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外山林,本是清淨居處,此刻卻被一串馬蹄踏得滿山震動。


    龍門山色,層林盡染間,人間富貴破開冬日仙境,浩浩蕩蕩,長驅直入。


    大周貴族還保留開國時的習氣,京中大多女眷都會騎馬,便是射術不佳,跑山賞景也是好的。


    元煊一身騎裝,不緊不慢跟在太後身側。


    太後並未坐在車輦裏,也騎著馬,她笑問元煊,“太久不圍獵,可還記得怎麽射箭?”


    元煊應和笑道,“幼時您教我的射藝,我在佛寺裏待久了,都渾忘了,您再教教我?”


    太後嗔怪道,“越活越迴去了。”


    “一會兒你給我好好學著,若是今日射不中一個獵物,我要罰你。”


    “咱們女郎可不比那些兒郎差。”


    元煊低頭應完是,笑道,“我還記得幼時您曾能一劍射中針孔,我能學得太後一二分便足矣。”


    太後聞言心中大悅,眼角細密的紋路亦似飛鳳,威嚴之中顯出一份發自肺腑的愉悅。


    元煊這個孫兒她是瞧著長大的,跟著她吃了不少苦,卻也從未有過怨言。


    要不是元煊太能幹,立得太正太早,又恰巧到了年歲瞞不住了,其實就當做個有把柄的孫子,並不是不好。


    可後宮那綦嬪不聲不響地聯合皇帝那些親信,擺了她一道。


    這日日讒言,搞得皇帝越發不親近自己,連小太子之事都不叫她插手,今日圍獵幹脆推脫不適沒來。


    太後越想越不得意,偏頭看了一眼還跟著她的元煊,又想到了饒安說順陽迴府的第一天就差點遭了災,兇手極有可能是皇帝親信。


    她要用的人,誰敢動就是同她過不去。


    “延盛,去,叫他們京中的郎君們瞧瞧,我培養出來的孫兒的騎射功夫。”


    “我先來給你打個樣。”


    太後伸手取弓,寨裙逐馬如卷蓬,利索搭箭拉開弓弦,並不減一點力氣,颯然放箭。


    眾人急忙看去,但見那箭矢的尾羽淩空一道迅疾的弧,繼而擦著前頭侍衛的耳側,一片勒馬嘶鳴聲中,飛禽慌不擇路,箭矢紮入一側羽翼,淩空掙紮著下墜下去。


    太後見狀有些遺憾,“到底是年紀大了,早些年,那隻雀兒哪裏還能撲騰。”


    元煊卻早已在太後射箭之時搭箭拉弓,緊追著那箭矢去,擦著前頭侍衛的胳膊,眼瞧著走勢平直,落到地上也是降不住獵物的。


    有人早笑起來,“順陽公主果然是佛寺裏待久了,好一副慈悲心腸,竟一隻獵物也不肯傷,射箭如此綿軟無力。”


    元煊已經懶洋洋挎了弓,前頭侍衛倏然舉起一隻大鴇,翅膀上紮著兩支箭,一隻漆金,一隻描彩。


    描了彩那根恰恰紮在那鳥的另一個翅膀上,是長公主的箭。


    那統計獵物的人就犯了難,到底是報太後,還是順陽長公主呢?


    元煊並不看前頭,依舊握著那弓,不等前人通報,“恭喜太後獵得頭籌。”


    太後笑嗔著拍了她的背,“去罷,別老跟著我,要祖母每個獵物都分你半個?”


    元煊笑了笑,看鄭嘉要過來侍奉太後,了然夾馬提速。


    她興致不高,但念著太後的囑咐,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聽太後的意思,定是要強過穆望的,這事兒也不算太難。


    身後的隨從緊跟著,他們卻並非和侍女鹿偈一樣的來曆,而是如今佛寺裏都會養的僧兵。


    如今佛寺無須繳納賦稅,時局不好,又有大量的百姓投身寺廟成為僧侶或是佃戶,不少寺廟田地廣闊,還有商鋪生意,更有甚者借貸,倍稱之息,斂財豐碩,不得不培養起私兵看家護院。


    王南寺雖說在金墉城,可卻也是高祖數詣論義的寺廟,靈遠雖年輕,因深得大師真傳,早早成了寺中首座。


    元煊到了寺廟修行,暗中選了些僧兵調教,成了自己的護衛,靈遠是默許的。


    深林之中傳來一陣騷動,元煊大多數時候還稱得上耳聰目明,此刻及時勒馬,身後的人訓練有素整齊劃一同時勒馬,一人迅疾跳下馬仔細貼地聽起了動靜。


    “殿下,似是有大型野獸,我們要上嗎?”


    他們並不懼怕,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元煊培養他們,要的不是忠心耿耿的家犬,是訓練有素互相配合的狼群。


    血液和肥肉反倒會激起狼群的鬥誌。


    元煊側耳聽了片刻,“隻怕我們不上也得上了。”


    眾人同時警戒起來。


    “分作兩隊,一隊先繞後瞧瞧,剩下的跟著我。”


    元煊拍馬向前,就看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畫麵。


    一隻熊羆不知為何在隆冬下了山,一陣天搖地動,而獨自抵抗的,是如今皇上的近臣,在奏疏裏幾乎指著太後和元煊鼻子痛罵的廣陽王。


    廣陽王正值壯年,英勇善戰,可不知為何身後沒有了護衛的隨從。


    目光所及之處隻能見到零星兩個侍從躺在地上,馬卻都沒瞧見。


    堂堂吏部尚書此刻狼狽至極,強行控著一匹驚惶失措的馬,垂落的單側胳膊上有一片猩紅的抓傷,正一路歪斜著向他們人聲處逃來。


    熊羆通人性,正麵敵對的時候,最好不要讓對方感到敵意,可熊已經暴怒的時候,裝死可沒用,唯有讓對方感到自己這邊勢力更加強大,才能嚇退。


    可元潛沒想到自己逃向的人馬居然是順陽長公主。


    他暗道不妙,這還得搭進去一個。


    “快跑!去通知禁軍!這熊羆不對勁!”廣陽王隻能高聲喊道。


    熊慣來冬日不會下山,這個時節應當已經窩在深山裏頭睡覺,皇家小型冬獵,怎麽就會把深山裏的熊驚醒了。


    元煊很少相信皇家所到之處有意外,她遠遠鬆了馬繩,一隻手利落抽箭搭弓,微微眯起眼睛,拉開了長弓。


    “你一個弱女子難不成仗著這些家仆逞能嗎?”元潛見元煊反倒停下了,幾乎破音。


    “射箭沒有用,這熊皮厚,反倒是激怒了它,快走。”


    元煊壓根沒聽到廣陽王元潛的話。


    視野裏,那隻熊羆體形巨大,高高站立著,漆黑的皮毛還沾染著草屑,上頭紮著幾箭,瞧著是廣陽王的手筆,那一箭自然沒有阻礙這巨獸的動作,反倒叫這皮厚的東西吃痛暴怒,眼瞧著就要衝向她們這群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裏盛滿野獸的瘋狂,橫衝直撞向人群而來。


    廣陽王作戰時候更擅用長槊,而今日他身上隻有弓而無刀,如今箭隻剩了幾隻,很顯然隻能逃跑。


    元煊沒說話,運足力氣,耳邊倏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嗡鳴。


    她擰起眉頭,又是這樣。


    侍從已經急促阻攔,“主子,快逃吧!這熊羆速度太快了,瞧著是發狂不能被嚇退的樣子。”


    她盯著那熊羆,咬緊了牙關,鬆了手。


    箭羽急射出去,熊羆咆哮一聲,天搖地動地向這群人俯衝過來,如同下壓的肉山,一路枯葉震動,瑟瑟下落,飛葉卷草。


    廣陽王瞪大了眼睛,隻覺得耳邊擦過一道風聲,繼而響起一道震懾山林的咆哮。


    他忍不住迴頭看去,那隻塗彩的箭生生紮在熊的左眼,入目極深,隻能瞧見半截尾羽,可見射箭人弓力極強,準度在軍中都算一把好手。


    這是……順陽長公主的射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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