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


    止淵撐著額頭幹坐,竹屋屋門翕動,傳來斷斷續續的敲門聲。


    他住的位置極其偏僻,平日出門采買東西都要彎彎繞繞走個大半天,很少有人會來這裏,更不肖說造訪屋門了。


    這年頭還真是難過,流寇都不過冬了。


    止淵幾乎瞬間就想到這唯一一種可能,這荒郊野嶺處,也就那些被驅逐之人才會來此。


    他一貧如洗,要搶就搶吧,隨意了。


    止淵起身去開門,打開到一半,一個雪人便朝他撲了過來。


    雪人全身上下帶著雪粒和雪花,身上溫度冷得跟死人無異,她眉毛跟頭發都已被冰雪凍結,看起來頗為滑稽。


    她的眉眼……很熟悉,他白天見過。


    是不是,那個人的轉世?


    止淵本能逃避那段記憶,正要推開她,雪人伸出手,手裏拿著一柄小巧匕首橫著,朝一片空氣睜著無神雙眼,冷聲威脅:“救我。”


    止淵提醒:“方向錯了。”


    “……哦。”


    寧煙抖著匕首,冰涼手指摸索他脖頸,摸到位置,再次橫過去威脅。


    “救我。”


    “你瞎了。”止淵肯定的說。


    “我沒有,高度近視而已。”寧煙嘴硬。


    “你承認我就救你。”


    寧煙非常識相收迴匕首,“我瞎了。謝謝你。”


    止淵:“騙你的,我不會救你。”


    錚地一聲,匕首脫落,釘進了地麵。


    寧煙再也強撐不起一絲理智,渾身癱軟倒地,昏迷了過去。


    止淵看著地上癱軟滑落下去的女子,她的眉眼,那麽的熟悉,多看一眼,就能叫他迴憶起那段時日的痛苦迴憶。


    他一遍遍逃避,又一遍遍接受,靈魂如同丟進熱油裏烹炸的惡鬼,永世不能翻身。


    她的轉世嗎?


    救吧。


    也不差她一個了。


    認命扛起她到自己那張沒什麽暖意的簡陋木榻上,止淵從竹屋的一個角落翻出自己嶄新整潔的藥箱,來到床沿替她把脈。


    她不止瞎,還染上了嚴重的風寒,五髒受損程度不一,但都是極為嚴重的傷病。


    她的腿部,也呈奇怪的弧度彎曲,掀開衣擺查看,正是斷骨之症。


    止淵精通醫術,給很多人看過大小不一的病,頭一次感到意外的棘手,她到底幹了什麽?身子跟破沙漏一般千瘡百孔。


    他從藥箱裏翻出一顆藏的很深的藥,捏著她的下巴,丟進她的嘴裏。


    又將那些銀針攤開,悉心為她施針治病。


    長夜漫漫,她的病,還有得治。


    施針途中,她燒的糊塗,死死攥住他一片衣角,聲聲夢囈哀求:“求你,求你……”


    “我再也不敢了。”


    “不要把我關進去。”


    “不要,不要……”


    “媽媽……”


    媽媽?


    她在說什麽?


    媽媽,不是隻有人間青樓老鴇才有的稱唿嗎?尋常人家,都是稱母親為娘親阿娘的。


    她的轉世,竟是這樣的身份?那她受了這麽重的傷,是因為從那裏逃出來了嗎?


    止淵沒有任何嫌惡,腦補完她身世,他本性泛濫,又開始同情別人了。


    他從始至終,都是一條心軟且共情能力很強的蛇。


    哪怕經曆過那些事,那些迴憶成了夢魘,他幾番逃避,善良屢屢戰勝恐懼,本性形成,改也改不掉了。


    救她一次吧,等她醒了,他就把她趕走。


    可是她都瞎了,要不要再收留她幾天?


    收留她一天吧,她傷的那麽重,要不再多幾天?骨頭都斷了,半個月?


    不行,他那個時候都沒有糧食給她吃了,三天,最多就三天。


    止淵下定決心,繼續施針。


    *


    寧煙忘記自己睡了多久,做了多少個細碎片段的夢,理智歸於混沌,腳下像是拴著一塊巨石,連帶著她沉進冰冷海底。


    每每徹底要沉進去時,又會出現一隻手,把她拉迴。


    睜開眼,看到的也都是一片相同的漆黑,她明白,寥姬所說的嚴重反噬,就是失去視覺。


    老實說,她不太能接受自己變成一個瞎子的事實,於是再次閉上眼,沉睡。


    直到某天,身邊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音將她喚醒。


    手臂被一個人抬起,一隻手跟她把脈,男子低聲嘟噥,“明明都好了,不應該的。”


    寧煙還想繼續裝睡,她肩膀就被人瘋狂晃動,死命搖她。


    “能醒嗎?再不醒,肌肉萎縮以後你就不能站立行走了。”


    寧煙沒辦法,老老實實睜開眼,喪氣滿滿的迴他:“別搖了,我醒了。”


    “你……”


    寧煙很是自覺的摸索下榻,光腳就往外走,看不清路,在門框邊緣撞了三迴,才打開門。


    臨走前,她狂炫酷霸拽的丟下一句,“多謝相救,迴頭,我會給你酬勞。”


    說完,自以為瀟灑的往前走。


    一步,兩步,踏空,頭朝下,哉進雪地。


    寧煙從雪地拔出腦袋,心情格外不爽,她不喜歡以自己真正脆弱麵示人,於是急著逃避,鬧出了更多笑話。


    止淵跟著她追出來,看見她臉色不好的半跪在雪地上,腦袋都是雪,很滑稽的場景,他卻笑不出來。


    “我是問你,你病了這麽久,要不要吃點東西?”


    止淵放緩聲音問。


    寧煙答非所問,“我瞎了。”


    “我這裏沒有什麽好吃的,隻有幾個紅薯,剛蒸好,你吃不吃?”


    寧煙迴:“我瞎了,什麽都看不見了。”


    止淵道:“真不吃?”


    寧煙繼續跟他雞同鴨講,“早知道就不要這麽衝動了。”


    止淵長歎一聲:“我有辦法治好你的眼疾。”


    寧煙:“吃。”


    寧煙被止淵拉起來,替她拍幹淨身上和頭上的雪粒,她黯淡眼眸看著看不到的地麵,跟隨止淵指引,走上木質低階。


    “抬腳,高一點。”


    “走錯了,往左一點。對,就是這裏。”


    門由他推開,寧煙被他牽著,往竹屋裏走去。


    竹屋內部沒有什麽暖意,和外界相比差不得多少,但這使她莫名感到安心。


    一個盲人僅剩的安心。


    “你是誰?”寧煙突然問他。


    “一個大夫。”


    “一個大夫?我要的是你的名字。”


    “對,我就叫一個大夫。”


    “依格大夫?好奇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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