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暗暗地隱藏在遠處,看見這一幕,見她先是抱著狗縮成一個團兒,自言自語了一陣,又爬下石頭恭敬拜起月來,低眉尋思,瞬間便了然了,在嘴邊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來。又藏了一刻有餘,實在擔心風冷了她再吹出病了,便拿劍隨意磕一磕石塊,泠然有金石相撞之聲,周斌見她尋聲迴望,倏然一點笑意綻開,如月下曇花盛放,瑩然生輝,天地山水俱活生生地有了香氣,向前行了數步,腿有些沉重,人也似做夢一般。


    “你怎麽來了?我過會兒便迴去了。”夭夭笑嘻嘻地打招唿。


    周斌緩緩行到她麵前,似是怕驚嚇到她,笑道:“我從雲門迴來,又去高麗王子的館舍看了看,到了石居看見你騎著馬出來;不放心便跟來了。”因話語中多說了個“你”字,夭夭察覺到話語中有些親熱之意,尷尬笑笑,道:“將士在外苦戰,我卻在白山安享尊榮,由此才夜不安寢,方起意出來拜禱。希望將士們能夠凱旋。”


    周斌笑著“嗯”了一聲,將身上披風解下,雙手掣開領子將她環住,夭夭身上瞬間暖了,胸中一陣亂跳,耳邊聽他關切道:“此間風冷,郡主賞好了月,不如隨屬下迴去吧。若是得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哦,好。”夭夭愣住。那披風裹在她身上幾欲拖地,夾綿的料子藏住了男子的體溫,像個小暖籠子。周斌親手為她係好領子上的結子,夭夭有些懵,雖覺不妥但不知作何反應,隻好微微偏著頭,盡量不與他對視。心裏七上八下的:此時,若是生氣脫了還給他,未免叫那人沒臉,這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況,又是關懷之意。對,是關懷,不是別的什麽,夭夭自己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


    周斌見她這般緊張羞澀之態,不免更加心動,便半蹲下拂去披風上的些許塵土,這才溫和笑道:“郡主等著,屬下去牽馬。”


    夭夭點點頭,眼前男子的“關懷”之意幾乎叫她喘不上氣來,他既隱忍至此,自己竟不好再當麵點破。夭夭揉了揉發燙的耳朵,眼看著周斌去牽追風,便腦子一抽,蹦蹦跳跳地追了上去,笑道:“周將軍可有姊妹,我正好少了個疼我的哥哥,實在是遺憾,不如,以後你把我當妹子吧!”


    “屬下曾有一胞妹,隻是兵亂時被契丹人害了。全家也未有人能夠幸免。”周斌臉色發冷,語氣漸涼,雙目之中幽深一片,似陷入了不堪慘烈的迴憶之中;夭夭一旁看著驚心動魄的,更不敢還他衣服了,生怕挨揍。周斌見她麵有歉色,忙笑道,“因此,屬下自認為命硬,克六親,因此不敢承受郡主的美意。”


    夭夭不敢吭聲,微微歎了口氣表示同情,心道,“那你實在是不容易哈,這麽苦,還能活這麽大。”


    白靈跳到一塊石頭上,渾身的毛被風吹得如蒹葭一般,它瞧著他們倆二人一馬遠遠地站著,一副熟悉的模樣,便興之所至,長長地嚎了悠遠的一嗓子。


    次日一大早,向來做事周到謹慎的楊老族長便派人過來提醒:今日早晚須親自見一見高麗王子,不好把人晾在山上,有失白山的禮數。


    來傳話的人一走,小梅、小桃便飛奔進內室“伺候”她起床,夭夭蒙著被子不動彈,小桃邊哄邊拿早起的小四做比較,又說早起的人身體好,陽氣足。小梅覺得情況不對,便伸手去摸,不防倒摸了一手黏膩的涼汗、細細摸一摸額頭隻覺觸手滾燙。這才與小桃慢慢揭開被子,才見她滿麵通紅地昏迷著。小梅驚得“呀”的一聲,小桃看了,也變了顏色,道:“這看著像受了涼發燒的樣子。”


    兩人又喚了幾聲,夭夭依舊沒有醒來的樣子,玉紓從旁湊了過來,摸了摸她的臉和額頭,又伸手湊在唇上探探氣息,頓時氣色大改:“快告訴楊阿嬤,去雲門請大夫來,老族長也得來看著,這高燒暈厥若是救治不及搞不好、搞不好會——”未及說完,自己先滴下淚來。


    昨夜夭夭興之所至,出門賞了個月,不料被冷風一激,又被披風一暖,迴來時頂了風勞了神,鑽到被子裏又一暖,這般來迴折騰,她身子又不濟事,不出意外,子時便起了燒,自己隻覺全身發冷,寒氣逼到了骨縫裏。蒙著頭勉強睡了過去。


    後半夜便渾身酸痛,情知是病了人卻醒不過來,隻昏昏沉沉、顛顛倒倒地做著夢,夢裏盡是血與火以及肅殺的寒風。她一心想著趙楮,便到處去尋,隻覺找了許久,才遠遠看見篝火燈影幢幢地閃爍,幾百條帳篷成千上萬的人宿在野外,軍營安在依山傍水之處, 鹿角、壕溝、拒馬陣、箭樓、了望樓、刀車一應俱全,巡營的小隊舉著火把在大營內一趟一趟地巡視著,流光如鏈,望之既嚴謹又周全。


    一般中軍大營主將的營帳多處於垓心,形製上也是最大、最威風的。夭夭便望著那火燭最亮的帳子尋去。


    趙楮連日行軍作戰,已經沒好生睡過一個安穩覺,如今距遼陽郡僅有數十裏,眼見大戰逼近,反倒輕鬆了起來。那康王耶律阮如今是他的宿敵+情敵,兩人碰上,絕對不會拖延戰局,輸贏成敗半月之內便會有結果;至於勝算,隻待將士用命、後方給力,約在六七成左右。


    趙楮此刻尚不知曉,他那留守白山的、未過門的小媳婦兒已經將這個勝算又提高了兩成。


    夭夭撐著肘子托著臉,笑眯眯地瞧著假寐的趙楮,趙楮一手握著書,燈影晃了一晃,他醒了過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藍衣女子,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穿著打扮不似時人,容貌亦不出眾,隻一雙眼睛炯炯含情,灼灼地看著自己。趙楮乍見了她,似見了山精樹怪一般,由驚至怒,一手掣出明晃晃的佩刀,衝她大聲嗬斥:


    “你是何處女子,如何敢闖軍營?不知道這是死罪嗎!”


    夭夭一嚇,不由得後退兩步。看著金剛怒目、一臉殺氣的男人,怕得一雙腿忍不住抖了起來。多日未見,一見麵至少該給一個抱抱吧。這是怎麽了?夭夭看看老趙,見他提刀來捉她,再看自己,一身寶藍色的雙排扣風衣裙,小腿上是肉色的絲襪,心中一驚——原來是現原形了,媽呀,跑吧!


    背後一聲怒喝: “來人!抓細作。”


    雲羅、玉紓端了個小杌子來,做了溫水,守在床前,輪換著小心翼翼地用濕帕子對她進行物理降溫。


    石居忙亂了起來,周斌、張彌聽到消息,自然不敢延誤,飛馬去雲門請醫生來,並報知楊老族長知曉。一來一迴,不到半個時辰,馬兒便把氣喘籲籲直咳嗽的鍾先生馱了過來。


    周斌和張彌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把他往內室裏攙,老先生嘴裏直說:“莫慌,莫慌,叫老夫喘口氣才好把脈。緊接著,得了消息的老族長也急急忙忙地拄著拐棍子趕來了,進內室看了兩遍, 也不說話,臉色發白地安排人趕緊去天池祭祀,另叫楊安民、楊安仁及小孫子楊元衡來石居守著。很快,幾位大族的族長也得了消息,陸陸續續趕來了石居。


    夭夭直挺挺地倒在枕上,額頭距眉心處二指寬處紮了兩根銀針,顫巍巍在她腦門上直晃。一雙手十根手指被一一刺遍,病人卻一絲反應也沒有,隻剩胸中一口氣兒。鍾先生見狀直搖頭,當眾下了定論:是屍厥。三魂七魄走了大半,能否醒來一切要看天意。雲羅聽到一個“屍”字,哇地一聲哭了,被同樣淚汪汪的玉紓拉了出去。


    楊老族長一個勁兒地拿拐杖頓地,歎息著說:“這孩子的名字不好,如今竟然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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