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孩子啊


    請聆聽神明的聲音,接受命運的安排


    待我為你洗塵,待我為你梳發


    待你沐浴陽光,待你盡除汙穢


    一切皆為新生!


    ……


    打著赤|膊,正讀著神殿禮則的司黎艾忽的別過臉,右手虛掩著鼻頭打了個噴嚏。他含拳敲了敲自己發酸的小腿,側頭看了一眼那木桌上七橫八豎攤著的幾隻粗細不一的油彩畫筆,又看了一眼渡淮手上的蘸了黑油彩的蘆葦筆,略顯不耐煩道:“還要畫多久?”


    自七日懺悔禮首日,卞邪和司黎艾不歡而散後已經過去了三日。照禮製,第五日,他需在受以“墨刑”後,在大禮堂告解亭內聆聽一日“世界的懺悔”。


    渡淮用小拇指擦了一下司黎艾胸口上的油彩:“快了……你身上的油彩已經幹了,要不哥哥先穿衣服吧,免得著涼了。”


    而所謂的墨刑,其實是用黑油彩在懺悔人的身上及臉上,依照神殿禮則繪製相應的類似波浪紋、齒輪紋、三橫紋等等紋理的圖騰在皮膚上,意將懺悔者的罪展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司黎艾抓起板凳上的黑金侍從服,先抬起手聞了聞腋下,問渡淮:“我身上味道大嗎?”


    疫城已然入夏,午後特別容易出汗。他已經要五日沒沐浴了,雖然這幾天他用布沾了水擰幹後,抹了身子才睡,但他還是覺得有些不習慣。


    渡淮湊近聞了聞,隻聞到了橄欖香和油彩香,“你又沒狐燥,且你五日吃齋,不可能有汗臭的。”他見司黎艾穿好了衣服,讓他閉上眼睛,打算重新拿起蘆葦筆給他紋麵。


    卻是一個側身,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還拉到了左肩膀那脫臼的傷口處。疼得他悶哼一聲,蘆葦筆直接落到了地上,濺起的油彩滴在了二人的腳麵上。


    司黎艾趕忙扶住他,“沒事吧?”


    渡淮左臂脫臼是因為不歡而散的那日他出言不遜,卞邪一怒之下憑著肌肉記憶,一舉將對方擒拿後,將對方的手臂給卸了。幸好昆在一旁及時阻止,不然卞邪那一拳下去,渡淮可不止是脫臼,那得是破相了。


    渡淮至今還心有餘悸,當時的他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卞邪發難得猝不及防,速度極快無比,幾乎是話音剛落,他就朝地獄門邁了一步。


    “我還以為你有多大能耐,敢跟我夫人叫囂。”司黎艾揶揄著,走到那蒸汽榨油機旁放置源能的籃子裏選了塊能產斯特克核心的源晶,對著陽光照了一會兒,等源火燃起,晶源升了溫後,他才拿過去給渡淮:“喏,敷一下。”


    “誰知道他瞎了還這麽……嘖,都幾天了,還敢夫人夫人的叫,小心給教父聽去,你又挨一頓打。”渡淮接過那溫熱的晶源,敷在疼痛的脫位處,不經意抬眼見司黎艾變了臉色,忙收住了嘴。他見司黎艾重新坐到矮凳上,拿出了那隻他藏在長袍心口內袋裏的銀蓮花耳扣,睹物思人。


    夏熱的風帶著橄欖青果的清香,帶著翠綠飽滿的葉片與嫩白柔軟的橄欖花隨風飄落。


    司黎艾十指染甲,用的也是墨色,與他掌心的銀白色銀蓮花兩極相對,格外鮮明刺眼,直至幾朵橄欖花瓣飄落掌心,才緩和了二者之間的矛盾。


    渡淮於一旁觀著,半晌又重新拿起蘆葦筆走到司黎艾身前:“哥哥若是想,把白色直接染成黑色,它便搭你了。”


    他沾好油彩,先在司黎艾的雙眼下紋了一橫:“隻是哥哥要想清楚,若是染失敗了,這朵花就要毀了。”他話裏行間意有所指,對方無須細聽也能明白。


    司黎艾頓時抓住了渡淮的手腕,蘆葦筆急轉一斜,墨色貼合著司黎艾上挑的眼角劃出,化出一條妖冶動人的眼線。


    那雙琥珀色的眸緊盯著麵前的少年,警告道:“別逼我|操|你。”


    渡淮一怔,隨即扯起嘴角,譏笑著。


    二人靠得極近,表麵是連對方唿吸都能聽到的曖昧氛圍,實際上卻是危險而劍拔弩張的。渡淮的拇指擦過司黎艾青色的唇角——那是福斯特夜間來尋時,一拳揍過去的。


    有人護著你,難道我沒有嗎?


    然而還未等渡淮開口,就被急匆匆趕來的柯瑞遏製:“做什麽呢,大白天的又打起來了?”聽此,二人皆鬆了勁,柯瑞兩下便將二人分開了。


    “教父。”


    二人皆禮道。


    柯瑞雖知道司黎艾那日是故意為之,但未免太大膽了!要不是當日威爾遜大人在場,場麵定是會一發不可收拾。他看著司黎艾那張臉就來氣,吩咐渡淮趕緊將圖騰繪好,準備去大禮堂。


    而所謂聆聽一日“世界的懺悔”,隻是守於大禮堂的告解亭內,與神父一起聆聽他人的苦楚——照司黎艾的理解,可以說是以毒攻毒吧!


    油彩不易清洗,渡淮給司黎艾畫完圖騰後,還補上了另一隻眼的眼線,戴上橄欖木做的十字紋吊墜後,才放司黎艾離開。


    大禮堂的告解亭與洗塵堂的告解亭相同,一樣是綠簾布遮擋的半封閉式的小亭。告解亭分主門與罪門兩端,互不相通,主門由神父進入,罪門由告解者進入。神父與告解者互不相見,二人僅通過一扇矩形十字小木窗作聯係。


    司黎艾立於一旁,老爺子坐在神主位上,等待那小木窗打開,待告解者向他伸手,他會拍拍告解者的手背以示安慰,然後淺淺地抓住對方的四指,意為與告解者取得聯係,能夠切身感受祂的發膚之苦。


    然而聽了許久,無非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小事。


    比如,有孩子過來告解,說自己的小狗走丟了,是因為自己沒有好好對待它,它不喜歡自己所以跑了。再比如,有開鋪子的老板來告解,說生意黃了,都是因為娶了個長舌婦,害得商機泄露雲雲。甚至還有騎士來告解,說因為自己體質太差,跟不上訓練節奏,被上司罵得狗血淋頭。


    發膚之苦司黎艾倒是沒感受到,倒是感受到了什麽叫發牢騷。無人告解時,柯瑞問司黎艾的看法,他說:“狗走丟了就重新買一條,生意黃了就另尋他家再做一單,體質太差就多練……解決問題才是根本吧?”


    站著說話不腰疼。柯瑞下意識白了他一眼,一想這動作有辱禮法,然後握住心口的銀十字吊墜,默念了一句女神保佑。


    不知不覺間又聽了兩個小時的牢騷,很快便到了午間休憩。雖說需要將“罪”展露,但司黎艾這長相太為高調,出了告解亭後,柯瑞就讓他披上了鬥篷,隻露出化有圖騰的臉。


    去聖餐廳的路上,有好幾位修士修女路過皆紛紛避讓,錯開視線,不僅是因為祂們看到了那麵額上的表示原罪未除的倒三角圖騰,更因為那罪人似毫無懺悔之意,一路麵無表情地挺身而行。那罪人又生得比身旁的神父高出約莫一個半頭,體格上雖不比健壯健美的騎士,卻也算得上是精壯,且那腳上的鏈銬會因行走而發出脆生生的敲擊聲,格外驚心動魄。還好二人沒有行於往生迴廊,不然真的會令人認為神父牽了頭罪孽深重的野獸迴歸人間。


    柯瑞明顯不想太招人,路行一半就猛然給了司黎艾腰間一掌,給他整個人直接“掰彎”。二人簡單地用完餐後,想到神殿外散步乘涼的柯瑞嫌他太顯眼,讓他自己迴大禮堂的告解亭待著。


    期間,有幾位士官路過,似是在聊某位押解迴城的海賊夜間死於獄中,又說那海賊死前見到了家鄉皇室的貴人雲雲。隻是司黎艾不太感興趣,模糊地聽了幾句就拋在腦後了。


    午休期間,大禮堂空蕩蕩的毫無一人。柯瑞不在,司黎艾也無午休的習慣,就毫不忌諱地坐在了神主位上。


    閑得無聊,他又將那銀蓮花耳扣拿在手上擺弄。


    從口袋裏拿出來時,幾朵橄欖花瓣也被掏了出來,飄散在小窗下的長木桌板上。


    他一不小心,大拇指上的黑甲被花瓣撕拉出一道弧線,凝固的黑油彩也因此集垢在了花瓣的邊緣。此時此刻,陽光伸進了那半開的小櫥窗,落在那花瓣上,進而牽住了司黎艾的四指,像作告解一般。


    他又想起渡淮跟他說過的話,若是早點跟卞邪坦白,互商對策,是否不會令事情變得複雜呢?


    可是卞邪總會因他而變為感性,柔軟多一分,為他破戒的事情便越多——若是以往,他絕不會因渡淮的幾句話而破防,在神殿跟人大打出手。他雖然不清楚渡淮說了什麽,但多半跟肌膚之親有關。


    還好,渡淮說這件事有人會壓下,卞邪也不會因此就丟了校官的位置。


    想到此,司黎艾惱得歎息一聲。阿邪沒因醉心花與天堂花的折磨而改變本有的心性,更不畏懼失明帶來的漫漫長夜,他唯一的弱點隻有……那假設在腦海裏殘存片刻便煙消雲散,他默默將那汙垢清理幹淨,放進了鬥篷的內袋裏。


    他不是沒有想過偷偷戴上,但是一想這神殿人員複雜,萬一被有心人問起,他和渡淮作得戲就白費了。


    倏然,那小窗被一隻纖長白皙的手完全推開,跟話本小說裏描述的女鬼半夜爬窗似得,嚇得司黎艾差點爆了句粗口。


    那告解者似乎聽到了窗對麵的動靜,歉意道:“願以寬宥,非有心之舉……咳咳!”那人似是生病了,聲音極為沙啞幹澀,依稀能辨出是位成年男性。


    司黎艾側頭一看桌麵上放著的小型立式機械鍾表:這還沒到午後的告解時間呢!怎的會有人這種時候來?可惜他來不及多想,那人又沙啞地喚了一聲“神父”,隔著窗都能看到對麵病殃殃的模樣。他心裏默默嘖了一聲,反正這小窗設置得這麽低,那人總不會來看自己的手吧?


    破罐子破摔,司黎艾壓低嗓子,學著柯瑞午前時的流程,先輕輕拍了拍那手背,隨後牽起那溫熱的四指道:“無礙,女神依舊聆聽您的告解。”


    那人不自然地一頓,連手指都輕微一顫,之後再也無言。司黎艾還以為被發現了,緊張得不敢退開,也不敢說話。半晌,他聽到對方又咳了幾聲,道了聲歉,才放下心來——剛剛多半是嗓子發癢,才說不出話來罷?


    “敬愛的神父,有一事令我難以入眠……”


    “我的……多瓦不見了。”


    司黎艾一怔。


    服了,還以為是多大事呢……不過還真有人家裏寵物養狐狸啊?我的親叔叔欸,說得這麽難過,不會是……埋土了吧?說多錯多,司黎艾選擇沉默,聽那人把話說完。


    “他的毛發很漂亮,很多人見了都喜歡他……但他不喜歡別人揉他的毛,一揉就炸,生氣了還會咬人。有一次我沒忍住,就揉了一下,他就把我給咬了,”說著,似乎是喉嚨又緊了,抓著司黎艾的手指忽然用了力,而後壓著嗓子淺淺地咳了兩聲,才繼續:“但是後來,他不怎麽咬我了,反而喜歡我給他順毛……”


    “前些日子我因公務出差遠行,家中無人打理他,誰知有賊人闖入,把他一身的毛發都薅掉了。”


    司黎艾一想,臥槽?這賊人懂啊,狐狸毛可不便宜!


    “好不容易到家,新毛發剛長不長,我帶他出門……咳咳,我隻是……我隻是一會兒沒將他抱在懷裏,他就被其他人抱走了……”


    那人講到一半忽的劇烈地咳嗽起來,隨即哽咽半晌才把話清楚地說完,連帶著手都微微顫抖。


    “我嚐試跟那個賊人理論,他卻說……他卻說……”


    那人的手一緊,四指直接攥緊了他的掌心,連話都模模糊糊地說不清了。


    不就是一個寵物嘛,哎喲哎喲,這人好像哭了!司黎艾當下無措,隻能輕輕又拍了拍那手人的手背。他能感覺到那人挨在了小窗前的木板上,另一隻手正擦著淚。


    “他跟他睡了……”


    窗外的聲音令人窒息,連心跳都安靜了半分。


    那纖長白皙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間逐漸變得滾燙無比,高溫熾燒著他的血液,沸騰了他的心髒,惹得疼痛一陣陣得上來暈眩了他的視野,像是高燒了一般。


    隨即,又聽到那人帶著隱忍的哭腔開口道:


    “他說他不屬於我了。”


    心髒似反應過來一般劇烈跳動著,後背一陣發熱,連汗都滴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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