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飯,祁淵迴了大將軍府。


    眼下已近子時。


    夜深人靜,將軍府裏比平時更沉寂。


    前院護衛林立,入了內院,寥寥可見幾個下人,零星的幾盞燈籠照亮夜晚的庭院。


    祁淵不是個貪圖享樂的人,多年規矩和習慣所致,就算做了大將軍,他院子裏也僅有兩個小廝,兩個親衛。


    親衛負責跑腿遞話,小廝負責端茶送水。


    屋子裏除了他,沒有別人。


    偌大的將軍府,連一個灑掃侍女都沒有,打掃院子的是小廝,廚房做飯的廚娘已經年過四十,還有兩個中年婦人幫忙做雜務,其他的都是男子。


    他的屋子裏更是常年無人。


    小廝會趁他不在府裏的時候,進屋打掃——隻是簡單的打掃,既不需要熏香,也不需要鋪床疊被。


    祁淵起床時,會自己把被褥疊好。


    大多時候他習慣安靜。


    一個人安靜地站在窗前,或者躺在床上,讓思念化為利器,淩遲著五髒六腑和每一寸皮肉。


    但那都是之前,今日之後不會了。


    祁淵抬手壓著心髒位置,心髒跳動得真切,不再是以往死氣沉沉的荒蕪和木然。


    “大將軍。”今夜當值的小廝跨進門檻,低著頭,恭敬地請示,“現在準備晚飯嗎?”


    祁淵聲音淡漠:“不必。”


    “是。”小廝站了一瞬,沒聽到其他吩咐,無聲地躬身退下。


    祁淵獨自在窗前站了片刻,然後轉身往外走去,迴廊上方懸掛著幾盞燈,他沿著迴廊走到側門處,側門處有提著燈籠巡邏的守衛。


    祁淵從守衛手裏拿過一盞燈,從側門進去,一路走到後花園——名義上是後花園的位置,但因為疏於打理,已經成了荒廢的園子。


    這座荒廢裏的園子裏,有一座廢棄的閣樓,從雍國被帶來的裴子琰,就住在閣樓裏。


    閣樓外沒有守衛,裴子琰的一日三餐有人按時送過來,其他時候,裴子琰是自由的……無人看守的自由。


    雖然他哪裏也去不了。


    裴子琰被帶到將軍府之後,並未受到太多的苛待,至少對於一個階下囚來說,他的待遇算是不錯的。


    可能祁淵自己都說不清,當初為何執意要帶他來南詔,或許他是想知道裴子琰到底有什麽出眾之處,能讓殿下千裏迢迢離開南詔,不但救了他的命,還心甘情願跟他成親。


    也有可能他隻是想好好懲罰這個背信棄義之徒,讓他為傷害殿下的行為付出代價。


    祁淵曾想過無數種酷刑對付裴子琰。


    用鐵鏈穿透他的琵琶骨,讓他連行動都受限,成為真正的階下囚,讓他每天關在暗無天日的暗室裏,承受著饑餓和黑暗的折磨。


    他想把他四肢弄殘,舌頭割下來,讓他說不出話,從此隻能匍匐在地上,做一個苟延殘喘的螻蟻。


    可到現在為止,他其實什麽都沒做。


    甚至在裴子琰進入將軍府之後,還把他手腳上的鐐銬給去除了,隻是接風洗塵宴之後,鐐銬又給他戴上了。


    因為他在宮宴上的不安分和僭越。


    閣樓的門被打開時,發出“吱呀”的聲響。


    站在窗前的裴子琰轉過身來。


    這個時辰已經很晚了,他居然還沒睡。


    腳步移動時,腳上的鐐銬發出鐵鏈摩擦的聲音,在夜深人靜的夜間顯得尤為清晰。


    祁淵站在門前,看著轉過頭的裴子琰。


    屋子裏亮著一盞燈,是裴子琰自己點的,他不喜歡黑暗,尤其是晚上,這座閣樓孤零零立在廢棄的院子裏,每到夜晚,四周無人的安靜和黑暗將他牢牢包裹,他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需要光亮,需要嘈雜的聲音。


    可對於他來說,這一切都是奢望。


    他好像又迴到了晉王府,迴到曾經躺在床上無人問津的日子。


    區別隻在於,那個時候他沒有自理能力,而如今他尚能在屋子裏走動,鐵鏈的長度足以支撐他從床前走到窗邊,再遠就不行了。


    看到祁淵這麽晚過來,裴子琰心頭泛起異樣的情緒:“祁將軍有何指教?”


    “我來迴答你之前問我的問題。”祁淵聲音冷沉,聽不出情緒波動,“我確實喜歡長公主——在她遇上你之前就喜歡她,喜歡了整整七年。”


    裴子琰一怔,緩緩攥緊雙手。


    “之前不想迴答你,是因為你沒資格知道。”祁淵眉眼微垂,看不清眼底色澤,“也是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妄想。”


    裴子琰表情一點點變了,昏暗的燈火下,他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


    之前沒有迴答,是因為覺得自己是在妄想,那麽他今晚為何願意迴答了?


    是因為這件事不再是妄想?


    祁淵嗓音漠然:“今晚殿下告訴我,感情之事沒有尊卑之分,就算是街邊的乞丐,也有喜歡一個人的權利。”


    裴子琰瞳眸微縮,死死盯著他:“你去跟長公主表白了?”


    祁淵沉默著,沒有。


    他其實沒有表白的勇氣。


    但殿下太敏銳,在裴子琰質問之後,她就察覺到了他的情意,他沒否認罷了。


    祁淵緩緩點頭:“我應該感謝你。”


    裴子琰臉色發白,麵上浮現絕望之色。


    他不住地搖頭:“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蕭祁凰是他的妻子,她怎麽可以喜歡別的人?


    “我是該感謝你。”祁淵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拿一柄刀,冷酷地紮進裴子琰的心髒,“如果不是你在接風洗塵宴上質問我,殿下就不會察覺到我的感情——”


    “她願意接受你的感情?”裴子琰咬牙,“我跟她剛剛和離,她不可能這麽快就接受另外一個男子。”


    祁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殿下是個溫柔的人,從不會給人難堪。”


    裴子琰一怔:“因為不給人難堪,所以就接受你的感情?簡直可笑!”


    “不可笑。”祁淵冷聲反駁,“一點都不可笑。殿下不是拘於兒女情長的人,她會成為南詔天子,她的抱負在整個天下,感情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


    裴子琰氣急敗壞:“你在說什麽?”


    “我應該謝謝你。”祁淵目光冷冷,再次重複一句,“因為你的薄情寡義,所以殿下才迴了南詔;因為你的自作聰明,我才有機會得償所願……裴子琰,我應該謝你的。”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裴子琰歇斯底裏的聲音,伴隨著鐵鏈聲嘩啦作響:“不可能!我不相信!她絕不會愛上別人!她不可能愛上別人,不可能,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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