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導——那個披著“啟明星”姿態輪廓的冰冷造物——懸浮在前方,流轉的藍色光暈是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裏唯一的方向標。它引領著他們穿過一片片由巨大、扭曲的金屬結構組成的死亡迷宮。腳下的路徑時而是搖搖欲墜的網格橋,下方是深不見底、翻湧著幽暗渦流的深淵;時而是傾斜近四十五度、布滿滑膩苔蘚的弧形坡道;時而又是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布滿鋒利金屬齒突的狹窄裂縫。每一次落腳都心驚膽戰,每一次唿吸都帶著鏽蝕和深海淤泥的腥鹹。


    死寂。除了沉重的腳步、循環係統的嘶鳴,以及腳下金屬不堪重負的呻吟,再無他物。向導沉默地漂浮著,它那模仿自“啟明星”的細微動作——偏頭的角度,手指無意識的摩挲——在幽藍的光芒下,如同鬼魅的烙印,一遍又一遍地灼燒著時雨的視網膜和神經。她幾乎是被薇薇半拖著前行,腳步虛浮,眼神空洞地黏在那個藍色背影上,每一次看到那熟悉的姿態,身體就控製不住地細微顫抖。麵罩內,她無聲地流淚,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白。


    老周走在隊伍最後,警惕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被向導藍光短暫照亮又迅速沉入黑暗的角落。扭曲的管道如同凝固的腸子,巨大的齒輪卡死在岩層般的金屬壁裏,鏽蝕的痕跡如同凝固的暗紅血液。他注意到一些區域覆蓋著厚厚的、散發著微弱磷光的菌毯,隨著他們的經過,那些光芒會驟然熄滅,仿佛有無數眼睛在黑暗中窺伺後又閉上。空氣循環係統過濾著深海的重壓,卻濾不掉那股彌漫在精神層麵的、粘稠的惡意和衰朽氣息。這裏不像廢墟,更像某種巨大生命體腐爛的、仍在微弱搏動的內髒。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向導突然停了下來。它懸浮在一片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廣場”邊緣。向導的藍光向前延伸,如同投入墨池的石子,僅僅照亮了前方幾十米的範圍,便被更深邃、更粘稠的黑暗吞沒。腳下是光滑得如同鏡麵、卻布滿蛛網般細密裂紋的黑色物質,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目標:中樞迴廊。核心:鏡核。】向導平靜的聲音在眾人意識中響起,那語調裏殘留的一絲屬於“啟明星”的溫潤感,在此刻死寂的環境下,顯得格外詭異刺耳。它抬起光鑄的手臂,指向這片空曠黑暗的中心。


    幾乎在它指向的同時,那中心的黑暗如同幕布般緩緩“褪去”——或者說,是被某種東西自身散發出的微光所照亮。


    一個巨大的、不規則多麵體結構,靜靜地懸浮在離地約十米的虛空中。它通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水晶般的質感,核心深處隱約流轉著變幻莫測的、類似極光的色彩,本該是純淨而神秘的造物。然而此刻,這水晶般的結構表麵,卻被無數道粘稠、暗紅、如同腐敗血管般的脈絡所覆蓋、侵蝕!這些暗紅脈絡如同活物般搏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從水晶內部“吮吸”出一縷縷汙濁的、帶著灰敗氣息的光暈,注入自身,讓那暗紅更加汙穢、更加猙獰。整個鏡核,就像一顆被致命寄生蟲深深紮根、吸食殆盡的心髒,在緩慢而痛苦地跳動。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中夾雜著金屬鏽蝕的腐敗氣味,即便隔著深海裝甲的空氣過濾係統,也隱隱滲透進來。


    更詭異的是鏡核周圍的空間。光線在它附近扭曲、折射,形成無數破碎、重疊、角度錯亂的殘影。前一秒還看到鏡核懸浮在十米高處,下一秒殘影又顯示它似乎深陷在腳下的“鏡麵”之中,再一眨眼,又仿佛有無數個微縮的、同樣被暗紅侵蝕的鏡核碎片在周圍虛空中生滅閃爍。時間在這裏失去了線性,空間被反複折疊撕裂,形成一片令人頭暈目眩、認知錯亂的領域。


    “蝕時者…的腐蝕!”薇薇的聲音帶著強烈的驚駭,她麵前的浮空數據屏瘋狂刷過瀑布般的亂碼和警告,“時間錨點紊亂!空間曲率異常飆升!核心能量…正在被那種暗紅物質逆向解析、汙染!這…這就是導致錨點之墟時空錯亂的根源?”


    阿凱的粒子步槍瞬間抬起,槍口對準那搏動著的暗紅脈絡,手指扣在扳機上微微顫抖,聲音嘶啞:“能…能打掉那些惡心的東西嗎?”


    【否定。】向導的聲音毫無波瀾地響起,【物理\/能量幹涉將加速汙染擴散,誘發局部時空崩解。】它懸浮在那裏,藍色的光暈映照著下方被侵蝕的鏡核,也映照著它身上那屬於“啟明星”的輪廓剪影,形成一種極度不協調的畫麵。


    “那怎麽辦?”林修的聲音低沉壓抑,目光死死鎖住那顆垂死的核心,“淨化?如何淨化?”


    向導緩緩轉過身,那張藍色光鑄的麵孔“看”向小隊,流轉的光暈在它無五官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它抬起手,指向鏡核下方那片光滑如鏡的黑色地麵。隨著它的指向,那片區域的地麵突然泛起漣漪,中心位置無聲地升起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圓形平台。平台表麵光滑如鏡,沒有任何接口或紋路,隻散發出一種冰冷、純粹的吸力,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和聲音。


    【淨化協議:需建立純淨意識載體,接入鏡核底層協議。】向導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一字一句砸在每個人心頭,【載體將作為‘濾網’,隔離蝕時者汙染,引導核心本源能量重啟淨化循環。】


    “載體?”林修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接入底層協議?什麽意思?載體會怎樣?”


    【載體意識將與鏡核直接鏈接,承受蝕時者汙染核心的精神反噬。】向導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陳述著最殘酷的事實,【汙染強度:超出標準生命體承受閾值。風險:意識湮滅,或…被蝕時者低語同化。】它停頓了一下,那屬於“啟明星”輪廓的頭部似乎微微偏向蘇芮的方向,【識別:目標個體‘蘇芮’,意識場具備‘古神印記’共鳴特質。共鳴特質可提升載體鏈接穩定性閾值約13.7%。】


    “古神印記?”阿凱驚疑地看向一直沉默的蘇芮。


    向導的話如同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壓抑的死寂。林修、阿凱、薇薇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蘇芮身上。蘇芮一直安靜地站在時雨身邊,微微低著頭,寬大的兜帽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在向導指向那個鏡麵平台,尤其是提到“古神印記”的瞬間,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拉扯。但她沒有抬頭,依舊沉默。


    “蘇芮?它說的印記…”林修的聲音帶著驚疑和凝重。


    蘇芮緩緩抬起頭。兜帽的陰影下,她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細線。但她的眼睛——那雙深褐色的眼眸——此刻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泉。沒有恐懼,沒有猶豫,隻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了然和…決絕。她甚至沒有看林修,也沒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直接越過眾人,落在那個冰冷的鏡麵平台上,仿佛那裏是她早已預見的歸宿。


    “它說得對。”蘇芮開口了,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麵罩,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我的‘標記’…能讓我多撐一會兒。”她的嘴角甚至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轉瞬即逝、近乎自嘲的弧度。


    “不行!”薇薇失聲尖叫,衝過去想抓住蘇芮的手臂,“蘇芮姐!你會死的!那東西會吞噬你的意識!”


    阿凱也急了,一步跨到蘇芮麵前,擋住她的去路,聲音粗重:“放屁!什麽狗屁載體!憑什麽要你去?我們另想辦法!”


    林修緊鎖眉頭,眼神銳利如刀,在蘇芮平靜的臉和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鏡麵平台之間來迴掃視:“蘇芮,這不是逞強的時候!承受精神反噬,意識湮滅…這不是戰鬥,是自殺!”


    老周站在稍遠處,深褐色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捕捉著蘇芮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他看到了那份平靜下的疲憊,看到了那種近乎殉道般的坦然。她不是在衝動,她是…接受了。或許從踏上這次深海之旅,不,從更早的時候起,她就在等待一個這樣的時刻?一個終結?一個歸宿?他想起向導之前的話——“恐懼是最大的幹擾源”。蘇芮此刻,似乎脫離了恐懼。


    麵對同伴的阻攔和驚唿,蘇芮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她的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沒有時間了。”她的目光終於轉向林修,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無聲燃燒,“鏡核徹底腐化,錨點之墟會崩潰,時空亂流會撕碎一切。外麵…還有更多的人。”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這是我的‘印記’…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她不再多言,也沒有理會阿凱伸出的手。她邁開腳步,動作穩定而決絕,一步步走向那個冰冷的鏡麵平台。深海裝甲沉重的靴子踏在光滑的黑色地麵上,發出空洞的迴響,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斷頭台的鼓點。


    薇薇捂住了嘴,淚水洶湧而出。阿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林修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眼神複雜地看著蘇芮的背影,那背影瘦削卻挺直,仿佛能刺破這無邊的黑暗和絕望。


    老周沉默地看著,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明白了。蘇芮的選擇,與其說是犧牲,不如說是對自身宿命的一次主動清算。那所謂的“古神印記”,或許從來就不是恩賜,而是詛咒。她選擇在這裏,以這種方式,做一個了斷。


    蘇芮踏上了鏡麵平台。平台表麵瞬間亮起柔和的白光,將她籠罩其中。她緩緩盤膝坐下,動作從容,如同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她閉上雙眼,雙手自然地垂放在膝蓋上,兜帽的陰影徹底籠罩了她的麵容。


    【鏈接啟動。】向導冰冷的聲音響起。


    鏡麵平台的光芒驟然變得刺目!無數道細密的、如同液態光絲般的能量流從平台內部湧出,瞬間纏繞上蘇芮的深海裝甲,無視物理阻隔,直接滲透進去!蘇芮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緊閉的雙眼眼皮下,眼珠在瘋狂地轉動。


    就在連接建立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顆被暗紅脈絡侵蝕的鏡核,核心深處原本變幻的極光色彩猛地被一片翻湧的、汙濁的墨黑所吞噬!緊接著,一種無法用物理聽覺捕捉、卻直接在每個人靈魂深處響起的“聲音”爆發了!


    不是聲音,是無數混亂、瘋狂、褻瀆的意念洪流!是億萬生靈瀕死的哀嚎,是星辰寂滅的悲鳴,是物質結構被強行撕裂的尖嘯,是超越邏輯的、足以讓理性瞬間崩潰的恐怖低語!這低語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如同無形的毒刺,直接紮入每個人的意識海!


    “呃啊——!”阿凱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猛地抱住頭跪倒在地,粒子步槍哐當一聲脫手。林修身體晃了晃,太陽穴青筋暴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強行用意誌支撐著才沒有倒下。薇薇更是直接癱軟下去,蜷縮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嗚咽。連向導身上流轉的藍光都劇烈地波動起來,那張光鑄麵孔上模仿的“啟明星”輪廓線條出現了扭曲。


    古神低語!強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遭遇都恐怖數倍!如同海嘯般衝刷著所有人的精神堤壩!


    而風暴的中心,是蘇芮。


    她的顫抖停止了。整個人如同僵硬的石雕,一動不動地坐在刺目的光柱中。然而,她的身體內部卻在發生著恐怖的變化!透過半透明的麵罩,可以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脖頸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如同活物般凸起、搏動,顏色迅速加深,變成一種詭異的、接近黑色的深紫!這些搏動的脈絡一直向上蔓延,爬過她的下頜,延伸到她緊閉的雙眼周圍!


    她的眼瞼猛地睜開!


    那雙深褐色的眼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純粹的、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漆黑!沒有眼白,沒有瞳孔,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虛無之暗!那黑暗並非靜止,而是在緩緩旋轉、流淌,如同兩個通往無盡深淵的旋渦!


    “蘇芮姐!”薇薇驚恐絕望地尖叫。


    蘇芮沒有任何反應。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張冰冷的麵具。隻有那雙眼窩中的黑暗旋渦,在無聲地旋轉,與上方鏡核深處那片翻湧的墨黑遙相唿應。一種非人的、冰冷而浩瀚的氣息,開始從她身上彌漫開來。


    鏡麵平台的光芒更加熾烈,與鏡核之間形成了一道刺眼的光柱通道。鏡核表麵那些搏動著的暗紅脈絡,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瘋狂地扭動、膨脹,試圖將更多的汙穢注入那道光柱,湧向平台上的蘇芮!而蘇芮身體皮膚下那些深紫色的搏動脈絡,也在同步地亮起、變粗,如同無數條貪婪的根須,紮根於她的血肉,吮吸著那湧來的汙穢與低語!她的身體微微後仰,脖頸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拉伸角度,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無形的牽引力。


    鏈接…正在加深。她正在成為通道。成為那汙穢核心與某個不可名狀之存在之間的橋梁。


    向導懸浮在一旁,藍色的光暈映照著平台上那散發著非人氣息的身影。它胸前流轉的光芒中,屬於“啟明星”的輪廓剪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光鑄的麵孔轉向那恐怖的鏈接光柱,那無五官的平麵上,仿佛掠過一絲極其微弱、難以解讀的…悲憫?


    真正的代價,才剛剛開始支付。深淵的凝視,已透過蘇芮空洞的雙眼,降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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