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開過幾天,就落紅成陣,很快,地上鋪上一層粉紅地毯。樹上變得稀疏了,峭楞楞的枝條在風中顫抖著,枝頭上還開著零星的小花,顫巍巍地舞蹈,姿態優美又怯弱,一副生怕跌落的樣子。


    昨夜,後半夜刮起大風,清晨,耶律汀起得很早,隨便一個人簡簡單單洗漱了一下,便上山想看看那些桃花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出了寺院的門,就看見晨霧中有人向山上走去。從背影和服飾來看,這人好像賢釋。這麽早她上山幹什麽?


    時候尚早,天空還不甚明朗,賢釋的背影的線條顯得十分粗糙。她踽踽而行,上山的時候,身體向前傾得很厲害。轉過寺院的後牆,賢釋的一隻手就不停地在臉上擦來擦去。進入桃花林,她便扶著樹佝僂著身子啜泣,不一會兒,她便緊緊抱住樹幹,大聲痛哭。那桃樹還不粗壯,在賢釋的懷裏一個勁地顫抖,搖晃,枝頭上的花紛紛落下,落在賢釋頭上,猛地望去,像是一夜斑白了頭發。


    耶律汀遠遠望著賢釋,一股酸楚的滋味在心裏湧起,堵在胸口。“同是天涯淪落人”,賢釋離開家鄉來到這裏,而自己同樣也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土地,遠涉他鄉,今生今世,再也迴不到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了。她抬頭四處張望,東邊的天空已經露出縷縷晨曦,原野、山巒、河流、穹廬都開始明朗起來。而這一切,她都是如此熟悉,都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相親相愛的戀人,如今就要作別,而且,永遠也不會再見。此時,她覺得自己是如此地難分難舍,好像要把心剖成兩半,痛不欲生。


    耶律汀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賢釋猛迴頭,見不遠處耶律汀抓著一根桃樹枝,正哭得渾身顫抖不已。慌忙跑過去,拉起耶律汀,驚問:“公主,您怎麽啦?怎麽一個人跑到山上來了?”


    耶律汀抓住賢釋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賢釋摟著她,說:“公主,你是不是舍不得走?”


    耶律汀仍然沒有說話,一雙手把賢釋抓得更緊。賢釋便擦幹自己的淚水,一個勁地安慰耶律汀,好說歹說,總算勸住。耶律汀反過來問賢釋為什麽大清早跑到山上來哭?


    賢釋說:“我上山是來看花的,哪裏來哭的?”


    耶律汀說:“我都在這裏站了半個時辰了,你還說你沒哭?要不是看見你哭,我怎麽會哭?”


    賢釋眼睛又濕潤了。


    耶律汀說:“是不是也是舍不得離開這裏?”


    賢釋搖了搖頭,神情很痛苦。


    耶律汀說:“那就是舍不得人了?”


    賢釋低著頭,淚水潸潸而下。


    耶律汀說:“他是誰?你在契丹還有親人?”


    賢釋搖著頭,抓住耶律汀的手,說:“奴婢已經沒有親人了,整個世上我隻有他一個親近的人,公主,您救救奴婢吧。”賢釋說罷,向耶律汀跪下來。


    耶律汀想拉起賢釋,可是,賢釋怎麽也不肯起來,她哭道:“公主,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能離開他。”


    “他是誰?”耶律汀說。


    “他是——”賢釋欲言又止。


    耶律汀說:“你不說他是誰,我怎麽救你?”


    賢釋慢慢地說:“他是駙馬。”


    耶律汀說:“蕭恆德,真是蕭恆德?”


    賢釋說:“奴婢的親人都沒有了,駙馬是奴婢唯一舍不得的人。”


    耶律汀大聲說:“他是駙馬耶,你怎麽能和他在一起?”


    賢釋說:“奴婢不奢望與他長相廝守,奴婢隻想時常看到他,就可以了,不,就是看不到他,能聽到有人談論他,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就可以了。”


    耶律汀說:“他到底是你什麽人?你這麽為他死心塌地。”


    賢釋說:“他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奴婢的命是他拚命從代州救迴來的。”


    耶律汀問“蕭恆德救了你的命?”


    賢釋點頭道:“是的,他一個人從軍營裏把奴婢救了出來。”


    耶律汀望著賢釋叮問:“他一人從軍營裏把你救出來?還在代州?”


    賢釋說:“是的,公主,奴婢是在代州被救出來的。”


    耶律汀說:“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一個人,在代州,還在軍營裏,這怎麽可能!”


    賢釋說:“奴婢說的句句屬實。”


    耶律汀說:“那你說說他是怎麽救你出來的?據我所知代州城池堅固,防守嚴密,是山西最難攻打的地方,我軍幾次都沒有攻打下來。平常人連城都進不了,駙馬又是怎麽把你救出來的?”


    賢釋說:“公主說的沒錯,代州的確是個連鳥雀都難進出的城。但是,有一句古話不是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駙馬買通了軍中的一個采辦,采辦又從一個修城人那裏打聽到一條水道,他從水道裏偷偷進城,那水道直通軍營外麵。采辦就在水道口接應。那天,奴婢被一群禽獸折磨得死去活來,被扔在一間破屋裏奄奄待斃。大概是下半夜,破門上的鐵鏈響了。奴婢害怕的要命,隻求早點死了算了,但是,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這時,一個人在我麵前蹲下來,抓起奴婢的手說:‘高妹妹,是你嗎?’是恆德哥。奴婢說不出話,隻覺得眼前的東西都在旋轉,接著什麽都不見了,眼前黑洞洞的,然後,奴婢被人抱起走了一段路,被放下來,背在背上。這時,奴婢已經醒了,夜黑得很,但還是可以辨認出我已經出了軍營。牆角掀起一塊青石板,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恆德哥背著奴婢探身下去,一股惡臭熏得人隻想嘔吐。恆德哥讓奴婢抱緊他,他摸索著,趟著泥濘走,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恆德哥高興地說:‘高妹妹,我們快出來了。’奴婢朝前一看,果然,前麵有一線光射進來,照在遠處地下反射著藍幽幽的亮光。奴婢還以為在做夢呢,隻看到那光亮越來越明顯,聽到洞外麵嘩嘩的流水聲,才感受到我被恆德哥救了。奴婢不敢相信,便問:‘恆德哥,是你嗎?是你救我我嗎?’恆德哥擰了一下我的腿,問:‘有人擰你嗎?’奴婢隻感覺到一陣天昏地轉,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耶律汀說:“駙馬還真夠為你拚命的,你們就這麽出了代州?”


    賢釋說:“還沒有,過雁門關時,恆德哥差一點就丟了性命。”


    耶律汀說:“你們被宋軍攔住了?”


    賢釋搖頭說:“不是,我們走進一個狼窩裏了。”


    耶律汀說:“什麽走進狼窩裏了?”


    賢釋說:“為了躲避宋軍,我們隻能走偏僻小路。恆德哥說他認得路,他在山西跑過很多迴,但是那天,他還是迷路了。我們走進了一個很大的林子裏,走著走著,就沒有路了,荊棘叢生,到處都是高大的鬆樹參天蔽日,林子裏陰森森的,枯枝敗葉堆積如山,好像從來就沒有人來過。恆德哥撥開荊棘尋路,可是尋來尋去,卻又迴到原處。”


    耶律汀說:“那你們一定是遇到鬼打牆了。”


    賢釋說:“恆德哥也是這麽說的。但他畢竟還是聰明,竟看著那些鬆樹的皮紋找到了出去的方向。可是,就在我們要出林子的時候,遇到了狼群,十幾隻,一隻隻都瞪著藍幽幽的眼睛,伸著紅彤彤的舌頭,露著白森森的尖牙。奴婢當時就嚇得腿腳都軟了,馬也嚇得驚叫,鼻子裏撲撲出氣。恆德哥從地上撿起一根手臂粗的樹枝迅速看了四周一眼,指了指不遠處一塊崖壁說:‘讓馬走,我們慢慢退到那裏去。’我鬆開馬的韁繩,恆德哥朝馬身上抽了一鞭子,馬飛一般地衝出去了,幾隻狼嗷嗷叫了一聲,利箭般追過去。我剛退到崖壁下麵,隻見一隻狼躡手躡腳走在恆德哥的身後,前腳撲地,拱起後身,我張嘴要喊,卻怎麽也喊不出來,舌頭像打了結一樣。隻見那隻狼騰地一躍,撲向恆德哥。恆德哥突然向前一傾,那狼剛剛躍過恆德哥的頭頂,恆德哥左手一把抓住狼的前腿,那隻狼倒栽蔥摔倒在地上。奴婢不知什麽時候,恆德哥扔掉了手裏的樹枝,抽出了腰刀,奴婢也沒看見他什麽時候把腰刀刺進了狼的喉嚨。隻見他倏地一轉身,剛落地的狼的屍體,嗖地被恆德哥拋出數丈遠,正好落在準備圍上來的幾隻狼的前麵,嚇得那些狼連連後退,露出驚恐的神色,遠遠地看著我們。我來不及與恆德哥說一句話,恆德哥就說:‘快,拾一些柴禾來,越多越好。’本來,我已經嚇得腳攤手軟,但這時不知哪來了一股力量,讓我迅速走出來。好在這片林子裏枯樹斷枝很多,不用走遠,就在崖壁旁邊,就很快拾了一大堆。在我們拾柴禾的時候,那些狼一直直勾勾地看著我們,沒敢上前一步。”


    耶律汀說:“我知道,你們要生火,嚇走那些狼,是不是?”


    賢釋說:“是的。”


    耶律汀問:“嚇走了沒有?”


    賢釋搖搖頭,說:“走了,又迴來了。”


    耶律汀說:“這就是狼的狡猾之處,它們是假裝走開,引你們離開崖壁,然後,就攻擊你們。”


    賢釋說:“正是這樣,奴婢見狼走了,便想走出去,被恆德哥一把拉住。奴婢問為什麽?恆德哥指了指樹林深處,說:‘它們沒走,就在那裏。’可是,我一隻狼也沒有看到。”


    耶律汀說:“你看不到它們,它們卻緊緊盯著你呢。”


    賢釋說:“恆德哥也是這樣說的,果然沒隔多久,狼又圍上來了,但隻是遠遠地看著,不敢過來。”


    耶律汀說:“它們這是與你們比耐力,等你們的火燒完,等你們疲倦,睡著。”


    賢釋說:“正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狼始終在那裏轉來轉去,有時,坐著打盹,不時還發出一聲尖叫。恆德哥一直守在崖壁下麵,他看起來很疲憊,臉色蒼白,火光映在臉上也不見一點紅潤。我擔心他病了,問他哪裏不舒服?他隻說,他想眯一會兒,讓我千萬要盯著那些狼,他指著一棵樹說一定不能讓它們越過那棵樹,一旦越過那棵樹,就讓奴婢立刻叫醒他。他說完這些話,就歪頭睡著了。幾天來,恆德哥瘦了一大圈,顴骨高高隆起,腮幫則深深陷了進去。這時,奴婢才看見他的後背有一大片血跡,這些血剛剛凝固,火光照得像一條紫色的茄子。”


    耶律汀說:“那一定是那一匹撲上來的狼劃傷的。”


    賢釋點頭道:“是的,恆德哥說那匹狼被他抓住前腿時,它的後腿蹬了他一腳。那畜生兇惡得很,臨死還要留下一個記號。”


    耶律汀說:“不錯,狼的就是這個本性,隻要它沒死,一有機會就會襲擊,就像人說的一樣:就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賢釋說:“公主,你怎麽這麽熟悉狼?”


    耶律汀說:“草原上狼很多,不能不熟悉,你得與它鬥爭,不熟悉它就會被它們吃掉。我現在擔心的是你們的柴禾不夠燒,夜裏沒有火,就危險了。”


    賢釋說:“是啊,剛開始,恆德哥說有了這堆火,這些畜生就不敢過來了,果然,那些狼隻遠遠地躲著,我就不停地往火堆裏扔柴禾,把火燒得旺旺的,嚇得那些狼走得越遠越好。後半夜,柴禾快燒完了,火也快熄滅了,狼的精神卻上來了,來迴地走動,仰起頭嚎叫,非常瘮人。眼光陰毒毒的,如樹林深處的一股股陰風。它們慢慢地靠上來,步步為營。為首的一隻狼,長得很高大,壯得如一頭小牛,它叫得最響亮。它每叫一聲,就有其他的狼迴應。我推了推恆德哥,恆德哥問:‘它們是不是上來了?’我‘嗯’了一聲,接著看見那匹頭狼走過了那棵警戒樹,便叫道:‘它已經過來了。’恆德哥猛地站起來,舉起刀,怒吼一聲,嚇得那匹頭狼,立刻倒退迴去。我真是對恆德哥佩服的五體投地,高興地說:‘恆德哥,你真了不起,吼了一聲,就嚇走了那隻狼。’恆德哥說:‘高妹妹,都怪我不好,把你引到這鬼地方來,它們是不會走的,一會兒還會來的。不過,高妹妹你不要害怕,隻要我殺死了那隻頭狼,別的狼就會嚇走。’果然,狼又圍上來了,遠遠地看著我們,一步一步地走近。”


    耶律汀說:“這下你們就危險了。”


    賢釋說:“可不是,那匹頭狼坐在對麵一顆大樹下麵,閉起眼睛打盹,但其他的狼不見了,像施了隱身術一樣。我小聲對恆德哥說天快亮了,狼都走了。恆德哥說:不,它們在用詭計,引我們上鉤。我有些不信,恆德哥仔細看了看,突然,神情緊張起來,叫聲:‘不好,它們爬上崖去了。’我迴頭一看,隻見四五隻狼正在崖頂上徘徊。崖頂離地麵有三丈多高,那些狼站在崖邊,沒有一隻敢縱身跳下。我笑道:‘它們上去了又能怎樣?跳下來不摔斷筋骨才怪呢。’突然,頭狼叫起來,朝我們狂吠,露出冷森森的尖牙,嚇得我朝恆德哥身上一靠,恆德哥抱著我,叫我別怕。迴頭向崖上一看,忙推開我,舉刀怒吼一聲。隻聽見,崖上簌簌掉下幾塊石頭,驚得我猛一迴頭,隻見崖上幾隻狼居然像放軟梯下來,它們一個銜著一個的尾巴,倒身而下,最下麵的一隻狼離地麵僅僅一丈有餘,被恆德哥一吼,幾隻狼跌落下來。還未等它們落地,恆德哥箭步上前,轉眼刺倒兩隻最大的狼,但其餘兩隻突然直起身體,撲過來,一隻撲向恆德哥的胸部,另一隻則咬住了恆德哥的小腿,恆德哥被撲倒在地,那隻撲向他的胸部的狼也隨之倒下,壓在他的身上,嘴裏咬著恆德哥的一隻手臂,搖擺了幾下腦袋,卻不動了。而那隻咬著恆德哥的小腿的狼也鬆開口,轉而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這時,我已經不知道身在何處,魂在何方,隻是不由自主地跑向恆德哥。恆德哥猛地推開壓在他身上的狼,那狼一下子滾開了一丈多遠,橫躺在地上,胸口汩汩地冒著鮮血。那匹直瞪著我的狼,吃了一驚,跳開幾步。隻見恆德哥騰地站起來,撿起一根燃燒未盡的木柴向我身後扔過去,我迴頭一看,隻見那匹頭狼已經衝過來了,離我不足兩三步之遙,嚇得我幾乎摔倒,連忙緊貼著崖壁,躲在恆德哥的身後。兩匹狼一左一右逼過來,咧嘴露牙,低聲嗷叫。恆德哥握著馬刀,突然,衝向火堆,一刀插入火堆裏,猛地一挑,燃燒未盡的柴火被挑起來,頓時,火光重新燃起,火星四濺,帶著嗶剝嗶剝響聲,灑向頭狼。頭狼吃了一驚,向後躲開,嗷叫著跑開了,另一隻狼,也隨之跑了。恆德哥站了很久,突然,倒在地上,一下子像抽去了筋骨一樣,癱軟得連一根稻草也拿不起來。”


    耶律汀說:“真夠危險的!若是那頭狼在堅持一下,你們就成了它們口中之食了。”


    賢釋說:“奴婢的命是恆德哥救的,奴婢不想離開他。”


    耶律汀歎道:“真是一個有情人,其實,你這人很不錯,我喜歡你,希望你跟著我到西夏去,但你舍不得你的恆德哥,我也不能強人所難,你就留下陪你的恆德哥吧。”


    賢釋很高興,又憂慮道:“恐怕太後不會答應。”


    耶律汀說:“這個不要緊,我就說我不喜歡你。從明天起你就做些錯事,我假裝生氣,然後,就說不要你了,讓太後再派一個好的來。隻是你要挨一些罵,受一些委屈。”


    賢釋給耶律汀跪下,說:“謝謝公主的大恩大德,賢釋死不能報。”


    耶律汀說:“報什麽報,你我都是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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