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大亮,種世衡兵臨銀州城下。浩浩蕩蕩、旗幡飄揚,千軍萬馬、槍戟如林。激越的號角聲,如同沉重的巨石,劃空而來,轟擊在斑駁城牆上。銀州城,號角聲迭起,亂做一團。


    西夏不善攻城,自也不善守城。與宋軍對敵,皆是騎射為戰。此前好水川、三川口之戰,西夏俱是大勝,所以養出驕悍之氣,分外瞧不上邊塞守兵。三五百人,就敢衝擊數千禁軍。


    但綏州一戰,令銀州震惶。誰也想不到,籍辣那仁一夜兵敗,煊赫一時的神勇軍司,落了個全軍覆沒。銀州守將失了膽氣,與綏州接壤的寨堡,紛紛撤迴銀州,守城不出。


    銀州城內,紛紛亂亂。大街小巷,擠滿了逃離的人群。推車挑擔、拖兒帶女,哭喊喝罵、嘈雜一片。打眼看過去,盡是些小民百姓。有羌有漢,俱是滿臉恓惶。


    戰亂烈如水火,最是對百姓無情。一處家園、三磚倆瓦,或許,就是百姓全部家當。不舍家園,恐遭戰火殺戮;舍了家園,卻是一無所有。逃離了戰火,何嚐不是另一種尋死?


    富貴人家,早已車馬箱籠,遠遠的避去了夏州。隻等戰事結束,他們再返迴來。土地就在那裏,又不會短了幾分。銀州無論是歸了西夏,還是歸了大宋,都少不了他們。


    這卻是大宋的國策,對待邊地羌人,猶重恩撫。隻要口頭上,宣稱向大宋臣服,不僅不會被處置,往往還會得到賞賜。真正有些實力的豪紳,即便封官賜爵,也不是不可能。


    李元昊的祖父,就是因為依附宋廷,而加官進爵,得賜夏、綏、銀、宥、靜五州之地。為西夏元昊立國,奠定了基礎。實話說來,如今邊地之禍,皆是大宋自己招來。


    辰時許,種世衡的大軍,剛剛紮下營寨。未及整兵攻城,卻陡然間看到,一道濃煙衝天而起。銀州城內,守軍點燃了烽火。緊接著,一道道烽煙升起,一路向西傳遞。


    種世衡立在帥帳之外,看見狼煙升起,不由哈哈大笑。銀州守將已是心膽俱寒,連出城一戰的勇氣,也已喪失殆盡。他的作為,卻是為夏州援兵,掛起了招魂幡。


    敵人烽火已經燃起,一切都在謀算之中。種世衡無心再看,轉身進了帥帳。他現在要做的,是讓大軍養精蓄銳。隻待夏州援兵覆沒,他們將一鼓作氣,衝入銀州。


    “種帥,大功可期矣。”姚斌坐在推車,笑嗬嗬的說道。此時的姚斌,臉色紅潤,意氣風發。雖是依然瘦弱,但精神卻是亢奮。一生孜孜以求,當下就要實現。


    “此皆姚先生謀劃之功。”種世衡手捋胡須,也很是振奮。此前,還有些計劃,總要征戰幾個迴合,銀州才會求援。卻不料,一箭尚未發,銀州守將已點燃烽火。


    “隻是消息斷絕,卻不知大郎是否順利?”姚斌最擔心的,就是種詁一部伏兵。深入敵後、潛形匿跡,還要翻越葫蘆穀,占據有利地形伏擊敵軍。這期間,不可預料的危險,那就太多了。


    “謀者,人也;成者,天也。”種世衡說道。雖是說的灑脫,但畢竟心掛種詁安危。虎目低垂,藏著深深的擔憂。


    烽煙傳遞訊息,十分快捷。百十裏地,不過七八次傳遞。沒有多時,種詁就看到了烽煙。他所在的寨堡,名叫鵝頭寨。距銀州九十裏,距夏州八十裏,正處在當中位置。


    奪下寨堡兩天,倒也安全度過。周邊最近的寨堡,離著大約七八裏地。除了運送補給,平時沒事兒,誰也不會過來查問。但此時烽煙燃起,就怕敵兵上官將領,是要前來巡查。


    “點燃烽火。”種詁命令道。


    寨子外麵,就是烽火台。軍兵應了一聲,匆忙奔了出去。這些人潛伏在此,早等得焦躁。如今烽煙燃起,大戰眼看來臨。一個個摩拳擦掌,隻盼敵兵能快點來。


    種詁向西望去,滿眼皆是莽莽群山。但他的心,卻翻越了群山,盯上了夏州。石彪子和於飛幾人,如今就在那裏。若說不擔心?那自然是假話。戰場上,哪有安全的地方?


    種詁對石彪子的建議,很是讚同。所以他猶豫再三,還是派石彪子幾人,去了夏州伺機行事。奪取銀夏二州,遏製西夏犯境。大宋一方,自此取得戰略優勢。如此關鍵,自容不得一絲疏忽。


    於飛請戰,種詁終是同意。於飛有勇有謀,此去夏州,最是合適人選。雖說年紀還小,但他不能以常理論。況且,於飛是種詁的徒弟,此時此刻,自要身先士卒、以為表率。


    山下的嘈雜聲,忽的傳上山來。探頭看去,隻見峽穀中,亂哄哄的車馬行人不斷。這都是從銀州來,逃去夏州避難。自昨日上午,逃難的車馬,就沒有斷過。即便到了夜裏,三三兩兩,依然有行人在道。


    逃去夏州,就能避開戰火麽?種詁暗暗歎息,無論是大宋,還是在西夏,百姓麵對戰爭,總是弱小無助。


    滾滾黑煙,衝上了天空。如一條黑龍,露出猙獰鱗爪。黑煙隨風翻卷,瞬間遮住了陽光。烽煙的用處,邊民無有不懂。一時間,彷似戰火追在身後,陡然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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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夏州駐軍出動。無定河畔,營門大開,一隊隊騎兵,全副武裝,向東急奔而去。大隊行軍,蹄聲轟鳴。沿途所過,行人車馬避之不及,皆被強行撞開,哭喊聲一片。


    於飛趴在一處山包兒,正在默默的計數。他探過敵營,往寬裏計算,也不過五千人馬,其餘皆是空營。如今,已經過去三支騎隊。每一支都是千人隊,整整三千騎兵。


    “馬叔,數了多少?”於飛問道。


    “三千騎兵。”馬叔應道。


    “那就沒錯了,走。”於飛說著,起身就要返迴。


    正在這時,耳朵卻是一動,不由詫異,扭頭看向遠處。他的耳力非常,竟聽到大隊行軍的動靜,又遠遠傳來。


    等了片刻,果然又有兵馬。旗幡招展,行進速度不快。這次不是騎兵,全是步卒。烏泱泱長槍如林,隊伍連成長串。大略一掃,足超過千人。莫不是傾巢而出?於飛心道。


    約莫半個多時辰,這隊西夏步卒,從山下過去。一千七八百人,不足兩千。這些兵力,就是夏州駐軍的全部。看來,銀州要地,果真是不容有失,西夏人分外的緊張。


    於飛怔楞了一會兒,忽的莫名一笑。他竟想到了張元,那個投了西夏的書生。這一迴,張元的小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於飛聽龐籍說過,西夏兩路出兵,正是張元的計策。一路攻麟州,牽製河東、陝西兵力。另一路攻渭州,意在關中。張元本是漢人,深知大宋腹地空虛,隻要攻破渭州,關中唾手可得。


    但元昊此番出兵,在渭州、麟州,相繼遭遇霹靂彈,可謂損失慘重。兵家重地綏州,被種世衡一夜奪迴。如今,再丟了銀夏二州,可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元昊能饒了張元麽?於飛促狹的想著,若是李元昊一抽風,會不會就此將張元,認定是大宋細作?出了一個餿主意,害元昊損兵失地,張元可比細作厲害。


    胡思亂想著,於飛迴到營地。看到圖朵,想起她郡主身份,更是覺得有趣,不由自顧哈哈大笑。眾人莫名其妙,愣愣的看著於飛,不知他笑從何來。


    從此刻起,於飛這幾人,進入了戰時狀態。離城二十裏,守在銀夏必經道路上。他們的任務,負責接引大軍主力。但軍營已經空了,哪裏還有攻擊的必要?


    此際,敵人傾巢而出,於飛才體會到,姚斌用計之老辣。他和石彪子,妄自擔心,卻是太嫩了。


    姚斌的謀劃,早已算盡敵人。元昊兩路作戰,拚湊四十萬大軍,早抽空了夏州駐軍。剩下的駐軍,根本不會太多。一旦銀州有警,夏州刻不容緩,必定傾巢而出。


    半路上,種詁早設下了埋伏。隻要援兵經過,數百霹靂彈,突然從天而降,那就是滅頂之災。即便有人逃出,也是軍心潰散。隻會逃入夏州城,而不會去軍營。軍營無險可守,哪有州城安全?


    敵兵逃入城中,可不正落入姚斌穀中?隻要內應混入城中,關鍵時刻炸開城門,宋軍主力直衝而入,大戰就此抵定。憑城內一群驚弓之鳥,豈能守得住夏州。


    “端地厲害。”於飛自言自語,眉飛色舞。


    一轉頭,卻看見圖朵,眉頭微微一皺。自狼群襲擊,給圖朵解開了繩索,倒也沒有再捆著。隻是略略留心,防備著不讓她跑了。此時,圖朵蜷坐一邊,望著夏州城,神情怏怏。


    似有所覺,圖朵猛地迴頭,正跟於飛目光對上。圖朵眼神一亮,倏地又暗淡下去。低了頭,趴在膝蓋上。整個身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更顯得蕭瑟茫然、淒苦無助。


    “圖朵。”於飛走過去,坐在圖朵身邊。


    圖朵很聰明,猜到宋人盯上了夏州。但她的心裏,此時卻紛亂如麻。她是西夏的郡主,宋人抓了她,她應該憤恨才對。偏偏,在危難之際,於飛舍命救了她,令人心生感激。


    她對於飛沒有恨意,反而有著淡淡情愫。但如今,夏州麵臨戰火,城裏的軍卒、百姓,可都是她黨項族人。讓她眼睜睜看著,明知有危險,卻什麽也不做,她心裏放不開。


    隻是,即便要做,又能做些什麽呢?於飛的武功,圖朵已經見識過。身法快如流光,掌法霸道絕倫。自己在他手下,能抵擋住幾個迴合?怕是一掌,就要變成血霧了。


    “你要殺我了嗎?”圖朵幽幽問道。


    圖朵問出這句話,沒來由的想哭。心裏像梗著一根刺,一下子穿透心髒,撕裂一般的疼痛,情緒陡然糟透。


    於飛搖搖頭,目光看向遠處。讓他殺了圖朵,還真下不去手。兩人除了立場不同,沒什麽深仇大恨。兩次交集爭鬥,雖看著驚險,卻也並沒想著下死手。


    “你走吧,迴家去吧。”於飛忽的說道。


    “哼。”圖朵嬌哼一聲,扭頭不理於飛。心裏的情緒,她說不清。於飛說放她離開,圖朵沒有得脫生天的喜悅。卻是莫名的,有些酸楚的意味。紛亂的思緒裏,又多了幾分惆悵。


    “迴家去吧,你不想爹娘麽?”於飛說道。


    “給我一顆狼牙,當是賠我匕首。”圖朵攤開手,伸到了於飛麵前。鬼使神差,竟討要狼牙。圖朵低頭,臉上早已緋紅。


    “好,送你一顆。”於飛說的幹脆。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裏麵包著狼王的獠牙。獠牙已經清洗幹淨,潔白如玉,足有兩寸多長,異常鋒利。取一顆,擱在圖朵的掌心。


    於飛和圖朵,騎馬繞過夏州城,向著北邊兒而去。不及十裏,已至沙漠的邊緣。再往北去,穿過七百裏瀚海,就是西夏興慶府。圖朵的家,就在那裏。


    茫茫夜色,籠罩瀚海沙漠。一支羌笛,突的響起。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


    之子於征,劬勞於野。


    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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