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門聽政,也就是常說的上早朝。


    卯時初(五點)早朝便開始,當值掌記需在此之前就要在內官的帶領下來到太和殿偏門坐好。


    徐直一來便占了最好聽聲音的那方矮桌矮凳坐下,又示意沈逾白並排與他坐在一處。


    沈逾白想,他年輕,聽力好,便是坐得遠些也聽得到。


    實際徐直也不到而立之年,隻是他早早蓄了胡子,站在沈逾白旁邊,便頗顯滄桑。


    徐直擺好紙張硯台,往硯台裏倒了清水,拿了墨錠邊磨邊道:“當值掌記最要緊的便是要記得快記得全,早早將一應準備做好,也免得遇到岔子。”


    沈逾白規矩應下,也將一切事宜準備好。


    想到自己當年頭一日入宮當值,寫得筆杆子都冒煙了還跟不上朝會的進度,徐直心中就有了看好戲的心態。


    處處比人強的沈六元,今日要栽個大跟頭了。


    沈逾白磨好墨,用鎮紙將紙張壓平整,閉目凝神。


    徐直見他如此,猜想他是心中慌亂,便覺沈六元也不似往常表現得那般鎮定,總歸還是年少。


    待到早朝開始,徐直就顧不上打量沈逾白了。


    今日早朝,給事中盧文光彈劾貢興府知府趙博榮隱瞞下轄幾個縣的洪災不報,縱容豪紳吞並百姓田地,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貢興府乃是次輔於達的老家所在,此事自是牽扯到於達。


    況且又是此等天災大事,自是引得朝堂眾位大臣唇槍舌劍,鬥得不可開交。


    徐直埋首將筆杆子都快寫出火星子,哪裏還顧得上看沈逾白的熱鬧。


    足足吵了一個半時辰,終於退了早朝。


    天子起架迴乾清宮,徐直才放下筆,揉著酸痛得厲害的手腕,這才扭頭去問沈逾白:“記得如何?”


    沈逾白應道:“倒是記下來了,隻是字比往常要差些。”


    徐直板起臉,語氣頗嚴厲:“拿給我瞧瞧。”


    以剛剛朝堂上爭吵之激烈,就連他都是費盡心力才能堪堪記錄,沈逾白怎麽可能全記下來?


    他知年輕人好臉麵,可這是在宮中當差,若為了維係體麵便亂說,必會出事。


    徐直對己嚴厲,對下屬也不寬容,遇到下屬犯錯,定要狠狠訓斥一番,讓他們長記性,否則哪一日就因一個不起眼的錯誤丟了前程,更甚至丟了性命。


    沈逾白將文稿整理好,遞給徐直後,便將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好,靜待徐直看完就要趕去乾清宮。


    徐直本是攢了勁要罵人,誰知看著看著,那股勁兒就卸了。


    他不服氣,將自己的文稿與沈逾白的文稿逐一對照,發現自己竟還漏了一個官員的一句話。


    至於其他的,兩人文稿幾乎不差什麽。


    沈逾白的字雖比往常潦草了些許,卻比他的字端正秀雅許多。


    徐直赧然:“你怎的寫字這般快?”


    “在下家境貧寒,啟蒙後隻得用毛筆蘸水練字。夏日水易幹,我需趕在水幹前將字寫完,便練出來了。”


    徐直將文稿還給沈逾白,默不作聲地將自己的一應物品收拾好,領著沈逾白跟內官前往乾清宮禦書房的偏房。


    因著朝堂上大吵一場,導致該在朝堂上議的事隻能來禦書房議,議著議著邊又吵了起來。


    千萬莫以為大臣們都是謙遜溫和,實際極愛打嘴皮子。


    一個上午,沈逾白明白了一個道理:科舉時讀書是為了做錦繡文章,入朝後讀書是為了吵架時引經據典。


    一旦來個“聖人雲”,那就站在了道德製高點,能將對麵之人壓製。


    忙碌的上午在臣子們退下後終於結束。


    沈逾白放下筆,揉著酸疼的手腕。


    轉頭看去,徐直已是滿臉疲態,左手覆在右手手腕,顯然酸疼得厲害。


    好在此時已到了聖上用午膳的時辰,待內官來引他們去用午膳,便可休息片刻。


    很快內官便來了,卻是天子召見沈逾白。


    徐直悄聲提醒:“事憂,慎言。”


    天威難測,今日朝堂又如此動亂,此刻麵見天子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沈逾白點了頭,整理衣袍,扶正烏紗帽,跟著內官入殿。


    “臣叩見陛下。”


    天元帝不辨喜怒,聲音略有些低沉:“平身。”


    “謝陛下。”


    沈逾白站起身,垂眸靜站,主打一個聖上不開口,他便不開口。


    禦書房徹底安靜下來,竟連唿吸聲都聽不見。


    半晌,天元帝才開口問道:“沈愛卿在翰林院可還習慣?”


    沈逾白道:“翰林遠史書資料極多,臣獲益匪淺。”


    天元帝頓了頓,才道:“徐侍講親自為你作了首《惜食》,想來你在翰林院過得極舒心。”


    “聖上賢明,臣子盡份內之則便可舒心。”


    天元帝再次頓住,心中冷哼一聲,直接進入正題:“聽聞沈愛卿不喜光祿寺吃食,每日都是自帶,今日進宮可帶了?”


    沈逾白道:“帶了些自製的肉鬆餅充饑。”


    天元帝等了片刻,見他並未主動呈現,心中又是一聲冷哼。這位沈六元瞧著恭敬乖順,實則乖覺得很。


    既如此,他便直接開口了:“拿出來給朕瞧瞧。”


    沈逾白頓了下,才道:“臣放在包裏,並不在身上。”


    包自是在偏殿。


    天元帝一個眼神,何德全便去偏殿拿來一個油紙包。


    待何德全打開,裏麵整整齊齊碼著近三十塊圓圓的焦黃餅子。


    當值掌記是三天一輪,也就是說,這些餅子是沈逾白這三天的口糧。


    此刻,天元帝聞著那香味便是目光微凝,伸手要去拿,卻被何德全勸住:“陛下,此乃宮外吃食,未曾試過,若有個萬一損了龍體便不好了。”


    沈逾白立時附和:“請陛下萬萬保重龍體!”


    天元帝就撩起眼皮看著眼前恭順行禮的沈逾白,嘴裏卻道:“何德全,你先試半塊。”


    何德全笑盈盈應了聲,掰了半塊餅子咬了口,餅子酥軟香甜,讓何德全雙眼一亮,臉上的笑意便止不住:“沈六元廚藝實在高超,陛下,老奴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餅子!”


    何大總管既已經試過毒,天元帝就可以撚起一塊餅子吃下去。


    咬一口,心中的煩悶消了一半。


    天元帝將油紙包合上,鎮定自若道:“入宮當值,必要吃些熱乎的才好。何德全,將朕今日的午膳賜給沈愛卿!”


    沈逾白:“……”


    誰要吃那桌難吃的禦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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