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的六月,天氣已經格外悶熱,但陸吾看著麵前一臉冷漠的小崽子,卻覺得渾身發冷。


    “我叫無情。”


    麵前的貓伸出手,頭頂一撮白毛微微飄揚,陸吾伸出手與他掌心交握,一觸即分。


    “你好,我叫陸吾。”


    無情點點頭,伸手撫平自己並未亂的衣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我皆是判宗弟子,結伴同行如何?”


    三日前,納宗進行京劇貓考核,無情和陸吾分別以判宗第一、第二的名次成為判宗準弟子,而陪同陸吾一起來的陸吾他親爹在看到判宗弟子不止一個陸吾之後就跑了,留下他兒子風中淩亂。


    美名其曰:為了鍛煉陸吾的獨立能力。


    想到自己路癡的屬性,又看了眼眼前這貓嬌氣講究的模樣,陸吾猶豫一瞬,答應了無情同行的邀請。


    無情微不可察的鬆了口氣,袖中緊攥的手緩緩鬆開,主動上前一步給陸吾帶路,借著背對著陸吾,攤開滲出血珠的掌心,怕被陸吾發現,他重新交握雙手,攏入袖中。


    林中草木蔥蘢,鳥叫蟲鳴此起彼伏,耀眼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灑落,陸吾抬手擋在額前,眨了眨發酸的眼睛,硬生生將那滴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憋迴去,看著無情在明滅光影間穿梭的背影,他小跑幾步跟上無情的步伐。


    陸吾問道:“無情,你到判宗之後想做什麽?”


    無情一愣,眼睫微顫,似是振動的蝶翼。他輕聲道:“我想去嚐嚐判宗的桂花糖。”


    陸吾不解地歪了歪頭,疑惑道:“桂花糖?你很喜歡桂花糖嗎?”


    “嗯。”無情說:“我曾經認識一隻貓,他很喜歡桂花糖,說好給我買的糖沒多久就全進了他口中。”


    “我想再嚐嚐,他喜歡的桂花糖的味道。”


    無情看向陸吾,陸吾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表情,無情不由得覺得好笑,“怎麽這幅表情?”


    陸吾擺擺手,“沒什麽,就是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其實判宗的桂花糖很難吃。”


    無情唿吸瞬間一窒,心髒劇烈跳動,一聲聲近乎響在耳畔。


    他問:“你怎麽知道判宗的桂花糖不好吃?”


    陸吾一臉莫名其妙,“我爹就是判宗的啊,我跟著他去過好幾次判宗了,那兒的桂花糖可難吃了。”


    無情眼尾微微下垂,有些失落,同時又有些慶幸。他邊走邊說:“是嗎?”


    陸吾點頭,“騙你幹嘛,判宗的桂花糖真的很難吃。”


    無情聞言不再言語,隻悶頭往前走,而陸吾大抵是看出無情不高興,平常跟個小喇叭似的嘴此刻也閉的嚴實。


    無情走在陸吾前麵。


    三年前,他帶著過去所有記憶來到陸吾幼時的時間。


    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間內,但是他偏偏出現了,於是他設計保下陸吾的父母,又在納宗等待許久,於納宗宗宮和陸吾再次相遇。


    這個時空的第一次相遇,是他前世苦求不得的執念。


    但是陸吾不知道。


    無情慶幸陸吾不知道,否則,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陸吾。


    無情眼眶酸澀。


    他答應過陸吾的,如果有來世,放他自由遠走,可是當他抱著看最後一眼的心思在納宗見到陸吾後卻又生了貪念。


    他終歸還是舍不得,終歸還是有私心,卑劣的像身處黑暗卻覬覦光明的老鼠,想要陸吾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甚至更過分。


    他想:既然陸吾不記得過去的悲苦,那麽一切從頭來過又有何不可?總歸這一次他不會再讓陸吾傷心了。


    於是,無情小心翼翼地接近陸吾,試探陸吾,確定他不記得一切後又大著膽子靠近陸吾。


    他本公正廉潔,一身清明,但愛上陸吾之後,卻也承認自己的自私貪婪與小氣卑劣。


    大概是因為心思過重,積壓太深,走走停停五日之後,無情還是病倒了。


    他如今的身體也不過是個小孩子,但他總下意識按照前世的習慣做事,久而久之身體便承受不住,生病不過是時間問題。


    都說病來如山倒,無情這場病也確實嚴重,陸吾手背貼在無情額頭上,被燙的皺眉。無情發起高燒,整隻貓燒的迷迷糊糊,把自己蜷起來團進被子裏,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陸吾,他意識卻並不清醒,陸吾好聲好氣哄了半天他也不肯閉眼,像是生怕一閉眼,陸吾就不見了。


    陸吾被他鬧的沒脾氣,惡狠狠地給他灌了藥,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抱臂守著無情。


    陸吾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氣的伸手去扒拉無情,仗著無情現在不清醒,捏著無情的臉上沒多少的肉往兩邊拉,“遇上你真是到了八輩子血黴!”


    無情燒的糊塗,但這句話他聽懂了,眼中立馬彌漫起一層水汽,眼眶也紅紅的,抿著唇不說話,眉梢眼角都是失落難過,半天才憋出一句聲音沙啞的“對不起”。


    陸吾看著他眼角的眼淚,瞬間沒了聲音,悻悻放開手,然後捂著無情的眼睛,強行讓他閉眼,無情卻突然掙紮起來,拉開陸吾的手,抓著他的手指不放了。


    陸吾頭疼的用另一隻手抵著無情的額頭讓他乖乖躺在床上,試圖抽迴自己被抓著的那隻手,無情誤以為他要走,掙紮著不肯放開,反而越抓越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陸吾無聲落淚。


    陸吾突然就不動了,放棄掙紮。無情見陸吾不掙紮了,自己也老實了,安安分分躺著,睜著大眼睛乖乖盯著陸吾看。


    陸吾:“閉眼,睡覺。”


    無情搖頭。


    陸吾:“嘖。”


    無情把被子蒙頭上不出來了。


    陸吾怕他悶著,把他的頭從被子中扒拉出來,揉了揉他的臉。


    “睡覺!”陸吾故意冷著臉嚇他。


    無情搖頭。


    陸吾:······


    陸吾自閉,但陸吾不說,於是陸吾放棄勸無情睡覺,坐在小凳子上和無情大眼瞪小眼。


    到底是個病人,無情沒一會兒就閉上眼沉沉睡了過去,陸吾見他終於睡著了,長長舒了口氣,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怕無情半夜風寒家中或者需要喝水,陸吾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走,趴在床邊,下巴墊在手臂上歪著頭看著睡著的無情。


    小崽子還挺好看。他想。


    雖然他自己現在也還是個小貓崽子。


    客棧內燭火昏黃,不久,陸吾便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夜裏無端落了一場大雨。


    第二日無情醒來時,陸吾早已不見了身影,太陽也高高掛起,天地一洗後,萬物都變的明亮清新,病好之後,他們再次朝判宗前進,那晚的眼淚與別扭無情並不記得,而陸吾也沒提。


    無情還心心念念著判宗的桂花糖。


    陸吾不理解他為什麽對桂花糖這麽大執念,隻覺得無情固執。


    都說了桂花糖不好吃,還偏要試,隻不過無情沒機會,也沒時間去買就是了。因為他和陸吾一同拜師入宗,所以寢室也理所當然的安排在了一起,陸吾依舊和過去一樣,拜在老宗主門下,無情也同陸吾一起,拜入老宗主門下,順理成章地成為和陸吾關係最好的貓。


    剛入宗那幾年,無情和陸吾每日被壓著練功,待他們從小孩長成少年,各種需要審查辦理的案子也交到了他們手裏,有時是兩貓分開行動,有時則是一起。當過多年宗主的無情總是很認真,一如前世威嚴公正的模樣,而立誌於還世間山河清明的陸吾也絲毫不落下風。


    這些年來,無情依舊執著於沒吃到的桂花糖。


    每次不是公務繁忙脫不開身,就是累的懶得動,逢年過節的陸吾會拉著他去看判宗城盛大的煙花,去最好的酒樓吃飯。每次都是以無情喝醉,被陸吾帶迴去收場,來判宗多年,竟也一直沒有吃到桂花糖,久而久之,無情便隱隱覺得不對勁,於是趁著陸吾外出辦案的機會,推掉了自己手中的幾個案子,獨自走在城內看著與他記憶中相似卻又不同的街道。


    這座城內的風景他看過幾十年,早就看膩了,盡管這和他記憶中有所不同,但陸吾不在的時候,他依舊覺得這些東西乏味枯燥,所以他的目的很簡單。


    他懷疑陸吾也擁有前世的記憶,所以他想嚐嚐桂花糖是否真如陸吾所說,很難吃,但潛意識中他又覺得陸吾不會騙自己。


    隻是給自己吃個定心丸而已。無情告訴自己。


    無情走到一個賣桂花糖的攤位前,剛拿到手他就嚐了一顆。


    入口酸苦。


    無情皺著眉離開,迴去後將剩下的桂花糖化在水中,喂給了陸吾總是偷偷喂養的那幾隻肥不溜秋的山雀,於是之後幾天,無情再也沒見到那幾隻山雀,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陸吾辦案迴來那日,無情站在城樓上遠遠眺望著那條路,滿心歡喜地等陸吾迴來。


    陸吾遠遠就看見了站在城樓上吹風的無情,加快了腳步迴到城內,而陸吾入城的那一刻,無情也慢慢走下城樓。


    兩貓在同一條街道上相對而行,目光越過滾滾紅塵與車水馬龍落在對方身上,陸吾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跑了起來。


    時值初秋,長風過街,無情嘴角噙著笑,在陸吾跑過來的時候感受到了他帶起來的風,風中還有陸吾帶來的滾燙熱浪。


    無情接過陸吾手中提著的從外宗買的桂花糖和小禮物,他比陸吾稍微矮一些,仰起臉看著陸吾,笑意清淺。


    “這次怎麽這麽久才迴來?”


    陸吾看著他頭頂翹起來的那一撮白色呆毛,沒忍住,手放上去給那撮呆毛壓下去,“這次的案子牽扯到了一個世家大族,所以比預計的多耗了一個月。”


    無情感受到頭頂的觸感,一把抓住陸吾的手,從自己頭頂扒拉下來,沒好氣地瞪了陸吾一眼,捏了捏陸吾的掌心,毫無威嚴地警告:“爪子安分點。”


    陸吾悻悻的移開爪子,目光對上無情仰頭看他的小表情,眼中笑意彌漫,他微微低下頭和無情對視,笑意明朗。


    無情驟然亂了唿吸,心跳也漏了一拍。


    這個笑容太過晃眼,以至於他恍然間覺得這一刻的陸吾和上一世沒有區別,一樣愛他入骨,為他癡妄,於是他微微仰頭,慢慢湊近陸吾,壓抑多年的愛意被突然點燃,以燎原之勢灼燒著心髒脈絡,讓血液也開始沸騰。


    陸吾微微後仰,一隻手糊在無情臉上將他推遠,手還不安分的放在無情頭頂,唿嚕唿嚕那撮呆毛。


    陸吾指了指自己的臉,滿臉疑惑地問道:“我臉上有東西嗎?”


    無情氣急,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差點就想翻個白眼,他麵色不善地斜了陸吾一眼,道:“你臉上沒有東西,但地上有。”


    陸吾蒙了一瞬,看向地麵,“地上什麽都沒有啊。”


    無情轉身就走,留給他一個氣衝衝的背影,聲音還帶著些許氣悶。


    “怎麽沒有?碎了一地的不是你的情商嗎?”


    陸吾:……


    陸吾跟上無情,正打算跟他理論,卻見遠處飛來幾隻瘦了些許的山雀,兩隻落在陸吾右肩,兩隻落在陸吾左肩,還有一隻撲棱著翅膀,最後落在陸吾頭頂。


    陸吾提溜著頭頂上那隻山雀的翅膀放在自己掌心掂了掂,覺得輕了不少,於是捧著那隻山雀嘀嘀咕咕:“幾個月沒喂,居然輕了?”


    走在前麵的無情腳步一頓。


    不會是自己喂的桂花糖水的鍋吧?


    無情停下腳步轉頭看去,就看見那隻山雀在陸吾手掌心翻騰,蹭來蹭去,肩膀上那四小隻還嘰嘰喳喳的叫。


    無情走過去給那幾隻鳥提溜起來一個個往天上一扔,然後拉著陸吾的手腕走了,徒留幾隻鳥在天上撲騰著翅膀罵罵咧咧跟了一路。


    無情不屑,反正他也聽不懂鳥語!


    陸吾不由覺得好笑。


    怎麽還跟個孩子一樣,跟幾隻鳥置氣?


    陸吾任由無情拉著迴到宗宮,洗去一身風塵後濕著頭發出來,無情坐在院中石桌旁跟那幾隻鳥打架。


    無情故意伸手指逗那幾隻鳥,給鳥惹急了要啄他,然後他猛地把手抽走,讓鳥啄了個空,還把站在石桌邊緣的一隻鳥一指頭掀翻,從石桌“啪嘰”一聲掉到地上,鳥急了,飛起來伸爪子要抓他頭頂,又被他一袖子打飛,另外被欺負自閉的三隻排排蹲在樹枝上,壓根就不敢下來。


    陸吾看的好笑,靠在門邊看了好久,笑的腮幫子疼,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無情的視線這才轉移到他身上。


    視線在空中交匯的那一刻,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和喜歡的貓或物待在一起,時間好像就過得特別快。陸吾離開的時候,無情幾乎是數著日子過,但陸吾迴來後,似乎轉眼間山林就紅了,沒一會兒冬天就到了。


    初雪降臨的那日,陸吾正好在院中練刀。


    雪落下時紛紛揚揚,刀光映雪,發染霜白,陸吾手中的刀不是斷罪斬邪,隻是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刀,但是當雪越下越大,模糊了視線的時候,無情在屋內煮酒,隔著雪簾看向陸吾時卻恍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翩舞的大雁。


    揮舞的刀在空中閃過寒光,飛揚的雪被揚起,如落羽,如飛絮,又如萬點流光,而其間舞動的玄衣霜發,翩若驚鴻。


    一眼萬年,大抵不過如此。


    後來年關將近,陸吾去跟老宗主請假迴家。而無情自來了判宗就把這裏當成了家。


    大概是他本就不屬於這個時間段的緣故,現在並沒有他的弟弟鐵麵,而他也不敢去找他的父母,於是每年他都是留在宗內的那一批弟子之一,但今年不知道陸吾抽什麽風,居然邀請無情去他家過年。


    無情躊躇不決,最終敗在陸吾期盼的眼神中。


    於是今年,陸吾迴家的路上多了個伴。


    時間總是溫柔又殘忍,它告訴你努力就會有結果,又教會你世事不過大夢一場。


    就在無情以為他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的時候,這場他偷來的美夢轟然破碎,一如前世晏清將他帶到陸吾墳前,告訴他諸象虛妄。


    “那小兔崽子又吹牛了?我可從沒帶他去過判宗城。”


    無情嘴角笑意瞬間僵住,整隻貓瞬間愣在原地。


    陸吾和他的父親很像,對萬事萬物都看的通透豁達,而無情看著麵前幾乎和陸吾一模一樣的貓,隻覺得渾身發冷。


    “您是說,他在入判宗之前,從來沒去過判宗城?”無情問。


    陸吾的父親點點頭,手中一刻不停地包著魚餃,無情隻覺得頭暈目眩,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廚房。


    如果說,陸吾從沒和他父親一起去過判宗城,那麽他們的相遇從一開始就是謊言鋪就的。


    也就是說,陸吾其實記得一切。


    過去的愛恨苦難,他全都記得,從一開始無情的試探就敗給了陸吾的假麵。而這麽多年,陸吾就冷靜的看著無情一步步試探接近,想要陸吾重新愛上他。


    無情突然覺得荒謬。


    這些年他沉浸在陸吾不記得的美夢裏,給自己編織著甜而柔的網,他浸在自以為是的滿心歡喜裏,而陸吾在過去的苦海中浮沉,看著他的甜,獨自扛下迴憶的兵荒馬亂。


    真諷刺啊……


    無情紅了眼眶,一步步踩著柔軟的雪不知道要去何處,腹中傳來一陣陣刺痛,急火攻心讓他覺得頭暈目眩,身體控製不住地向前倒去。


    他清醒著,做好了摔的頭破血流的準備,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陸吾擔憂的神色落入眼中,無情動了動手指,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無情,你怎麽了?”陸吾問。


    無情閉上眼掩去眸中情緒,聲音顫抖而沙啞:“陸吾,我胃疼……”


    無情蜷縮起來,恨不得將自己整個縮進陸吾懷中,他眼眶酸澀,心髒疼得厲害,在冰天雪地裏縮在陸吾懷中,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


    我好疼……


    陸吾抱著滿頭冷汗的無情迴到家中,又翻箱倒櫃地找藥、找手爐,折騰了半天,無情的情況才穩定下來,隻是還細細發著抖。


    陸吾給他掖好被子,輕輕關上房門躡手躡腳的出去。


    一出去,就對上兩張看好戲的臉。


    陸吾:……


    柳清顏胳膊搭在自家兒子肩上,笑的一臉燦爛:“兒子,那是我兒媳婦?”


    陸言一巴掌拍在陸吾後背,差點給他打吐,“兒子,你是上麵那個還是下麵那個?”


    陸吾:“娘,我爹的私房錢藏在柴房房梁上,總共五十兩。”


    柳清顏臉色一黑,揪著陸言的耳朵對陸吾笑的柔和:“兒子,魚餃在廚房,餓了自己煮,不用等我和你爹了。”


    陸言臉色灰敗,眼神絕望,憤恨地看著陸吾,仿佛一條失去夢想的鹹魚。


    陸吾好險沒給他翻個白眼。


    大過年的,怎麽糟心事一件接一件?


    陸吾抬頭看著和煦的暖陽,平淡的走過哀嚎聲不斷的柴房,木然將魚餃下鍋。


    果然就不該對這小崽子心軟。他想。


    畢竟大過年的,柳清顏還是沒把陸言揍的太慘,至少年夜飯的飯桌上,陸言還看起來一切都好。


    無情還沒醒。


    不想掃了爹娘的興,所以陸吾一直陪著柳清顏和陸言,但柳清顏看出了陸吾的心不在焉,午夜鍾聲過後就放陸吾走了,而陸吾也愣是頂著他爹娘八卦的眼神進了無情房間。


    “兒大不中留啊。”柳清顏感歎一聲,轉身去收拾桌子了。


    之後一月,相安無事,上元節過後,無情和陸吾就告別陸言和柳清顏,踏上了迴判宗的路。


    這一次,無情走在陸吾後麵,咬牙切齒的盯著陸吾的背影,像是要給他盯出個窟窿,內心惶恐與不安成倍增長,最後化作怒氣,讓他變得行為都不受大腦控製。


    無情耍小性子般一路想盡辦法給陸吾找茬,飯菜不合胃口,路上破石頭礙眼,衣服顏色太醜,就連酒樓店小二長得不順眼都能成為他給陸吾找茬的理由,而陸吾不厭煩也不發火,無情所有的小脾氣他都照單全收,就是不肯捅破那層已經跟沒了沒什麽區別的窗戶紙。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但陸吾像是將自己包在了一個繭內,任憑無情如何戳弄那層繭,他都不肯打開哪怕一個口子。


    快要抵達判宗之前,無情終於受不了了。


    鈍刀子割肉太痛了,是死是活,給個定數吧。他近乎哀求地想著。


    陸吾略有些疲憊地迴到房間,剛關上門就被一股大力一掀一推,後背撞上緊閉的房門。


    陸吾悶哼一聲。


    屋內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隻能借著外麵燈籠燭火的光亮勉強看清事物輪廓,以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陸吾扶著無情的腰,任由他扯著自己胸前的衣服將自己抵在門上,語氣兇狠,眼神卻萬般可憐,紅著眼尾,就連手都在輕輕顫抖。


    無情幾乎要被陸吾逼瘋。


    這些日子,不論他做什麽,陸吾都照單全收,全然沒有一點怨言,卻還要跟他裝什麽都不記得。


    太痛苦了……


    既然如此,要麽就血淋淋地再次撕咬在一起,血肉交融,要麽就一起緊緊糾纏,墮入無間地獄。


    善緣也好,孽緣也罷,他隻想要陸吾。


    隻要一個陸吾。


    無情低聲嘶吼,眼中猩紅一片。


    “你是不是記得前世一切?是不是?迴答我!”


    陸吾眼神悲哀又溫柔,攬著無情的腰將他往自己懷中帶了帶,隨後微微低頭,鼻尖相抵。


    又是這樣悲傷無奈的眼神……


    “陸吾!你在逃避什麽!”


    唇上傳來溫軟觸感,無情猝然睜大雙眼。


    千般難言,萬般無奈,皆融於一吻。


    陸吾的聲音響起。


    “我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陸吾抬手擦去無情眼角的淚,語氣冰冷。


    “如果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陸吾,你想怎麽做?欺騙他、用愛將他困在身邊?”


    “無情……”陸吾低聲喚他這一聲像是耗去了他大半氣力。


    無情卻沒有勇氣去看那雙滿是失望的眼。


    “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嗎?你說要放我走,如今又為何迴頭?你所承諾的,如今做到了嗎?”


    無情渾身一抖,而陸吾卻極盡溫柔地將他抱在懷裏,溫熱吐息近在咫尺,無情瑟縮一下,像是被燙到一般。


    陸吾帶著薄繭的手擦去無情臉上的淚,他溫柔的模樣與他字字誅心的話語成了兩個極端。


    “無情,這場縱使相逢應不識的戲碼我陪你演的厭煩、厭倦,明明可以一直演下去的戲,你非要掀了那層遮羞布,弄得誰都不好收場,有意思嗎?”


    陸吾歎了口氣,抱起無情將他放到床上。


    “無情,好夢向來不堅牢,你該醒了。”


    “然後,換一折戲,陪我演。”


    說罷,他轉身離開。


    無情低著頭,滾燙眼淚落在衣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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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吾離開客棧,一路朝著酒肆走去。


    借酒澆愁愁更愁,可大醉一場是他現在唯一能接受的逃避一時的方式。


    生老病死,五陰熾盛,求而不得,怨會愛離。


    人世八苦盡嚐遍,他還是跳不出這因果輪迴。


    劍南春,玉春台,即墨,覆雪梅……都是一等一的烈酒。


    一杯接一杯,一壇接一壇,喉中火辣刺痛,燒的眼眶也酸澀,腹也灼痛。


    恍惚之間,耳邊響起很多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聲音堆積在耳邊,轟然如崩塌的山,讓他腦海中暈暈乎乎,整隻貓像是踩在雲端,怎麽也落不到實處。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很多貓問過他,到底想要什麽?


    年少時,他想要好友常伴,縱馬高歌。


    後來,他想要世間公正,海晏河清。


    再後來,他折了羽翼,隻想要愛人常伴,兩情相依。


    想來也是遺憾,竟一件也未能如願。


    “如今你又想要什麽?”


    他恍然間聽見有聲音在問他。


    他搖頭不語,萬般無奈散去,一步步搖搖晃晃地走迴客棧。


    這條路似乎很短又很長,他腳步虛浮,怎麽也看不道盡頭,隻看得到光怪陸離的過去,紛紛擾擾,平添悲傷。


    [陸吾小弟弟,獨自喝酒多無聊,要不要姐姐陪你啊?]


    好啊,步雲箏,這次定要和你分個高下。


    [陸吾,做貓不要那麽悲觀,這是你教我的,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我怎麽敢忘。


    [陸吾,我的新曲子要配淩厲的舞刀式,來試試呀!]


    好啊。


    [沉溺過去,無非是害怕麵對,你在逃避什麽?]


    方瀾,饒了我吧,我就躲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陸吾,你怎麽喝成這樣?就算是前路不見盡頭,何至於憂心至此?怎麽,被傷透了心了?]


    沒有,就是不開心。我喜歡的貓崽子欺負我。


    [你再多喝一些,明日我們就能開席了。]


    就你嘴毒。


    可我好想你們......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大笑著,高聲唱著,擺擺手,跌跌撞撞地從虛幻走向現實。


    走過這段路的甜與歡,去擁抱盡頭的苦與悲,所幸有一段路程他是和他們一同走過,於是諸多難咽酸苦也能麵不改色地穿腸而過。


    再見了,諸位,


    陸吾滿身酒氣,剛踏入客棧便注意到了扶著二樓欄杆垂眸看他的無情。


    無情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前,我自巋然不動”的神色,仿佛什麽都觸不到他的心弦,隻有那雙通紅的眼睛昭示著他在此之前的不平靜,陸吾扶著客棧門框與他遙遙對視,恨他這模樣恨得咬牙切齒。


    心火難平。


    陸吾臉色蒼白,扶著門框嘔出一口血來,無情驟然變了臉色,自二樓一躍而下,又帶著陸吾迅速迴到房內,整個過程不過幾息時間,趴在櫃台邊已經睡著的店小二甚至都沒有醒,窗邊的蝴蝶蘭在夜色中也依舊美麗。


    陸吾推開無情,隨意擦去嘴角血跡,取下腰間酒壺晃了晃,酒液晃蕩的聲音在寂靜漆黑的屋內響起,陸吾微眯著眼,神色慵懶,又帶著隱隱約約的難過。


    “迴去吧,無情。”他說,“明日一早還要啟程迴判宗,師父他老人家該等急了。”


    無情怒火中燒,被陸吾的舉動和言語氣的頭疼,偏還因為陸吾那口血害怕的渾身發冷。


    陸吾已經為他鋪好了路,找好了借口,這場同門友愛的戲碼,端看無情想不想演下去。


    若是識趣,此刻他便該順著陸吾的話答應,然後轉身離開,伺候他們依舊是形影不離的同門。


    但是......


    瘋了吧。無情平靜的想。


    他冷漠的看著陸吾半閉的眼,腦海中名為理智的弦突然崩斷,隨之而來的失控瘋狂讓他冷漠理平靜到幾乎麻木。


    理智斷弦,情感便被無限放大,愛恨怨憎在此刻控製著無情。他一把奪過陸吾手中的酒壺,猛地灌了一口,口舌鼻腔間的辛辣與舌尖上的苦一路順著喉嚨燒灼到胃中。


    陸吾神色複雜地看著無情,歎息一聲閉上眼,任由無情撲過來吻他。


    或者說那不叫吻,更像野獸瀕臨絕境時絕望而兇狠的撕咬。


    苦辣的酒味與濃鬱的血腥味充斥著整個口腔,除此之外,另有一種微鹹的液體混著血與酒融入這個絕望的吻中。


    就這樣吧。陸吾想。


    既然斷不清,理不明,來去輪迴糾纏不休,那就纏繞在一起野獸一般撕咬對方,將愛和恨都化作刺向對方的利劍,血淋淋地抱在一起,再痛也不放手。


    既然無法超脫,便不妨一起永墜地獄。


    陸吾看著無情顫抖的背脊,緊繃的蝴蝶骨漂亮至極,像是隨時都能生出羽翼振翅高飛,於是他發狠咬在無情肩頭,手握著無情的腰禁錮他,殘忍地將他困在自己懷裏讓他可憐地掙紮嗚咽著卻無法逃脫,於是尖牙入肉,鮮血入喉。


    “從此之後,再無退路。”


    無情顫抖的厲害,指尖眼尾都是退不下去的潮紅,眼中蒙著一層水霧,聲音沙啞,帶著顫抖的哭腔,淚如雨下。


    “不悔。”


    他狠狠閉眼,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浸泡在陸吾的氣息中。


    絕對不悔。


    他顫抖著落淚,仰起脆弱的脖頸,恍然覺得咽喉處鮮血淋漓,血與靈魂卻在上麵開出腐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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