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府別院內,李卿明在焚香打坐。


    整個世界在他閉眼之後,才會在黑暗中顯露出真身來。每個人都會變成一個點,每件事都會變成一條線,他站在其中,像一隻辛勤探索織補的蜘蛛。


    嘉世出巡已得聖上首肯,卿明絕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斃。周遭都是刀俎,而他是一條活在淺水中的小鯉魚,誰想來抓來宰殺都可以。若非這麽多年他寄生在皇長子周圍,恐怕早已不知投胎幾次。


    這不免要講到卿明的身世。


    卿明的母親是沈氏。


    陛下未登基,沈氏就身懷有孕,生下了南楚的大公主李蓁蓁。沈氏生育後,皇帝登基為帝。仰崔皇太後慈諭,迎召烈侯爺孟家的嫡長女為皇後。沈氏因生育有功,也被封為貴妃。


    但沈氏不肯接受冊封,且拒不出席冊封禮。當日宮女敲門不開,好不容易撞開門後,發現沈氏吊在房梁上自盡了。


    宮中自戕是重罪,德不配位的準貴妃沒死成,自然活罪難逃。太後慈愛,將她拘禁在慈安殿後麵的幽蘭院自省。十幾年來,沈氏沒有主動出來過一次。宮中都知幽蘭院有位皇嗣生母,可她的身份卻很含糊,誰也說不上來。


    沈氏德行有虧,公主自然由皇後親自撫養。但太後顯然對沈氏非常寵愛,即便沈氏有罪過,在沈氏生辰或是公主生辰時,太後也會令其母女相見。可惜公主對生母感情不深,勉強敬了孝儀,不過也是顧及皇後與皇太後的麵子罷了。


    明和四年,公主五歲。那時皇後已生育二子——皇長子李嘉世,次子李嘉戈。宮中二嬪五美都暫無所出,皇後與皇帝琴瑟和鳴,神仙羨之。


    就在這一年,沈氏驗出了身孕。若是其他人,也都罷了,可沈氏在陛下登基前就已經生育了公主,現在又懷一胎。若是用孩子的數量來驗證陛下的寵愛分配,那沈氏幾乎到了與皇後分庭抗禮的地步。


    皇後掌鳳印,統後宮,以主母身份向陛下進言:沈氏自省多年,生育公主有功有勞,現下又懷龍嗣,複位貴妃正是時候。


    皇帝思慮再三,不知想了些什麽,終究是沒有點頭,隻說:“叫沈氏搬到瓊華殿去,和白芷住在一起。另外,晉白芷為良嬪吧。”


    白芷原是皇後的侍女。皇後孕期內,白芷得陛下青睞,首封就是美人,可謂盛寵。可後來陛下來後宮,漸漸也就淡了白芷,不知今天又如何想起來。


    皇後勸道:“就算陛下要晉白芷而惠及沈氏,那沈氏也不能無名無分哪。屆時皇兒生下來,該如何自處?”


    皇帝的迴答就和他對沈氏的感情一樣,雲裏霧裏。哼了幾聲,到底也沒明說什麽,徑直走了。以至於後來,沈氏就這樣無名無分居住在瓊華殿裏,做一個身份不明的宮人。


    若是沈氏不戀名位隻受寵愛的話,倒也還罷了。偏偏沈氏對皇帝冷臉以待,從不溫存。時間久了,皇帝沒了耐心,那瓊華殿也就幾乎就成了冷宮。


    卿明四歲時,太後去世。他被接出瓊華殿,在皇後那裏,和眾位皇子接受一樣的教育。皇子們欺他軟弱,常常冷眼言語相待,尤其二哥性子差脾氣大,心裏略有不順便拿卿明出氣,哪怕師傅在麵前也攔不住。


    卿明十歲時,皇長子被封昭親王,陛下為他新造了一所極大的王府。長期以來,卿明兢兢業業做好一個高級書童的本分,謙恭有加地侍奉著賢明寬厚的皇長子,這才讓皇長子帶他暫時遠離這折磨人的深宮。


    但同是沈氏親生,長姐李蓁蓁卻稱得上千萬寵愛。


    小時候,就因為老二推了一下公主,陛下並不查問來龍去脈,立即罰老二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夜。


    十年一座公主府,不滿意還要拆了重修,駙馬待選名冊算起來能繞皇宮一圈,隻要長姐不願意,父親就不逼迫她出嫁,還賞賜她隻有皇後可用的香風輦。盛寵如貴妃,要了好幾次陛下都不肯給這待遇。


    可卿明一直無名無分的住在皇長子的王府別院中,十三歲了都沒人來問一問他的未來。卿明連日常出行,還得問皇長子借用馬匹車輛。


    諸如種種,實在難以想象這是一母同生的親親姐弟。


    宮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有一個宮中女官夏鬱繽,仗著自己有些家世身份,又為孟皇後所喜,向來是嘴上不饒人。這一日孟皇後派她出宮去昭王府給皇三子李卿明送些東西,她便有些不放在心上:


    “我等何人?是皇後娘娘養在身邊的親信。若他日昭親王登了大寶,我等不免也做個皇妃。如今派我給那晦氣小子送東西,真是丟麵子。”


    這話被大公主聽見,當場就被捉住賞了二十個耳光,打得牙都掉了。


    那女官知道,傾樂公主雖深受陛下寵愛,但也和三爺一母同胞,不是什麽尊貴嫡出。且公主是孟皇後親自養大,按說都是皇後的人,公主打她未免有些拎不清。


    夏鬱繽抬起倔強的頭,不免分辨起來:“公主娘娘,我是宮中女官,不是什麽低賤奴婢。我若說錯了話,自然有皇後娘娘教導我,公主娘娘下手也有些太狠。——更何況,您為了三爺來糟踐我,不怕傷了娘娘的心嗎?”


    傾樂公主端坐在一旁石凳上,靜如觀音。


    傾樂公主的奶母上來替公主訓導:“我打你是為這個嗎?——你妄議朝政,什麽登了大寶,做了皇妃,難道天家之事,都由你這個丫頭做主了不成?就為這一句,你身子腦袋就該搬家去。公主教訓你,是幫你,還不快謝恩!”


    那女官並不服,滿口是血地辯駁:“我當著皇後娘娘的麵也這麽說!我姐姐是惠妃,一人之下的寵妃;我爹是江夏河道總管,功勳卓著;我大爺是夏國公,聖上倚重,有不世之功。公主娘娘上來就打我成這樣,連僧麵佛麵都不顧了嗎?”


    公主這才移過雙眼來,上下打量了這女官一番,嘴角邊似笑非笑:“原來是你。小看了你。”說罷,對身邊太監道,“捉到幽庭去,讓她別開口了。這樣子的蠢貨,如何留在昭陽殿?我不免替母親解決了她。”


    那女官支支吾吾還要說什麽,太監已經堵了她的嘴巴,一路拖著去了幽庭。


    公主站起身來,瞧著那女官遠去了,臉上一絲顏色變化也無,嘴上卻不饒人:“聽說她在一眾女官中,容貌最是出色,和宋嵐煙可並稱昭陽殿的絕色雙姝。隻可惜,她的腦子比宋嵐煙差遠了。”


    奶母道:“公主,此事是否鬧大了些?”


    公主道:“怕什麽。夏國公該感謝我。”


    奶母微微有些擔心:“又夾雜著三爺的事,不免讓娘娘覺得你為三爺出氣,心裏有了嫌隙。”


    公主神色不變,依然好似一座無生機的觀音玉塑:“我和母親之間,論這些就生分了。你放心,隻要母親不明說,我們就從無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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