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嗚咽,身裹獸皮坎肩的獵戶沿途追索。


    待深入野林,蟲豸野獸漸多時,獵戶便從獸皮袋裏取出一柱草香,吹火點燃。


    縷縷白煙升騰,獵戶拿那小兒手臂粗的草香,熏蒸身軀。


    等身上的人味徹底被濃烈的藥味掩蓋後,獵戶方才踏入罕有人跡的深林。


    穿過林子,登上高山,獵戶吹動忽哨,不多時遠方天際就有幾個黑點越來越近。


    “啞啞——”


    嗚咽的山風伴隨著低沉粗啞的聒噪聲,幾隻比煤炭還要黑上幾分的烏鴉落到獵戶身前。


    那領頭的烏鴉已經年邁,羽毛不再光鮮。


    它落在最前頭,深一腳淺一腳踱著步子,來到獵戶身前。


    “山娃子,你來這兒找我有什麽事?”烏鴉開口說話。


    獵戶黑紅的臉上露出憨實的笑容。


    他小心翼翼的從懷裏取出一方布帛,裏麵包著的是十幾粒壓舌草的種子。


    獵戶從中撿出一粒放迴口袋,餘剩的則盡數分給眼前的幾隻烏鴉。


    瞧著走馬燈裏跟吃糖豆似的烏鴉,徐青一陣納罕,這些烏鴉難道就不怕壓舌草之毒?


    他繼續往下看,那老烏鴉張口依舊是那沙啞的老煙嗓,不過這迴卻帶了一些驚詫。


    “山娃子,你從哪裏尋來這麽多壓舌草種子?”


    獵戶咧嘴笑道:“都是這些年攢下來的,小時候我爹常說,壓舌草對別人是鬼草,但對亂石山上的老鴰,卻是能增長智慧的靈藥。”


    “隻要有壓舌草種子,就能請動亂石山的老鴰幫忙辦事。”


    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經常趕山的獵戶顯然對這些烏鴉的稟性非常了解。


    “是有這麽迴事,我亂石山的烏鴉向來如此,不過有件事咱得先說好。”


    “鴰爺請講。”


    “事有大小,要是你求的事太過兇險,我等辦不了,到時候你可也不要抱怨。”


    獵戶灑然一笑道:“隻是一件小事,既不偷也不搶,對鴰爺來說,必然是隻有好處,沒有害處。”


    “果真有這麽簡單?你且說來聽聽。”


    “我想請鴰爺幫忙找一個人。”


    “何許人?”


    “一個放羊的老倌.”


    津門以西,有條山脈名叫燕京山,也叫西京山。


    西京山綿延九百裏,裏麵珍禽野獸無數,同時也散落著不少山民村落。


    這日,獵戶站在石壟高處,正眯眼往一處村子觀瞧。


    在他頭頂,有一群烏鴉來迴盤旋,傳來陣陣鴉噪。


    獵戶抬頭打了個手勢,鴉群便飛入山林消失不見。


    黃陂村外,有身穿破布棉襖的放羊倌路過此地。


    他吧嗒幾口旱煙袋,笑眯眯的看著村口追逐嬉戲的幾個小孩,嘴裏噴雲吐霧。


    等那些小孩玩夠了,各歸各家後,站在石壟高處的獵戶便取出獵弓,將塗滿毒汁的箭矢搭在弦上,遠遠的瞄向村口樹下乘涼的放羊老漢。


    “嘣——”


    弓弦激蕩,遠處正抽旱煙的放羊倌汗毛直豎,他想也不想就地便是一個驢打滾。


    哆的一聲,強勁的箭矢深深紮進放羊倌身後的樹幹上。


    整支箭矢沒入,僅留尾羽驚顫,放羊倌渾濁的目光甚至都因此清澈了幾分。


    村口高地。


    獵戶雙目微凝。


    雖然他這次趕山獵的是人,但他依然遵從過往經驗,選擇在下風口狩獵。


    他原以為這一箭斷然不會失手,卻不曾想竟會被對方察覺,便是山狐的嗅覺也不該有如此靈敏。


    也難怪黃仙堂的仙家不願出馬。


    一擊不中,體格敦實健壯的獵戶並不著惱。


    身為趕山獵戶,最不缺的就是狩獵時的耐心。


    挽弓搭箭,又是幾箭射出,獵戶眯眼看去,隻見那老倌已然躲到樹後。


    微微一歎,獵戶頗為可惜的收起弓弩。


    僅是初次交鋒,他就落了下風。


    不過獵戶並未因此放棄狩獵,他跳下石壟,手持獵刀,步履不急不緩的逼近放羊老人。


    靠近沒有一點羊膻味的羊群,那些大羊圍著小羊羔不安的踩踏四蹄,發出咩咩叫聲。


    待來到放羊倌丈許遠近時,獵戶停下腳步。


    “老倌,你不該在我的山裏禍害人,不如我給你劃個道,你把這幾天拐去的孩子還迴來,並且保證此後再不踏足這裏一步,我就放你一馬.”


    說話間,獵戶不動聲色的邁動腳步,繼續向那羊倌靠近。


    “嗬嗬.”放羊倌似是看不見獵戶動作,他反上前一步,笑嗬嗬道:“後生,我又不曾拐你家孩子,你著哪門子急?”


    “你要是想買羊,那就拿些入得眼的山寶來換,若是沒有,我勸你還是少管閑事的好。”


    此時獵戶的手已經不自覺的搭在了刀柄上。


    而放羊倌則是把煙杆抬起,吧嗒了一口。


    隨後,他像是沒事人一樣,把那煙鍋倒轉過來,對著自個的唇口。


    滿是黃牙的嘴往煙鍋裏陰燃的煙絲吹拂,頓時就有明亮的火星子往外飛出。


    “老雜毛!山寶你爺爺沒有,山刀倒是有一口!”


    當與放羊倌的距離拉近到刀鋒觸及範圍內,獵戶便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怒火。


    他手持開山刀,好似人立而起的熊羆,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門,身上氣勢陡然間就攀升到了遠超尋常武者的層次。


    開山刀勢大力沉,眼看就要將對方劈作兩半時,兩步之外的放羊倌忽然抬起煙杆,朝著滾燙的煙鍋就開始吹氣。


    獵獵風聲夾雜著數不清的火星煙氣噴來,徐青隻瞧見走馬燈一黑,接下來就隻剩下一些打鬥的聲響還在繼續。


    眼前的景象似是在看一出默劇,隻不過沉默的不是聲音,而是畫麵。


    徐青聽得幹瞪眼,卻又無可奈何。


    他還想知道那老羊倌到底有什麽手段,可這開場一口煙袋鍋,卻愣是給他噴成了盲人。


    等黑屏的畫麵再度出現亮光時,便隻剩下獵戶一人。


    此時獵戶躺在地上,身邊圍了幾隻鳥兒,有烏鴉噙來清露,滴在他煙熏火燎的眼睛上。


    不多時,獵戶便恍恍惚惚能看見一些景物,不過在徐青視角裏卻像是加了一層霧氣,看任何東西都是朦朦朧朧,兩步之外的地方便已是‘六親不認’。


    老烏鴉沙啞的聲音響起:“那羊倌倒是好心,留了你一條命,就是你這眼睛不大好治。”


    獵戶聞言同樣發出沙啞的聲音,就像是嗓子裏吞了火炭似的。


    “我活不成了,那老倌有邪門手段,我五髒六腑已經化成焦炭。若非如此,他又怎麽肯輕易離去.”


    老鴉詫異道:“你在說什麽胡話,你要是死了,我在和誰講話?”


    獵戶發出抽拉風箱似的笑聲。


    “我吞了一粒草種,壓舌草吸幹我身上的氣血之前,我不會死。”


    老鴉看著緩緩坐起的獵戶,目光除了不解之外,還有一些敬佩。


    “壓舌草為鴉所克,你要是想解毒,隻需張開嘴讓我吐一口涎水,就能讓它自個出來。”


    “可照你所言,解了你身上的毒,反而會害了你.”


    “山娃子,這事太難,我真幫不了你。”


    獵戶不以為意,他站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幾步,說道:“我這條命不重要,不過鴰爺要是真想幫忙,倒不如過幾日幫我傳一些口信,好讓那些山中仙家都知道.”


    獵戶讓傳的信不是別個,正是黃仙堂接下懲治放羊倌單子的‘謠言’。


    老烏鴉聽到這事,明顯有些難為情。


    “黃老須記仇的很,要是讓他知道我散播謠言,少不得要尋我麻煩.”


    獵戶看了眼黃陂村方向,說道:“這事不難辦,我自有法子讓它親口應承下這件事。”


    黃陂村南五十裏。


    有獵戶正在趕山。


    “這邊廂的,請迴首!”


    “我是這山裏的山民,敢問小仙家黃仙堂的黃老仙家可在此地修行?”


    “嘻嘻,他叫我小仙家,我們也是神仙了!”


    “小二是小神仙,那我就是大神仙,黃爺爺就是老神仙.”


    “都安靜!”


    一眾稚童尖嚷的聲音裏,有個稍微年長的出言製止了喧鬧。


    獵戶側目看去,原來是一隻皮毛深重有光澤的黃貂鼠在學人說話。


    “善人真會說話,老朽名叫黃老須,正是黃仙堂的仙家,也是這五十裏黃條山的山主”


    黃老須眼珠子骨碌碌亂轉,目光止不住往獵戶手裏提的野味上看。


    那是幾隻鮮活的雉雞。


    獵戶目光掃過這些成群的黃皮子,最後落在黃老須身上:“山民弟子拜過仙家。”


    “聽聞黃陂村供奉的堂口,也是仙家的黃仙堂,不知可有此事?”


    黃老須笑嗬嗬道:“黃條山方圓百裏,九成九拜的都是我黃仙堂口,黃陂村自然也不例外。”


    獵戶不動聲色道:“即是如此,弟子有一件小事相求,還望仙家能出手相幫。”


    “你且說說是何事,若是小事,不需本仙出馬,我這堂下的小仙家便能解決。”


    “不是大事,就是弟子前幾日家裏丟了些小巧物件,想來是被過路的小賊順手盜去,仙家隻要肯出馬找到那小賊和丟失的物件就行。”


    黃老須一聽,原來是丟物尋物的瑣碎事,正好可以丟給堂裏的小仙家曆練用。


    喚來自個膝下最有天分,道行也最高的親孫,黃老須就把這趟活交給了對方。


    小黃皮子隻有五十來年的道行,尚不知人心險惡。


    獵戶正愁黃老須不好糊弄,如今眼看來了個不諳世事的小黃狼,那可不得狠狠挖坑,讓這群仙家往裏跳。


    小黃仙起初聽聞獵戶說其他村民家也有失物需要找尋,還嫌此事麻煩,可當獵戶說條件隨便提,事後供奉之物少不了的時候,小黃仙一下就著了道。


    這單出馬生意要是做成,那它爺爺不得對它刮目相看,往後在堂裏行走,那也威風。


    “善人敞亮!那就一位仙家一隻老雞,再來一籃水煮蛋,要雙黃的!”


    小黃仙也不知黃仙堂出馬什麽價位,要多少供奉,它隻往自個歡喜的地方說。


    “.”


    獵戶聽到對方獅子大張口,眼皮忍不住顫了顫。


    一隻黃皮子一隻雞,誰知道這些年老黃皮子娶了幾房妻妾,子子孫孫,外甥外孫又生了多少窩。


    再者,一籃子的雙黃蛋那也不是好找的,這又不是動物身上的睾厭,多是一對兒!


    獵戶沒奈何,隻得和小黃仙討起價來。


    而且他還得把價壓下去,不然老黃仙必然會察覺到問題。


    一件小事,你開那麽高價,不明擺著有問題嗎!


    好不容易把出馬的事敲定下來,獵戶這才鬆了口氣。


    “多謝仙家,這幾隻野雞便送於仙家,權且當做供奉,若日後有用得到仙家的地方,我們再行方便。”


    離開黃條山,獵戶一路往家中趕去,等迴到家門時,泄了氣的獵戶已然麵如金紙,快要斃命。


    家中已有身孕的妻子不知所措,隻拖著他的身子哭作一團。


    “莫哭,告訴你一件好事,十裏八鄉,最有名的黃仙堂已經答應我,要去找迴村裏丟失的孩子,懲治那拐賣孩子的人牙子了,等到給我辦後事的時候,你記得把這好消息告訴大夥”


    “隻是往後要苦了你了。”交代完正事,獵戶看向自個的妻子,最後一口氣在歎息聲中消散。


    義士悲歌,壯士斷腕。


    徐青超度完獵戶的屍體,看完對方的走馬燈,發現與黃老須之前所說的卑鄙人類形象完全不搭邊。


    隻可惜義士傾盡心力,求來的黃仙堂也不是放羊倌的對手。


    不過好在津門還有貓仙堂坐鎮。


    最終,度人經給出兩個地字獎勵。


    一個它外音,一個趕山術。


    它外音,能聞鬼話神音,可溝通於鳥獸昆蟲,是一門由深到淺,返璞歸真的妙法。


    玄玉曾和徐青講過,妖學人語,要先學鳥語,學鳥語者,又必須盡學四海九州之鳥語,各種音節無所不能後,方能成就人聲。


    而人想要學鳥獸語,卻隻需心思澄淨,便能感悟自然,聽得懂鳥獸之言。


    再看趕山術,裏麵擁有趕山人巡狩山林的種種實用秘法,不論是尋寶探秘,還是識別各種山寶奇珍,趕山術裏都有收錄。


    除了這些,內裏還包含許多避免毒蛇蟲豸侵擾的秘法口訣,還有翻山越嶺時增加氣力的走熊壯氣法,輕身用的甲馬符


    短短片刻功夫,徐青就從一個不懂外語,不懂荒野求生的城鎮僵屍,變成了精通鳥獸語言,精通趕山之道的趕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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