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視一圈,目光納入月光下的裴進和被捆綁著四肢靠坐在建材雜物堆旁邊的虞歸晚。


    安靜的耳麥中,隻有微弱的電流聲,低沉肅然的氣氛不僅僅停留於天台這一方寸之間,還有無數參與此次行動的警員之間。


    江起雲下達第一道指示,外圍組原地不動,突擊抓捕組收縮包圍圈,在石庭生看不到的樓下,武警和穿著防護裝備的抓捕刑警已然將這棟樓重重包圍了起來,臨近的樓棟天台也早已潛伏好了狙擊手。


    為確保萬無一失,本次行動還調用了警用直升機,三分鍾,即可從最近的升機坪運載武裝特警到達現場,從天而降。


    三個方位的全方麵封鎖,石庭生這次沒有任何退路了。


    天台上,石庭生直接無視了裴進,朝被黑布蒙眼的虞歸晚走去,在即將走到虞歸晚麵前時,裴進幾步走來擋在了兩人中間。


    他沉沉開口,嘴角上揚,眼底卻藏著濃烈的殺意,“石先生,我們終於見麵了。”


    石庭生站定,這才拿正眼瞧他,隨即迴以微笑:“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你既然能找到我,想必已經在暗中見過我很多次了。”


    裴進半斂眼皮,垂在腿側的雙手緩緩攥拳,聲線收緊:“是,我查過十年前連環案的所有案件,也詳細調查過你,你完成了一出精彩的犯罪表演,但為什麽現在卻收手了呢?”


    “不急,讓我先和我的朋友說說話。”石庭生說罷,繞開裴進,走到虞歸晚麵前。


    虞歸晚唇色淒白,鼻尖的氣息極為紊亂。


    石庭生伸手,用指端抬起她的下巴,饒有趣味地問:“小晚,既然已經聽出了我的聲音,為什麽不和我打招唿呢?”


    虞歸晚猛地別開頭,擺脫石庭生手的桎梏,像是對他的觸碰感到惡心至極。


    石庭生笑,聲音沉悶,從胸腔蔓延到整片天台,他用手將虞歸晚額前垂落的碎發別至耳後,然後手繞到她的頭後,摘下了蒙眼的黑布。


    微茫的月光下,石庭生的五官溫潤如常,連笑容也是一塵不變的如沐春風。


    但就是這人畜無害的微笑假麵,掩蓋了他麵具之下的惡鬼真身。


    石庭生靜靜地盯著虞歸晚的眼睛,然後道:“別這樣看我,小晚。”他低聲呢喃:“你說你為什麽非要迴國來,為什麽非要調查當初的舊案,就這樣放下不好嗎?如果你不執意調查,我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虞歸晚直視著他,眼神趨於冰冷。


    石庭生故作哎呀一聲,“你看我,這嘴巴還封著呢,自然是無法迴答我,抱歉。”說罷,他解開虞歸晚嘴上的膠封。


    虞歸晚胸口一伏,舒出一口長氣,雖然已可言語,但她仍舊不說話。


    石庭生直立起身,雙手插兜高高俯視著她:“現在你可以說話了,你就沒什麽想和我說的嗎?你不為此感到震驚和憤怒嗎?”


    虞歸晚仰頭,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我現在震驚和憤怒還有任何意義嗎?”


    石庭生用手掌抵額,肩膀隨著笑的動作微顫:“你啊,你啊,還真是一向如此。”


    虞歸晚問:“你到底想做什麽?如果唆使人綁架我是為了殺我,你早就可以動手了。”


    石庭生後退兩步,“不急,你先好好看看我們現在在什麽地方?”


    虞歸晚自然知道這是哪裏,也明白石庭生提及這個的目的。


    見虞歸晚不答,石庭生抬手朝夜色中朦朧一處指去:“那裏,就是你父親倒下的地方,你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虞歸晚牙關相抵,肩線繃緊。


    石庭生垂首,緩緩踱步,被月光投在地麵的陰影時長時短,“讓我想想啊……”


    幾秒後,他站定開口:“當時,我被周圍埋伏的警察逼進了絕路,最後,時任重案隊隊長的江重山在一處巷道中追上了我,打鬥間他看到了我的臉。”


    石庭生看著虞歸晚,臉上露出自得的笑來,“真可惜,你看不到他當時的表情有多精彩,因為他認識我,之前來找我爸時,見過我的,當時甚至還誇我和我爸長得像,他不蠢,所以刹那間就明白了一切,知道我爸為了包庇我給他們指向了錯誤的偵查方向,你說他得多震驚和惱怒啊。”


    “也就是趁那一瞬的功夫,我用匕首捅進了他身體,奪過**。”


    “砰,砰——”石庭生用嘴發出擬聲詞,臉上的笑扭曲成詭異的弧度:“當時他就中槍倒地了,血啊,雨啊,混合在地上淌了整整一大片。”


    石庭生的聲音通過耳麥傳進江起雲的耳朵,她竭力按捺著自己的情緒,可身體卻因為太過緊繃發起小幅度地抖來,她閉眼,腦海裏仿佛生出了江重山生前的最後一幕。


    她小時候視之為超人的父親就那麽重重地倒在大雨中,再也未能起身。


    “江隊……”路嘯的手放上江起雲的肩膀。


    江起雲豁然睜開眼,眼圈有些紅,“我沒事。”


    天台上的石庭生繼續說著,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就,“可我沒想到,擺脫了難纏的江重山,又追來一個虞舟海,我和他幾乎是同時開槍,不得不說,受訓過的警察的槍法就是比我這業餘的好,他第一槍就打中了我的腿,我卻打偏了。”


    “不過,我沒必要和他硬碰硬,地上就有個不會動的活靶子,所以我立馬朝還留了一口氣的江重山開槍,虞舟海當時或許覺得江重山還有得救,想都沒想,就飛身撲過去,替江重山擋下了那顆子彈,雖然沒有擊中致命處,但後來聽說,他還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了。”


    石庭生拍手稱讚:“真是感人肺腑的同僚之情。”


    虞歸晚確實被刺激到了,驟然拔高聲調怒喊:“石庭生!”


    石庭生的目的達到了,發出朗聲大笑:“誒,這樣就對了,小晚,人是有喜怒哀樂的動物,你現在就是應該生氣,應該憤怒。”


    虞歸晚劇烈喘息著,啟唇反譏:“那你呢?你為什麽憤怒過?親眼目睹你母親離世而無能為力時?還是那起你無論怎麽做,都無法讓被害人屈服的案子,哪件事讓你更憤怒。”


    “憤怒自己的無能為力還是憤怒自己的脆弱可笑?”


    石庭生臉色倏地低沉下來,他緊緊盯著虞歸晚,眼神冰冷肅殺,但幾秒間便又恢複了自得從容的神情,悠悠地開口:“比起憤怒而言,我體會到更多是愉悅,我第一次殺人,其實是場意外,那孩子是誤打誤撞上來的,當時他在巷子裏遇到了我,並且毒癮犯了,竟然拿刀想要搶劫我。”


    “我把錢給了他,然後開始跟蹤他,等他購買完毒品準備找地方吸食時襲擊了他,然後將他帶到碼頭廢棄的集裝箱綁了起來,他清醒過來,看見是我後,嚇得直接就尿了,涕泗橫流地向我求饒,說把錢全部還給我。”


    石庭生搖著頭輕笑:“真是傻孩子,錢這種東西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我要的是,主宰他的命。”


    “我說我不殺他,隻要乖乖聽話就行,他當真信了,配合著我服下了毒品,生效之後,我就用他搶劫我的那把小刀一點點割開他的皮肉,鮮血從傷口絲絲縷縷地流下,他卻渾然不覺,還沉浸在毒品麻痹神經的快感中。”


    石庭生走到虞歸晚麵前半蹲下,平視著她,“小晚,如果你看見那場麵你一定會癡迷的,生命的消逝比生命的誕生更具有動人心魄的魅力。”


    虞歸晚迴視他,沒有說任何話,但冷冽的眼神已經迴答了。


    石庭生沒能得到認同,皺眉轉頭問裴進:“你說對吧?”


    裴進麵無表情道:“對,美極了。”


    夜色淒迷,加之石庭生現在沉浸於炫耀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以也沒發現裴進反常的態度。


    有認可的聽眾,無疑助長了他的傾訴欲,他繼續道:“第一次殺人不夠完美,但還是有紀念意義,所以我拿走了那把小刀作為紀念品收藏,之後我便開始籌謀第二次真正的完美的藝術。”


    “那是一個活得壓抑的中年男人,隱藏著真實自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人在做真的自己,人人都戴著假麵,我想幫助他摘下假麵,那理所當然的,他自然也該迴饋給我一點什麽,所以我讓他成為這出藝術的展覽品,事後,我拿走了他錢包裏那張全家福的照片……”石庭生話未說完,裴進突然打斷他:“那第三起案子呢?那個女人……”


    被打斷的石庭生十分不悅,他扭頭看向裴進,似在揣度打量裴進。


    虞歸晚知道石庭生已經生出警覺來,連忙出聲:“別再滔滔不絕宣講你所謂的藝術了,我沒興趣聽,在我看來,這隻不過是你美化犯罪的說辭罷了。”


    “你講這些無非就是想獲取認同感,如果你自己完全篤信你心中扭曲的信仰,又何須要去教唆他人犯罪,又何必將這些講給我聽。”


    虞歸晚擲地有聲道:“因為你心底知道,你這所謂的殺人藝術不過是幌子,犯罪是為了掩蓋你的脆弱自尊,你將自己偽裝得強大,去操控別人的生死,正是因為你極端脆弱,你什麽都掌握不了,所以你隻能使用犯罪的手段去獲得這種權力感。”


    說到最後,虞歸晚的聲音迴複平穩,泛起憐憫:“石庭生,你真可憐。”


    石庭生睜大雙眼,眼底裏升騰起風暴,手臂的青筋凸起,他殊不知的是,全副武裝抓捕他的警察已經在向他逼近了。


    江起雲帶隊的抓捕組已經悄無聲息上到了天台的下一層,等待著時機。


    石庭生到底還是沒有發作,他一向瞧不起隻會無能憤怒之人,所以他調整了一番唿吸,臉色陰鬱地說道:“既然你覺得我是如此卑劣可恨之人,那我現在給你一個手刃親仇的機會。”


    說罷,他往四下看了幾眼,然後撿起一塊邊緣蜷縮起來的鐵皮,用手生生將它掰直,鋒利的鐵皮瞬間劃破他的手掌,鮮血直流。


    “現在你就可以用這塊鐵皮殺掉我,難道你心裏就從沒有過想過,親手殺掉我,為你父親報仇嗎?用我殺掉那些人的手法折磨我,讓我把你這十年來的恨盡數消報,你敢說,你一次也沒有過這種念頭嗎?”


    見虞歸晚不說話,他便當這是默認,神情愈發扭曲,“你看啊,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裝什麽高貴,你裝什麽正義!你跟我有什麽不同!”石庭生的聲音拔高成尖銳的音調,他將鐵片送到虞歸晚臉前,想要進一步逼迫對方。


    而虞歸晚的手已經握住了腰後的槍柄。


    耳麥裏傳出江起雲最後的指令:“行動!”


    瞬間,虞歸晚猛地一下擺出手肘,正撞上石庭生麵部,石庭生尚未來得及反應,身後又是縱身飛來一人,將他撲倒在地,隨即脖頸被人用手臂箍緊,向後拖拽,褲料在地上磨擦發出一陣窸窣聲。


    江起雲帶人衝上天台,看到石庭生已經被裴進製服了,她準備上前,裴進卻搶過石庭生手中的鐵片,將他拉起身,將鐵片比在了石庭生的脖頸。


    情勢陡轉,裴進還是沒有放棄親手給喬曼蔓報仇的念頭。


    江起雲悚然大叫:“裴進,你別衝動!”


    裴進控製著石庭生一步步後退,直到退至沒有圍牆的天台邊沿,身後便是是幾十米下亂立著鋼筋水泥管的地麵。


    石庭生一瞬全明白了,這是警察做的一個局,他已然將他犯下的所有犯罪事實交代了,甚至還道出了有物證留存。


    他肩膀一軟,高大的身體顯示出幾分頹唐的衰敗之色。


    “裴進!”虞歸晚收迴槍,皺眉向前走了一步。


    裴進高聲道:“虞警官,別再過來了。”說著他往下一按,鐵片刃口壓破了石庭生脖頸,石庭生發出吃痛的悶哼。


    “你到底是誰!”石庭生大腦飛速運轉著,眼下的情形看來,裴進並不是警方內部的人,他或許還有機會。


    但裴進的迴答很快就給他澆了一盆冷水,“喬曼蔓,還記得吧?”


    石庭生當然記得,那個讓他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的女人,無論他怎麽做,明明被綁起來扔在肮髒泥地上的是她,明明全身被脫得赤。裸裸衣不蔽體的是她,明明他才是那個想讓她生則生,想讓她死則死的人,她卻一直用那種平靜的目光看著他,仿佛他才是被捆縛得無法反抗,外表和內在都被剝得**裸的人。


    那種被看透被輕視的感覺讓他出離地憤怒,所以他才失控強。奸並殺死了她。


    “我是來為曼蔓老師報仇的。”裴進道出自己的目的,手下的力道又大了一分,麵前武警和持槍刑警已經圍成了一圈。


    因為狙擊手所在的射擊角度有限,所以警用直升機很快載著狙擊手轟轟而來,盤旋於天台半空不遠。


    巨大的螺旋槳帶著狂亂的夜風,唿嘯拍打在每個人臉上。


    直升機上的高亮探照燈打出,將天台上對峙的一幕照得亮如白晝。


    裴進額前黑色碎發飄動,衣擺被風吹得鼓起,他表情沉寂,卻開始無聲地流淚。


    仰麵朝天,字字泣血:“曼蔓老師,為你報仇,我做到了。”


    十年隱忍蟄伏,吃過的苦受過的難皆為了今天。


    “裴進!”眼看裴進就要下手,到時候他自己也將倒於狙擊槍下,虞歸晚不能讓悲劇如此上演,石庭生固然該死,但應該死於他最輕視不屑的法律之下,如此才是對他最大的懲戒,而非是死於另一個為了複仇走向極端的私人之欲下。


    “你聽我說,你還記得當初我們和你說的嗎?曼蔓老師不會希望你這樣的,就像她當初一樣,人生的苦難是滋養她心靈的養分,她頑強生長,擺脫了自己出身設下的局限,她也想將這份生命力傳知給你們,你這樣做,是辜負了她啊。”虞歸晚慢步上前,“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為她報仇,是為了她好好活下去,以你之眼,去看世界之廣大,以你之足,去踏山川之雄偉,去做那些,她尚有遺憾尚有留戀的人生之事。”


    江起雲退到包圍圈之後,借著人群的遮擋開始小範圍朝裴進所站的天台邊移動。


    裴進麵色怔忪了,嘴巴張啟,眼淚流入口腔,滿是酸澀。


    曼蔓老師……我好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對石庭生這十年的逍遙法外耿耿於懷,覺得正是因為石中澗的包庇才讓他沒有受到嚴懲,所以你不信任我們警方,但不是所有警察在麵臨這樣的選擇時都會選擇背棄自己的信仰,更多的會選擇對得起身上這身警服大義滅親。所以,將石庭生交給我們,這次,他一定會受到他應受的懲罰。”


    “而你這次協助我們偵查有功,可以獲得一定的減刑,等你從監獄出來,你就替曼蔓老師去看一看這廣大的世界。”虞歸晚已經走到了裴進身前兩米,她探出手,給裴進選擇的時間。


    裴進動搖了,拿著鐵皮的手都開始顫抖,而石庭生卻是抓住了這個機會,腦袋猛地向後一撞,撞到裴進的麵部,巨大的慣性讓裴進身子後仰,往下倒去。


    這須臾之間,一道人影迅捷閃出,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江起雲單手撐在天台邊,另一隻手拉拽著一個成年男人身體的全部重量,十分吃力,說話都隻能咬緊牙關:“快幫忙啊。”


    其餘人反應過來,立馬上前拖住她的身體,更有無數雙手伸出天台邊,“拉住我。”


    “別做傻事,你死了,那爛人可還活著呢。”


    懸在半空的裴進仰著頭,看著以夜空為背景陌生的張張麵孔,他好像又看到了曼蔓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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