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不知道它的將軍有沒有看到那個圓圓的月亮,因為那一晚,喻恆沒有迴來。他是在雪融的那幾天,才出現在村落的,那時氣溫一天天的迴暖起來,尤其正午時,驕陽直射,門口消融了的積雪匯聚成一道道細流,順著地勢蜿蜒而下。小狐狸這些天掉毛掉的厲害,之前尾巴上被黑鷹揪禿了一塊,如今久坐,屁股上也蹭掉了一塊,露出裏麵黑乎乎的夏毛,臉上也被風吹得有些花了,黑一塊白一塊的,也不敢自稱是狐漂亮了。而且所剩無幾的白毛也被混了泥土的殘雪蹭的髒兮兮的,它已經好些天沒有舔過毛了,幾綹髒兮兮的毛發凝結在一起,幾次被路邊沒人要的野狗當成了同類,俯著身子衝它狂吠,警告它不要來搶地盤。小狐狸隻是往後背了背耳朵,瞥都懶得瞥它一眼。喻恆迴來的那天,也沒有看它一眼。沒有給它帶答應好的青花魚,也沒有一見麵就先摸一摸它快禿了的小腦袋。小狐狸看見他身後烏烏泱泱尾隨了一大批人,臉上寫明了不敢靠近,又按耐不住好奇,站在他們中間的是個坐在輪椅上縮了水一樣的老頭,露在外麵的皮膚沒有一處不是皺巴巴的,沒了牙的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麽破佛,破佛。這個詞它聽了好多遍,它知道那是在說喻恆的那柄不離身的短刀。小狐狸下意識覺得它不是什麽好刀,就像初次見麵時喻恆覺得它不是什麽正經狐狸一樣,雖然正經狐狸應該長什麽樣兒它也不知道,但那柄刀,卻是越看越刺眼。它從人群腿間的縫隙鑽過去,躲過一個個險些落在它尾巴上的腳,又抓破窗戶闖進了喻恆關起來的屋子,擠到了他身邊。喻恆雙眼無神地跪在地上,麵前躺著用黑布包裹起來的東西,是幹屍的味道,小狐狸一聞就繞開走,結果卻發現喻恆身上也全是這味道。“小四兒去過很多次,都沒能打開閥門,沒想到你竟然做到了。也對,畢竟是下去過的人。”三娘語氣淡淡地說,“下麵沒有活物了吧,一堆堆的白骨,也虧得你能認出來他。”喻三死後的好幾個年頭裏,她都沒能走出來,要不是惦記著管長笙的死活,她恐怕早就哀毀逾恆,隨丈夫和兒子去了。初到燕北的那段日子,在那些漫長的夜裏,她常常背著長笙一個人到湖畔坐著,有時一哭就是一宿,恨自己破不開冰麵,連兒子屍體都帶不迴來。到後來麻木了,也瘋了。“隻有這一具……有右手。”“你恨他嗎?”喻恆愣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打他記事起,三哥就是家主,同嬌慣他的阿姐和四哥相比,他待他並不好。挨最多的打,關最久的緊閉,一言不合就打折他的腿,叫他好些天下不了床。林三娘像是讀懂了他的內心所想一般,輕聲慢語道:“他為了不讓狗皇帝見你,用了很多極端的手段,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裏怨氣不小,但是他撐起這個家的時候隻有十五歲啊,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她說到這兒時,幾度哽咽。“一個無才無能的小屁孩。戾氣不重,壓不住圖謀不軌的旁支,心不夠狠,鎮不住姥爺留給他的兵,他背了那麽多罵名,我這個當娘的,我卻……”喻恆記得的。從前他三哥最愛說的那句,就是我是你哥,怎麽就打你不成,罵你不得?其實後半句不重要,重要的前麵。“我是你哥”這四個字,喻三始終記得。“長笙,趕他們走。”林三娘抱著胳膊衝門外,憑借一己之力阻擋著村民逼近的長笙喊了一句,門外吵得越發厲害,惹得她臭脾氣上來了,隻是她眼圈紅腫著,聲音聽起來也跟著有些飄忽感。“奶奶,可是薛太爺他說執意要見官兒爺一麵,不然……不然死都不肯迴去。”“你去告訴他……”“我見。”喻恆忽然打斷了林三年逐漸朝著尖酸發展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道:“我見他。”*老者瞧見被喻恆熔得不像樣的破佛刀時,險些沒有哭出來,他不說也沒人知道這是再見破佛的感動,還是被喻恆暴殄天物的行為氣的。“是它,是它……”這老人過了年虛歲一百有二,是整個村落年紀最大的,大家都願意尊他一聲太爺,相傳這薛太爺原也是跟著喻家出生入死過,後來在戰場上廢了雙腿,又沒有其他賴以營生的本事,便早早的迴來燕北故居。“老爺子,您還記得上次瞧見這把刀,是在什麽時候?”說話時,喻恆眼裏的光似乎有些迴來,隻是多了些陰戾,讓小狐狸不由得有一些害怕。薛太爺實在太老了,口齒不清不說,記憶力也衰退的厲害,一會兒伸出幹癟的三根手指,一棒子幹到三十年前去了,一會兒又連連擺手拍著大腿像小孩一樣,興奮地叫著,昨兒,昨兒。一來二去,把本就臉色陰沉的喻恆弄得更加沒有耐心了,幾乎也要學起林三娘的刻薄嘴臉,揮揮衣袖攆人出去。好在薛太爺總算把幾根手指撥楞明白了,舉著九根手指送到他麵前,本就突兀的一雙眼又瞪的像金魚一般大,有幾分死不瞑目的架勢。“九年前。”他斬釘截鐵地說。“你瞧見的時候那把刀在誰的手裏?”“兩個娃娃,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薛太爺,一邊比劃著一邊慢吞吞地往外蹦字,聽得小狐狸都想上去敲一敲他,好讓他蹦字蹦得快一點。“那個男娃娃怪得很,像丟了魂兒一樣!”說到這兒,雙腿不便多年的老爺子,差點手舞足蹈起來,“那個女娃娃也不正常,我本來想過去打個招唿,可誰曉得靠近一看,哎呦喂,不得了!那女娃娃脖子裏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黑蟲,直接給我嚇得暈過去了,“是個女人?!”林三娘頓時也激動起來,沒等喻恆開口,便自己大唿大叫起來,“老爺子,這可容不得差錯,您當真確定當日見到的是個女的?”“我確實記不住事,但這怎可能有假?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我時不時還會夢見那個女娃娃,一閉眼睛,腦子就能再現那些個畫麵,你可曉得?我活了這麽久,比腐屍還惡心的東西,那還是第一次見!”來自林三娘的質疑,刺激得老爺子嘴皮子都利索了不少,就是差點沒咬著舌頭,不過他也沒有能咬傷舌頭的牙。可林三娘麵色卻在一霎間變得慘白,她撲通一下跪坐在地上,指甲扣著地麵,夢囈般自語道:“要真是個丫頭的話,那當年活埋的那批孩子都是無辜的!”當年事發之後,喻恆高燒了小半個月,醒來一問三不知,喻四也不願意他記得那些,便叮囑府裏的人,如果喻恆問起,就說他惹上不幹淨的東西,請來道士幫忙驅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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