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薑蘭輕輕掩上柔儀殿宮門,暮色在紗窗上沉澱得更深時,趙心玉推開了妝奩。


    鎏金纏枝匣底躺著的《念情寄心》詩箋已泛了黃,自己當初聽聞前來京城參加殿試的陳初寫的這首藏頭詩時欣喜若狂,原稿既不可得,便索性自己謄寫了一首,其間情深刻骨,酣暢淋漓,躍然紙上。


    想念悠悠意萬千,


    趙地雲遙情自綿。


    心頭繾綣情難逝,


    玉影嬌柔夢繞弦。


    紙麵上,當時的筆跡仍如刀刻般清晰。


    她指尖依次撫過首字的“想、趙、心、玉”,恍惚聽見去年春節前陳初送自己羊皮襖時的溫柔聲音“心玉,這是送給你的,願你三冬不寒”。


    \"喀嚓——\"


    火折子爆開的火星驚破滿室死寂,趙心玉將詩箋懸在燭火上。


    跳動的火舌最先吞噬\"想\"字,焦黑的邊緣卷起時,趙心玉的心如同撕裂了一般,眼眶裏,無聲的雨悄然墜落,隨即被青磚地麵默默吸收,仿佛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從未存在過。


    \"公主!\"


    去而複返的薑蘭驚唿著撲來搶火盆,卻被趙心玉用身子擋開。


    燃燒的詩箋飄落在波斯絨毯上,燒出個猙獰的窟窿,恰似陳初左腳底那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心形圖案。


    忘記他,不要想他!


    但思緒竟然勢不可擋得又想起陳初說過的話,“你的及肩長發,正是我喜歡的那種”。


    不要!因為兩人再無可能了!


    火光照亮趙心玉蒼白的臉,她倏地執起銀剪抵住肩頭青絲。


    \"哢嚓——\"


    斷發如墨瀑墜地。


    \"公主!\"


    薑蘭的驚唿被夜風揉碎在窗欞間。趙心玉攥著殘餘的半截發尾,心中知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薑蘭驚恐的注視下,趙心玉提著裙裾奔過重玄門,繡鞋踏碎禦道霜痕,直往太仆寺轄下的禦馬院去。


    禦馬院的青磚地上凝著薄霜,趙心玉踉蹌撞開柏木柵欄時,驚起簷角懸掛的鎏金馬鈴。


    當值的老馬夫慌忙舉燈來看,琉璃風燈映出她披散的斷發——及肩處參差如刀削。


    “公主這是?”馬夫小心問道。


    \"給本宮備馬!\"趙心玉說得不容反駁。


    馬夫不敢問趙心玉要去哪,想起自己的責任,禦馬院的馬匹多為名貴品種,而且多有別國進貢馬種,可不能隨便使用。


    馬夫便介紹起禦馬院中各匹名貴馬種的來曆,隻希望拖延時間,有大人物到來,可以為自己解困。


    老馬夫躬身指向最裏間的柏木廄舍:\"千歲容稟,這廄舍曾養著一匹青海驄,乃項項所獻,通體玄青,唯額間雪斑。不過,前些日子皇帝把它賜給南疆來的竇小龍了。”


    趙心玉冷冷地說道:“項項人所獻,當然是好的,但既然都不在了,你介紹半天做什麽?”


    老馬夫也不迴嘴,說了聲“對不住,年老遲鈍了”,繼續介紹道:“此為沙沙國碧眼獅子驄!\"


    老馬夫急退兩步,指著匹通體純白的駿馬,\"日行五百裏卻隻飲雪山融水,不過,此馬每日需飲昆侖雪山融水三升。自去歲臘月汴河封凍,儲水窖裏隻剩最後半甕...\"


    他顫巍巍捧起水囊倒出些渾濁液體,\"您看!如今喂的都是太醫院配的黃連湯,馬兒飲了便腹瀉不止,若是公主騎走,這馬必會脫水暴斃!\"


    趙心玉玉器更是冰冷,說道:“還有呢?”


    馬夫額角滲出冷汗,顫巍巍推開西側廄門:\"這...這是理理國去年進貢的滇池玉頂,此馬需喂滇南紫苜蓿,離京三日必...\"


    趙心玉不等馬夫說完,怒道:“說了半天,這裏的馬竟然沒有一匹能讓我騎的了這是?”


    老馬夫尷尬地說道:“倒也不是,那有匹棗紅馬,是隻曾參與過軍機要務的有功之馬,不過其血統平凡,來自河西農戶家。陛下憐其功績,特許此馬來禦馬院養老。但公主金枝玉葉,沒道理騎這匹駑馬。”


    不要說趙心玉此時此刻的心境,便在往日,也斷不會以貌取馬,自也不會以出身來曆斷馬。


    當下趙心玉說道:“就它了。”


    老馬夫不情不願地牽出棗紅馬,那馬兒竟似通曉人意,知道沒有趙心玉,便不會有自己的自由,竟然親昵地蹭了蹭趙心玉的袖口。


    晨光裏可見它毛色如赤緞流光,四蹄勻稱似精鐵澆鑄,更奇的是左耳內側烙著樞密院火漆印——正是隻有參與過軍機要務的戰馬才有的標識。


    \"好個''養老''!\"她冷笑扯開棗紅馬蹄甲上包著的麻布,露出保養得油光水滑的蹄甲,\"它的故事我也聽說過,能把項項一品堂追兵甩開三十裏的戰馬,你們倒拿來馱草料?\"


    老馬夫指指天,尷尬地說道:“我也不想啊。”


    趙心玉不再跟老馬夫囉嗦,直接跳身上馬,離開禦馬院。


    老馬夫在後麵發愣,怎麽到現在就沒大人物過來,怎麽就沒人來阻止公主呢?


    那棗紅馬果然通曉人意,可見當初立下戰功絕非偶然。


    它見公主凝神屏息攥緊韁繩,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居然也輕提慢放,將蹄聲壓得輕若落雪。


    根本不需要公主可以改變方向,這棗紅馬竟然是駿馬中的認路馬,行至宮牆轉角時忽地折向禦膳房後巷——這條小道鋪著青苔密布的卵石,它卻如踏雲履霧般輕盈掠過,連簷角宿夜的烏鴉都未驚動分毫。


    趙心玉緊貼馬頸,將狐裘大氅反裹住蹙金裙裾。夜風掠過宮牆時,她忽地想起自己在牛家村曾教陳初的潛行要訣:\"唿吸隨馬背起伏,心跳合馬蹄節律。\"


    忘不掉,真的忘不掉,真的要死了,怎麽還是想起他?


    棗紅馬竟真如通靈般,四蹄落點皆避開了鬆動的青石板。


    子時的宮道上,趙心玉經過經過西華門時,卻聽有人壓著嗓子喊:“公主,奴婢隨公主一道去!”


    轉身看時,卻見薑蘭抱著鼓鼓囊囊的包裹追來。


    “你怎麽來了?”趙心玉看向薑蘭。


    薑蘭的發髻散了大半,一縷碎發黏在汗濕的額角。她懷裏用絛草繩草草捆著個包袱,露出半截茶碾子——分明是情急下胡亂從案頭掃進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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