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隨豫一走, 屋裏就剩下兩人。


    千尋驟然鬆了口氣。


    這口氣一鬆, 她便有些站立不穩,身子晃了晃, 一掌撐在書案邊上, 卻還是滑進了椅子裏, 磕得尾椎鑽心地疼。


    等這一陣天旋地轉過去了, 千尋一抬眼就對上了宋南陵。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宋南陵的語氣中帶著層薄怒和痛惜,“在他麵前,何必要硬撐到這個地步?明明已經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卻非要動用真氣, 如今你連我的『穴』道都定不住, 還指望能壓住你身上的蠱蟲麽?”


    千尋癱坐在椅子上有些虛脫, 額頭漸漸滲出些冷汗,她歪頭看著宋南陵, 笑了聲,道:“宋南陵, 你話真多。”


    宋南陵看著她,麵『色』漸漸冷了下來:“阿月, 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以前的事了?”


    千尋依舊歪頭看他,眼中的笑卻漸漸淡了。


    “怎麽看出來的?”


    她沒有否認,甚至顯得漫不經心,仿佛這不過是一場閑聊,宋南陵拆穿的秘密根本無關痛癢,她連掩飾也不需要做。


    千尋這若無其事的樣子, 看在宋南陵眼裏格外刺痛人,他默了半晌,才道:“剛剛那招拆解擒拿手,是三十六閣的功夫。”


    千尋低頭笑了聲,未置可否,隻是道:“原來是在詐我,你知道的,武功上的事,我向來過目不忘。”


    這話一點不假,她即便不記得七年前的事,卻還能記得星河當年教過她的劍法,區區一招擒拿手,其實根本說明不了任何事。


    “還有侯影,我知道你為何要救他。”宋南陵道,“當年在鐵血城,他救過你一命,你在千丈崖為了助我逃脫,親眼看他被梅玖擊殺,內心有愧。你一向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還了他這一命,才能同他兩清,就跟當年在千丈崖,你也要跟我兩清一樣。”


    千尋淡淡看著他,道:“都過去了。”


    “可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過去,那是個開始,從離開那裏之後,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重複同一個噩夢,隻要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你渾身是血地從崖頂墜落,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麽?我不想你死,我答應要帶你迴江南的,是我食言了,是我護不了你!可我從沒想過要跟你兩清,阿月,在粟角城這麽多年的情分,難道真的可以兩清嗎?如果你怪我當年拋下了你,為什麽不來找我複仇呢?”


    千尋靜靜聽著,終於斂去了眼中的笑意,眉眼間生出了些悵惘來。其實宋南陵說得對,情感的事,哪裏是說兩清就兩清的,可這段記憶隔著七年,如今都迴來了,反顯得有些陌生和疏離,真的就像看了一段戲似的,雖然悲傷,卻隔著一層紗,留下的全是填不滿的空虛和無能為力。


    終於,千尋歎了口氣,道:“我不恨你。橫公魚是城主下的,他讓我帶三十六閣的人去殺你,是我臨時反水放了你們,這是我的決定,和你無關。”


    宋南陵卻怒道:“如何便能無關了!你從來不虧欠我什麽,也不虧欠侯影什麽,是我一直虧欠你!阿月,現在我寧願你恨我入骨!”


    宋南陵的憤怒下,掩蓋的是他的畏懼。他怕了千尋的恩怨兩清,恩情還完了,便能毅然而然地形同陌路,絲毫沒了留戀。可哪兒那麽容易兩清呢?別人欠她的又要怎麽算?極月自身的遭遇並不比星河更幸運,她是該去憎恨、該去索取的。


    “宋南陵,我們現在都還活著,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千尋說著『揉』了『揉』跳疼的額角,其實她很疲憊,陪著侯影折騰了一個晚上,又遊水救出三個人,給他們治傷,加上入冬以後風寒一直沒好,舊傷反複愈發頻繁,她這會兒還能支撐著跟宋南陵說話,已是極為不易了。如果可以,她隻希望能舒舒服服地躺一會兒,沉沉地睡上幾個時辰,等醒了李隨豫也已經迴來了,帶著她離開襄王府。


    千尋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可她還是擠出了個淡淡的笑,看著宋南陵道:“想想你最想做的事吧,以前心心念念想迴江南,現在做到了,所以想複仇就去複仇吧,想要重建南陵宋氏就去重建吧,可以做的事還有許多,別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千尋是真的放下了,她表麵的平靜不是刻意做給宋南陵看的。對她而言,將來還有多長久,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想做的事還有很多,她還盼著能跟李隨豫多相處一會兒。


    宋南陵對這一番話亦是百感交集。


    已經走到這一步,就沒有迴頭的機會了,已經選擇了要扛起南陵宋氏的責任,他便隻能負重前行,承受著所有的痛苦和犧牲,直到筋疲力盡地到達終點。


    “可是橫公魚,你打算怎麽辦?”


    宋南陵問罷,卻久久沒有得到千尋的答複。他揚起脖頸向書案看去,之間千尋歪靠在椅背上,腦袋擱在肩頭,竟是睡著了,唿吸深沉綿長。


    於是宋南陵撐著雙手,自床榻上坐了起來。


    千尋真氣不純,其實根本點不住他。


    他坐在床榻上靜靜看了她許久,又躺了迴去。千尋的唿吸聲輕輕地,如同羽『毛』漂浮在空中,讓人有一種久違的安寧,於是宋南陵緩緩合上眼,在安寧中睡了過去。


    宋南陵這一次也睡得很沉,大約是因為精神緊繃太久了,之前的睡眠從未給予他徹底的休息。


    持久的睡眠還為他織造了一個夢境,夢裏他迴到了潁川南陵,帶著還是十三歲的極月,兩個人在晴朗的夜空下,裹著柔軟的狐裘踏著雪,向明月峽進發。夜空之上星子璀璨,極月便一路仰著腦袋,指著一顆又一顆地問星河。直到他們攀上山頂,明月峽開闊壯麗的景致赫然呈現眼前,天地一線,銀河就像一條巨鯨躍出出麵,水鏡成了倒影,還有一輪如盤冰月點綴其中,一時間星月同輝。極月的臉被冬日裏的風吹得通紅,狐裘軟『毛』襯著她削尖的下巴,星河將她攬到懷中替她暖著手,二人靜靜看著地下的長河同天上星河。


    這個夢裏,星河臉上一直在笑,他想原來我想要的其實這麽簡單,原來隻要有個人陪伴著我靜靜賞玩南陵的雪,明月峽的月。


    然後宋南陵醒了。


    醒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宋南陵花了點功夫才想起來,原來他還躺在襄王府侯影的屋子裏。


    沒想到這一覺竟是睡到了天黑,宋南陵抬手擦去眼角濕潤的淚痕,手臂撐著床榻再次坐起身。


    千尋竟還睡著,維持著歪靠在椅子上的動作,幾乎一動沒動過。


    這麽睡該多難受,壓久了血脈不通,一會兒該頭疼了。宋南陵想著,打算喊她醒來,不過才張了嘴又閉上了。


    他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腿,發現竟是有了些知覺,便用手幫忙將腿放到了床榻邊。


    稍一動作,刺入骨髓的痛感便又迴來了。


    宋南陵忍過這一陣痛,繼續扶著床沿往腿上灌力,一點一點地,用腿將自己支撐起來。爆炸並沒有傷到他的骨頭,難看的是皮肉傷,危險的是羅刹木之毒,但千尋用沐風真氣替他化去了毒『性』,那麽剩下的就隻有皮肉傷。


    約莫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宋南陵終於在一身冷汗中,成功將身體的重心移到了兩條腿上,他的狀態勉強算是站著,但依舊需要周圍的東西支撐一把。


    他開始緩緩移動,最初扶著床沿,接著是床頭的櫃子,換到椅子,牆壁,再到書案。他終於走到了千尋身前,而她睡得深沉,幾乎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宋南陵靠近她,直到已經能伸手『摸』到她的臉,卻又在即將觸碰到她時猶豫了。他轉而點了她的睡『穴』,確保她不會突然醒來,這才重新伸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


    這張臉同她夢境裏的那張很像,五官長開了許多,柔和裏帶著股子英氣,很好看。他的手指順著她的眉『毛』,一點點勾勒著她臉上的線條,眼睛,鼻子,最後是嘴唇。宋南陵的拇指拂過她柔軟的唇,忽然內心像是被人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用了點力,來迴摩挲了兩下,看著她唇的血『色』褪去又重新迴來。


    他終是沒忍住,俯身低頭吻了上去。


    被吻的那人毫無動靜,始終歪著頭,腦袋擱在肩膀上,可以讓他隨意擺弄。宋南陵吻得有些放肆,漸漸向她脖頸移去。


    忽然,脖頸上那枚紅『色』的印記印入眼簾,一瞬間將他灼傷了。


    南陵的雪和明月峽的月,宋星河從此以後隻能一個人去看了。


    宋南陵移開唇,將額頭抵著千尋的額頭,他閉上眼,有兩行清淚落下。


    得到容易,放手卻很難,心裏都懂的道理,臨到要做了,卻依舊能百轉千迴地磋磨人。


    終於,他放開了千尋。


    接著,他轉過身,扶著書架緩緩向屋後挪去。


    屋後出去,便是柴房。


    柴房不大,因受了『潮』,黴『潮』味很重,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房間裏的陰冷都能往骨頭裏鑽。宋南陵『摸』進去的時候,一眼就找到了躺在柴堆上的侯影。


    侯影看上去和個死人沒什麽兩樣,他受了宋南陵十成功力的一掌,讓李隨豫用真氣護著心脈,頂到現在有大半天了,一口氣已微弱地幾不可聞。


    宋南陵慢慢靠了過去,沒有因為他唿吸微弱而放鬆警惕。


    粟角城裏出來的人,任何時候都會保持十分的警覺,宋南陵甚至相信,隻要侯影還有一口氣在,他隨時都有可能發難。


    來到侯影身旁,宋南陵先是用石子兒封住了他的『穴』道。接著他上前,在侯影的衣衫中搜索著什麽。


    搜了許久,什麽也沒有。


    其實宋南陵在見到侯影時,確實吃了一驚。這個本該已經死了的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撿迴了一條命。宋南陵不相信侯影自己能有這個本事,一定是有人幫了他一把。而幫他的人,隻能是粟角城的人。


    可救一個叛徒,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宋南陵不能確定侯影現身京城,是不是粟角城的意思。他想找的令卷沒找到,更沒有見到他手上獨屬罪奴的寒鐵手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侯影當下的身份。


    謎團太多,根本解不開。宋南陵忽然覺得如芒在背,仿佛有一雙眼睛藏在黑暗中,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有一副枷鎖,正在向他漸漸『逼』近。如果粟角城知道當年的極月和星河都沒死,是不是也會追到京城來,重新將他們置於死地,或是再次將他們拖迴那個暗無天日的煉獄?


    不能再迴去了,宋南陵想著。


    所以侯影必須死。


    宋南陵緩緩走向侯影,手裏握著的是一團紗布。他將紗布展開,一點一點地圈上侯影的脖子,然後收緊,攥著紗布的兩端用力絞著。


    宋南陵想的很清楚,這是一種不會暴『露』身份的殺人方法。侯影來到京城襄王府,謀的必然是大事,事先一定不知道星河同極月就在京城,所以他有無數種可能死在這場還未浮出水麵的爭鬥中。隻要宋南陵殺人時不用任何武功,那麽便不會有人從侯影的屍體上追查到他。


    那麽他和極月,都會是安全的。


    很快,侯影臉上因為窒息開始充血,血『色』變深,臉和嘴唇都成了紫『色』。


    就在侯影即將斷氣時,忽然柴房門被人從外劈開,一個人影飛速掠入房中,掌風疾勁將宋南陵劈開。宋南陵腿腳不便,被掌風掀翻後一時起不來,打個滾翻向柴堆尋求掩護,那人也沒追上,於是宋南陵此時才得空看清來人,一瞬間驚得心髒漏跳一拍,那個奪走侯影的人,竟也是侯影。


    一個恍惚後,宋南陵想起了這是李隨豫。


    李隨豫奪了侯影,迅速鬆開他頸間纏繞的紗布,掌心真氣凝聚拍入他的後心,另一手指點他幾處大『穴』,不過幾息間,就讓侯影發青的臉『色』重新恢複了點血『色』。


    確保人沒死,李隨豫這才將侯影丟迴了一旁柴堆上,負手直立冷冷看著宋南陵。


    “宋公子,這是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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