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孩子啊，
請閉眼，做個好夢吧。
碧藍的海水，黃金的沙灘，與一艘緩緩飛過的蒸汽飛艇，
我親愛的孩子啊，
那是美麗的海拉斯。
金碧輝煌的宮殿，璀璨奪目的源光，與一位風度翩翩的桂冠王者，
我親愛的孩子啊，
那是誘人的羊奶酪。
破碎卻高貴的姓名，別扭卻豔麗的服飾，與一雙攝人心魄的赤紅血眸，
我親愛的孩子啊，
那是苦辣的葡萄酒。
我親愛的孩子啊，
請閉眼，做個好夢吧。
願你的夢裏再無犧牲與剝削，隻有亡魂呐喊自由！
耳畔是隨著海浪聲而起的歌聲。
舒緩的曲調，動人的聲音，懷著的卻是不可言說的心思。
他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位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懷抱著他，坐在宮殿不遠處的沙灘上，雙目略顯失神地遙望著海的對岸。
“憑什麽是你留在了海拉斯……”
女人喃喃過後，隔著紫羅蘭色的布料，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不一會兒，他便再次聽著這歌謠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眼前是命運女神的壁畫。她被繪製在弓隆的彩玻璃圓盤天花板上，源燈燃起時熠熠生光，著實炫目。
耳畔似有肌膚親昵之聲。他側眼一看，發現那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與一位如光明之神阿波羅一般英俊的男人在床笫間耳鬢廝磨，恩愛非常。
忽的，那個男人看了過來，比起驚訝更多的是憐愛與歡喜，他說真是抱歉，怎的擾了你的美夢？
女人也看了過來，半眯著眼，神色略顯疲憊，她說，孩子晚上愛哭，要不令人送去偏殿？
男人不願，挪到床邊把孩子抱在懷裏，手指逗了逗孩子的臉頰，說，乖，今晚王父陪你睡，可不許擾了母後。
孩子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搖曳著，觸碰在男人的麵上。
“親愛的，”男人的拇指撫過孩子的眼角，“他真像極了你。”
女人一怔，不知是否是困得閉上了眼睛：“……更像你。”
她說什麽？
她好像喚了我的名字？
我……叫什麽來著……？
眼前之景猶如海中泡影，不過須臾便再次破滅，一陣光怪陸離間，眼前之景再次變化。
猶是宮殿，但周遭擺設卻絲毫不同。應是午後，室內陽光明媚，身旁是一台播放著輕緩音樂的留聲機，抬頭是似八爪魚般的水晶吊燈，幾束陽光打在上麵，水晶似夜晚的星星般閃耀著。他躺在一張麻織搖籃床上，裹著紫羅蘭色的絲綢雲被，輕輕一翻身，整個人便搖晃起來。
他看到這偌大的室內牆上，掛著一幅用金箔裱起來的風景油畫：白藍色的浪花衝刷在黃金的沙灘上，兩位少女漫步在陽光下，有海鷗落在不遠處的了望塔頂，有幾隻白帆船停泊在附近的碼頭，還有一艘半掩在雲中的蒸汽飛艇。
那如阿波羅一般英俊的男人一襲華服，頭戴金色冠冕，坐在不遠處的木質桌案上，手上握著機械羽毛筆，微微蹙眉，閱讀著手中的羊皮卷。
桌案對麵立著一位頭戴紅白三角高帽的老者，他一手握著紅寶石十字吊墜，不緊不慢地對男人述著什麽。
他聽不大懂那語言。
似乎是，王妃與什麽大臣，什麽公爵，走得愈發近了。
還有什麽，給海拉斯的信箋，船與黑晶甲，或是陷阱雲雲。
室外似有風聲，漸漸地，太陽沒進了雲層，連同那張風景油畫也蒙上了一層灰。
殿外傳來了打鬥聲。
外麵忽然雷電交加，溫暖宜人的午後頓時變成了狂風暴雨的深夜。落地窗不知何時出現，更不知何時被人打開，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自己本來。
倏然，那如繆斯女神一般美麗的女人出現在了麵前。
烏黑的長發已然被雨淋濕，赤紅的雙眸不知是含著淚還是雨水，抱著他的雙手不禁地顫抖。她赤著雙足，身上披著黑色的兜帽鬥篷，內裏穿了一件染血的破舊白色麻衣，頸戴紅寶石十字吊墜。他聽到她近乎瘋狂地說，母親帶你離開，母親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黑色的鬥篷落下，眼前一片漆黑。
頓時，他感到自己全身發燙，因眼前不斷搖晃的重影而頭暈目眩。
恍惚間，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此乃神明所眷顧的孩子，隻要將這個孩子獻祭給海洋，你們就將獲得海神的祝福，贏得勝利，占據那片黃金沙灘，蒸汽王國海拉斯！”
再次睜眼時，看見的是海藍色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海。
他被一位似曾相識的海騎抱在懷裏。海騎的臂膀堅實有力，似比那所謂的母親的懷抱還更有安全感，他捧著自己時如捧著易碎品，小心翼翼的。他眼下灰青，麵容哀愁，胡茬看著也割人得狠，似是沒有睡個好覺。
海騎見那孩子對他微微一笑，手觸在了他褶皺的眉間，毫無章法地左右撫著。
竟是想為他撫平哀傷！他想將孩子獻祭給海神的想法頓時消失殆盡。
可是啊，可是啊，他抱著孩子的動作還是太過生手！
那瘋狂的母親看到了他的猶豫，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孩子，墜入了海洋。
“姐姐——！”
入水前，他尋著聲音的方向看見了遠方的敵船，那船上有一位立於了望台上的少女。隻那一瞬，她看到了海騎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以為是那海騎將女人與孩子推下了船，怒得一揮戰旗，直指著那赫斯珀利亞的戰船。
他看著母親那瘋狂的笑顏，墜入了冰涼的海水中。
她以為她勝利了，終於獲得自由了。
可她卻看到了與她一模一樣的，那雙如紅寶石般的雙眸。
不知為何，她想起了男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我第一次見你時，就是被這雙眼睛所吸引。
清澈無比，似水晶般夢幻，比斯特克晶源還要奇異，令人止不住地深陷其中。
祂們說希倫人中，維奧蒂亞一族巧言令色，善蠱惑人心。
可我卻覺得，你半分沒有維奧蒂亞人的基因。
因為你的眼睛，從沒騙過我。
當時她不以為意，還玩笑似地說，那你已經被我的眼睛騙了。
她天生血脈有異，出生直至成年都未顯露維奧蒂亞人天生殘疾的性狀，唯一不似普通人的，隻有這雙赤紅色的雙眼。
誰知他哈哈大笑，然後深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看著她。
隨即，他十分真摯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問：“你愛我嗎？”
她一怔，莞爾道：“我當然愛您，親愛的王。”
男人明明讀透了那雙令他著迷的雙眸，卻還是親吻了她的額，給予了她擁抱。
而此刻，那雙近乎迷離的雙眸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她。
似乎在說……我們活下來，好不好？
泡影再次破滅，換得一時清明。
他似是來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四方尋路，卻找不到出口。
忽的，不知何處傳來了船鳴聲，緊接著，聽到了一位青年焦急地聲音。
“阿邪。”
……誰，誰在說話？
“阿邪，醒醒！”
阿邪，對，是我的名。
“卞邪！”
卞邪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全身發燙，頭痛欲裂，指尖一動便發現有人在與他十指相握。周圍聲音模糊，似乎有人在說，終於醒了，快檢查一下什麽的。他努力調整著唿吸，感覺天堂花的癮症似乎消退了些，但依舊能感覺到心跳加速，血液沸騰。
“是昆嗎……？”他下意識想鬆開那隻握著他的手，但對方力道太大，根本沒法掙開，“把源燈點上，太黑了。”
“您……您說什麽？”昆嚇得瞪大了眼睛。
那與他相握的手明顯一僵，甚至在顫抖。
“你緊張什麽……咳咳，”他嗓子又幹又痛，口腔漫著鏽味，感覺牙酸酸的，整個人累得虛脫，背後也出了一身汗，心想真是白洗了一趟澡，幹啞著嗓子又重複了一遍：“源燈點上，順便給我拿杯水，渴死……”
“卞邪。”
聽聲，卞邪不由得一愣，同時發現那隻與他十指相握的手依舊還未放開。
耳畔有診療儀發出的“滴滴”聲，他下意識以為自己已經到犧政了，他既有些開心，又有些心虛：“你怎麽來了……？”卻是耳朵一豎，還能聽到蒸汽噴湧與海浪翻滾的聲音，他意識到自己還躺在船艙小間的折疊軟榻上，趕忙拉開那隻手：“不對，還在船上……你怎麽能來，你快迴……！”
有人抱住了他。
滾燙的淚流在他的肩頭，灼燒著他黏膩的皮膚。
司黎艾抱得太緊，像是他會跑似得，他不得已抬手去拍他的後背，安撫著：“不就是幾天沒見，怎的這麽矯情了？”說著想去摸他的長發辮，不摸不知道，後頸的發梢刺刺的一片，他不由得又往後腦勺摸去，啞然驚歎著：“我的辮子呢……？”
“你先別管這個……”司黎艾抱著他不禁顫抖，他扶著卞邪的雙臂，看著那雙已然失神的雙眸，用手揮了揮，“你看見我的手了嗎？”
卞邪一愣，隨即無奈一笑：“烏漆墨黑的怎麽看？你倒是先點燈啊。”
他無意識地一句話擊潰了在場所有人的防線。
……
海艦裏備了新式蒸汽快艇，入夜後昆便帶著夜巡儀加速趕往岸上，直奔艦長宅。
他還來不及驚訝司黎艾為什麽換了發型，趕忙解釋了一通他迴來的目的。
為了能清醒作戰，卞邪在昆不知情的情況下連吃了兩次的天堂花，夜間發作十分嚴重，鎮定劑都要用完了。
冒著極大的風險，司黎艾解了腳銬，換上了深藍色的海騎服跟著昆與家庭醫生一路趕往主艦。
他見到了那位打敗雄魚的將官，卞邪的叔叔，巴頓·範德薩。他與羅德生得極像，性格卻是兩極相反。同樣是深邃的骨相，一對濃眉三白眼不怒自威，身形也是挺拔壯碩，對待屬下卻十分親和，含笑時還顯得有些憨意，像一隻溫順的大棕熊。不知是否因遠航任務繁重，他看上去比羅德還要年長許多，一頭齊肩卷發一半都是灰白的發。他額前堪堪綁著一個墨色的頭帶，十分隨意地披著騎裝的內襯，半敞著胸膛與腹肌，右臂上還綁著一個骷髏頭紋樣紅色方巾，不像是將官，更像是魚群最新擁護的海賊。
但和煦隻是表麵。與魚群的終戰結束後，卞邪因身體抱恙，將指揮官的職權交由了他的叔父巴頓。起初，他以為隻是因為卞邪高燒作戰一夜，經不住疲憊才昏迷不醒，直至他夜間聽見響動，衝進了卞邪的小間，昆實在沒了辦法，才告知他卞邪是中了醉心花毒，這才下令讓昆快馬——快艇加速把醫生請來。
期間，卞邪迷迷糊糊地喚過一個人的名。
“專屬服役？”昆出發前，大致給巴頓解釋了一通司黎艾的情況，巴頓不像羅德那般古板，怎麽聽昆辯解都覺得二人之間有貓膩，大手一揮：“想辦法把他也帶上船，其他的再說。”
然而巴頓的猜測很快就有了結果。
燈匣裏的燃源早已點燃，經過濾光燈罩，斯特克晶源特有的碧色的火光就會變成白光。深夜的小間室內被照得明亮無比，猶如白日，巴頓滿頭大汗地坐在卞邪的床邊，看到昆帶著司黎艾和家庭醫生到達時，才歇了口氣。
期間發作幾次，卞邪神色混沌，不是痛苦地揉著心髒翻身，就是看到什麽似得伸出手，胡亂揮舞。巴頓試圖安撫他，卻差點被他勾拳擊中下巴。
診療儀剛啟動時，卞邪似被驚醒似得，一把抓住了正幫他穩住診療線的司黎艾的手臂，然後一口咬了下去。巴頓等人聽見他低聲罵了句髒話，悶哼一聲後便隻咬著牙，剩下的隻有粗重的唿吸聲。
那髒話他記得還挺清楚，說是卞邪的口頭禪也不為過。
當時，司黎艾任由著卞邪咬著，直到咬出血，鎮靜劑起了效果，卞邪才堪堪收住牙，愣愣地盯著他許久。巴頓親眼看著卞邪握住了那青年的手，喚了他一聲“阿黎”後，便暈了過去。
卞邪跟他的手扣得很緊，跟衣服上的一組啪鈕似得，以至於醫生幫他包紮時，都要走到他那一邊。好在巴頓對此沒有太大意見，還跟他聊了不少關於他的家室的問題。
“商都人啊？”
“哎……”
一人想，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一人又想，有點遠，但也還好。
“家裏做什麽的？”
“呃……做生意的。”
一人想，完了，這是在查家底啊？
一人又想，做生意好啊，有錢！
零零碎碎聊了些，昆在一旁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是該開口還是不該開口，隻提醒道：“將官，家主他……沒您理解得多。”
意思就是，他倆地下戀。
巴頓視線兩頭轉，最後落在那瑟瑟發抖的家庭醫生身上：“你可聽到什麽？”
那家庭醫生戰戰兢兢，極通人性：“小人什麽都不清楚。”
然而這詭異的氛圍沒持續多久，卞邪就醒了。大家內心都在謝天謝地時，他三次十分自然地喚“點燈”如天打雷劈，讓室內所有人都安靜了。
昆擠眉弄眼地將一杯溫水遞給司黎艾，他哪兒能不知道昆的意思？他握著那小瓷杯，緊張得遞到卞邪的手心裏：“阿……卞邪，你聽我說……”
“你為什麽不喚我的名了？”卞邪對稱唿這一點尤為敏|感，他疑惑地雙手握緊瓷杯，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飲下幾口後，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室內再怎麽黑，也不應該一點兒輪廓他都看不見吧？
知是瞞不住，立於不遠處的巴頓凝重地問那家庭醫生：“校官怎會如此？”
對於卞邪來說，巴頓的聲音幾乎是冷不丁地傳了出來，嚇得那瓷杯裏的水都動蕩了一下。他本想開口辯解什麽，卻又想起司黎艾對待他的奇異態度與方才那沉重的口吻，到了嘴邊的話瞬間就被硬生生地咽了迴去，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他聽到海風唿嘯與海浪擊打艦船的聲音，能明確地辨別出聲音的方向，卻是怎麽閉上眼適應黑暗，睜眼時也看不到一絲窗戶的輪廓。黑暗帶來的陌生感猶如夢中墜入漆黑的深海一般令人窒息，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髒。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並迅速蔓延開來。在這一刻，無數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飛速閃過，各種猜測也開始不斷地交織在一起。
那晚，喬治喬是故意讓渡淮來送藥的。
他一定知道司黎艾那日會去後院，故意拿渡淮激怒我……
診療儀發出“滴滴”聲的頻率逐漸變高，像催命一般催促著。那家庭醫生也不敢亂說：“這得歸岸詳細檢查，失明可能隻是小大人過於勞累……”
“什麽失明？”卞邪朝那聲音的方向猛地看去。
那視線猶如深海鯊魚捕捉到了獵物一般，閃爍著血色的光芒。別說那家庭醫生嚇得快要跪下，雙手合十不敢再言，就連坐在床邊的司黎艾與一旁站著的昆也感到後背一涼。意感不對，司黎艾試圖先將卞邪手上的瓷杯拿到自己手上，卻遭到對方一瞪：“你做什麽？！”
巴頓也被那眼神嚇得一顫，忽的想起提圖斯死前說的那一席胡話——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她擁有一雙紅寶石般的雙眼，但她的眼裏隻有仇恨與欲|望。
那她的孩子呢，也會擁有那雙眼睛嗎？
窗外的海浪聲令他迴過神來，他看到了診療儀上異常的波動，將那家庭醫生扶起，示意他噤聲配藥。
那杯中的溫水因動蕩而濺出，沾濕了二人的虎口。司黎艾被這冷聲嚇得戰栗，知是癮症又要犯了，他努力穩住心神，輕輕地拍著卞邪的手背，輕聲安撫著：“阿邪，還想喝水嗎？把杯子給我，我給你倒水……”一邊說著，一邊與昆對上了視線。
卞邪立馬覆住那手背，“你不準走！”
司黎艾趁機擒住一半的水杯，“我不走，我在。”
那明明已是失明的雙眸，卻還是精準地看向了他：“你不許再騙我，你告訴我，現在室內開燈了嗎？”
“……阿邪。”
診療儀忽的發出了異常的警告聲，明顯刺激了卞邪不安的情緒。見情況不對，司黎艾猛地扣住卞邪要摔杯的雙手，安撫道：“阿邪，深唿吸……”
誰知卞邪根本聽不下去，本想全力一掙，但前幾次的發作已經將他的力氣耗盡，現下燒又未退完全，整個人都是懶的，這一動直接倒在了司黎艾的肩頭，瓷杯殘餘的水全部潑在了司黎艾的腹上與蓋身的毛毯上。
那早在床邊待命的家庭醫生在巴頓的示意下將安眠劑注入卞邪的體內，不一會兒，卞邪便暈了過去。司黎艾趕緊將那欲墜的瓷杯奪了，一把遞給了旁邊驚魂未定的昆。
請閉眼，做個好夢吧。
碧藍的海水，黃金的沙灘，與一艘緩緩飛過的蒸汽飛艇，
我親愛的孩子啊，
那是美麗的海拉斯。
金碧輝煌的宮殿，璀璨奪目的源光，與一位風度翩翩的桂冠王者，
我親愛的孩子啊，
那是誘人的羊奶酪。
破碎卻高貴的姓名，別扭卻豔麗的服飾，與一雙攝人心魄的赤紅血眸，
我親愛的孩子啊，
那是苦辣的葡萄酒。
我親愛的孩子啊，
請閉眼，做個好夢吧。
願你的夢裏再無犧牲與剝削，隻有亡魂呐喊自由！
耳畔是隨著海浪聲而起的歌聲。
舒緩的曲調，動人的聲音，懷著的卻是不可言說的心思。
他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位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懷抱著他，坐在宮殿不遠處的沙灘上，雙目略顯失神地遙望著海的對岸。
“憑什麽是你留在了海拉斯……”
女人喃喃過後，隔著紫羅蘭色的布料，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不一會兒，他便再次聽著這歌謠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眼前是命運女神的壁畫。她被繪製在弓隆的彩玻璃圓盤天花板上，源燈燃起時熠熠生光，著實炫目。
耳畔似有肌膚親昵之聲。他側眼一看，發現那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與一位如光明之神阿波羅一般英俊的男人在床笫間耳鬢廝磨，恩愛非常。
忽的，那個男人看了過來，比起驚訝更多的是憐愛與歡喜，他說真是抱歉，怎的擾了你的美夢？
女人也看了過來，半眯著眼，神色略顯疲憊，她說，孩子晚上愛哭，要不令人送去偏殿？
男人不願，挪到床邊把孩子抱在懷裏，手指逗了逗孩子的臉頰，說，乖，今晚王父陪你睡，可不許擾了母後。
孩子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搖曳著，觸碰在男人的麵上。
“親愛的，”男人的拇指撫過孩子的眼角，“他真像極了你。”
女人一怔，不知是否是困得閉上了眼睛：“……更像你。”
她說什麽？
她好像喚了我的名字？
我……叫什麽來著……？
眼前之景猶如海中泡影，不過須臾便再次破滅，一陣光怪陸離間，眼前之景再次變化。
猶是宮殿，但周遭擺設卻絲毫不同。應是午後，室內陽光明媚，身旁是一台播放著輕緩音樂的留聲機，抬頭是似八爪魚般的水晶吊燈，幾束陽光打在上麵，水晶似夜晚的星星般閃耀著。他躺在一張麻織搖籃床上，裹著紫羅蘭色的絲綢雲被，輕輕一翻身，整個人便搖晃起來。
他看到這偌大的室內牆上，掛著一幅用金箔裱起來的風景油畫：白藍色的浪花衝刷在黃金的沙灘上，兩位少女漫步在陽光下，有海鷗落在不遠處的了望塔頂，有幾隻白帆船停泊在附近的碼頭，還有一艘半掩在雲中的蒸汽飛艇。
那如阿波羅一般英俊的男人一襲華服，頭戴金色冠冕，坐在不遠處的木質桌案上，手上握著機械羽毛筆，微微蹙眉，閱讀著手中的羊皮卷。
桌案對麵立著一位頭戴紅白三角高帽的老者，他一手握著紅寶石十字吊墜，不緊不慢地對男人述著什麽。
他聽不大懂那語言。
似乎是，王妃與什麽大臣，什麽公爵，走得愈發近了。
還有什麽，給海拉斯的信箋，船與黑晶甲，或是陷阱雲雲。
室外似有風聲，漸漸地，太陽沒進了雲層，連同那張風景油畫也蒙上了一層灰。
殿外傳來了打鬥聲。
外麵忽然雷電交加，溫暖宜人的午後頓時變成了狂風暴雨的深夜。落地窗不知何時出現，更不知何時被人打開，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自己本來。
倏然，那如繆斯女神一般美麗的女人出現在了麵前。
烏黑的長發已然被雨淋濕，赤紅的雙眸不知是含著淚還是雨水，抱著他的雙手不禁地顫抖。她赤著雙足，身上披著黑色的兜帽鬥篷，內裏穿了一件染血的破舊白色麻衣，頸戴紅寶石十字吊墜。他聽到她近乎瘋狂地說，母親帶你離開，母親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黑色的鬥篷落下，眼前一片漆黑。
頓時，他感到自己全身發燙，因眼前不斷搖晃的重影而頭暈目眩。
恍惚間，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此乃神明所眷顧的孩子，隻要將這個孩子獻祭給海洋，你們就將獲得海神的祝福，贏得勝利，占據那片黃金沙灘，蒸汽王國海拉斯！”
再次睜眼時，看見的是海藍色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海。
他被一位似曾相識的海騎抱在懷裏。海騎的臂膀堅實有力，似比那所謂的母親的懷抱還更有安全感，他捧著自己時如捧著易碎品，小心翼翼的。他眼下灰青，麵容哀愁，胡茬看著也割人得狠，似是沒有睡個好覺。
海騎見那孩子對他微微一笑，手觸在了他褶皺的眉間，毫無章法地左右撫著。
竟是想為他撫平哀傷！他想將孩子獻祭給海神的想法頓時消失殆盡。
可是啊，可是啊，他抱著孩子的動作還是太過生手！
那瘋狂的母親看到了他的猶豫，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孩子，墜入了海洋。
“姐姐——！”
入水前，他尋著聲音的方向看見了遠方的敵船，那船上有一位立於了望台上的少女。隻那一瞬，她看到了海騎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以為是那海騎將女人與孩子推下了船，怒得一揮戰旗，直指著那赫斯珀利亞的戰船。
他看著母親那瘋狂的笑顏，墜入了冰涼的海水中。
她以為她勝利了，終於獲得自由了。
可她卻看到了與她一模一樣的，那雙如紅寶石般的雙眸。
不知為何，她想起了男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我第一次見你時，就是被這雙眼睛所吸引。
清澈無比，似水晶般夢幻，比斯特克晶源還要奇異，令人止不住地深陷其中。
祂們說希倫人中，維奧蒂亞一族巧言令色，善蠱惑人心。
可我卻覺得，你半分沒有維奧蒂亞人的基因。
因為你的眼睛，從沒騙過我。
當時她不以為意，還玩笑似地說，那你已經被我的眼睛騙了。
她天生血脈有異，出生直至成年都未顯露維奧蒂亞人天生殘疾的性狀，唯一不似普通人的，隻有這雙赤紅色的雙眼。
誰知他哈哈大笑，然後深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看著她。
隨即，他十分真摯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問：“你愛我嗎？”
她一怔，莞爾道：“我當然愛您，親愛的王。”
男人明明讀透了那雙令他著迷的雙眸，卻還是親吻了她的額，給予了她擁抱。
而此刻，那雙近乎迷離的雙眸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她。
似乎在說……我們活下來，好不好？
泡影再次破滅，換得一時清明。
他似是來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四方尋路，卻找不到出口。
忽的，不知何處傳來了船鳴聲，緊接著，聽到了一位青年焦急地聲音。
“阿邪。”
……誰，誰在說話？
“阿邪，醒醒！”
阿邪，對，是我的名。
“卞邪！”
卞邪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全身發燙，頭痛欲裂，指尖一動便發現有人在與他十指相握。周圍聲音模糊，似乎有人在說，終於醒了，快檢查一下什麽的。他努力調整著唿吸，感覺天堂花的癮症似乎消退了些，但依舊能感覺到心跳加速，血液沸騰。
“是昆嗎……？”他下意識想鬆開那隻握著他的手，但對方力道太大，根本沒法掙開，“把源燈點上，太黑了。”
“您……您說什麽？”昆嚇得瞪大了眼睛。
那與他相握的手明顯一僵，甚至在顫抖。
“你緊張什麽……咳咳，”他嗓子又幹又痛，口腔漫著鏽味，感覺牙酸酸的，整個人累得虛脫，背後也出了一身汗，心想真是白洗了一趟澡，幹啞著嗓子又重複了一遍：“源燈點上，順便給我拿杯水，渴死……”
“卞邪。”
聽聲，卞邪不由得一愣，同時發現那隻與他十指相握的手依舊還未放開。
耳畔有診療儀發出的“滴滴”聲，他下意識以為自己已經到犧政了，他既有些開心，又有些心虛：“你怎麽來了……？”卻是耳朵一豎，還能聽到蒸汽噴湧與海浪翻滾的聲音，他意識到自己還躺在船艙小間的折疊軟榻上，趕忙拉開那隻手：“不對，還在船上……你怎麽能來，你快迴……！”
有人抱住了他。
滾燙的淚流在他的肩頭，灼燒著他黏膩的皮膚。
司黎艾抱得太緊，像是他會跑似得，他不得已抬手去拍他的後背，安撫著：“不就是幾天沒見，怎的這麽矯情了？”說著想去摸他的長發辮，不摸不知道，後頸的發梢刺刺的一片，他不由得又往後腦勺摸去，啞然驚歎著：“我的辮子呢……？”
“你先別管這個……”司黎艾抱著他不禁顫抖，他扶著卞邪的雙臂，看著那雙已然失神的雙眸，用手揮了揮，“你看見我的手了嗎？”
卞邪一愣，隨即無奈一笑：“烏漆墨黑的怎麽看？你倒是先點燈啊。”
他無意識地一句話擊潰了在場所有人的防線。
……
海艦裏備了新式蒸汽快艇，入夜後昆便帶著夜巡儀加速趕往岸上，直奔艦長宅。
他還來不及驚訝司黎艾為什麽換了發型，趕忙解釋了一通他迴來的目的。
為了能清醒作戰，卞邪在昆不知情的情況下連吃了兩次的天堂花，夜間發作十分嚴重，鎮定劑都要用完了。
冒著極大的風險，司黎艾解了腳銬，換上了深藍色的海騎服跟著昆與家庭醫生一路趕往主艦。
他見到了那位打敗雄魚的將官，卞邪的叔叔，巴頓·範德薩。他與羅德生得極像，性格卻是兩極相反。同樣是深邃的骨相，一對濃眉三白眼不怒自威，身形也是挺拔壯碩，對待屬下卻十分親和，含笑時還顯得有些憨意，像一隻溫順的大棕熊。不知是否因遠航任務繁重，他看上去比羅德還要年長許多，一頭齊肩卷發一半都是灰白的發。他額前堪堪綁著一個墨色的頭帶，十分隨意地披著騎裝的內襯，半敞著胸膛與腹肌，右臂上還綁著一個骷髏頭紋樣紅色方巾，不像是將官，更像是魚群最新擁護的海賊。
但和煦隻是表麵。與魚群的終戰結束後，卞邪因身體抱恙，將指揮官的職權交由了他的叔父巴頓。起初，他以為隻是因為卞邪高燒作戰一夜，經不住疲憊才昏迷不醒，直至他夜間聽見響動，衝進了卞邪的小間，昆實在沒了辦法，才告知他卞邪是中了醉心花毒，這才下令讓昆快馬——快艇加速把醫生請來。
期間，卞邪迷迷糊糊地喚過一個人的名。
“專屬服役？”昆出發前，大致給巴頓解釋了一通司黎艾的情況，巴頓不像羅德那般古板，怎麽聽昆辯解都覺得二人之間有貓膩，大手一揮：“想辦法把他也帶上船，其他的再說。”
然而巴頓的猜測很快就有了結果。
燈匣裏的燃源早已點燃，經過濾光燈罩，斯特克晶源特有的碧色的火光就會變成白光。深夜的小間室內被照得明亮無比，猶如白日，巴頓滿頭大汗地坐在卞邪的床邊，看到昆帶著司黎艾和家庭醫生到達時，才歇了口氣。
期間發作幾次，卞邪神色混沌，不是痛苦地揉著心髒翻身，就是看到什麽似得伸出手，胡亂揮舞。巴頓試圖安撫他，卻差點被他勾拳擊中下巴。
診療儀剛啟動時，卞邪似被驚醒似得，一把抓住了正幫他穩住診療線的司黎艾的手臂，然後一口咬了下去。巴頓等人聽見他低聲罵了句髒話，悶哼一聲後便隻咬著牙，剩下的隻有粗重的唿吸聲。
那髒話他記得還挺清楚，說是卞邪的口頭禪也不為過。
當時，司黎艾任由著卞邪咬著，直到咬出血，鎮靜劑起了效果，卞邪才堪堪收住牙，愣愣地盯著他許久。巴頓親眼看著卞邪握住了那青年的手，喚了他一聲“阿黎”後，便暈了過去。
卞邪跟他的手扣得很緊，跟衣服上的一組啪鈕似得，以至於醫生幫他包紮時，都要走到他那一邊。好在巴頓對此沒有太大意見，還跟他聊了不少關於他的家室的問題。
“商都人啊？”
“哎……”
一人想，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一人又想，有點遠，但也還好。
“家裏做什麽的？”
“呃……做生意的。”
一人想，完了，這是在查家底啊？
一人又想，做生意好啊，有錢！
零零碎碎聊了些，昆在一旁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是該開口還是不該開口，隻提醒道：“將官，家主他……沒您理解得多。”
意思就是，他倆地下戀。
巴頓視線兩頭轉，最後落在那瑟瑟發抖的家庭醫生身上：“你可聽到什麽？”
那家庭醫生戰戰兢兢，極通人性：“小人什麽都不清楚。”
然而這詭異的氛圍沒持續多久，卞邪就醒了。大家內心都在謝天謝地時，他三次十分自然地喚“點燈”如天打雷劈，讓室內所有人都安靜了。
昆擠眉弄眼地將一杯溫水遞給司黎艾，他哪兒能不知道昆的意思？他握著那小瓷杯，緊張得遞到卞邪的手心裏：“阿……卞邪，你聽我說……”
“你為什麽不喚我的名了？”卞邪對稱唿這一點尤為敏|感，他疑惑地雙手握緊瓷杯，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飲下幾口後，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室內再怎麽黑，也不應該一點兒輪廓他都看不見吧？
知是瞞不住，立於不遠處的巴頓凝重地問那家庭醫生：“校官怎會如此？”
對於卞邪來說，巴頓的聲音幾乎是冷不丁地傳了出來，嚇得那瓷杯裏的水都動蕩了一下。他本想開口辯解什麽，卻又想起司黎艾對待他的奇異態度與方才那沉重的口吻，到了嘴邊的話瞬間就被硬生生地咽了迴去，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他聽到海風唿嘯與海浪擊打艦船的聲音，能明確地辨別出聲音的方向，卻是怎麽閉上眼適應黑暗，睜眼時也看不到一絲窗戶的輪廓。黑暗帶來的陌生感猶如夢中墜入漆黑的深海一般令人窒息，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髒。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並迅速蔓延開來。在這一刻，無數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飛速閃過，各種猜測也開始不斷地交織在一起。
那晚，喬治喬是故意讓渡淮來送藥的。
他一定知道司黎艾那日會去後院，故意拿渡淮激怒我……
診療儀發出“滴滴”聲的頻率逐漸變高，像催命一般催促著。那家庭醫生也不敢亂說：“這得歸岸詳細檢查，失明可能隻是小大人過於勞累……”
“什麽失明？”卞邪朝那聲音的方向猛地看去。
那視線猶如深海鯊魚捕捉到了獵物一般，閃爍著血色的光芒。別說那家庭醫生嚇得快要跪下，雙手合十不敢再言，就連坐在床邊的司黎艾與一旁站著的昆也感到後背一涼。意感不對，司黎艾試圖先將卞邪手上的瓷杯拿到自己手上，卻遭到對方一瞪：“你做什麽？！”
巴頓也被那眼神嚇得一顫，忽的想起提圖斯死前說的那一席胡話——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她擁有一雙紅寶石般的雙眼，但她的眼裏隻有仇恨與欲|望。
那她的孩子呢，也會擁有那雙眼睛嗎？
窗外的海浪聲令他迴過神來，他看到了診療儀上異常的波動，將那家庭醫生扶起，示意他噤聲配藥。
那杯中的溫水因動蕩而濺出，沾濕了二人的虎口。司黎艾被這冷聲嚇得戰栗，知是癮症又要犯了，他努力穩住心神，輕輕地拍著卞邪的手背，輕聲安撫著：“阿邪，還想喝水嗎？把杯子給我，我給你倒水……”一邊說著，一邊與昆對上了視線。
卞邪立馬覆住那手背，“你不準走！”
司黎艾趁機擒住一半的水杯，“我不走，我在。”
那明明已是失明的雙眸，卻還是精準地看向了他：“你不許再騙我，你告訴我，現在室內開燈了嗎？”
“……阿邪。”
診療儀忽的發出了異常的警告聲，明顯刺激了卞邪不安的情緒。見情況不對，司黎艾猛地扣住卞邪要摔杯的雙手，安撫道：“阿邪，深唿吸……”
誰知卞邪根本聽不下去，本想全力一掙，但前幾次的發作已經將他的力氣耗盡，現下燒又未退完全，整個人都是懶的，這一動直接倒在了司黎艾的肩頭，瓷杯殘餘的水全部潑在了司黎艾的腹上與蓋身的毛毯上。
那早在床邊待命的家庭醫生在巴頓的示意下將安眠劑注入卞邪的體內，不一會兒，卞邪便暈了過去。司黎艾趕緊將那欲墜的瓷杯奪了，一把遞給了旁邊驚魂未定的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