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自報社的誤打誤撞開始,盧公館養了個戲子的消息逐漸傳開,盧至樺天天上躥下跳地忙個不停,那消息也沒往他耳朵裏去。與此同時沈清梧也知道了這事,旁人看不出他的悲喜,事實上他同樣沒有閑工夫去細想。時代動盪,上層人士數量有限,麵對愈發*亂的現狀,每個人都恨不得將口袋攥緊,沈家的生意跟著難做,綢緞莊連年虧損,已經到了勉力維持的境況。沈清梧其實算到了有這一天,所以他早早地將那些閑置家產打發出去,意思是總比放在那裏要強。為了保住沈嗣文留下的最後產業,他接連往綢緞莊跑了幾趟,於事無補,經理告訴他,染廠沒了以後布料全部靠買,可近來那價格越漲越高,最大的供銷商是盧至樺。沈清梧病怏怏的氣的直喘,喘著喘著他想通了,染廠沒了,盧至樺現在也不再刻意維護他,他對此毫無辦法,隻能減產裁人。到了晚上他靠坐在沙發裏麵,就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小口小口地吞完營養藥,又耐心地捧著肚子安撫他的小尾巴。肚子越發渾圓,他已經許久沒有躺著睡過一個整覺,連帶著床也懶得上去,儼然已經將沙發用到極致。所以每天早上他都嗬欠連天,撐著沉重的身子從沙發上坐起來,往往要等上個十來分鍾,他才能在三平的幫助下起身下樓。這日二月初八,沈清梧照例穿戴整齊出門去,原因是劉埔餘那邊也遇到些麻煩,他入了股,跟著東奔西走地會見商人政客,直到晚上才從西餐廳走出來。一輛汽車停在麵前,盧至樺搖下車窗,從裏頭探出個腦袋,像個沒事人一樣招唿道,「喲,沈大爺,好巧。」沈清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拄上了拐,一身灰黑的毛領皮大衣,將他的那張臉襯得越發慘白,他緊了緊手裏的傢夥,確認自己不會腿軟,揚眉應道,「好巧。」盧至樺對他這個假惺惺的輕鬆樣子不太滿意,又見他依舊和姓劉的走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從車裏鑽了出來,他直接略過劉埔餘,湊近那隻泛紅耳朵,「進去再吃點兒?」沈清梧本意是要直接拒絕的,哪知被攥住了藏在衣服裏麵的手臂,他瞬間蹙起眉,輕聲嗬斥道,「放開!」盧至樺嘴角勾起,死皮賴臉不肯鬆手,「大少爺,聽話,在這裏鬧起來不好看。」沈清梧沒想著亂動,這迴他沒開口,盧至樺終於看見劉埔餘了,他還是樂嗬嗬的,「劉老闆,您已經吃過了吧…我呢,還想和沈大爺再吃頓飯,您慢走?」他十分自然的搶走了拐,沈清梧猝不及防,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西裝下擺,盧至樺便順勢握住了他的手,二人親親膩膩靠在一起。「瘋子,」沈清梧不想與他親近,掙不開手後他隻得跟著往裏走,「你扔它作什麽?」盧至樺笑嘻嘻的牽著他往裏走,一邊麵對熟人點頭致意,一邊義正言辭,「年紀輕輕的,拄個拐多不合適。」末了兩個人落了座,盧至樺大塊大塊地將牛排切碎了,又叉起一塊較小的遞到沈清梧嘴邊,「吃啊?」沈清梧麵對裝傻的人無可奈何,輕飄飄地拒絕道,「我吃過了。」盧至樺又將義大利麵推到了他的麵前,定睛一看,又突然起身繞到他麵前。他精準無誤地拔掉了一根白髮,「嗬!都長白頭髮了,大少爺,你也不小啦。」沈清梧忍無可忍,實在不想與他糾纏,這時候直接站起身,「我演不下去,你吃吧,我要走了。」「站住,」盧至樺跟著站起來,盯著沈清梧的背影他還是道明了緣由,「你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了?」二月初八?沈清梧想起來了,今天是他的生辰。他自己都忘了,盧至樺卻記得清楚。沈清梧停在原地,他聽見盧至樺再一次低三下四的請求,「就當是長壽麵吧,大少爺,你坐下吃了再走,好不好?」…去年他過生辰的時候就隻有盧至樺陪在身邊,逗他笑,還親手給他搞了碗巨粗的麵條。盧至樺當時很得意,告訴他以後每年都要讓他吃到長壽麵,吃了長壽。沈清梧那時候也真心實意地笑出了聲,笑完了他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去擦盧至樺滿臉的粉…


    第90章


    「好。」沈清梧心軟了,轉身重新坐下,他象徵性吃了一口。盧至樺搶下他手裏的叉子,滿意道,「吃過就作數,不要勉強。」許是因為日子特殊,沈清梧沒有再發難,也沒有急著要走,和和氣氣坐在麵前,一如既往。盧至樺很珍惜這樣的時光,他從來不是個顧及顏麵的人,明知自己放不下,便想方設法創造機會。在餐廳鵝黃暖的燈光裏,他很想問一句冷不冷,累不累,最後全部化作食慾,他將那份麵挪過來一併吞入了腹中。二人就這麽若無其事地吃了頓飯,飯後盧至樺終於看見沈清梧放在身前光禿禿的手指頭,他覺得方才的飯一下子順不下去,抄起手邊的果汁猛喝了兩口。空杯子重重一放,他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大少爺,你說的那些漏洞百出,我實在想不通咱們為什麽要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沈清梧略不自然地從雙手交叉改為右手蓋左手的姿勢,答非所問,「你說我們兩家是世交,我怎麽從來沒有聽爸爸提起來過…」盧至樺動作一滯,連語氣都冷了下來,「怎麽突然說這個?」沈清梧好像沒有情緒波動,「我隻是好奇,我們兩家到底是什麽樣的世交呢?」盧至樺不經意地微微蹙眉,眼神也飄忽起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後來我家突逢變故,大概…就沒有提起的必要了吧。」沈清梧盯著他認認真真聽完了,此刻垂下眸子,「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你的家人,他們?」「死了,」盧至樺覺得大少爺今天很會刨根問底,剛好都是他不願意說的,他舔了舔嘴唇,將氣息放平了才繼續敷衍,「家道中落,本就是件難以啟齒的事兒,那時候我還小,許多事情也忘得差不多了。」「是麽…」沈清梧故作沉思,眼尾隱隱一抹桃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今天是你的生辰,」隻剩下最後一個關於生辰的儀式,盧至樺不想放過,趁此機會錯開話題,「大少爺,你有什麽心願嗎?」不把話挑明了說,盧至樺這麽聰明的人,哪裏事輕易騙得過的。原本以為隻要說幾句狠話,就可以一拍兩散,可他們之間相愛相恨藕斷絲連,騙不過,就扯不斷。沈清梧心裏清楚,他不能再這麽糾纏下去了。所以他頭也不抬地闔上眼睛,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了心願——「我想…要一個真相。」盧至樺,因為對方方才的那些疑問,這時候已經猜到了什麽。他不敢想,隻裝傻充楞地僵著脖子「嗯?」了一聲。沈清梧話未開口先喘上氣,胸口起伏不停,他跟著斷斷續續,「沈盧…兩家,根本…根本就不是什麽世交,對吧?」板上釘釘的事,他要聽他親口承認,「我爸爸他…究竟是不是你害的?」「你都知道了?」盧至樺很震驚,一時間除了震驚再無其他。沈清梧那眼神轉變為失望,「果真如此。」既然知道了,就沒什麽好辯解的,盧至樺並不打算找什麽藉口,畢竟那時候他剛在天津衛嶄露頭角,最要緊的便是要讓沈嗣文為他慘痛的童年付出代價。他確實交代過張春生這件事,且就在那天,沈嗣文如他所願,死了。大少爺突地沒了爹固然可憐,他呢!要不是他母親誓死不肯交代,他恐怕早就死在沈嗣文的槍口下了。恨意伴隨著成長中遭受的打罵淩辱逐漸壯大,在那個腐臭無比的巷子裏,他甚至連身體上的屈辱都沒能逃過!愛恨交織從來都比單純的恨意磨人,盧至樺自己放下了,這時候麵對大少爺,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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