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藍色光暈在絕對的黑暗中浮動,如同深海中唯一活著的星辰。鏡像向導懸浮前行,光鑄的形體在濃稠的墨色裏劃開一道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軌跡。它無聲無息,沒有腳步聲,隻有那層流轉的、溫和的藍光證明著它的存在。林修、阿凱、薇薇緊隨其後,深海裝甲沉重的腳步聲被萬噸海水吸收,隻餘下循環係統單調的嘶嘶聲和他們壓抑的唿吸,在狹窄的通訊頻道裏沉重地交織。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懸崖邊緣。


    老周走在隊伍最末,目光鎖死前方那點藍光,也警惕地掃視著兩側被向導光芒短暫照亮又迅速拋入黑暗的扭曲金屬廢墟。巨大的、斷裂的管道如同遠古巨獸的骸骨,從黑暗中突兀地刺出,又隱沒。向導的藍光掠過一處布滿怪異蝕刻的金屬牆壁,那些線條在光芒下如同活物般蠕動了一瞬,又迅速沉寂於黑暗。不安如同冰冷的水蛭,吸附在每個人的脊椎上。


    “這鬼地方…”阿凱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金屬摩擦的沙啞,粒子步槍的槍口隨著他的視線神經質地移動,指向那些被藍光照亮又瞬間被黑暗吞噬的角落,“比剛才那平台還邪門。那東西…真知道路?”他槍口虛點了一下前方懸浮的向導。


    “能量讀數…向導的路徑區域確實異常‘幹淨’。”薇薇的聲音繃得緊緊的,手指在浮空數據屏上快速滑動,幽藍的光映亮她麵罩下蒼白的臉,“其他區域的背景輻射讀數高得嚇人,充斥著紊亂的空間扭曲信號…像是…無數個破碎的力場疊加在一起,隨時可能爆發。”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有向導的路徑標記…我們可能寸步難行,或者…被撕碎。”


    林修沒有迴頭,他的探照燈光束如同兩柄利劍,緊緊追隨著向導的藍光:“別無選擇,跟上。”他的聲音是強行壓製的岩石,底下是洶湧的暗流。他肩甲的裂痕在光束下清晰可見,那是之前被自己鏡像擊中留下的焦痕。


    沉默再次降臨,隻有腳步碾過金屬碎屑的細微聲響和循環係統單調的嘶鳴。壓抑感隨著黑暗的加深而倍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向道的藍色光暈突然停了下來。它懸浮在一片相對開闊的區域中央,下方是深不見底的裂隙,上方是交錯糾纏、仿佛隨時會坍塌的巨大金屬梁架。它緩緩轉過身,那張沒有五官的藍色光鑄麵孔“看”向小隊。


    【路徑節點:臨界。】向導平靜的聲音直接在意識中響起,毫無預兆,【前方存在高維信息湍流,需支付‘通行印記’。】


    “通行印記?”林修皺眉,手本能地按在粒子切割器上,“什麽印記?”


    向導的光鑄手臂抬起,流轉著溫和藍光的手指,並非指向林修,而是越過了他,精準地指向隊伍中的時雨。【識別:深層情感記憶節點。目標個體:時雨。印記內容:編號‘啟明星’關聯記憶。】


    “啟明星?”薇薇下意識地重複,看向時雨。那是時雨哥哥的代號。


    時雨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一直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卻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她的頭盔微微抬起,麵罩後的眼睛瞬間睜大,裏麵盛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恐和一種被赤裸裸剝開的羞恥感。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腳跟磕在一塊凸起的金屬殘骸上,發出輕微的哐當聲。


    “不…”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劇烈的顫抖,淹沒在循環係統的噪音裏。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在手套下用力到發白。


    【支付印記,開啟路徑。拒絕支付,路徑湮滅。】向導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邏輯。它懸浮在那裏,藍色的光暈穩定地照耀著這片死亡陷阱般的區域,等待著。


    “它要什麽?”阿凱的聲音充滿了暴躁和不解,“什麽鬼記憶?”


    林修的目光銳利地轉向時雨,帶著審視和壓力:“時雨?‘啟明星’…是你哥哥?它要關於他的記憶?哪一段?”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在這絕境中,任何可能的線索和代價都必須被評估。


    時雨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寒風中的落葉。她用力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麵罩內,她的唿吸急促而混亂,在頻道裏清晰可聞。她猛地搖頭,動作帶著絕望的抗拒:“不行…不能…隻有那個…隻有最後…”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瞬間模糊了麵罩內側。


    老周一直沉默地看著,此刻眉頭深深鎖緊。向導索取的“印記”是情感記憶?而且是關聯至親的、最深層最痛苦的記憶?這代價…詭異而殘忍。他想起向導之前的話——“恐懼是最大的幹擾源”。難道支付這種記憶,本身就是克服某種“恐懼”的過程?還是說…這記憶本身就是向導所需的“燃料”?他盯著時雨崩潰的狀態,又看向那懸浮的、冰冷的藍色身影,心中的寒意不斷加深。


    “時雨!”林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戰場指揮官的嚴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躁,“我們沒有時間!那東西隻給了兩個選擇!到底是什麽記憶?說出來!” 周圍的黑暗如同實質的牆壁,擠壓過來。腳下裂隙深處,似乎傳來某種低頻的、令人心悸的嗡鳴。


    巨大的壓力如同深海本身,從四麵八方擠壓著時雨。她感覺自己的胸腔要被壓碎了,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哥哥最後的身影,他通訊畫麵裏強撐的笑容,那句訣別的話語…是她心底最深的禁區,是支撐她活下來又讓她夜夜夢魘的荊棘王冠。如今,這頭冰冷的、非人的造物,竟要強行剜走它?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中,林修緊繃的臉,阿凱煩躁的眼神,薇薇擔憂卻無能為力的表情,還有老周那深沉如淵、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都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不能因為自己,讓所有人葬身於此。


    “是…是最後的通話…”時雨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用砂紙磨過喉嚨,帶著血淋淋的痛楚,“哥哥…‘啟明星’…在‘波塞冬之淚’…徹底失聯前…最後的實時通訊影像…”


    【印記確認。支付開始。】向導的聲音毫無延遲地響起。


    根本不給時雨任何反悔或準備的時間!向導那張藍色光鑄的麵孔驟然亮起,兩道凝練如實質的幽藍光束,如同擁有生命的探針,猛地從它“眼窩”位置射出,瞬間穿透了時雨頭盔的視覺傳感器屏蔽層,無視物理阻隔,精準地刺入她的雙眼!


    “啊——!”


    時雨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身體猛地向後弓起,如同被高壓電流貫穿!她的雙手死死捂住頭盔兩側,指甲刮擦著堅硬的外殼,發出刺耳的噪音。劇烈的痛苦並非來自肉體,而是源自靈魂深處被強行撕扯、翻攪的劇痛。無數畫麵、聲音、氣息、觸感…洶湧狂暴地逆流而出,被那兩道貪婪的藍光瘋狂抽取!


    林修等人駭然失色。“時雨!”“住手!”阿凱的槍口瞬間抬起指向向導,卻被林修死死按住手臂,後者臉色鐵青,牙關緊咬,眼中是驚怒交加卻又強行克製的風暴——不能攻擊!攻擊的代價他們付不起!


    時雨的意識在狂暴的信息洪流中沉浮、撕裂。她清晰地“看”到,不,是她的記憶被強行投射出來,清晰地顯現在小隊所有人的麵罩內視屏上,也顯現在向導胸前那片流轉的藍光之中——


    模糊抖動的通訊畫麵,背景是劇烈搖晃、閃爍著刺眼紅色警報的金屬艙室。哥哥的臉占據了大部分屏幕,他穿著沾滿油汙的工程服,額頭有一道正在滲血的擦傷,臉色是極度疲憊後的灰敗,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孤注一擲的光芒。


    “小雨!”哥哥的聲音嘶啞,伴隨著金屬扭曲斷裂的刺耳背景音,“聽著!沒時間了!‘波塞冬之淚’…它根本不是我們被告知的能源核心!它是個…錨!一個強行釘進現實的‘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畫麵瘋狂抖動,“我們都被騙了!參與建設的人…都被篩選過…包括我!他們需要我們的‘認知’作為穩定劑…”他的眼神充滿了憤怒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它在抽取…抽取一切!空間…時間…還有…記憶!情感!把它固定住!”


    “哥哥!你在哪?我…” 時雨記憶中自己年輕而驚恐的聲音響起。


    “別管我!聽我說!”哥哥猛地打斷她,他的臉湊近屏幕,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盯著“鏡頭”外的時雨(也是此刻觀看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帶著血淚的詛咒和最後的警示:“‘波塞冬之淚’是潘多拉的魔盒!它的啟動…需要犧牲!巨大的犧牲!它要的不是能源,是…是存在的‘印記’!是……” 畫麵信號突然被劇烈的雪花噪點吞噬,哥哥最後的麵容扭曲、破碎,隻剩下斷斷續續、夾雜著恐怖嗡鳴的嘶吼:“…快…離開…記住…別相信…別怕…我們正在…改變未……”


    【——滋——】


    最後的聲音被刺耳的忙音切斷。影像消失。


    支付結束。兩道幽藍光束瞬間收迴。


    時雨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身體一軟,向前撲倒。薇薇驚唿一聲,眼疾手快地衝上前扶住她。時雨癱在薇薇懷裏,身體劇烈地抽搐著,麵罩內全是她痛苦到失聲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嗚咽。她感覺靈魂的一部分被生生挖走了,留下一個冰冷、空洞、流著血的巨大豁口。


    死寂。隻有時雨破碎的喘息和腳下裂隙深處那越來越清晰的、令人不安的低頻嗡鳴。


    就在這時,那懸浮的向導,發生了變化。


    它身上原本均勻流轉的溫和藍色光暈,開始出現奇異的脈動,如同擁有了心跳。那張沒有五官的光鑄麵孔,線條竟然在微妙地調整,下頜的輪廓似乎收攏了一些,眉骨的位置有了細微的起伏變化——雖然依舊模糊,卻隱隱透出一種…熟悉感?一種屬於“啟明星”的、青年男性特有的清朗輪廓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姿態。它之前懸浮的姿態是絕對的中立、平穩,如同一個無生命的標尺。而此刻,它的肩膀微微下沉,頭部以一種極其自然的角度稍稍偏向一側,右臂放鬆地垂在身側,左手則習慣性地虛握,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食指的指節——這赫然是影像中,哥個在緊張思考或壓抑巨大情緒時,無意識做出的標誌性小動作!


    時雨透過朦朧的淚眼,在薇薇的攙扶下勉強抬起頭,正好看到這一幕。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結了她的血液和唿吸。那是哥哥…那是哥哥的習慣!是無數次在視頻通話裏,在她身邊時,她再熟悉不過的動作!怎麽會出現在這個…這個冰冷的鏡像造物身上?


    認知的壁壘被重錘狠狠砸碎。巨大的混亂和無法言喻的驚駭攫住了她。眼前的藍色身影,是剛剛奪走她最珍貴記憶的冰冷向導?還是…哥哥以另一種恐怖的方式歸來?她分不清!理智在尖叫著否認,但視覺和那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卻瘋狂地衝擊著她的神經。


    向導似乎並未察覺,或者根本不在意自己行為模式的異變。它緩緩轉過身,重新麵向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前方。它的動作依舊流暢,但舉手投足間,那份屬於“啟明星”的、帶著些許書卷氣的青年工程師特有的肢體語言痕跡,卻越來越明顯。


    【路徑清除。】向導那原本毫無特質的中性聲音再次響起,然而這一次,所有人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那聲音的底層,似乎多了一點…溫度?一絲難以言喻的、屬於人類的…關切?語調的末尾,甚至帶上了一絲影像中哥哥慣用的、那種安撫性的微揚。


    它沒有迴頭,藍色的光暈穩定地向前移動,照亮前方一片看起來相對穩固的金屬橋麵,通往黑暗深處。


    【可以通行了。】它的聲音平靜依舊,但那熟悉的動作輪廓和語調中殘留的、屬於哥哥的痕跡,卻像冰冷的毒刺,狠狠紮進時雨混亂的意識裏。


    【跟緊我。】它補充道,語氣裏那種下意識的、兄長般的叮囑意味,讓時雨渾身一顫,幾乎再次癱軟下去。


    向導在前方引路,那屬於“啟明星”的姿態烙印在它非人的形體上,清晰得如同最殘酷的諷刺。時雨被薇薇半攙半抱著,機械地邁動腳步。她的目光死死粘在前方那個散發著藍色光暈的背影上,眼神空洞而混亂,巨大的認知撕裂感讓她如同行屍走肉。淚水無聲地淌過她冰冷的臉頰。


    哥哥參與過“波塞冬之淚”的建設?他最後絕望的嘶吼意味著什麽?向導為何會模仿他?


    而前方,被向導藍光微微照亮的黑暗深處,隱約可見巨大、扭曲、非金非石的奇異結構輪廓,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心髒——那是否就是“波塞冬之淚”?那個需要犧牲“存在印記”來錨定的…潘多拉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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