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江家本來就是一丘之貉,誰又比誰好呢?”老人歎了一口氣,幾乎要哭出來,他拽著我的手忍不住哽咽起來,“女菩薩,你要是不信就去城外麵看看,那些田地眼下都是這兩家的,他們要不逼著你賣地,要不夥同官老爺暗地裏加稅,要不就跟我這樣坑蒙拐騙……”


    “我們這是造了什麽孽才生在北川這個地方?女菩薩,你能不能求求北川侯,讓他管一管那些世族大家呀?我們不該拿那十兩銀子,你們要我還錢我肯定還,但是我們也不該被這麽拖到死啊!”


    我扶著他的肩膀,示意老人不要激動:“您先莫要著急,假若您說的確有其事,朝廷不可能不管——但是在此之前,您可得先告訴我,究竟是誰教您可以在這裏攔街求公道的?”


    老人一愣,神態似乎忽然變得有幾分害怕:“這,這哪有人告訴老頭?沒有的事,絕對沒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想的!都是我!”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繼續解釋了:“這樣,既然您真心希望我能幫您,我也以真心相待。我給您一封信,你幫我把信遞給告訴您可以今日攔街的人手裏。至於見還是不見我,您隻聽他的就好,您以為如何?”


    “這……”老人踟躕片刻,“如此,那,那麻煩女菩薩了。”


    我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張巾帕,我的不少日常用品上都有自己的小標誌,這也是六監當值時候留下的習慣了。六監時候大家吃穿用度都在一起,衣服手帕難免混在一起清洗,總要想個法子能找迴自己的東西。所以不少女官會在衣角或巾帕上的邊角處繡一個小小的獨屬於自己的標誌方便辨認,我繡工不大好,梨這個字歪歪斜斜的也不好看,後來我突發奇想繡了一個圓鼓鼓的梨,再以後這個梨就成了我的標誌。


    這習慣我一直帶到現在,眼下我的荷包、貼身衣物、巾帕上都有個小小的梨子,看起來還挺別致的。眼下雖然有點舍不得巾帕,但是身旁也沒有紙筆,隻能如此將就了。


    我用手指在牆角黢黑的汙垢裏點了點,在巾帕上試了試,倒也真的能寫字。


    不過要怎麽寫,我卻思量了好一會:獨木不成林,孤膽難救世。北川百姓無辜,望英雄不棄鄙賤,共商民生大事。


    我把巾帕仔細疊好,係在老人的肩膀上,小聲囑咐:“若你們背後領頭那人有意與我見麵,老丈您可來唐府背後小巷乞討,我見著您再告知我地點時間即可。”


    做完這一些,我才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扶著老人從背陰小路走了出來,從懷裏掏出一小瓶隨身帶著的止血粉遞給老人:“萬幸沒有大事,老丈迴去好生歇息。”


    老人大約也是第一次幹送信這種事情,哆哆嗦嗦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一步三迴頭地縮著脖子,生怕旁人看不出他的可疑。


    江家府邸前那兩個看門的下人狐疑地看著我,也不請我進去,仿佛還要參我一本似的。


    我不做任何解釋,背著手昂首挺胸怡然得意地站在門外——擺譜誰不會啊?你不請我不進。正好我還懶得進去聽他們絮絮叨叨半天聊什麽呢,反正周恪己迴去也會總結給我聽的。


    可惜沒過多久,唐雲忠便從裏麵小跑出來,看他那一副慫頭搭腦的模樣我就知道肯定是嫌棄裏麵一幫人在那裏講官話受不了了,準備拉我一起去吃苦。


    “哎喲,許姑姑你怎麽不進去啊?裏麵都等著您半天了。”


    我略帶無語地看著他,心說你這語氣都快飄上天了,這裏麵現在到底是無聊到什麽地步了你在這裏這麽見不得我清閑


    不過眼下畢竟在人家家門口,我也不能真的給唐雲忠一個白眼,隻能拱手微微彎下身:“臣女生怕驚擾侯爺與貴客商議事情,故在門外等候。”


    唐雲忠這看不得我清閑的家夥瞬間就來勁了:“不打擾不打擾,裏麵都在等著姑姑呢,咱們一塊進去,快點快點。”


    他在旁邊催得我都有點煩躁,我都懷疑要是江家府邸內若是沒有這麽多下人,唐雲忠這廝能直接提著我進去,他這人幹啥都虎裏吧唧的:“幹嘛催我啊?”


    “他們哼哼唧唧我又聽不懂!姓江的那個家夥和他兒子哼哼唧唧也就罷了,大哥也跟著哼哼唧唧,兩邊一起哼哼唧唧,我想想都要做噩夢了。”唐雲忠心有餘悸地撣了撣胳膊,最後還是沒忍住拽了我袖子一把,“你再不來我感覺我都要憋瘋了。”


    “別拽別拽。”我一路都快跟著小跑了,不服不忿地瞪了一眼比我高了一個頭多的唐雲忠,“你一步抵得上我兩步,我都快跑起來了。”


    “你們六監官服就是這點不好,綁得恨不得跟個捆蹄似的!”唐雲忠不反省自己,還嫌棄我們六監的官服,“你快點啊,把大哥和他們那邊老狐狸放在一起我可不放心!”


    我小跑跟上他,哼哼唧唧地抱怨:“不放心還出來放風!”


    江家內設並沒有太多北方的風格,反而像極了我家鄉下河一代民居,亭台樓閣一應俱全,山石流水曲徑通幽,我們在期間繞了半天才總算繞到待客的一處水榭。


    周恪己見我來了,微微點點頭:“許姑姑來了?”


    江樵轉頭囑咐背後的侍女,很快便給我也安置了一個軟墊。跟唐雲忠倒是挨在一起,周恪己坐在上麵的主位,和江樵共飲。


    我坐下後對麵恰好也是一位女客,我還在狐疑對方的身份,隻見唐雲忠在案幾下麵對我勾了勾手指,我附耳過去:“你對麵的是江樵家的女兒,旁邊是他的二兒子,在前麵那個是夫人,跟在江樵身後侍候的就是他的長子江鶴江子翼。”


    我點點頭,望向那位夫人,長相端莊,麵容平和,雖然已經是不惑之年,也能看出夫人年輕時曾經大約也有過風姿綽約的青春時光。不過我看向她最主要原因,是她手腕上隱約露出的一片好似燒傷的胎記,這對一個貴婦人來說,著實是過於紮眼了。


    “方才侯爺所提到的屯田之法,在下以為甚妙,隻不過我眼下身體虛弱,實在無法主持此事。不如這樣,我外甥在北川城外有一百多畝家族私田,若侯爺不嫌棄,我可修書與他,將這些私田贈與侯爺權且做個表率。”


    “江大人此言差矣。”周恪己笑眯眯地為江樵滿上茶水,“如何能贈與呢、應當是大人給本侯一個機會,讓本侯從令甥手下買走這一部分土地才是。”


    “哎,侯爺休得禮讓,您貴為北川之主,這北川土地本就都是您的,何來購買一說呢?”


    “江大人此言差矣。你我都是大越臣子,受恩於聖上,這土地轉讓買賣本就是大事,明麵上必須按照法度行事。”周恪己說得有禮有節,話到此處微微停頓了片刻,“眼下北川除了江氏,還有崔、方、沈、顧等世族,北川土地本就不多,這些家族或大或小手裏都起碼掌握著幾百畝地,這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個幾千畝良田。令甥若能帶頭將田地賣於官府,那麽勢必能引大小世族效法之。一傳十十傳百,等到本侯將土地全部收迴,自然可以將本來屬於令甥的一部分悉數奉還。”


    “哦?侯爺這是想置我們江氏於不義啊?”江樵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們北川諸家族之間沾親帶故,侯爺本意是想要收土屯田,然而我江氏帶頭,其他家族一旦知曉,我們又要如何是好呢?如何與他們解釋呢?”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江氏眼下正是蓬勃的時期,那些大小世族不日都是江氏的座下賓客,又何必放在眼中?”


    江樵微微一愣“侯爺此話怎講?”


    “眼下令兄在朝中大展宏圖,朝野內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人雖偏安於一隅,卻也坐擁邊緣萬畝田地,家資不輸一方雄主。大人既然已經有了這般功勞,為何還甘心屈就,委身與北川那些坐吃空山的世族交好?”


    周恪己臉上那略帶幾分虛假的笑意看起來有點陰惻惻的,倒真的是我完全陌生的模樣:“若大人能配合屯田,一旦北川新的田畝製度建立好,這頭功肯定是記在大人頭上。而那些收迴的田地,再過個十載到底到了誰的名下,這誰又知道呢?”


    說罷,周恪己微微一笑,端起長柄水瓢,為江樵添了一勺水:“本侯年輕氣盛,可能不懂大人的顧慮,不過此言皆出自肺腑,望大人深思。”


    江樵神色微微一動,眼睛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周恪己的方向,忽而一聲歎息:“侯爺這說得哪裏的話,我是憐惜與我一同長大的北川兄弟朋友,哪裏是擔憂利益的事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侯爺把在下想成那不顧世交情誼之人,實在是令在下痛心。”


    周恪己見其厲聲嗬斥,便拱手一拜:“未曾想到江大人竟然是這般仁義之人,方才那些話語倒是本侯的不是了。”


    “侯爺的苦心在下知曉,然而事關北川世族,在下不可損他人而利自身。此事休得再提。”江樵冷哼一聲,轉過頭板著臉,滿臉寫著義憤。


    周恪己被拒絕了也不著急,還是不急不緩的模樣:“如此,便是本侯失言了。既然江大人不願提及此事,那麽本侯也知道了。”


    後來他們又聊起來一些詩詞歌賦之類的文縐縐的東西,我看著他們在那邊一團和氣的便知道今天也差不多就這樣了。等到快到日暮時分,我們仨才趕迴了侯府,要我來看,今天大約是無功而返了。


    “大人今天和江樵商量什麽呢?”我進了屋就開始準備補課,“我聽著倒有點像屯田?”


    周恪己點點頭,反而把話遞給了一旁唐雲忠:“駐邊屯田一事雲忠比我更為清楚,這可不是姑姑在書裏看的那麽簡單……雲忠,不然你來說說吧?”


    “還有我啥事呢?”唐雲忠很有些詫異,略帶些嫌棄地湊過去,“屯田有啥不好理解的?咱們北境多遠啊,又不是天天打仗,為了節約軍需順便讓大家有點事情做,就會在邊陲營地附近開墾荒地,種植糧食,反正一來大家吃的東西自己能搞定,能省不少軍餉,同時也能給大家在打仗訓練之餘找點事情做做。”


    “其實我記得我小時候,北境是有屯田製度的,小時候照顧我那幾個大哥白天有時候就要下地,我就跟著在旁邊扒野草。不過,後來怎麽會沒了呢?”


    周恪己沒有接這句話:“北川這幾年私田太多了,公田數量太少,朝廷迫不得已才會開公糧私糧的采買製度,也才衍生出相應的問題。如果我們能夠重新把北川的私田買迴來,再執行屯田製度,這樣最核心的糧草需求問題就能得到解決。”


    “我們想要解決公糧和私糧這個問題,單從問題本身出發是很難解決的,唯有從源頭上把糧食的替代品找到,破除私糧製度的必要性,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我剛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唐雲忠反而看出問題了:“大哥,這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哦?雲忠你說。”


    “大哥,眼下即使能把地收迴來,但是屯田需要的除了地,還有人不是嗎?”唐雲忠走到周恪己身邊,在北川地圖附近劃了幾個圓圈,“若是在北川周邊屯田,那麽種地的士兵就要從這兩個營地調遣最快。不過他們兩個營地不是我們唐家軍,他們本就是從私糧製度裏吃迴扣的人,那些營中主帥一定不斷阻撓屯田,甚至會以戰事吃緊為名不允許士兵下地幹活,屆時田地荒廢,那些世家大族還容易顛倒黑白呢。”


    周恪己沉吟片刻,似乎也有些擔憂:“雲忠所言極是,是我將營中之事想簡單了。”


    “那些世家大族交出地來必然虎視眈眈盯著我們,而且倘若地上無糧,還會被他們參一本,到時候萬一來了聖旨阻撓此事,就更不好辦了啊。”


    ——人?


    我一愣,忽然,一個老人佝僂的背影出現在我眼前:“我有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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