


    宋南陵知道,從今以後,這個人都會擱在他和千尋之間,他和她再無可能了。


    宋南陵將一腔的憤怒化作掌風向李隨豫身上拍去,李隨豫竟不閃不避地迎上他的掌風,二人就在方寸大的床榻上過招,你來我往的,招招都打在了實處。


    “別打。”千尋忙勸。


    可兩人打得越發兇猛,明明都是傷患,李隨豫還是受了內傷的,二人交手間真氣激『蕩』,竟將一床被子拆得四分五裂,棉絮揚起,飄然落下,沾了千尋一頭。


    “打壞了,還是得我治啊!”千尋也有些悲憤起來,她忽閃身到了兩人之間,也不知她怎麽出的手,轉瞬間就一邊架住了一個,將他二人分開了。接著她迅速出手點了宋南陵上半身的『穴』,讓他直挺挺地又倒了迴去,轉頭對上了李隨豫,卻沒好意思點他。


    “你也迴去躺著。”


    李隨豫麵『色』淡淡,往榻邊一坐,氣定神閑道:“我就在這裏看著,你繼續給他上『藥』吧。”


    其實不用上『藥』,宋南陵的兩條腿已經用紗布裹著了,反倒是李隨豫,應該是在交手時吃了點暗虧,愈發麵無血『色』了。


    “他岔了氣,站不起來。”宋南陵被點了『穴』也不省事,兩眼瞪著李隨豫還要接著挑釁。


    “總好過閣下現在任督二脈不通。”


    千尋終於也體會了一把額頭跳疼,正打算想句狠話將這兩個不省事的打發了,忽然屋外竟傳來了一人的腳步聲,屋裏三人同時察覺到了異樣,不約而同地向著屋門方向望去。


    來人的腳步聲雖急促卻也沉重,不像是會武功的模樣,來到院門口就停著了,隨即揚聲喚道:“侯爺,王爺有請書房議事。”


    侯爺?不由自主地,千尋和宋南陵都看向了李隨豫,這裏能被人叫侯爺的,不是小梁侯又是誰?難不成暴『露』了?


    李隨豫眉頭微動,用口型道:“侯影。”


    侯影,尊稱一聲侯爺,竟也是對的。


    不過這個時候,趙溶怎麽迴府了?李隨豫和宋南陵都知道,昨晚趙湛抄了京中地下賭坊,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時候應該在天子麵前大鬧特鬧了,就算趙溶一時半會兒進不了大牢,那也是絕不可能平平安安迴府的。


    趙溶不僅迴了府,還著急要見侯影,是想讓侯影替他做什麽?


    卻聽外頭那人再次喊道:“侯爺,您在屋裏麽?王爺急事找您,勞您移步去趟書房,叨擾您了。”


    千尋當先反應過來,低聲道:“我來應付他。”


    她快步移到書案旁,自櫃子中翻出幾瓶『藥』來,又搬了個小盆往裏注上水,接著她從瓶中倒出了黑、白、紅、綠擊中不同『色』彩的粉末來,攪拌勻了往臉上抹,邊抹邊用盆裏的水麵當鏡子照。


    易容術。


    李隨豫立刻明白了千尋的打算,左右一想確實也沒更好的法子了,便也移到她身旁替她在櫃子裏找能用的東西。


    千尋多看了一眼他走路的動作,發現確實步伐懸浮,有些真氣鬱結。千尋皺了皺眉,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去躺椅上歇著。沒想到真將李隨豫推得晃晃悠悠的,險些沒摔倒,倒讓李隨豫臉黑了三分。


    約莫是半天沒答話,門外那人等急了,竟從院門外走到了小屋前,叩了叩門,試探道:“侯爺,在屋裏麽?小的失禮了,可否進屋裏看看?”


    千尋一邊給李隨豫賠笑,一邊用炭條描著侯影臉上那條標誌『性』的大疤,可門外那人已然抵上了木門,門板發出“嗑嗒”一聲響,隨時都要被人推開了。


    她急忙丟了炭條,抓過某隻瓷瓶把裏頭『藥』水吞進喉嚨,頂著火辣辣的剌痛感,搶在外邊那人前頭率先開了門。


    門開一條縫,千尋將塗地又黑又紅的一隻眼湊到門縫間,學著侯影的樣子直勾勾瞪著外頭那人,不說話。


    外頭站著的管家嚇得轉頭要跑,卻還是將趙溶急找的事重複了遍,一邊賠罪一邊兩腿發抖,似乎千尋不給句準話他也不敢就這麽走了。


    “知道了。”


    『藥』水徹底將她嗓子辣啞了,說起話來倒是跟侯影的聲音有那麽點像。


    那管家便如蒙大赦地往院子外跑了,千尋闔上門,迴頭看著榻上的宋南陵,和終於老實地迴到了躺椅上、一臉不愉快的李隨豫。她忽起了點玩心,將眼睛一大一小地瞪著,惡毒絕倫地哼道:“看什麽看,沒見過單眼易容術麽!”


    屋裏一片靜默。


    “咳。”


    千尋有點尷尬,她本是想逗李隨豫高興的,可李隨豫臉黑著呢。


    千尋隻好沒趣地迴到書案旁,接著往臉上抹『藥』粉,一邊道:“我去趙溶那兒走一趟,『露』個麵,免得他起疑。”


    才說完,手腕就被李隨豫捉住了。


    “趙溶那兒我去,你留在這裏。”


    千尋卻急道:“你怎麽又從躺椅上跑下來了?身上還有傷,躺著去!”


    “你應付不了趙溶,侯影跟這位襄王殿下,不是『露』個臉就能打發的。”李隨豫道。


    這話也沒錯,千尋並不了解趙溶,也不知道趙溶到底和侯影是什麽關係,但就這樣讓李隨豫一個人去,她擔心會出事。


    誰想李隨豫竟接著道:“你要去也行,但我估『摸』著你前腳出去,我後腳就將宋南陵殺了。”


    “不至於吧?”


    “至於,宋南陵替晟王趙湛招攬過我兩次,皆為我所拒,不能為友將來必是敵人,晟王與我終要有一戰,與其就是宋南陵替他籌謀,倒不如先行斷了他一臂。”


    李隨豫說得很認真,完了還不忘不上一句,“不信,我們可以試試。”


    “信,信。”千尋歎了口氣,知道李隨豫這是好意讓她寬心,可他說的關於宋南陵的事,卻也是真的,因此無論如何,千尋都沒有拒絕的可能,她雖不喜歡宋南陵,卻也並不希望讓李隨豫殺了他。


    千尋替李隨豫易了容,看著他往門外走去,卻還是忍不住喊了他一聲。


    李隨豫抵著門迴頭看她。


    “小心點,我在這裏等你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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