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的宅子,坐落在類似於貧民窟和普通人家的交接點。


    在那群廢物被教訓後,也會有新的鄰居。


    正當我伸長了脖子,期待新鄰居降臨時,鄭知南推開房門,他一出來,我眼睛都亮了。


    今日,鄭知南拾掇得格外體麵。


    往常,鄭知南去上工時,恨不得把最醜的衣服一層疊一層,套在身上,若不是看在他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天香坊的花魁姐姐早就將他打出去。


    還向老鴇求情?


    他今日,穿著那件壓箱底月白色長衫,連頭發絲也打理得齊整。


    鄭伯母手帕裏攢的碎銀子遞給他:


    “打點獄卒應該夠了,你叔父難得托人喊你,想來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鄭知南“嗯”了一聲,點點頭,準備出門。


    我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地瞅著他,眼巴巴的湊到他跟前,希望他能讀懂我的心聲:


    “我也想去,我也想去,好無聊,在家好無聊”。


    鄭伯母將一隻鬥笠,罩在我頭上:“去吧,這小丫頭若能得你叔父指點一二,也是緣分”。


    我歡欣鼓舞挽著鄭知南的胳膊出門了,鄭伯母這次,簡直太給力了。


    這位叔父,就是那位牽涉貪汙案,被革職抄家的那位,原本被收押在京城的監獄裏,大概等胡子都白了才能刑滿釋放,後來,聽說上頭有人幫了他兩把,將他放到江南來收押了,全當養老。


    我不由感慨,這上頭的人把規則玩這麽溜?


    明明他是主犯呀,受他牽連,鄭知南外公家才會落得流放得下場,現在還在苦寒之地待著。


    我不由對權力,生出幾分向往之心。


    ……。


    這還是我第一次踏進監獄。


    兩位監獄大哥掂量了兩把手上的碎銀子,開恩,讓我們進去。


    我眼尖,掃到那一把小碎銀子,其實不過5、6兩紋銀,外加一些銅板,這可是母子二人攢了三個月的錢。


    我捏著鄭知南的手,緊了緊,手掌有些冒汗。


    “害怕了”?


    鄭知南輕聲安撫我。


    我委屈巴巴:


    “不怕,隻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們這麽窮”。


    “哈哈”~


    一道爽朗的男子聲音,從我頭頂右邊落下。


    “這小丫頭,有點意思”。


    鄭知南恭恭敬敬衝他作揖:


    “叔公”。


    我尋著鄭知南作揖的方向望過去,隻見一個穿著囚服,卻板板正正,一塵不染的小老頭,他看起來胖乎乎的,正笑眯眯撚著胡須往我們這邊瞧。


    我瞧他的年紀,約莫花甲之年,這意識到,我搞錯了輩分,那句叔父是鄭伯母喊的。


    這位慈祥的老者,笑眯眯衝我們招招手,示意我們過去。


    我才注意到,鄭知南頗有些緊張,原是為了見重要的人,怕對方知曉自己落魄,男人就這點自尊心,我太懂了。


    此時,獄卒已經退下,整個監獄就剩下我們仨。


    我好奇的打量了下這監獄的環境,這位叔公住的是單間,地上鋪著軟乎乎的稻草,一日三餐倒也周全。


    他見我滴溜溜瞅著他,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笑著開口:


    “你母親什麽時候給你添了個小妹妹,長得這麽磕磣,這模樣不像你”。


    還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本以為,這場會麵叔公第一句話該是:


    是我連累你們母子了。


    然後鄭知南眼含熱淚迴到:


    叔公這是說得哪裏話。


    事實證明,這畫風跑歪了不止一點點。


    我還在長牙,尤其是下門牙掉了一顆還沒長齊,於是一頭牽著鄭知南的手,一頭捂住自己的嘴狡辯道:


    “我還沒長開了,長開了就不磕磣了”。


    鄭知南把手放在我頭頂,防止我跳腳:


    “叔公逗你呢”。


    果然,人老了越發喜歡逗小孩了,見我一張臉氣鼓鼓,似有薄怒。


    他哈哈大笑起來,這爽朗的笑聲,可真一點苦頭沒吃。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猶如蒼勁的鬆柏,佇立於凜冽寒風中,無論風刀霜劍如何威逼,始終那麽樂觀。


    我們出門前,鄭伯母將早早準備好的食盒塞給兒子。


    裏頭放了一壺酒,一隻雞和兩隻大豬肘子,這才是探監必備,所以,揭開食盒的那一刻,老頭子的眼睛都亮了亮,尋摸了一張小桌子,我們三人席地而坐。


    老頭子笑眯眯,撕下一隻雞爪讓我在一旁啃著玩。


    這才和鄭知南進入正題。


    這位叔公,在出事三年後,輾轉從京城轉移到江南,買通了許多人,這才有機會見上今日這麽一麵。


    “南兒,你在江南,要小心那個齊家”。


    齊家?鄭知南母子二人,所在的天香坊,便是齊家的產業,天香坊的生意,在江南能排進前三,所以,需要最美的舞姬,最好的琴師。


    隻是,由於母子二人都是奴籍,除了齊家的天香坊外,旁人也不敢雇傭二人。


    因此,工錢被壓的很低,偶爾得到了打賞,也會被這母子二人用在旁的地方,被鄭伯母轉贈給更有需要的人。


    如果不是這二人有個“急公好義”的臭毛病,我也不會被撿到家裏收留。


    鄭知南舉一反三道:“叔公案子,和齊家有關”?


    “不錯”。


    叔公點點頭,用油汪汪的手,撕下一隻雞腿接著道:


    “朝廷這今年徹查貪腐案,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偏偏前三年這樁案子撞到太子爺手裏了,太子手裏那幫人,急著清算政敵,拔出在身邊的釘子”。


    “我算是栽到許氏手裏了”。


    “齊家隻是提供證據的那個”。


    這一環扣一環,旁人聽的一頭霧水,鄭知南卻明白過來——


    這算是上頭閻王在打架,台前小醜才遭殃。


    太子和晉王相爭,叔公是晉王黨的人,在這樁貪腐案被潑了一盆髒水,而提供證據的便是齊家人,齊家一直為李公公馬首是瞻,李公公是太子黨。


    真正和齊家勾結的貪官無事,反倒借著查貪案,把鄭叔公這一位禦史大夫給咬下台。


    叔公良久,才問及鄭知南這對母子的近況:


    “齊家,有對你們母子動手嗎”?


    鄭知南搖搖頭,給叔公倒了一杯酒,眉目看似舒展,實則愁腸百結:


    “齊家,不是斬草除根的性子”。


    “叔公,是我無用,鄭家遭難,舉家身陷囹圄,我愧為人子,卻不能為母親做些什麽”。


    叔公想用那油膩膩的手爪子,拍一拍他的肩膀,看著特地打扮得光鮮亮麗的鄭知南,想來這是他唯一能見人的衣裳,生生忍住了,言簡意賅道:


    “你被許氏刻意貶成奴籍,一不能科考,二不能從商,這輩子算是廢了”。


    鄭知南唿吸越發急促,像是壓抑著滔天憤怒和不甘,拳頭攥得死緊,雙目赤紅。


    那時,我尚且不知,真正壓在鄭知南肩上的大山究竟是什麽,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過,原來——


    將鄭知南母子從監獄撈出,又想讓他們母子二人爛在江南,鄭知南的生父,正是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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