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丹王遇刺身亡,天福城戒嚴三日,城內所有人口俱不得隨意出入。康王親自帶兵挨家挨戶搜索嫌犯,見到略有些嫌疑的,或即行鎖拿帶走拷問,或當場斬殺,一時間天福城內愁雲慘霧、血色彌漫,人人皆惶恐不安,生怕死在契丹人暴怒的屠刀下。耶律阮迅速接管了宮廷禁軍及北郊行營的全部契丹精銳,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又兼東丹王新喪,北契丹數萬兵將本就是耶律倍做太子的時候親自領的兵,如今心懷複仇之心,軍心竟然空前地團結起來。


    戒嚴第三日,本來熱鬧非凡的沙蘭渡口像是鬧了鬼一般,風掃落葉,人跡全無,荒涼得如一灣廢棄多年的舊港。巡邏的軍將們見幾天捉不到人,漸漸地也有些懈怠。


    再說周斌超標完成任務之後,見契丹人竟動了真格,以風雷手段全城搜捕刺客,料想其他人多半也被困在城內,便也不急著逃離,隻順勢潛伏在契丹人的軍中,順手捉了些無關緊要的暴亂分子,以此掩護躲在城內的隊友們。周斌此人做事謹慎、圓滑,且長著一副好儀表,又會說一口流利的契丹話,混在軍中多日,竟無人懷疑到他身上,反倒被康王心腹蕭元逸屢次委以重任。


    到了第四日天一大亮,城內人眾便丟了魂一般地往外跑;周斌帶著一隊人堵在街口盤查出城的人——多是些避禍的平民及破家的商戶,自然也有最倒黴的,來湊熱鬧,卻差點丟了性命的外地人。


    “求大人讓我們出城,好叫我兄弟入土為安。”說話的是一個壯年魁梧的漢子,身畔站著一個期期艾艾的少婦,身材枯瘦,臉色萎黃似丐女一般;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抱著女人的手臂,驚慌無助地看著漢子。那人將板車擱在當地,伸手揭開葦席叫一個契丹兵看。契丹兵拿衣袖掩著鼻子,挑開屍體臉上的麻布,借著驗看之際拿走了屍身旁一錠銀子。


    “你這兄弟是怎麽死的?”契丹兵看了一眼屍體麵門上深可見骨的刀痕,作勢問了一句。


    漢子看了一眼婦人,婦人會意,摟著男孩跪在地上張嘴嚎哭出聲,男孩亦垂下頭抹了抹眼睛。


    “這是我妻弟,來天福城看我妻兒,幾日前——在街上不幸死了;康王殿下封了城要嚴查刺客,小人們不敢出門,雖說是秋日,這死人停放了三天也留不得了。還望大人叫我們一家三口出城,替我兄弟掩土埋了,也是大人的一番功德。”漢子說完,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


    周斌遠遠地看見了,便走了過來,用契丹話命令道:“你去前頭看著那些商賈,查仔細些,別有什麽夾帶私藏的混出了城。叫蕭將軍知道了,幹係就大了。”契丹兵慌忙領命而去。


    “大人您看,我們一家三口都是良民,妻小又羸弱,如今又遭了禍事,還望大人行個方便。”漢子一臉討好,卑微地求告道。“如今康王殿下有令,不許天福城的居戶隨意離城;你們一個個的都避禍走了,今年的稅糧、牛馬找誰要去?”周斌看著眼前的“漢子”,在他肩頭和前胸各拍了幾掌,滿意地笑道,“好體魄,是獵戶吧?”


    周斌一身簇新的鎧甲,耀武揚威地站著,尖帽子上綴著兩根華麗的野雞毛,陽光一照,輝煌燦爛,活像一隻報曉的大公雞。王英點了點頭,心道:三日未見,看來隊長又升官了,真特麽有本事啊!


    “大人真是好眼力,看得真準,小人祖上都是蒼山的獵戶。”王英恭敬地稟告。


    周斌扶了扶腰刀,好整以暇地掃了一眼王英的“妻兒”,朗聲笑道:“壯士若能投軍,報效咱們康王殿下,日後掙了軍功,連帶著你的妻兒也有一場富貴。”


    王英正尋思著他這話裏有什麽深意,便見他擺擺手叫來兩員契丹軍士,吩咐道,“牽兩匹好馬來。你們跟著這位壯士到城外,尋個好地方幫忙把人埋了,再把人給我妥善地帶迴來。 ”


    兩個契丹兵麵麵相覷,不知道這位蕭將軍麾下新晉的紅人要鬧哪樣。隻見周斌一臉的得意與欣喜,像平地撿到了大寶貝一般,捏了捏王英臂上的肌肉,又在胸口上錘了兩下,握著手笑道,“壯士,莫要有什麽顧慮,待午後酉時辦完了差事,我必親自前往沙蘭渡口向蕭將軍引薦。如今咱們殿下要報殺父傷母之仇,隻怕不日間便會對南麵用兵;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蕭將軍見了兄弟這等好漢,必定歡喜重用。”


    王英會意,暗暗地將他度過來的一柄短刀藏在袖子裏,把婦人和孩子拖到跟前,一臉激動地說道:“快,快跪下,多謝大人的抬舉之恩。”周斌受了婦人和孩子的三拜,眼光複雜地看了王英一眼,隨即掩住神色,揮一揮手,叫前頭查檢的兵將讓開了道路。


    契丹人的喪葬之俗迥異於中原,普通人家若是有人故去,隻是把屍體送至山坡或密林之處,令之自然腐蝕風化,數年之後再去尋停屍之處,將殘餘的骨殖一把火燒盡,主打一個迴歸自然。而貴族皇室則複雜一些,有些像埃及人做木乃伊的樣子:將死者剖開肚腹將腸子取出,洗淨了內腔,填入香料、明礬及鹽巴,再用五色絲線將肚腹縫好,之後,將料理好的屍身封入金棺之內。隻有一樣,契丹人若死了父母親人,生者皆須將悲苦痛悼之情藏在心裏,不許在喪禮上聽見哭聲;契丹男兒若落淚,便會被人視為懦弱,不堪大用。


    康王親手封了父親的棺槨,退下來率領眾軍將朝上拜了數拜,暗暗拜祝道:“父王英靈不遠,若能聽見兒子的話,便再幫我一迴,叫我拿迴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拜祝已畢,耶律阮以匕首刺下指尖鮮血,滴入酒壇之內,遂起身坐於金棺之側,望向大帳內集結的眾軍將,目光如刀刃一般劃過眾人,悲憤道:“我父王被人當街刺殺,這是東丹國的奇恥大辱,我身為人子,若君父之仇不報,怎算得上是契丹男兒!眾將若願跟隨我,便上前飲下血酒;若有懼怕東邊的勢力的,可當著眾人卸下甲胄,我在父王靈前起誓,絕不會為難眾將。”


    “大王一向仁厚,這些年從未虧待過咱們,沒說的,咱們願跟隨康王。”一名身材魁梧、長相兇蠻的低階武將越眾上前,捧著酒壇咕咚咚飲下數口,將胡子抹一抹,瞪圓了一雙環眼粗聲大嗓地叫道,“不管是哪家派來的刺客,都是該死的!咱願意打頭陣,給大王報仇。”


    “如今白山部與通化將軍府投靠了中原朝廷,兩家又定了姻親,實力早已是今非昔比——雪山完顏部更是難搞得很,背靠著大小安山,一旦逼得急了就遁入其中不見蹤跡,以前又不是沒打過,多半是虛耗兵力。那些女真人,雜草一般,人口滋生得又快!”耶律倍生前最倚重的戰將蕭元忠站起身,拱一拱手,“殿下若決意要報仇,咱們必效死命;隻是這個仇如何個報法,從哪裏報,還請殿下斟酌。”


    “蕭老將軍這話不妥,漢人用兵尚講究個出其不意,我們何必裝什麽君子?按我的意思,不如分兵兩路,我與蕭兄弟請纓去打白山,隻需要一支輕騎,把那小妮子捉來,先了了殿下的心事;我保證,一定一根毛不缺、完好無損地給殿下帶迴來。老將軍去取通化,若是雪山完顏部來救,便正好一並收拾了。白山失了郡主,連帶著通化必然大亂,這可是個大好的機會啊!”


    元琥自以為此策甚是高明,便笑嘻嘻地望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蕭天逸,蕭天逸安坐如山,並無附和之意。


    “刺殺父王和傷我母妃的是同一個人,如今隻待我母妃醒來,便有望捉住兇手。”康王握緊那枚三棱六槽的精鐵箭鏃,掌心的血慢慢地滲了出來,“若真是她,本王也沒什麽好顧忌的。隻是那白山綿延數百裏,東有大海,南有山島,那小妮子又機靈圓滑;元琥,你又不熟悉地形,怎麽為本王去捉她呢?”元琥討了個沒趣,為了找迴麵子,便大步上前飲了幾口血酒,大聲道:“殿下說的是,嗐!咱以後聽殿下的。”


    “眾位將軍,如今白山及通化已經做大,若是還像以前龜縮自保,遲早會被漢人們把咱們的土地奪了去。不如趁他們羽翼未豐,集中力量將通化的漢軍一舉剿滅。白山失去了倚仗,早晚必被我所得。”康王聲音如碎冰一般凜冽,“眾將所懼的,不過是我叔王的威勢。孤今日便把話說透了,各位都是我父王的親兵,除了堅守故國,還有退路可走嗎?”


    此話一出,眾將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所在,那尚且猶豫不決的也紛紛打定了主意,一一上前飲下血酒,發誓效忠康王。


    “父王,你一生看重父子兄弟之情,不肯手足相爭,國事上又優柔寡斷,喜歡漢人的那套治國的瑣碎玩意兒,眼看著祖父大王給的基業已經是危如累卵,嗐!眼下兒子走了這步險棋,也是為了東丹國的數萬將士,不想卻把父親的性命送了,你若要恨,便去恨殺害你的人吧!兒子不才,將來必定讓母妃過上安穩尊貴的日子。 ”耶律阮撫了撫金棺上火焰般的太陽紋,唇角一縷微笑如妖冶的曇花綻放。


    “殿下,王妃蘇醒了,殿下快去看看吧!”帳外宮人來報。


    耶律阮大喜過望,忙丟下眾將一道煙一般向王妃大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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