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奉臣在明鏡司當了二十餘年的官,先任副史,後升正史。可以說大燕朝這麽多年的腥風血雨他都看在眼裏,甚至當年謝家滿族因謀反之事被牽連,他也是經手人,如今宗卷便封存在明鏡司中。  謝鏡淵心中藏著許多秘密,楚熹年若想一一探清,不得不借助外力。而今日偶遇梅奉臣,便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謝鏡淵沒有多想,隻當楚熹年研究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入了迷。事實上他也在踟躇著該如何開口告訴對方自己的過往。  不說,他不欲瞞著楚熹年。  說了,又恐將楚熹年拉入渾水。  謝鏡淵一向殺伐果決,已經許多年都未如此猶豫。他們二人各懷心事,一時靜默無言。  翌日清早,楚熹年便去明鏡司登門拜訪了。想來梅奉臣提前吩咐過,門口的衙役直接將楚熹年引到了驗屍房:“梅大人正在裏麵勘驗屍首,公子可去前廳飲茶等候,也可直接進去。”  看的出來,衙役有些為難,畢竟哪兒有把客人往驗屍房領的道理。梅奉臣的原話是楚熹年到了之後直接把人帶進來,那句“在前廳飲茶”的話是衙役自己加的。  “無礙,我直接去找梅大人吧,多謝引路。”  楚熹年語罷直接進了驗屍房,剛剛推門而入,一陣陰寒之氣便撲麵而來。兩旁的燭火亮度微弱,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梅奉臣一身粗布衣裳,外麵套著件白褂,正一手舉著燭火,低頭仔仔細細研究昨日發現的那具女屍。聽見有人推門進來,下意識抬頭,卻見是楚熹年,立刻上前相迎:“楚公子終於來了,老夫可是等候多時。”  楚熹年拱手還禮:“大人這是在驗屍?”  梅大人下意識就想捋一捋胡須,但發現自己手上髒汙,又放下了,略有些慚愧的笑了笑:“實不相瞞,自上次城郊女屍一案後,老夫才驚覺原來驗屍其中也有許多門道,早就想請楚公子指教一二,隻是苦於沒有機會。”  楚熹年笑了笑,做足後輩禮數:“指教談不上,梅大人若想知道什麽,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梅奉臣年紀已經很大了,雖精神矍鑠,卻難掩蒼老。他用身上的白褂子拭了拭手,歎息一聲:“楚公子心胸寬廣,不計較老夫從前無禮之事,還肯出言指教,實在讓人汗顏。”  楚熹年不著痕跡看了眼樓上封存卷宗的位置:“梅大人不必在意,其實在下對驗屍之事也頗有興趣,今日登門拜訪,實有一事相求。”  梅奉臣聞言一頓,顯然不明白楚熹年有什麽事需要求到自己頭上:“但說無妨。”  楚熹年淡淡一笑:“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下聽聞京中曆年牽扯人命的官司卷宗皆封存於明鏡司內,按捺不住好奇心,想鑽研一二。隻是與朝中其他大人無甚交情,所以想請梅大人通融通融。”  大燕所有案例卷宗皆一式兩份,一份封藏皇宮,一份存於刑部。燕帝後來設立明鏡司,主管京中牽扯權貴的人命官司,便又將刑部的宗卷謄抄了一份過來。  梅大人聞言若有所思,倒沒多想,隻以為楚熹年喜歡探案驗屍這種稀奇古怪的事:“若想查看卷宗,倒也不難,也罷,就在樓上,老夫領你去一趟便是。”第70章 謝蘭亭  卷宗這種東西就和落定的塵埃一樣, 一旦成了定局,就再也不會有人試圖重啟去改變什麽。  梅奉臣領著楚熹年上了樓,木質的樓梯年久失修, 發出吱呀的響動,早已不堪重負。他用袖子揮去空氣中的塵埃,似有所歎:“此處已經許久未有人來了,都是些作古的文卷。”  他語罷,在一排排分門別類擺放的書架間穿梭尋找, 最後指著其中一處角落道:“京城曆年來查不出因由的人命案子皆在此處了,你想看便看吧, 左右也無人管這些。老夫與你行個方便,日後查案若遇到什麽難處, 你可不許推辭啊。”  後麵一句帶著些說笑的意味。  楚熹年施禮道謝:“必不敢辭。不如這樣,大人在底下驗屍,晚輩便在上麵看宗卷, 若遇到什麽疑難未解之處, 隻管問來便是。”  梅奉臣笑著連連點頭,一向嚴肅古板的麵容竟也和緩了幾分:“也好, 老夫正有此意。”  就這樣,他們一人在樓下驗屍,一人在樓上查找宗卷。  謝家當年犯的乃是謀反之罪,卷宗必然不會與那些懸案放在一起。楚熹年目光掃過一排排書架, 最後定格在其中一排紅封卷宗上, 裏麵有一卷牛皮紙包, 書脊上寫著一個褪了墨色的“謝”字。  楚熹年心頭靜了一瞬。他慢慢抽出那卷塵封已久的文卷, 莫名覺得沉甸甸的。半明半暗的光影中, 塵埃也跟著飛揚。  他吹掉上麵的積灰, 抽出裏麵散落的紙張,發現上麵寫著謝氏一族當年的處決結果,寥寥幾筆,言簡意賅。  【反臣謝壁,自西北迴京複命,日夕蠢蠢,暗藏狼子野心,後領軍入宮,意圖謀反,被擒殺於無極殿前……】  【帝有命,謝氏嫡係盡誅。然其發妻王氏、獨子謝蘭亭,攜數百家將出京逃至郊野,誓不認罪,就地處斬……】  【旁係子弟,凡男滿十八者發配漠北,女滿十八者降為奴籍,三代不赦……】  隻看卷宗,並沒有什麽漏洞,但楚熹年皺了皺眉,總感覺有哪裏不對勁。他盯著那幾行字看了許久,最後終於發現有兩個字莫名熟悉。  其發妻王氏……獨子謝蘭亭……  蘭亭……?  蘭亭……?  楚熹年瞳孔微縮,下意識捂住了自己頸間的玉佩,好似突然反應過來什麽。“蘭亭”二字不就是謝鏡淵贈給自己的玉佩上刻的字麽?  難道,謝鏡淵的真實身份其實是……  這個念頭陡然在楚熹年腦海中冒出時,讓他覺得有些荒謬。但細想下來,倘若為真,那麽一切不合理的事就都有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為什麽謝鏡淵要造反?為什麽謝鏡淵那麽恨皇帝?為什麽謝鏡淵容貌盡毀?為什麽謝鏡淵明明是一介旁係子弟,卻對早年密事知之甚詳?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身份——  他根本不是謝鏡淵,而是謝氏嫡子謝蘭亭。  謝壁將軍當年鎮守西北,數年不曾歸京。謝蘭亭亦在西北出生,故而少有人見之。唯太子拜於謝壁將軍麾下習武,曾經見過幾麵。  後西北叛亂將平,謝壁將軍帶領家眷迴京述職。未及一日,不知為何忽然帶兵自泰安門衝入宮中,以謀反罪被擒殺殿前。  謝夫人聽聞消息,帶獨子與數百家將出逃,卻還是被禁軍追上,斬殺郊野。  謝氏滿門當年如日中天,鍾鳴鼎食難述其興盛。一夕之間轟然倒塌,僅十八歲以下的旁支子弟堪堪幸免於難。  謝夫人當年不知想了何等辦法,才艱難留下獨子性命,讓他以“旁係子弟謝鏡淵”的身份存活於世。  一時間想通了所有關竅,楚熹年卻久久難以迴神。他低頭盯著手中那張薄薄的紙,似要努力看透謝家當年興亡衰落的真相,以及……  以及謝鏡淵當年又經受過什麽……  直到梅奉臣的聲音從樓下遙遙傳來,這才將他驚醒:“楚公子,這驗屍之術實在玄而又玄,敢問為何生前溺斃之人口鼻會有白沫湧出,老夫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楚熹年慢半拍將宗卷收好,放迴了原位,平複好心緒,盡量用通俗的話給他解釋:“生前溺斃之人必然掙紮嗆水,水流入氣管咽喉,自然也就形成了白沫。”  “而死人若被投入湖中,是不會掙紮也不會唿吸的,故而口鼻少有白沫。”  梅奉臣點點頭:“原來如此,若不是楚公子解惑,老夫隻怕要被他們給蒙騙了過去。”  楚熹年從樓上緩緩步下,視線落在那具被浸泡得發脹發白的女屍身上,不期然想起了謝家的株連案,若有所思問道:“梅大人,我觀架上宗卷千千,亦是人命千千,其中冤案多否?命案多否?”  梅奉臣看了他一眼:“有多少冤案,便有多少人命。這一方閣樓裝不下,明鏡司也裝不下,整個大燕也未必裝得下。”  楚熹年沒想到梅奉臣會如此迴答:“我以為大人會覺得燕朝天朗水清,從無冤案。”  “天朗水清?”  梅奉臣聞言忽然輕笑了一下,連連搖頭:“水至清則無魚,這世間又哪裏有幹淨地方。老夫雖自稱洗刷世間冤屈,可你方才看的那些宗卷老夫尚且無能為力,又何談其他。”  楚熹年總覺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時又不太確定。直到梅奉臣脫下身上驗屍的粗布外褂,自言自語歎道:“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老夫若不是得了陛下特許,你以為明鏡司可以肆無忌憚的捉拿權貴麽,當然不可能。”  他們的權力來源於皇帝,靠山也是皇帝。若當有一日權力被收迴,梅奉臣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者。  楚熹年不願去深究梅奉臣話中的含意,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偷看卷宗的事被發現了。可他確定梅奉臣不曾發現自己的動作。  他笑了笑,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大人是少有的直臣,眼睛裏揉不得沙子。”  “你錯了,老夫不是,”梅奉臣負手而立,語重心長道,“老夫眼裏是揉不得沙子,也想當一名直臣,可這麽多年眼裏揉的沙子實在太多了,想法終究隻是想法。這世間還有許多冤案未能昭雪,老夫心知肚明,卻無力翻起,隻能交給後輩去做了。”  “大人還年輕,精神矍鑠,何必生此悲言。”  楚熹年從袖中慢慢拿出了一摞紙,上麵記載了一些後世的驗屍手法。他輕輕擱在旁邊的矮桌上,引得燭火晃了兩下:“今日叨擾大人許久,晚輩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此物便贈與大人,希望莫棄。”  梅奉臣聞言一怔,拿起紙張翻閱幾頁,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一抬眼卻見楚熹年已經轉身離去了。  彼時謝鏡淵正在府中查看太子從宮內遞來的消息。晉王歸京前,燕帝本有意將謝鏡淵手中的兵權移交給他。可自朔方匪亂平定,晉王在軍中聲名日盛,燕帝那邊卻又忽然靜悄悄地沒了動靜。  很明顯,燕帝已經對晉王生了忌憚之心,這對太子和謝鏡淵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謝鏡淵慢慢整理好密信,丟到爐子裏燒了。心想今日晉王與梅貴妃微服去天峰山禮佛,也不知楚熹年糊弄的那個神棍玄業平到底有沒有用,畢竟晉王也不是傻子,豈能那麽容易就被蒙騙過去。  但楚熹年辦事又從無紕漏,謝鏡淵不信也得信。  用完午膳,謝鏡淵便倒在楚熹年平日看書的榻上,隨手抽了幾本他常看的書。這才發現楚熹年看書極是認真,每行每頁都有批注,而且言之有物,也不知是怎麽被外間傳成草包的。  謝鏡淵翻了一頁書,正看著,眼前忽然灑落一片陰影,耳畔響起楚熹年熟悉的聲音:“今日怎麽有空看書?”  謝鏡淵早就發現他了,聞言將書丟在一旁:“怎麽,終於舍得迴來了?”  楚熹年將書撿迴來,平平整整的放在書架上,然後俯身親了親謝鏡淵,撐在他身體兩側低聲道:“嗯,與梅大人閑談幾句便迴來了。”  謝鏡淵被他親得有些癢,微微偏過頭:“你確定沒驗屍?”  楚熹年笑了笑,攤開一隻手給他看:“自然沒有,不然如何抱將軍。”  謝鏡淵心想楚熹年瞧著一本正經,平日裏下流話也沒少說,偏偏自己還頗為受用。他勾住楚熹年的脖頸,然後緩緩收緊,將自己右臉最隱秘不可觸碰的傷緊貼著對方,然後懶懶蹭了蹭:“楚熹年……”  像猛獸斂了鋒利的爪子,安靜而又馴服。  這個動作讓楚熹年的心忽然軟了下來。他輕輕啄吻著謝鏡淵的臉,然後吻住了對方有些冰涼的唇,撬開牙關,探入舌尖,開始侵占這片熟悉的領地。  謝鏡淵順著楚熹年的力道躺了下來。他纏緊對方的身軀,有一下沒一下的迴吻著,與剛剛認識的時候截然不同。  猶記楚熹年初進府時,梅貴妃派了嬤嬤來盯著他們行房,謝鏡淵隻覺滿心折辱,神情陰鷙。但如今心境不同,感覺自然也不同些。  他甚至希望楚熹年與自己更親密些、再親密些……  不知楚熹年是否聽到了謝鏡淵內心的想法,忽然一把將他從榻上打橫抱起,走進了內室。  謝鏡淵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天色,抵著楚熹年的肩膀,勾唇問道:“青天白日的,你想做什麽?”  楚熹年俯身將他放到床上,居高臨下的睨著謝鏡淵。除開略有些紅腫的下唇,仍是那副仙人謫凡的模樣。唿吸縈繞間,衣襟清冷的氣息也逐漸曖昧起來:“將軍以為我想做什麽?”  謝鏡淵躺在他身下,心跳狂亂。正欲說些什麽,卻見楚熹年修長的指尖忽然輕輕一挑,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楚熹年——”  謝鏡淵聲音莫名有些發緊,心想楚熹年無緣無故的發什麽瘋。要做這種事也該是晚上,大白天的就在房裏鼓弄,等會兒若是有下人來稟報什麽,豈不是都聽了去。  “將軍放心,”楚熹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麽,輕柔的吻一一落在眉眼間,“我隻是想看看你……”  想毫無阻隔的抱著對方,哪怕什麽都不做。  謝鏡淵嘁了一聲:“我有什麽好看的。”  楚熹年低笑,將他衣衫除盡,一同滾入床榻間:“將軍自然處處都是好看的。”  衣衫落地的瞬間,他們貼得密不透風。謝鏡淵不知道為什麽,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他貼著楚熹年的胸膛,眼見自己的那枚玉佩落在眼前,習慣性伸手摸了摸。  楚熹年察覺到他的動作,垂眸看了眼:“我今日去明鏡司了……”  謝鏡淵嗯了一聲:“我知道。”  楚熹年又道:“我翻看了當年的宗卷,有關謝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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