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燃一束挽歌


    江挽迴到星迴村,站在那條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路前。她微微垂著頭,似是心懷愧疚,不敢抬頭仰望天空。


    她輕聲哼著平仲教她的那首歌謠,大步向前跑去。歌聲在空氣中飄蕩,帶著憂傷,又含著力量。


    當白榆人再度踏上這片土地,那一棵棵古老的銀杏樹,仿若感受到故友的氣息,煥發出蓬勃生機。


    她帶著愛意向那荒蕪跑去,於是荒蕪在她途經時一刹萬春。


    “我有一個夢中鄉,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不見一人麵帶哀傷。


    它是我的避風港,暖若旭陽,深植心房。


    為我隔卻凜冽風芒。


    我在,山野間漂泊流浪。


    負起行囊踏渺茫,星辰相伴逐月光。


    你聽,銀杏在沙沙作響。


    風攀過他的肩膀,我輕吻你的手掌。”


    她跑著,她唱著,她笑著,似乎時間又迴到十四年前,她隻是那個無憂無慮、無病無災的江挽。


    她穿過江洵等人的幻影,在跑到最後一棵銀杏樹下時,猛地停下腳步,轉身望去。


    她在看她的來時路,也在看她的常青樹。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向著前方大聲喊去。是壓抑許久的釋放,亦是對命運不公的抗爭。


    恨意將她吞噬,黑暗將她包圍,是林若生臨終前一句句的“念善”,讓她得以苟活一年又一年。


    “阿娘,可以了嗎?”


    “我好恨,也好累。”


    “我真的,好想你們。”


    她跌坐在地上,用淚水澆灌著故鄉的土壤。


    她用前十四年的福,去抵後十四年的苦。


    當她知悉大陳與白榆綿延百年爭鬥的緣由時,那一刻,她隻覺世事荒誕,徒生可笑之感。


    可笑朝榆之人,何其無辜,卻被這世間不容,仿佛生來便是罪孽。


    可笑她殫精竭慮,所籌謀、所布局的一切,在龐大的大陳王朝麵前,恰似竹籃打水,皆是一場虛空,徒勞無功。


    可笑這竟如死局一般,叫人深陷其中,無從掙脫。


    她該如何是好?她還能如何?她深知自己無法以一人之力,抗衡萬千眾人,更何況,她的生命已然所剩無幾,不過寥寥數年光陰。


    於大陳百姓而言,無論是朝榆人,亦或是暮榆人,他們的存在,仿若高懸的利刃,隨時可能落下,對日常生活都構成潛在威脅。


    於白榆人而言,他們本與常人無異,本應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活在這朗朗乾坤之下。


    然那昏庸的狗皇帝,過河拆橋,一手將他們拖入深淵,毀了他們一生,甚至禍及後代,戕害不斷。


    江挽心裏明白,欲成就大事,總要有犧牲之人,也總要有人背負千古罵名。


    可未曾親身經曆,又怎知那切膚之痛?憑什麽她的親族要被犧牲?憑什麽親族犧牲之後,非但未得安撫,反倒被趕盡殺絕,不留一絲活路。


    隻因畏懼嗎?或許吧,正是因為畏懼。


    她偏不隱姓埋名、苟且偷生。


    她定要站在那至高之處,讓那些見不得光的肮髒勾當,傳遍大陳的每一寸土地。


    朝榆人的隱忍,換不來帝王的絲毫體諒,隻會讓他愈發得寸進尺、肆意妄為,乃至變本加厲。


    她江挽即便身死,也不會無聲無息地消逝。


    她要先發製人,以自己的血去揭露大陳那被粉飾、被掩埋的來路。


    她要誅殺的,從來不是大陳無辜的百姓,而是那端坐龍椅之上,隱瞞真相、篡改曆史的“明君”。


    至於南宮家掌管的中律司,對皇室愚忠到了極致,實在令人心生厭煩。


    可常言道:物極必反!


    他們世世代代效命皇室,為鑽研白榆人,不惜創建組織“拓”。其間,數不清的弟子為之犧牲,甚至不乏南宮家的子嗣。


    女子自呱呱墜地起,命運便被既定。不管是承襲爵位,還是入宮為妃,都隻能安分守己,乖乖充當一個被人擺弄、讓人放心的花瓶。


    而男子,既不能參加科舉,入朝為官,也無法手握兵權,駐守一方。他們隻能被困在中律司,淪為皇帝的看門狗,替其監視江湖上的各派勢力。


    更令人心寒的是,他們窮盡一生苦苦追尋的真相,竟被“自己人”牢牢攥在掌心。


    他冷眼旁觀,看著他們四處碰壁,看著他們不斷犧牲,卻始終緘口不言,隻作壁上觀。


    然而,僅憑一個中律司倒戈,還遠遠不夠。


    她還得拉攏沈崢渡這條線。此人表麵上是靖王的人,實則暗中為二皇子陳塵效力。


    沈家當年慘遭滿門屠戮,緣由是在官場得罪權貴,被誣陷卷入謀反一案。沈崢渡和沈柔皆是從那場災禍中死裏逃生之人。


    沈柔逃至棲花裏,幸遇林若生和蘇晚晴,才得以在棲花裏安身立命。


    年幼的沈崢渡則被路過的亓流螢所救,也就是二皇子陳塵的生母。他被好生安置在槐序山莊撫養,之後又被亓流螢送往靖王手下謀事。


    陳塵不能涉足之地,他去;陳塵不能誅殺之人,他殺。他是亓流螢送給兒子的一柄利刃,一柄專為弑君而備的利刃。


    亓流螢此生,既不願為妾,亦不屑為妃,她一心要做那母儀天下的皇後。若皇後之位不可得,那便要做垂簾聽政的太後!


    沈柔與沈崢渡在大陳站穩腳跟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四處尋覓沈家當年未參與謀反的鐵證,他們期許能用這雙手,洗清沈家背負的冤屈。


    再次重逢之時,僅僅一眼,他們便認出了彼此。


    姑姑依舊是記憶中的姑姑,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曆經滄桑的疲憊與從容;阿崢也還是那個阿崢,隻是眨眼間,已然成長為能獨當一麵的大人。


    沈柔明知那是一場專為她而設的局,可她依舊毫不猶豫,踏入其中。這是她作為姑姑,送給阿崢的重逢禮。


    “請帶著我的那份,繼續為這世間的不公,奮力抗爭吧。”


    至於蒼術,江挽已經知曉他便是當年那個向皇室傳遞密報之人。


    蒼術在得知江言庭的身份後,極力慫恿江言庭與他一同謀反,欲為白榆人平冤昭雪,卻遭江言庭當場嚴詞拒絕。


    江言庭道:“冤冤相報,何時能休?”


    而蒼術卻道:“殺個幹淨,自然就休了。”


    二人觀念相悖,話不投機,最終不歡而散。


    可蒼術心中不甘,同是白榆人,憑什麽朝榆人能偏安一隅,不問世事?而暮榆人卻隻能東躲西藏,飽受風波之苦。


    那就都殺了吧,不能為他所用之人,遲早會與他兵戎相向。


    這不,江挽便是活生生的例證。表麵上一口一個伯伯喊得親,背地裏卻盡幹些捅他刀子的事兒。


    江挽最後的記憶,停駐於摘星樓,停留在那一聲聲滿含關切與擔憂的“師父”之中。


    她不知該向江洵傾訴些什麽,亦不知能為他留下些什麽。


    江洵,仿佛始終是記憶中的少年模樣,望向她的眼神,溫柔且忠誠,歲月流轉,從未更改。


    他說:“洵兒給師父買一輩子的桂花糕。”


    “洵兒隻在師父麵前哭。”


    “洵兒要站在對師父最有利的位置。”


    “洵兒心甘情願當師父的棋子。”


    “洵兒給師父做好吃的。”


    “弟子江洵,請師父不吝賜教。”


    “師父怎得又不戴白紗。”


    “師父說好那便是好。”


    “師父請用茶。”


    “師父注意腳下。”


    “師父總會好的。”


    “師父真是一點兒也不手軟。”


    “師父還會迴來嗎?”


    “師父不要洵兒了嗎?”


    “師父教我,師父教我。”


    於是,她終是在那封信箋之上,落下筆觸,寫下一句簡短卻暖徹心扉的話語。


    至此,魂珠所收納的記憶,於一聲聲稚嫩悠揚的歌謠裏,緩緩落幕。


    “我有一個夢中鄉,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在茫茫無盡的黑暗之中,江洵仿若再度瞧見那個坐在平仲枝幹上,哼著歌謠笑得一臉純真的小女孩。


    他們在魂珠營造的虛幻場景裏,見證了江挽的一生。而在現實世界,不過僅僅流逝了一個夜晚。


    和煦朝陽,傾灑在星迴村的每一寸土地之上,亦輕柔地落在江洵等人的肩頭。


    秦念淑怔怔地凝視著沈亦行那滿頭如雪的銀發,久久失語。


    因皆處於大陳境內,沈柔途經淮州時,總會攜著沈秋前往陽春門,探望蘇晚晴。而蘇晚晴有時帶她前往棲花裏遊玩之際,亦會與居於此處的沈秋偶然相逢。


    隻是在後來漫長的十餘年光陰裏,她再也未曾見過沈秋,與沈柔的碰麵,也愈發稀少。


    原來,他那些年間都住在星迴村啊。


    原來,他一直都有好好吃飯,好好安睡,好好被人愛著。


    江洵迴過神時,不假思索,轉身朝著書房奔去。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孤零零置於桌上的信紙,以及那一行令他瞬間泣不成聲的字句:


    “願吾家洵兒,脫往事之羈,破枷鎖之縛,乘青雲之風,朝朝無慮,夜夜酣眠。”


    江洵以點滴愛意,慢慢治愈著江挽;而江挽,又何嚐不是以絲絲溫情,一寸寸溫暖著江洵。


    他們名為師徒,實則親如家人。


    江挽最終葬於江言庭和林若生的墳墓之畔,她終於得償所願,迴歸自己的故鄉,在此長久地沉睡。


    在她的墓旁,新增了一座空墓,墓碑之上,端端正正地鐫刻著“沈秋”二字。


    這塵世之中,既然沒了江挽,便也等同於沒了沈秋。


    他背離自身的血脈,以己身布局,不過是為了給心愛之人,爭一隅安身之地。


    可林鍾難以理解,江挽亦無法參透。他們皆以為他誌向高遠,心懷天下四方。


    但實際上,他不過是個被誤解的“偽君子”,他最為“自私”,什麽家國大義,什麽天下蒼生,與他何幹!


    他自始至終要做的,便是與沈崢渡一同助力陳塵登上皇位,開創一個陳榆共生的盛世。


    他所求的條件,唯有一個:待大事告成,星迴村歸白榆人自行掌管,大陳不得幹涉,亦不可興兵侵犯。


    同時,白榆人也不能以自身血液去傷害並控製大陳人,更不能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離開星迴村半步。


    如此,江挽便能毫無顧忌地迴到星迴村,無人能詬病她的身份,更無人能阻止她歸家。


    可如今......可如今,她是迴家了,但卻是以這種方式迴來的。


    沈亦行跪坐墳前,輕聲道:“願卿化作風一縷,亦作星芒耀夜天。伸手可觸,抬眸可觀。”


    “小孩兒,你怎麽穿上鞋子了?”秦念淑瞧著跑來跑去的池願,她記得這孩子以前從不穿鞋的。


    池願身形一歪,翹起腳上的鞋子,迴道:“喜歡。”


    “喜歡這雙鞋子呀?”


    “昂!”


    “那你往後長大了可如何是好?等你長大了,這鞋子可就小啦。”


    雖說她也不確定池願會不會長高,可按時間推算,池願今年理應十六歲了。


    真是活得久了,世間種種皆能得見。一邊是驟然長大的邱漓,一邊是始終不見長大的池願。


    池願思索著秦念淑拋出的問題,鄭重迴道:“不長大。”


    “是你不能長大,還是你不願長大?姐姐有些好奇,你能掌控自己身體的大小嗎?”


    “能。”


    “那你為何一直以孩童模樣示人?”


    “小碗兒能看見我。”


    她離開星迴村之時,亦是孩童身形,隻是那身高著實多有不便。故而長高些許後,她便刻意控製,希望有朝一日與江挽重逢時,那人能一眼認出她來。


    秦念淑聽聞這個迴答,不禁微微一滯,旋即低下頭,無聲笑了。


    致阿姐:


    吾料阿姐必隨秋哥行至星迴村,亦料阿姐定會目睹臥於病榻之上的秦叔叔。


    此事吾懷私心,縱阿姐怨懟,吾亦無悔。憶當年星迴村之任,陽春門所扮角色,吾實難明了;秦叔叔彼時之態度,吾亦不得而知。


    本欲待其蘇醒,親詢當年諸事之細枝末節,然憾甚,吾終難候其醒轉之日。


    吾之部屬於山底尋得彼二人時,柏川師兄已然氣絕。彼時狀況,吾不得詳知,然觀現場,乃柏川師兄以軀護秦叔叔,方使其得活,而師兄卻當場殞命。


    血靈花種於星迴村,有池願照管,必無差池。吾思,未幾,其花將綻。


    待小錦靈骨複原,望阿姐代吾向小錦致歉。彼時,吾當令江洵先赴陽春門助之,不然小錦亦不至孤立無援,乃至自傷其身。


    另有一事,煩勞阿姐。


    吾聞,非所有白榆人之血皆帶毒性,以控害他人性命。而部分白榆人,其血非但無毒,反可製良藥,延續生命,吾與池願便是如此。


    願阿姐日後尋得解除血液傳染之藥方。吾念,唯此,白榆人方可坦然與大陳人相交為友。


    然若未得,亦無妨。此乃綿延百年之紛爭,不應獨累阿姐一人。


    且行隨風,莫執拗,勿強求。


    願阿姐永綻明媚之姿,灑脫度日,如雩風般,利落果敢。


    小挽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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