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公主及汝陵郡王納蘭春是人盡皆知的太子黨,趙兒之身暴露後,納蘭府在朝中的勢力也被周帝拔掉大半,或貶謫或外調,總之元氣大傷。 東臨侯府已倒,可趙素同樣折損嚴重。 容宣微不可察皺了皺眉:“若是不能明見,那便隻能想辦法偷偷見了,先看看情況再說吧。” 燕鳳臣全副心神都在趙煙年身上,一時都忘了使團前來的事。他見趙煙年紅著眼睛,低頭一言不發,從麵前拿了一塊棗糕遞給她:“吃不吃?” 趙煙年看了一眼,又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抽抽噎噎的小聲道:“我……我想母後了……” 她素來癡傻,朝臣瞧見她哭,也見怪不怪了。 燕鳳臣又手忙腳亂換了一塊芙蓉糕:“那、那你吃這個?” 趙煙年哭的更傷心了:“皇兄……皇兄最喜歡吃芙蓉糕了,可他這幾日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也不理我……鳳臣,他們是不是都不要我了……”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壓著聲音,連哭都不敢大聲。單純的腦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周帝忽然疏離,母親忽然去世,一向穩重的太子哥哥也好似變了個人。 燕鳳臣急得抓耳撓腮,連忙伸手給她擦眼淚:“別哭呀,就算他們都不要你,我也不會丟下你的。” 他語罷瞧見果盤裏有小橘子,又抓了一把過來,低頭認認真真開始剝橘子:“你別哭了好不好,我給你剝橘子。” 燕鳳臣三兩下扒開果皮,正在挑揀橘子瓣上的白絡,忽然察覺到對麵有一道極其鋒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皺了皺眉,下意識抬眼看去,卻見是燕國使團隊伍裏一名滿臉黑須的大漢,嚇得雙手一哆嗦,橘子滾了滿地—— 義父?!! 燕鳳臣雖然缺心眼,但又不瞎,當然不可能像容宣一樣,看見親爹站在麵前都認不出來。他對韓嘯雲又敬又怕,一看見對方,傻愣在當場,活像老鼠見了貓,屁股底下長了釘子似的,怎麽坐都不對勁。 完了完了,義父怎麽會忽然過來,還打扮成如此模樣,該不會是想帶自己迴燕吧? 燕鳳臣緊張盯著韓嘯雲,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坐立不安。而韓嘯雲卻沒什麽反應,隻是皺眉看了眼趙煙年,又看了眼燕鳳臣,然後沒什麽情緒的收迴了視線。 姬凡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輕笑一聲,感覺頗為稀奇:“燕鳳臣竟也有替別人送食的一天,倒真是轉了性子。” 容宣心想不就是剝個橘子麽,姬凡至於這麽羨慕?他也有樣學樣,從果盤裏拿了個橘子過來,丟進姬凡懷裏:“殿下請吃。” 姬凡看了他一眼:“你不給孤剝開?” 容宣趕車的時候忘記洗手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笑問道:“我可給馬喂過草料,你確定讓我剝?” 姬凡自然不會讓他剝。 未過片刻時辰,隻聽外間忽然傳來一陣緊張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拖長了聲調喊道:“陛下駕到——!” 眾人皆都整肅衣冠,起身相迎:“臣等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段時日不見,周帝似乎蒼老了許多,當他邁步從殿外入內的時候,鬢邊白發明顯。走上高位落座,擺手免禮:“眾卿平身。” 他第一眼先是落在煙年公主身上,隨即又不自在的移開了視線,把目光轉向燕國使臣,舉杯道:“燕國使臣為獻雪狼,不遠千裏而來,朕今日設宴款待,為你們接風洗塵,願兩國共締百年之盟。” 右相嶽淵亭立刻起身迴禮道:“多謝陛下,我皇一向敬服大周朝政國治,也願永修同好,結為兄弟之邦。微臣自入京師,一路見識到了大周的風土人情,實在流連忘返,怪不得太子殿下家書之中多有讚譽,頗有樂不思蜀之意。” 他一番話說得漂亮,既捧了周帝,也讚了周國。話裏話外卻在不著痕跡提醒該放姬凡迴燕了。 周帝不知是不是聽出了弦外之音,並不搭腔。他前幾日聽到風聲,知曉燕帝病重,各皇子爭權奪位,引得朝內動蕩不安。周、燕二國似敵非友,周帝自然不會那麽大方送姬凡迴去穩定時局,隻是笑著敬了一杯酒:“燕太子喜愛我朝風土人情,再好不過。朕膝下皇子雖多,卻沒有一個省心的,反倒是燕太子,沉穩妥帖,朕每每瞧見便頗多感慨,右相不妨多住些時日,好遍覽京師名勝古跡。” 嶽淵亭何其聰明,一聽便知曉周帝不願放人,多說無益,識趣閉嘴不再言語。落座時不著痕跡看了眼身旁的韓嘯雲,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歎氣道:“看來我們唯有另覓良策了。” 燕帝時日無多,拖一日便危險一日,就算太後瞞著秘不發喪,他們也耽擱不起了。 周帝的態度在姬凡意料之中,他倒不覺意外,而是借著席間敬酒之時,故意出聲詢問道:“陛下,怎麽隻瞧見煙年公主,卻不見太子?” 周帝聽他提起趙素,微不可察頓了頓:“皇後薨逝,太子正在靈前盡孝,朕見他心念亡母,想必無心宴席,便並未讓他前來。” 原來在皇後宮中。 容宣聞言眼中閃過一抹暗芒。他故意上前給姬凡斟酒,不小心碰倒了杯盞,連忙低頭躬身請罪:“奴才該死。” 姬凡心知他是想找趙素,微不可察皺了皺眉,卻也隻能將計就計,拂袖斥道:“笨手笨腳,要你何用,不必在孤身旁伺候了,出去候著。” 容宣順勢而為,立刻退出了殿外。席間不知是誰臨時起意,奏請周帝,想一睹雪狼風采。燕國來的十幾名馴狼師隻能艱難抬著一個用黑布蒙著的沉重鐵籠入了大殿,恰好與容宣擦肩而過。 容宣聽見那籠子裏傳來野獸狂躁的咆哮聲,腳步不由得一頓,卻也沒放在心上,步伐匆匆的離開大殿,去了皇後宮中。 容宣不認識路,但皇後薨逝,停棺十日,由法師念經超度。在一片連天的宮闈紅牆之中,夜幕黑黑沉沉,隻有棲霞宮中經聲不止,白幡揚揚,漫天都飄灑著紙錢,莫名陰森怪誕。 宮內最是消息靈通之處,那些太監宮女雖不知發生了什麽,卻也能敏銳察覺到周帝對太子的冷落與厭棄,故而人心懶怠,麵色戚惶。 容宣混進去的時候,隻見皇後宮中冷冷清清,根本沒有幾個值守的人,唯有一群戴著麵具的法師在院中又唱又跳。 內殿停著一口封死的金絲楠木棺,四周擺放著冰盆,一進去便凍得人打了個哆嗦。趙素卻好似全無感覺,一身素服跪在靈前,雕像般一動不動,讓人很難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一旁站立的宮人想勸她吃些東西,卻都被拒絕,隻得捧著東西退下。 容宣從宮牆角落搬了一摞黃紙抱在懷中,假裝要給皇後靈前燒紙,不著痕跡走到趙素身後,將一疊黃紙遞給了她。 趙素並未迴頭,習慣性想伸手接過,卻忽然聽到耳畔響起了一道熟悉的男聲:“數日未見,不曾想變故至此,物是人非。太子殿下難道打算困囿皇後宮中,一輩子都不出去麽?” 趙素聞言瞳孔微微收縮,下意識循聲看去,卻見一名太監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麵容輪廓隱隱與容宣相似。 容宣?!他怎麽會忽然進宮?! 趙素指尖一緊,險些將黃紙攥破。那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麵色在火盆的照耀下顯得陰晴不定,最後卻都終歸於平靜。她將手中那疊黃紙扔進火盆,在一簇陡然升高的火焰中,扶著膝蓋緩緩起身,艱難吐出了一句話:“隨我進來——” 語罷轉身進了一旁的內室,並吩咐旁人不得打擾。 容宣跟著她走了進去,怕有人偷聽,反手帶上房門,並摘下了自己頭上的太監帽,歎息道:“前日聽聞皇後忽然薨逝,還請太子殿下節哀。” 趙素原本背對著他,聞言終於轉過身,抬眼看向了容宣,身形清瘦了不少:“先生今日費勁入宮,總不會是為了對我說這句話的,有何來意,不妨直言吧。” 容宣笑了笑:“殿下如此,反倒叫我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趙素自顧自在茶桌邊落座,拎起茶壺,斟了兩杯無甚溫度的茶:“若是為了讓孤勸說皇上,放燕太子歸國,孤隻怕有心無力。以孤如今的處境,不勸才是最好的,若勸了,皇上隻會因為厭棄孤,從而遷怒旁人。” 她語罷擱下茶壺,發出一聲輕響,目光直視著容宣:“現如今,孤什麽都不做才是幫你們,做了反而是害你們,容宣,你懂嗎?” 容宣不說話,掀起衣袍在對麵落座:“可太子殿下上次說過,曾欠我一個人情,不知如今是否作數?” 趙素自嘲一笑:“趙素雖為女子之身,可也有一諾千金之重。隻是這個人情太大,孤如今勢單力薄,隻怕幫不上忙。” 容宣隻說了一句話:“助姬凡離燕,連帶著他的三千鐵騎。” 趙素微微搖頭:“容先生,孤說過了,這個忙太大,我幫不起,你換一個吧。趁著孤現在太子之位尚在,尚有餘力幫你,等日後皇上廢儲,隻怕就有心無力了。” 容宣卻道:“我一直認為殿下誌向不俗,可為何如今言語淒惶,有認命之勢?難道見前路崎嶇,心生退卻?” 趙素聞言微微一頓,無聲攥緊膝蓋:“先生不必用話激我。孤是大周的太子,萬事自然以國為先,放姬凡離周,無異於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先生還是迴去吧。” 容宣並不動作:“倘若三皇子姬雲登基,出兵攻打周國,殿下當如何?” 趙素無動於衷:“三皇子生性魯莽,不足為懼。相比姬凡,孤倒寧願他登基為皇。” 容宣反問道:“三皇子生性魯莽,可周國未見得就有賢才。自身難立,敵人再蠢又有何用?” 周國賢才濟濟,隻可惜都不得重用。趙素倒是慧眼識人,她卻不掌大權。 容宣又輕笑一聲,最後下了一劑猛藥:“陛下如今沉迷修仙得道之術,莫說是姬雲為帝,就算是三歲小孩登基,隻怕周國也是覆滅在即。我如今前來,不僅是為了幫姬凡,也是為了幫殿下你。” 趙素聽出弦外之音,慢慢抬眼:“幫我?幫我什麽?” 容宣聞言靜默一瞬,目光沉沉與她視線對上,一字一句壓低聲音道:“你助姬凡離燕,他助你登基為皇——” “太子殿下女子之身已在皇上麵前敗露,皇上必然不會讓你登基。日後等待殿下的隻有兩條路,要麽被廢,要麽暴斃……當然,殿下若是把心一橫,造反也無不可,隻是你朝中黨羽已被陛下除掉大半,隻靠軒轅清一人是斷然無法成事的。” “殿下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煙年公主著想。一個癡傻公主若無人相護,下場如何自不必我說,改嫁和親的不在少數。你助姬凡離燕,待他登基為皇,舉一國之力助你登位,難道不是十拿九穩之事?” 窗外夜色沉沉,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伴隨著容宣一字一句落下,趙素眼底情緒終於有了些許起伏,她睫毛控製不住顫了顫,聲音平靜沉凝:“先生說的極是好聽,孤也有些動心了。可孤與他素無交情,助姬凡歸燕之後,他若是出爾反爾,孤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針見血。 容宣皺了皺眉:“他不是那種人。” 趙素搖頭:“帝王權術最迷人心,先生又怎知他不會出爾反爾?” 容宣抬眼看向趙素:“你與他素無交情,我說再多你也是不會信的,我總不能簽契為證,讓你助他離周吧?” 趙素:“一紙契約對於商人的金銀或許有效,可在周、燕二國麵前,太輕。先生以何做保,姬凡登基為帝之後一定會助孤為皇?” 又或者說, “姬凡能用什麽珍貴之物做抵押?” 她說這句話時,目光靜靜落在了容宣身上,帶著一種掌權者的探究與考量。第186章 辣麽大的一隻狼! 容宣迎著趙素的目光, 莫名看懂了她心底的想法,放在桌上的手無意識收緊,意有所指道:“殿下如今籌碼全無, 似乎沒有什麽講條件的餘地?” 趙素直視著他,卻語出驚人道:“先生錯了,如今沒有選擇餘地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姬凡——” 容宣聞言瞳孔微縮,耳畔卻響起了趙素條理清晰的聲音:“燕國使臣此次前來隻帶了五百人進京。他們也許還有後手, 但有三皇子從中作梗, 嶽淵亭無論如何都抽調不出太多人馬。就算加上姬凡那三千鐵騎, 滿打滿算最多萬人之數, 可你知道京師周圍有多少兵馬駐紮嗎?” 趙素以指尖沾茶水, 在桌上畫出了一副簡易的排兵布陣圖:“宮內禦林軍精銳共一千五百人,皆是四品上的高手。東南西北四道宮門由十二城門侯把守, 加起來共六千人。五城兵馬司駐紮城內,共七千人,加起來便是一萬五千人。” “破軍營、虎豹營駐紮郊外,共兩萬人。東臨侯一倒,兵權旁落無人可替,皇上早就調了平虜將軍帶兵迴京述職,又是八千人。鄰縣亦駐紮著守備軍,快馬加鞭兩個時辰便到, 你知道這些加起來一共是多少人嗎?” 趙素的聲音忽然沉了下來,在大殿內顯得尤為清晰:“一共五萬餘人, 容宣, 是五萬餘人, 其中甚至不乏以一擋百的劍術高手。姬凡若想離開周國境內, 難如登天。他帶著那些兵馬拚死一搏或可離開京師,但決計到不了燕國境內。” 她說的是實話。 因為原著之中姬凡剛剛逃離京師,就被軒轅清帶兵追上斬殺郊外了。 容宣無法反駁,臉色隱隱有些難看,許久都未曾說話。趙素不願與他為難,可如今並非私人恩怨,而是兩國得失,偏頭看向外間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麽:“孤若助姬凡迴燕,他不遵守諾言,屆時孤不僅給大周豎立了一個強大的敵人,更會成為叛國之徒。先生還是換一件事讓我償了此次人情吧,莫要為難我了。” 容宣:“那太子殿下就打算這麽一直靜等下去,等著皇上廢黜你的儲君之位嗎?” 趙素被戳中心事,依舊不見驚慌:“先生又怎知我全無動作。無論如何,軒轅將軍手中兵權尚在,孤的籌碼比姬凡多,再壞也不過幽禁廢黜罷了。” 她有拚死一搏的底牌,尚且有餘地後手。姬凡卻不能等,燕帝一旦駕崩,他就錯過了最好的繼位時機。 容宣莫名覺得嗓子幹癢,皺眉飲盡了麵前杯盞中涼透的茶,到底還是問出了那句話:“你想讓他以何做抵押?” 趙素聞言緩緩坐直身形,因為在皇後靈前跪得太久,臉上總是帶了些許血色盡失的病氣:“姬凡城府深沉,心性涼薄,雖有溫良之貌,卻又暗藏機鋒。他入周已有七載,可孤竟是從未看透過他在意什麽,先生,你說,這樣的人會在意什麽,又能在意什麽?” “他是一無所有之人,孤縱然想從他身旁取走別的東西做抵,他也是拿不出的。” 姬凡身邊還剩什麽呢?剩下的唯有容宣這個人罷了。 趙素這番話不是在紮姬凡的心,而是在紮容宣的心,針刺般牽引出一陣細密的疼痛,連唿吸都沉了幾分。 容宣到底還是未能做下決斷,他嘩的從位置上起身,轉身欲離開此處,耳畔卻陡然響起了趙素的聲音:“先生,你到底還未牽扯進這個泥潭,任何與皇權相關的事都是要的,既了便必然有風險。” “孤冒著殺頭大罪讓姬凡離周,是,他留下一樣珍貴之物做抵,也是。互相牽製才是最好的局麵。隻有這樣,日後起事我們才能心無旁騖地幫助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