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府往南二十裏地,有個叫萬壽鄉的地方。


    鄉裏有對年輕夫婦,丈夫王喬年少力強,漁獵耕種,無一不能。妻子李氏賢良持家,踩得織機,做得女工。


    兩人本是天人作合,他為玉壁,我為明珠,你為糞土,我為螂君。


    寒月裏,王喬跟隨漁幫外出漁獵,歸來時留得一尾上好鯧魚。


    這魚不是普通鯧魚,乃是一尾銀鯧,不僅肉質細膩,口感也極為鮮美。


    有鄉紳富戶為嚐一口鮮味,情願出高價購買。


    王喬不以為意,隻道是家中妻子有孕在身,時常不思飲食,他偶然聽聞鯧魚味道鮮美,能打開人的食欲,這才特意參加漁獵,留下這一尾珍鮮,是以斷不能割舍。


    除卻丈夫體貼入微,妻李氏也甚是賢良,一日王喬上山砍樵,李氏在家穿針引線,為丈夫兒女縫製過冬衣物,縫至中途,李氏忽然被針尖戳到指心,疼痛難忍。


    她心生悸動,隻覺坐立難安,心想丈夫外出砍樵多時,這般時候都未歸來,怕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想到這裏,她便放下手中活計,將兒女托付妯娌婦人,外出一陣懇請,方才說動鄰裏鄉人上山尋人。


    鄉裏人捱不住女人家哭求,一群人嘴裏埋怨嘮叨,但真尋人時,卻也盡心盡力。


    等尋到天昏,有人在山澗野溝裏,發現了失足跌落昏迷的王喬。


    此時正值秋末冬初,白日裏倒還好說,就是穿著單衣也能過活。可這夜裏不一樣,那是真能凍死個人的!


    可以預見,若沒李氏勸說眾人上山尋覓,這王喬必將生死難料。


    仵工鋪裏,兩輩子單身的徐青看的是一陣膩歪。


    關鍵這王喬還和他往常超度過的屍體不太一樣,別的屍體惦記的都是些功名財色,利祿恩仇。


    王喬倒好,別的記憶模糊不清,唯獨那些夫妻間的恩愛日常,他倒是記得清楚!


    徐青跳過這些酸掉牙的片段,畫麵一轉,來到數年後。


    此時的李氏已然為王喬添下一對兒女,一家人合合滿滿,便是神仙見了也豔羨。


    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小心眼的神仙起了妒心。


    平日裏頗能持家的李氏忽然就害了肺癆惡疾,此病莫說鄉裏,就是府裏的醫師看了都直搖頭。


    王喬打心眼裏疼他這個媳婦,哪會管別人怎麽評斷。


    丈母娘來看閨女,隨口說了一句:‘我這閨女年輕時候看過相,先生說了,她手上的命線生來就短,注定薄命,所以這是上天收她來了。’


    王喬聞言心裏憋悶,又不好衝丈母娘發作,到了夜裏,夜深人靜,他就偷偷咬破指尖,在李氏的手上續了條鮮紅的命線。


    李氏隻覺心中絞痛,夢裏驚醒,看見這一幕就問他這是做什麽。


    王喬就迴她:“算命的說你命短,我命長,正好給你續上。以後,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不管你笑什麽,我都陪著你笑。不管你哭什麽,眼淚我都給你抹。”


    許是上天有眼,這一日有路過的貨郎對王喬說:“白沙河埠口那邊有個遊方道士,別說肺癆,就是閻王爺請到的主,他都能拉迴來!”


    “就是這道士四處雲遊,一年裏也就一二迴能在埠口現身,上迴我碰見他,也是這般時候,你要是多留意,說不準還能救迴你家娘子。”


    王喬聞言,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不管幾分真幾分假,給母親子女交代好家裏的事情,便收拾行囊,往白沙河埠口去了。


    就這麽,他白日裏在埠口給人抗大包搬運貨物,夜裏就歇在岸邊的船塢處,留意那些走水路登岸的船隻行人。


    如此日夜勞神,又思念成疾,王喬在一次搬運貨物時,未能及時察覺險情,被船塢高處捆係的木箱砸中頭部,重傷不起。


    有漁民目睹這一情景,喊人過來幫扶,卻為時已晚。


    彌留之際,王喬尚且側著頭望著埠口,嘴裏念叨著神醫道人......


    徐青緩過神,良久無言。


    他從王喬死前模糊的視線裏,看見了埠口出現的持幡道人。


    但他卻分不清那是王喬的幻覺,還是真的在最後一刻,等到了傳聞中的神醫。


    不過,即便是真的等到了,王喬也沒有餘力去拜求對方救治自家妻子......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昔日王喬跌落山澗,妻李氏尚且心有應兆,如今他死於外鄉,卻不知李氏又會如何思念於他。


    “津門府,萬壽鄉......”


    徐青默默念叨一句,隨後便開始為眼前的抗包力夫梳洗妝造......


    ......


    鶯時三月,春燕銜泥。


    這一日仵工鋪外,有一隻新燕從南方飛來,在徐青的房簷下,築起了窩巢。


    起初徐青不以為意,直到不久後看見另一隻燕子飛來,他才恍然想起,原來燕子都是成雙成對的啊。


    曾有詩曰,多情惟有雙飛燕,不道人貧便不來。


    又道是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也有願寄雙飛燕,為我西北飛的詩詞。


    徐青看著那兩隻嘁嘁喳喳的燕子,小兩口你銜泥來我折枝,恩愛非常。


    他瞧了片刻,便又想到了昨日裏超度的力夫王喬。


    “雙飛燕子幾時迴?夾岸桃花蘸水開......”


    徐青取出鶴骨笛,兩相映照,心裏已然有所明悟。


    ......


    三月初九,隔壁吳家兄弟租賃了一輛馬車,準備先行前往府城趕考。


    臨河坊是雍朝最為繁榮的一處水陸貨運樞紐,往北百十裏便是津門府城,往南一二十裏,則是白沙縣治所在。


    麵對吳家兄弟相邀,徐青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獨自一人前往府城。


    臨走前,他特意到街頭棺材鋪裏問胡寶鬆要了一口棺材。


    胡老漢精神頭依舊十足,見徐青進門,他抬眼就是一句:“誰家又死人了?”


    徐青無語:“就不能是好事?”


    “進我這棺材鋪的,就沒有帶著好事來的。你就更別提了,沒有死人你會想起到我這來?”


    徐青啞然。


    這老頭可真掃興。


    “死的是一個外鄉人,我正好要去府城一趟,順手給他送去,也好讓他落葉歸根。”


    “落葉歸根......”


    胡寶鬆聞言抬起眼皮,嘴裏喃喃自語。


    “徐小子,要是哪一天我央請你送我下葬,咱街坊鄰裏的,你可不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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