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淵臉色難看,見九庸不動,聲音陰鷙斥道:“還不快去!” 剛才一直緊繃的心,卻不知為什麽鬆了下來。 九庸聞言隻得領命去請大夫,經過雲雀身邊時,卻見那死丫頭對著他做了一個鬼臉。氣不打一處來,卻隻能咬牙忍下。 九庸領著人一走,庭院頓時空了大半。 楚熹年也不在意地上塵土,掀起衣袍席地而坐,頭頂恰是大片的碧梗樹蔭。他隨手撚起一粒掉落在地上的黑果,自言自語道:“將軍還是莫要信我的話,我是刺客,不僅要偷竊將軍的機密,還會害了將軍的性命,嗯?” 他說完笑了笑。今夜無月,楚熹年一身白衣,皎潔卻遠勝天邊圓月。 謝鏡淵一目十行,匆匆看完他的“實驗稿”,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他在楚熹年麵前傾身蹲下,意味不明的問道:“你深夜來此,就是為了驗毒?” “不是,”楚熹年抖了抖袖袍,慢慢搖頭,“我是來竊取將軍府機密的,被九庸抓了個正著,將軍最好將我就地斬殺,免得後患無窮。” 謝鏡淵聞言擰眉,眯了眯狹長的眼,聲音惱怒:“楚熹年,你真當我舍不得殺你是不是?” 舍不得……? 楚熹年聽見這三個字,疑惑的皺了皺眉,卻也沒太過糾結詞意,很快拋到了腦後:“將軍要殺便殺吧,我絕不還手,反正縱活下來,也隻剩被懷疑的份,他日若再來一個刺客,又栽到我身上可怎麽辦。” 謝鏡淵語結,論嘴皮子,他絕對比不過楚熹年。 楚熹年見他不動,笑了笑:“將軍不殺?不殺那我就先迴去了。” 說完從樹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朝著拱門外走去。 謝鏡淵見他沒有再繼續胡攪蠻纏,心中不著痕跡鬆了一口氣,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聽楚熹年對雲雀淡淡吩咐道:“去,收拾東西,迴曲陽侯府。” 謝鏡淵:“……”第46章 京郊女屍 萬濟邈本是一名醫術高超的山野大夫, 常年住在遠離塵囂的藥穀中。有一次在大漠尋找毒物時,被狼群追趕,陰差陽錯被謝鏡淵所救, 成了在軍伍中的隨行大夫。 他今年五十有九, 鬢發斑白, 深夜前來實在有些為難一個老人家。但萬濟邈一聽謝鏡淵身上的毒有了結果, 立刻來了精神, 抱著不遜於楚熹年的研究精神,將那份“實驗稿”對著燭火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 九庸依舊對剛才逃脫的刺客耿耿於懷, 臉色難看的對謝鏡淵道:“將軍, 那楚熹年並非醫者, 又怎可能破解這奇門怪毒, 隻怕是不懷好意,您萬不能受了蠱惑。他們主仆都不是什麽好人。” 謝鏡淵正等著萬濟邈的結果, 聞言擰眉,聲音陰沉的對九庸道:“你今日話太多了。” 聒噪。 九庸一噎, 隻得抱劍請罪:“屬下該死。” 謝鏡淵閉眼揮手, 示意他退下, 吩咐道:“你去看著他們二人,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九庸領命:“屬下定不負命,他們若敢輕舉妄動, 直接殺無赦!” 謝鏡淵卻倏地睜開了眼, 冷聲斥道:“蠢貨, 讓你看人,誰讓你殺人了!” 九庸一頓:“……是。” 將軍的意思是……不能殺麽? 同一時間,雲雀正在屋裏收拾行囊。她一邊整理,一邊看向正在榻上打盹的白衣男子, 期期艾艾問道:“公子,咱們真的要迴去嗎?” 雖然她也想迴曲陽侯府,但那個地方顯然不是說迴就能迴的。隻怕門還沒進去,就被宮裏知道了。 “自然是假的。” 楚熹年懶懶閉眼, “你慢些收拾,越慢越好,做個樣子給人看就行。” 雲雀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沒忍住低聲問道:“公子,咱們今日鬧這一出是為了什麽,東西不僅沒偷到,反而還打草驚蛇,等會兒謝將軍若是要問責該怎麽辦?” 楚熹年聞言忽的抬眼看向她,淺色的瞳孔閃過一抹暗芒,笑了笑:“誰說今日這一出沒有用?” 他不僅知道軍部名單藏在了哪兒,還要讓謝鏡淵以後再也不敢懷疑自己。這難道不比貿貿然去偷東西要強得多嗎? ……例如晉王府派來的那幾個蠢貨? 楚熹年將雙手枕在腦後,又重新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我們要的東西很快就可以到手了。” 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那種。 今夜月黑風高,視野受阻。楚熹年拎的燈籠是特製的,裏麵燃了五根蠟。當燭光照在紙糊的窗戶上時,就形成了一個天然幕布,他用提前準備好的人形剪紙一晃,黑影閃過,就產生了房內有人的錯覺。 而九庸生性多疑,聽見動靜肯定會衝入房內查看。雲雀隻要掐準時機,暗中擊開窗戶,就可以虛構出一個並不存在的“刺客”。 謝鏡淵早料到晉王府會來人偷名單,所以提前加派了許多人手。聽聞刺客闖入,他第一時間就會去查看那個最重要的東西是否被人偷走,自然而然也就留下了痕跡。 當然,這個計策也有一定風險,它需要楚熹年的演技,雲雀的功夫,還有……謝鏡淵的一點點信任。 前者缺一不可,後者尤為重要。 雲雀收拾好行囊,正打算出去探聽探聽消息,結果剛剛打開門就見九庸那個黑麵神守在門外,嚇了大跳:“你在這裏做什麽?!” 楚熹年聞聲睜開眼,一偏頭就見九庸領著人守在了外間,心中猜測怕是謝鏡淵吩咐的。算是另類的關押軟禁,不過總比一刀砍了強。 九庸不想理雲雀,故而並不答話。 雲雀拎著行李,直覺來者不善:“問你呢,守在這裏做什麽?” 她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外。 九庸橫劍將她攔住,隻冷冷說了兩個字:“迴去!” 雲雀最厭他持劍行兇:“姑奶奶我今日偏要出去不可,讓開!” 她說完徑直往外衝,九庸又不能拔劍殺人,見狀想也不想,快如閃電出掌擊中雲雀肩頭,將人直接給打了迴去。 雲雀躲閃不及,正中肩胛,一掌被打到了地上。她捂著肩膀,麵色蒼白的恨恨出聲:“你……” 居然打女人! 楚熹年原本在後麵看戲,見九庸出手,略有詫異。他步下床榻,走到雲雀身邊將人扶起,低聲淡淡道:“他既不讓出去,我們便在此處待著就是,不要起了衝突。” 雲雀從地上起身,捂著肩膀點了點頭:“是,公子。” 於是九庸看見大門又砰的一聲被關上了。他頓了頓,繼續看守。 而與此同時,謝鏡淵身上的毒也有了結果。萬濟邈照著楚熹年實驗稿上寫的,將碧梗樹的果子,香爐內的香灰,熏球內的香料,以及每種花都有的芳香汁液混合在一起,終於查驗出了些許眉目。 “竟然是四物混毒。” 萬濟邈用隨身帶著的小藥鼎裝入此四物,鼻端細嗅許久,不由得麵色大變。就如同楚熹年猜測的那樣,古代很少見過這麽高級的毒。 “老夫生平僅見也僅是二者混毒,沒想到將軍院內竟有四種毒物!” 謝鏡淵不知為什麽,看起來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靜。他目光銳利的撚起一粒香顆,不需用力便撚得粉碎:“你的意思是毒被下到了這裏?” 萬濟邈正在研究香料成分,多次對比後,才捋著胡須皺眉道:“天南七星竹,相思子,蒼棘,此三味藥材放在香料中本也不以為奇,隻是這些藥材未長成時皆有劇毒,倘若被製成香料,亦對人體有損。” “這些香料一經熏燃,與碧梗樹的果子味道混合,便有了一半的劇毒,再遇香薰球內的一味麝香,便又添一半毒性。而瓶中的時令鮮花香味則起催發作用,此四物相混,可令人五髒漸衰。” 萬濟邈到底是專業的,在楚熹年篩選出的結果中進行二次排查,很快發現了原因。 香料中未成熟的天南七星竹,相思子,蒼棘,加上碧梗樹果的味道,香薰球內的麝香,被時令鮮花的芳香一催發,就形成了劇毒。 如此機關算盡,下毒的那人真是費勁了心思。 謝鏡淵悄無聲息攥緊指尖,眼神毒辣,對侍從冷冷吩咐道:“去查,這些東西都是怎麽來的,又經了誰的手,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萬濟邈搖搖頭,手中撚著一片葉子:“此局怕是布置已久。依老夫來看,庭院外間種著的樹並非碧梗樹,而是石雲樹。此樹與碧梗樹外形相似,卻因不好存活,氣味腥甜,故不常種。” 他說著遞給謝鏡淵看:“將軍瞧,碧梗樹的葉子葉脈是黃色,而石雲樹卻是淺金色。” 這樹種了少說有幾年,都是內府負責布置的。倘若想深挖下去,拔出蘿卜帶出泥,隻怕難上加難。 謝鏡淵直直盯著他:“此毒何解?” 萬濟邈捋了捋胡須:“此毒入侵肌理,損害五髒,不能說解,隻能慢慢調理,老夫還需細細斟酌。” 他說完,提筆開了幾張藥方:“將軍從前的藥便停了吧,到底毒性過深,從今日起,每日紮針調理五髒,老夫明日再來。” 今日出了太多事,謝鏡淵有些心緒不寧,聞言擰眉,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 萬濟邈不知想起什麽,忽然問道:“對了,將軍,這份手稿出自何人之手,老夫倒是很想切磋切磋。” “改日再告訴你。” 謝鏡淵確認了結果,也就沒有多待,快步迴了住處。他見九庸守在門外,在台階處慢慢頓住腳步,用帕子掩嘴低咳兩聲,皺眉問道:“人都在裏麵?” 九庸頓了頓,然後點頭。 謝鏡淵陰惻惻睨了他一眼:“可有傷人?” 九庸脖頸僵硬,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謝鏡淵懶得等他答複,直接推門進去了,結果就見楚熹年正躺在榻上閉目養神。而那名丫鬟正在旁邊可憐兮兮的收拾行囊,一邊哭一邊抹眼淚。 謝鏡淵自然不會管她為什麽哭:“出去。” 楚熹年聞言也不睡覺了,他慢慢從榻上坐起,理了理微皺的衣衫:“將軍這話可是對我說的?” 對於幕後之人來說,相比一份可有可無的軍部名單,顯然是取了謝鏡淵的性命更為重要。但楚熹年就那麽貿貿然把中毒的事捅了出來,某種意義上算救了謝鏡淵一命,無形之中洗脫了自己身上的嫌疑。 若再有人懷疑他是為了竊取機密,難免不公。 謝鏡淵挑了挑眉:“你哪隻耳朵聽到這話是跟你說的?” 他說完目光陰涼的投向角落,見雲雀不動:“怎麽,還要本將軍請你出去?” 雲雀嚇得一激靈,當即也不哭了,立刻起身退了出去。 楚熹年笑了笑:“將軍好大的威風,你的屬下才打了我的丫鬟,將軍莫不是也想故技重施?” 屬下?誰?九庸嗎? 謝鏡淵聞言神情古怪一瞬,此時心理活動大概和雲雀一樣,九庸怎麽連女人都打。 楚熹年見他不迴話,起身穿好靴子,慢慢歎了口氣:“也罷,迴曲陽侯府去,此處怕是沒有我們主仆二人的容身之處了。” 然而未來得及走,手腕就被人一把攥住了。 楚熹年淡淡迴頭,就見謝鏡淵正擰眉盯著自己:“你到底想如何?”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摻著幾分服軟,擴寫一下,可以翻譯為:好吧,我誤會你了,你想怎麽樣,不過分的我都答應。 “不想如何。” 楚熹年順勢又坐了迴去,“隻是心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