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嶷和元煊兩父女的這一出戲,從元嶷說話開始,就如同沉石丟入靜潭之中,波瀾驟起,水花飛濺,落到金玉池沿才發現全是汙泥。


    喧騰的反對聲飛濺起來,潑得滿堂華彩都烏沉沉地泥濘難堪起來。


    “陛下萬萬不可!!!”


    “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時!如今高陽王暴斃,朝堂百廢待興,正待陛下一力整頓,此等要緊關頭,陛下不應退位啊!”


    “陛下!即便退位讓賢,即便太子年幼不能理政,亦可擇宗室忠臣輔政,何故如此啊!”


    “陛下!太後尚在!便是您無意朝政,投身佛法,亦有太後可撫養教導太子,替您總攬朝政!您不能忘記撫養您長大,輔佐您立身朝堂的生母啊!!”


    “陛下,不說順陽長公主立身不正!行事荒悖殘暴!如何能成為君主,隻說她是個女子!自古以來,哪有女兒繼承皇位!更何況她還曾嫁入穆家!已是外人!此事何其荒謬!請陛下三思!莫要玩笑!”


    元煊跪在當中,聽著身後止不住的聒噪,俯首貼地,高聲道,“臣不才,年幼時僥幸替聖人平息兩州之亂,如何敢承陛下之誌,臣此前正身有誤,至今不敢與諸公位列朝堂,然連年天災,連年征戰,外敵內亂,虎視眈眈,百姓苦!軍士苦!臣子苦!阿爺更苦!煊受諸公教多年,憂心痛惜,不求立身朝堂,隻求有艱難險阻之事,阿爺無人可用之時,讓臣前行,煊唯願為大周,拋頭顱灑熱血,以期延續大周盛世。請陛下,思慮朝堂諸公懇切之請,收迴詔書!”


    皇帝見此隻得繼續道,“你何須如此,朕一心佛法,你卻兩度力挽狂瀾,才能出眾……”


    “長公主此話難道不是以退為進嘛!”一宗室大臣高聲喊了起來,甚至打斷了皇帝的話,“你以婦人之身插手國事!妄圖攪弄風雲!敗壞朝綱!甚至被丈夫休棄,如此德行,自然不配躋身朝堂!”


    元煊猛然轉身,看著那個發話的宗室,“請郡公慎言!若我插手國事就是攪弄風雲,那麽您身為宗室卻罔顧皇恩,縱容自己的長子追隨高陽王起兵謀反,您是否也圖謀皇位啊!!”


    那宗室當即漲紅了臉,指著元煊說不出話。


    又有人拿著她在宮內居住之時宣光殿側殿時常有宮人死去指責起元煊行事殘暴,殘害侍女來,元煊嗤笑不已,又問其如此愛民,那侵占鹽池旁田宅暴力驅趕的族人他是否進行了懲罰。


    元煊拿捏著眾人的把柄,鋒銳犀利,壓得涉事眾人低頭說不出話,滿堂朝臣隻剩下小半清正或明哲保身之士。


    眾人隻能齊齊看向崔耀等為數不多的世家清流,見崔耀遲遲不發話,隻能齊齊說起自古沒有女子入朝堂的話來。


    他們再不敢說自古沒有女子為君,是因為誰不知道此刻皇帝瞧著執意要退位,太後又會如何,此時說起,隻會被抓了把柄。


    元煊凜然掃視了一圈句句指責她的朝臣們,目光冷厲似刀,“諸位攻訐於我,卻又都愧對於大周,我不入朝堂,隻因女子之身,可你們居於朝堂,卻隻因男子之身!!”


    秋日幹枯的葉子簌簌發出的聲響,是因為被踩在腳底即將頃刻被碾壓碎裂,暴露出那毫無營養與根基的幹癟可憐的真相來。


    崔耀一直保持著沉默,到這會兒終於明白了自己這個學生為什麽迫不及待地演這出,今日她把持皇帝,要求禪位,卻並非要真的立刻上位,隻是先光明正大躋身朝堂而已。


    他倏然揮袖躬身行禮,“臣有一言進於陛下!順陽長公主乃臣從前與太尉、太保等一齊教導,臣雖無能,忝居太子太傅之位,不敢有負陛下囑托,隻能極力教導,臣鬥膽,若說順陽長公主行事不妥當,那就是說我這個為師者不妥當,若說長公主是驗明正身後性情大變,那就是在指責太後看顧不周!佛法不得修心!”


    此話一出,方才叫喊著的宗室與朝臣們麵麵相覷,忍不住暗道一聲這個老貨這會兒怎麽知道跳出來承認自己是長公主的老師了,可此刻再說順陽的德行就不可。


    “敢問諸位,方才中書令誣告之事已昭然若揭,從前那些流言是否也是這般?延盛何其無辜,隻因一心為國為民,就屢遭汙蔑,臣無能!為師者不能為弟子遮風擋雨,叫她受盡苦楚,臣心痛惜,教導了一輩子忠君愛國,當了一輩子的忠臣賢士,卻都未成功!不如與陛下同去!”


    皇帝顯然沒想到崔耀居然重新提起了曾經教導元煊的事,他之所以在太後退讓之後加封提拔他,正是因為覺得他是飽學之士,大周一等世家和文人的中流砥柱,又一心忠君,可為他所用。


    如今聽著這話,才恍然意識到,崔耀從始至終,認可的那個君,培養的那個君,根本不是他。


    他袖中之手微微顫抖起來,卻一時說不出什麽話。


    “崔公這話的意思,難不成你教出來的就都是賢明之人?就該當儲君嘛!!”城陽王終於沒忍住喊叫起來。


    崔耀昂首,等的就是現在。


    “自然不是!那敢問諸位!自古以來,可有明文,女子不當為君?擇儲君之言,誰人不讀過儒法之中一句,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延盛本為長子,已然居長,其母為範陽盧氏大宗,豈不為貴?”


    這話一出,朝中盧氏之中彼此看了一眼,隻覺得棘手,更有多人忍不住大聲叫罵起這匪夷所思的論調來。


    崔耀卻毫不在乎,繼續說道,“她是女子,可師長君父,從沒有教過她自古儲君不為女子,因為那麽多儒家典籍,史書經略中沒有一條明文說了,儲君不可為女!”


    “隻怪這千年的規矩裏頭,從未提過,卻又默認如此,隻說男尊女卑,自然不會提一句女子無法承襲,可延盛為長為貴,難道不尊?你們敢說她身份卑賤嗎?滿宗室裏,有誰比她身份更尊貴?延盛何其無辜,你們覺得她不能為儲君,她自請退位,可她不賢能嗎?若不賢能?她如何平叛亂,如何壯大武備,安定平北軍心,如何整頓僧隻律之下壓榨的百姓,如何派人挽救可能因疫病滅絕生機的城池,如何救駕太後和皇上,這一樁樁一件件,是君父師長教給她的忠君愛國愛民。”


    “你們可以不讓她承襲皇位,卻不該汙蔑她的德行,我以為,皇上無論要禪位何人,卻不當辜負延盛忠君報國之心,請陛下收迴詔書!臣鬥膽,請陛下另賜延盛位列朝堂之職!隻為此時內憂外患,太後年邁,太子尚幼,宗室恐有不臣,勳貴難有擔當,當有賢能之人輔政!”


    “而鄭嘉等人,牟利瀆職,暗害忠良,弄權挑撥,該當嚴懲!!”


    他的聲音如破浪之帆,劃破那些洶湧潮起的浪,壓過一片喧沸,幾乎給元嶷展開了明明白白的路。


    陸金成聽到這裏,終於明白了這到底演的什麽大戲,幹脆避重就輕,率先附和道,“請陛下嚴懲牟利瀆職的不法之徒!”


    鄭嘉慌忙要說話,卻聽到嚴伯安叩首之聲,“崔尚書此言有理!臣附議!請陛下收迴詔書!太後與您同心同德,已擬好旨意,特加封順陽長公主為清河王,授相國位,贈假黃鉞,暫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賜九錫,請皇上過目!”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看向那個地上的身影。


    這分明就是矯詔!!


    嚴伯安是中書舍人,是太後和他平常慣用的擬旨之人,因而並未親見旨意內容,可他明明事先說的隻是加封為王,一同封爵的,還有東陽公主和饒安公主,前者為公後者為侯,而領軍將軍,也該是他鄭嘉才是。


    嚴伯安咬著牙,整個人喊完呈上了詔令後,當即脫力在地。


    他知道,這是一場豪賭,而他沒有機會。


    此事他還有轉機,但鄭嘉已然迴天無力。


    此話一出,城陽王皺了眉頭,剛要說什麽,就聽得皇帝看了詔書問道,“怎麽還有進封東陽和饒安為公侯的旨意。”


    嚴伯安迴道,“太後心疼二位公主孀居在家,且二位為女官亦有才德,為災民捐獻不少,常有極佳的諫言。”


    皇帝皺了皺眉頭,“也罷,隻是我欲前往金墉舊宮靜修,太後年邁不可過度操勞,太子更是年幼不經事,未免你們不服延盛,朕,欲授長樂王為相國,加封梁郡公為郡王,如何啊?”


    這是他為自己爭取的最後退路。


    元煊看出了自己這個阿爺的意圖,垂下眼睛。


    這個退路,隻怕卻是絕路。


    事已至此,眾人猶自想辯解,可看著拿著他們侵占鹽池的罪證的越崇,押著他們參與宮變的子侄的賀從,還有文官世家之首的崔耀,終於不得不一同跪下,折了脊梁,高唿萬歲。


    鄭嘉與點名的幾個朝臣被撤職押入詔獄由廷尉卿長孫行嚴加審訊,朝臣們兩股戰戰,熬到朝會結束時幾乎都脫了力,走出太極殿正殿的時候幾乎被太陽晃了眼睛。


    爭執了這麽久,太陽已經日上中天,耀目得叫人無所遁形。


    元煊率先自丹墀緩緩而下,無人敢走在她的前側。


    眾人看著那個背影,玄衣朱綬,漆紗籠冠,陽光熾金近白,那道修長挺拔的陰影終於獨自進入輝耀陽光之下,孤陰入陽,卻頂天立地,觸目驚心。


    又有一道身影跟了上去,是那個小小七品郎中,亦是女子。


    兩人的影子重疊起來,慢慢顯出了陰陽魚的弧度,遠處有兩位公主攜著侍女隊伍浩蕩而來,終於在煌煌的乾坤陽日下,匯聚成了真正的大片陰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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