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粥的最後一日。


    粥棚下,鍋邊依舊蒸騰著白氣,卻聞不到多少米香。


    已有一部分災民領過盤纏和食糧後,隨著官兵轉移安置。剩下的人或坐或臥,成片散落在附近棚屋下,麵無表情地等待著安排。


    自那日王主事與人發生過爭執後,和江渙一組的就變成了一位張大人,隻道是王主事臨時被調走,也不知去了何處。


    江渙與張主事一起核查剩餘災民的登記情況並下發糧米,預備著將這最後一批人送去開墾朝廷新辟出的一處荒地。


    蘇羨望著江渙的方向有些出神,被耳邊的吵嚷聲拉迴思緒。


    “大人行行好,再給一勺吧。”


    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漢子捧著手裏的碗,髒汙的臉上寫滿乞求。


    “怎麽又是你?”施粥的小吏不耐煩道,“都給你添過兩碗了,別人還要不要喝了!”


    漢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似是有些難為情,囁嚅許久,還是哆哆嗦嗦伸出碗:“求您了,絕對是最後一次,不然我實在沒有力氣趕路。”


    小吏擰眉盛出一勺來澆到他碗裏,語氣中滿是催促:“趕緊走趕緊走。”


    漢子千恩萬謝地捧著碗,在不遠處尋了處位置,小口啜吸。


    蘇羨收迴視線,看了眼那口鍋中清得能映出人影的粥。自然是吃不飽的,再喝三碗也隻能勉強混個水飽。


    可等剩下所有人領過盤纏和糧米後,他們就要再趕八百裏的路,才能到達朝廷分給他們的那片地。


    蘇羨不願再想,指甲在手上掐出了密密麻麻的印子,她卻隻感覺無力。


    直到迴了江府,她心口這團淤堵的氣仍未消散。


    梅香竹影見她最近都這般沉默寡言,試圖逗她開心,梅香給她講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話本子,說的是霸道將軍愛上我的故事。


    蘇羨看著故意語氣誇張的梅香和賣力捧場的竹影,揉揉兩個人的腦袋:“這麽精彩的故事,應該喝上一杯才好。你們誰去隨我取點酒來?”


    梅香竹影跳下凳子,一打開房門,卻呆愣愣地怔在原地。


    蘇羨見二人開了門卻不出去,起身向外看,隻見江渙正獨自一人站在院裏。


    他大約是正準備離開之時恰被打開房門的梅香竹影撞上,半轉著身子的姿勢怎麽看都有些別扭。


    “我還以為夫君已經歇下了。”


    蘇羨看他似是有些尷尬,率先打破了靜默。


    江渙無處安放的左手理了理衣袍,找迴些許雲淡風輕的模樣,舉起手中提著的東西勉力一笑:“我想夫人或許需要這個。”


    熟悉的黑色壇子上映著燭火昏黃的光,竟是一壇桑洛酒。


    “夫君真是善解人意。”蘇羨有些吃驚,上前去接,“你叫風翎送來便是。”


    江渙卻並未直接將酒遞給她,手提著酒壇不放,對著麵前的人道:“夫人可否願與我一同賞月?”


    蘇羨抬頭望了望天,層雲遮月,隻隱約可見一團光亮。


    江渙也覺察出話中的問題,又顯出局促來。蘇羨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對他的來意有了猜測,淺淺一笑:“可惜我今日無心賞月。”


    話還未講完,就見他眼中的光亮漸暗,她補上後半句:“不知夫君可否陪我喝盞酒?”


    他烏潤的眼眸又恢複了一點笑意。


    微風拂過,酒香沁脾。


    蘇羨與江渙沒有進屋,就坐在蘇羨最愛呆著的那處亭下,望著夜裏顯得幽深的一方池塘,二人一時無話。


    “夫人這幾日辛苦了。”


    江渙為她斟滿杯中酒,輕聲道。


    “我明明什麽事都未做。”蘇羨語氣中不自覺帶上些自嘲,“也什麽都做不了。”


    “我原以為夫人跟我去賑災隻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夫人這七日來竟時時陪著。”他聲音溫而緩,伴著柔柔的風,讓她有些躁亂的情緒逐漸沉靜下來。


    蘇羨感受著醇厚的酒液在嗓中滑落,開口道:“多謝夫君願意帶上我,不然我還日日如井底之蛙,隻瞧得見這四方的城牆內的太平。”


    “夫人本不必知道這些。”江渙也舉起酒杯,“有時知道得多了,隻是徒增煩惱。”


    蘇羨眼角餘光瞧見他的動作,嘴裏新喝的一口酒還沒咽下去,忙騰出手來摁住他的手臂。


    “夫君能陪我聊天已然很好,酒實在不必喝的。”


    “無妨。”他帶著些不該有的自信,“隻吃一杯,不會醉的。”


    他的唇邊有弧度淺淺的笑,眉頭卻無意識地向中心蹙著,眸中也瞧不出多少笑意。


    蘇羨帶著猶疑收迴手,“夫君也想試試借酒澆愁?”


    江渙舉杯的手微滯,唇邊的笑有些無奈:“是啊。正如夫人所言,無能為力,隻有借酒澆愁。”


    罷了。


    蘇羨想了想,這人一杯醉,兩杯倒,喝多後也還算聽話,便不再攔他。況且心中有鬱,她自己也在試圖尋求短暫的思緒麻醉劑。


    “不知夫君可願與我講講,是在為何事憂愁?”


    兩杯酒下肚,壓在蘇羨胸口那股鬱結之氣終於微微鬆動了些,她才終於有興致挑起話頭。


    江渙喝得極為克製,手中一小盅酒還剩大半杯。聞言望著她半晌,不知是在猶豫還是在組織語言,直到她準備撤迴話題時緩緩開口。


    “倒也算不上憂愁。”他的視線落在池麵上,“隻是這幾日時常在想,為官之本究竟是什麽?”


    “夫君有想出答案嗎?”蘇羨喝過酒的眼睛愈發晶亮,微微側頭看他。


    江渙眉宇間的暗影更深,“大約是清、慎、勤吧。不貪不腐,方能取信於民;不魯不莽,方能避免過失;不怠不懈,方能事有所成。”


    這倒是有些出乎蘇羨的預料,雖然他長得就像端方君子,但基於他收入微薄但出手闊綽,以及官位雖低卻背靠大樹這兩點,她幾乎已經給他打上一個貪官的標簽。不曾想他對於為官的抱負頗深。


    “夫君所言極是。”蘇羨捧場的鼓起掌來,“若是人人都這般想,那自然風清氣正,政和人清。”


    “不知夫君怎麽看王主事其人為官?”她話題突轉。


    “王大人秉直無私,兢兢業業,隻是有時脾氣急了些。”江渙思忖片刻道。


    “若隻簡單論好壞呢,夫君覺得他為官如何?”蘇羨追問。


    “自然算是好官。”


    “可王主事行事看起來與慎半點不沾邊。”蘇羨以手抵腮望向他。


    江渙這才意識到她提問的意圖:“夫人有何見解?”


    “我隻是覺得夫君所說更像為官之道,”蘇羨道,“至於為官之本,應該從心出發,而不是限於行。”


    江渙若有所思地望向她,對上了她眸中的一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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