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煙鬥裏的煙絲熄滅。


    杵著像根木樁的李東陽,還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朱壽把頭枕在雙手上,蹺著二郎腿,耐心等待他的迴答。


    文華殿不高,不能像站在清寧宮一樣俯瞰京師。文華殿又很高,大明的軍政中心。朱壽看到本仁殿、集義殿上攢動的人頭。見到他的目光,有人避開,也有人處之泰然。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朱壽拽著《禮記》提點未來的嶽父,“嶽父大人為天下操勞了一輩子,今後還是先齊家吧。”


    朱壽等了半晌等不到答案。


    看來嶽父大人有選擇困難症。他是孝子,見不得嶽父大人愁,幹脆直接言明。


    李東陽身子一震。新皇這是逼著他隻能當長輩。


    說好的選擇呢?


    “照兒,家國天下!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家’永遠排在‘國天下’之前。”李東陽意有所指。


    新皇口口聲聲稱唿他嶽父,他臉皮厚一次,學太上皇叫一聲“照兒”。自古忠言逆耳。若是新皇不愛聽,這也是長輩的忠告,不是臣子的諫言。


    朱壽蹺著二郎腿大笑:“嶽父大人說的是。家比國天下重要。所以,貧民沒了家也不再需要國。朕很好奇,一旦權貴們沒了家,會有什麽反應。”


    “陛下~”李東陽雙目瞪出。


    新皇這話是什麽意思?!


    “嶽父大人,朕真心把您當長輩。您高興的時候叫朕‘照兒’,不高興的時候叫朕‘陛下’。太傷朕的心了!”朱壽委屈地看向李東陽。


    李東陽一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瞬間想通了。新皇一定有事要他出頭。這一次,他麵臨的或許無間地獄。


    李東陽下跪磕頭表忠心:“臣李東陽對陛下、對大明忠心耿耿。粉骨碎身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朱壽嗬嗬一笑,接了下一句。


    此詩出自於謙於少保的《石灰吟》。於謙把英宗關在京師城外,扶持景泰帝登基,保下大明的江山。英宗複位後,於謙下場淒慘。


    老狐狸說話喜歡說一半、留一半。又不是樂妓,猶抱琵琶半遮麵。


    和他們說話真累!


    李東陽低頭。喜歡扯下官員的遮羞布,是新皇的惡趣味。朝臣們沒少受荼毒。


    朱壽慢條斯理地說:“取消免稅權一事,朕向很多人問過政。不止嶽父大人一人。”


    李東陽長跪不起。這事他知道。陛下問過劉健、謝遷、劉大夏、秦紘的意見,還有致仕十多年的尹旻、李裕、劉岌等人。


    “朕下旨準許暗中活動的,也不止嶽父大人一人。”


    李東陽驚愕地抬頭。新皇給他的密旨權限極大!能調動東廠幫忙、能差遣錦衣衛、能動用皇家商行的資金。


    這份密旨竟然不止他一人有?!


    “原本朕看好嶽父大人的主意。通州中倉被劫後,朕改了主意。”


    李東陽一咯噔。


    “為了江山社稷,秦始皇滅六國;漢高祖誅殺功臣;漢武帝弄死媳婦和兒子;隋高祖搶了外甥的皇位;唐太宗手足相殘;武則天……不提了;趙太祖黃袍加身;趙太宗燭光斧影。”朱壽遺憾地搖頭,“比起他們,朕還是太仁善。”


    李東陽青一陣白一陣,心裏好像有千百個鐵錘敲打,寒氣流竄全身。


    “取消免稅權的事,嶽父大人不用操心了。朕自有打算。”朱壽篤悠悠地說。


    “臣……臣遵旨。”李東陽沒有勇氣反對。


    結合新皇的說辭、近來的局勢,他已經知道得仈jiu不離十。新皇有獨擋韃靼的勇氣,怎會缺少改革的膽氣?隻是所有人都低估了新皇的膽量。


    “朕想把亞聖請入孔廟,希望嶽父大人上折子挑明此事。”朱壽用閑聊的平靜語氣說著。


    李東陽苦笑。他聽劉健提及此事,沒有太過驚訝。劉健能致仕逃離這個漩渦,他是國丈,他不行。


    “時間是檢驗一切的唯一標準。漢朝需要獨尊儒術,而一千五百多年後的本朝,獨尊儒術不再合時宜。孔子的‘文宣王’稱號也得改一改,改成‘至聖先師’吧。”


    敲打心髒的千百把鐵錘換了目標,砸到了李東陽的腦袋。大腦‘嗡’得一聲成了漿糊。


    “毀孔廟塑像、用木主神牌。”


    “廢每年的祭孔大典,祭器減殺。”


    “……”


    從漢朝起,尊孔成為定製。孔廟祭祀進入了朝廷禮製,帝王會在孔子誕辰之日主持盛大的祭祀。


    新皇竟然要廢除祭祀。


    朱壽每說一句,李東陽的腦子就‘嗡’一聲。到最後,李東陽已經聽不到新皇說了什麽。


    李東陽失魂落魄地爬樓梯下殿頂。樓梯專門打造成螺旋形,是殿頂那條騰飛巨龍的尾巴。用的是黃銅材質,像金子一樣金燦燦得,很符合文華殿的地位。


    “啊!”李東陽感覺身子像球一樣滾下去,這才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原來是他一腳踏空。吞噬


    幾雙手硬生生阻止了他的滾落。


    朱壽探頭:“快請禦醫給嶽父大人診治!”


    “臣沒事!”李東陽三下兩下爬起來。新皇的聲音好像催命符,他不想再聽到隻言片語。


    李東陽在禁衛的攙扶下下樓,一蹺一拐地走著。


    “嶽父大人摔傷了?”朱壽擔憂地問。他是不是把膽小的嶽父嚇壞了?


    李東陽急忙迴道:“臣真沒事。”顧不得屁股和腳上傳來的痛楚,加快腳步離開。


    東廠廠督王嶽正好走來,躬身行禮問安,“咱家派人送李大人去太醫院?”


    李東陽搖頭拒絕:“不必。”


    走了兩步又迴頭,拱手謝道,“謝王公公關心。”


    王嶽嘴角一抽,忙不迭迴禮,“李大人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


    “咱家瞧陛下很是擔心。”


    “再次感謝王公公厚愛。”


    關注此處的官員們麵麵相覷。遠遠看著李東陽和王嶽一來一往的作輯行禮。


    王嶽瞧了眼坐在殿頂哭笑不得的新皇。“……李大人慢走?”


    “公公慢走,謝過公公。”李東陽逃也似的離開,忘了集義殿內等著他的同僚。


    王嶽訕笑,陛下這是把李大人嚇著了吧?


    “陛下,真定府的棗強縣地勢平坦,軍機處想要那圍困亂民。”王嶽把最新的消息匯報給朱壽。


    朱壽點頭,表示知道了。剛才嚇著了未來的嶽父大人,他準備帶上禦醫去李府探望一二。


    王嶽用身子攔住朱壽:“陛下,昨夜神英約了穀大用喝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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