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他的避風港


    沈秋凝視著眼前這個為自己出頭的小姑娘,原本緊握的雙拳,在不知不覺間慢慢鬆開。


    他想,這境況似乎不算太糟糕,這嘲諷聽起來也並非刺耳,因為這些加起來遠不及從胸腔處傳來的心跳聲,更讓他全身沸騰。


    他本是一潭沉寂的死水,縱是月光也照不進水底,可命運之手悄然撥動,任由一塊石頭砸了進去。


    石頭穿過水麵,撞出層層漣漪,直到穩穩紮進水底,方才逐漸停息。


    沈秋在江挽對麵跪下,伸出手,輕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溫聲道:“小碗,你聽我說,這世間,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去更改你心底認定的答案。對便是對,錯便是錯,絕不要輕易妥協,更不能服軟。”


    江挽抬起眼眸,靜靜地望著沈秋。


    月光輕柔地灑落,將兩個小小的身影在地麵上無限拉長,他們早已成為對方記憶裏,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是秋哥......對錯與你相比,並不重要。”


    沈秋那正在擦淚的手,猛地頓在半空中,長長的睫毛不自覺地顫動了兩下。


    石頭終究是石頭,莽撞而又不知輕重。但清醒的水卻無比清楚,自己早已被攪得翻天覆地,再難恢複往昔的平靜 。


    場景轉換,江挽十歲。


    “我有一個夢中鄉,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不見一人麵帶哀傷。


    它是我的避風港,暖若旭陽,深植心房,


    為我隔卻凜冽風芒。


    我在,山野間漂泊流浪……”


    她愜意地躺在村裏那棵最粗壯的銀杏樹上,嘴裏輕輕哼唱著從平仲那兒學來的歌謠。剛要唱到下一句時,聽到了沈秋的唿喚聲。


    “阿公,幫我擋一下。”江挽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拍了拍身下的樹幹。


    刹那間,銀杏樹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枝幹開始緩緩伸長,樹葉也愈發茂盛起來,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將躲在樹上的江挽遮得嚴嚴實實。


    “江小碗!”


    沈秋站在樹下,大聲唿喊著。沒瞅見人就算了,居然連一句迴應也沒聽到。


    他知道江挽喜歡來這片銀杏林玩耍,也知道這裏住著一隻修煉了幾百年的樹妖。


    可他卻從未親眼見過這樹妖。


    其實,不光是他,村裏的大多數人,甚至是江言庭,都未曾見過,甚至沒有察覺到這裏有絲毫的妖氣。


    一開始,家裏人以為江挽在胡言亂語。後來,林若生同鄰居閑聊時提起此事,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才說,江挽沒說謊,村裏確實有個行蹤詭異的老頭。


    而那首代代相傳的歌謠,也是村裏的孩子們跟著那老頭學的。


    有人說,他是星迴村的守護神,世世代代守護著白榆人;也有人說,他不過是一隻潛心修煉的樹妖,本性善良,從不傷人。


    因為他隻喜歡和孩子們玩耍,平日裏若是見到大人,便會遠遠地躲開。


    “池叔叔買了桂花糕,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全吃光了。”沈秋故意說道。


    江挽一聽這話,頓時就不樂意了。星迴村沒有桂花樹,自然也就沒有桂花糕。


    隻有從外麵迴來的人,才會偶爾捎上幾包。


    “秋哥!”


    沈秋聞聲,連忙抬頭望去。隻見那貪吃的小姑娘,正高高地站在樹枝上,隨後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她身姿輕盈,似振翅高飛的燕,似隨風飄落的葉,似橫衝直撞的石。


    沈秋見狀,心急如焚,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穩穩地將江挽抱在懷中。


    “你不要命了!”他忍不住厲聲斥責道。


    “要啊,可這不是沒事兒嘛。”江挽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道。


    沈秋對她這副毫不在意的態度十分惱火,眉頭緊皺,反問道:“要是我沒在下麵呢?”


    “我是莽撞,但又不傻。我之所以敢跳下來,是因為我知道,下麵的人一定會接住我。”


    江挽說完,雙手俏皮地背在身後,微微仰起頭,笑容燦爛如花,直直地看著沈秋,再次堅定地重複道:“一定會!”


    話音剛落,失神的又豈止沈秋一人。


    江洵不禁想起在摘星樓時,那足足九層之高的地方,若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而彼時的江挽,是否也如同此刻這般,堅信站在下麵的江洵,一定會穩穩地接住她?


    池訴雨此次迴來,並非獨自一人,身旁還站著一位女子,名叫白逐湘。


    江挽第一眼看到她,便驚得移不開目光。世間竟有如此傾國傾城之人?


    “看什麽呢?”林若生俯身,輕聲問道。


    “阿娘,同樣都是人,怎得她生的那麽貌美,我就有點兒冒昧了呢。”江挽滿是困惑,小聲嘟囔著。


    林若生一聽這話,頓時就不樂意了,低聲喝道:“誰!到底是誰!你快告訴我,是誰說你長得不好看?老娘這就去找他算賬,一刀砍死他個孬種!我們挽挽明明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童偵啊!他還說我這樣的女孩子,以後肯定沒人敢娶。”


    林若生聞言,不屑地冷哼一聲,朝著不遠處的童夫人喊道:“小純啊,以後少給你兒子吃那麽多紅豆!”


    真是想死!


    沈秋問道:“他真這麽說的?”


    “嗯!”


    “因為你很好,所以他們不敢,不是因為你不好,導致他們不願。”


    “那秋哥敢麽?”


    少女的臉上,既有青澀的純真,又透著一股無畏,卻唯獨不見絲毫羞澀,仿佛問的隻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問題。


    林若生十分欣慰,暗自點頭。不愧是她的閨女,說話永遠這麽直來直去。


    沈秋沒有立刻迴答,可那漸漸泛紅的耳朵,已經給出了答案。


    他敢。


    場景轉換,江挽十二歲。


    沈柔在這一年香消玉殞,死因是箭傷。


    在進行血液檢測時,她在眾人麵前被驗出白榆人的身份,緊接著,便被暮商宗的人強行帶走。再度出現時,已然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沈柔絕非白榆人,以她的聰慧,即便後來不慎被感染,也絕不可能毫無察覺地參與這場檢測。


    除非,她是遭人陷害。


    江家眾人得知這一消息後,第一時間將沈秋喚至書房。


    此事事關重大,沈秋有權知曉沈柔離世的消息,亦有權抉擇是否繼續留在星迴村生活。


    江言庭心疼地看著沈秋良久,方語重心長地開口:“倘若你意欲探尋你母親的死因,我們絕不阻攔,同時,會竭盡全力為你打通各方關係,保你在大陳境內平安無虞。”


    “當然,若你想再蟄伏兩年,待心智更為成熟,修為愈發深厚之時再出山查探,我們亦會全力支持。”


    “你既可以無所畏懼地向前衝,亦可以謹小慎微地往後退。無論你選哪條路,我們都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你身邊,陪著你、望著你。”


    “你雖非我與若若親生,可這些年相處下來,早已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小挽對你喜愛有加,我與若若亦是如此。我們就是你的避風港,是你可以安心依靠、全心信賴的家人。”


    江言庭隨後又向沈秋細細交代了諸多星迴村以外的事宜,著重闡釋了白榆人與大陳人的差異,並將玉沙的令牌交到他手中。


    他與林若生在大陳積累的所有的人脈與關係,起初皆是為江挽籌備的。


    這孩子自幼便活潑好動、不讓人省心,愛漫山遍野地闖蕩。他們想著,江挽總有一日會離開星迴村,翻越那陡峭的峭壁,去見識外麵廣闊的世界。


    可江挽自始至終都未曾有過外出的念頭,問及緣由,她也隻是說要一直守在星迴村,哪兒都不去。


    “大陳廣袤無垠,星迴不過彈丸之地。可我同樣渺小,若離開了星迴,在那塵世之中,我定會迷失方向,找不到歸家的路,所以我哪兒也不去。”


    “我要像阿公一樣,化作星迴村的一棵銀杏樹,永遠紮根於此,為星迴的孩子們遮風擋雨。”


    因此,他們為江挽精心鋪就的路,最終由沈秋踏了上去。


    “星迴村被群山包圍,除了以血液為引開啟石壁之外,還有另一種方法,而這東西相當於石壁的鑰匙。”


    江言庭言語間,取出一隻金鐲子。鐲子周身縈繞著古樸的氣息,其上纏著一圈鮮豔紅線,隨著光線的變化閃著別樣的光澤。


    鐲子會代代傳給村中修為及品性皆兼備之人,而這一代,便由江言庭執掌。


    依星迴村老一輩所言,這鐲子的材質,是從那峭壁之中提煉而出,因著同源,所以擁有開啟結界的力量。


    江言庭掏出一把匕首,指尖輕動,注入一縷靈力。隻見匕首刃尖光芒微閃,他從鐲子上切割出一小部分,而後抬手遞向沈秋。


    哪怕隻有一小塊,也足以讓沈秋在結界內暢行無阻。


    “待秋分時,我便迴來看你。”沈秋語氣柔和地說道。


    “一路小心,早些迴家。”江挽眼中滿是關切,輕聲迴應。


    場景轉換,江挽十三歲。


    她亭亭玉立在銀杏樹下,目光悠悠望向遠方,身著的青色衣衫隨風翩躚,一片葉子飄落,搭在她的肩頭,而後順著手臂向下滑去,最終被她輕攏於掌心。


    她身側,蹲著一個正專心撿落葉的女娃娃,那孩子一頭如霜似雪的銀發,嘴裏輕輕哼唱著歌謠。


    “我在,山野間漂泊流浪,負起行囊踏渺茫,星辰相伴逐月光。”


    “你聽,銀杏......”


    她撿葉子的手驀地一頓,隨後轉過身來,在瞧見江洵等人的瞬間,不禁輕“咦”了一聲。


    “欸?你不是說看不見嗎?”秦念淑滿臉驚訝,忍不住問道。


    沈亦行無奈地輕歎一聲,說道:“池願是個例外。”


    池願似乎永遠是遊離在眾人之外的那個例外,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主動打擾他人,亦拒絕他人闖入自己的內心。


    江挽察覺到池願的異樣,迴頭輕聲問道:“怎麽了?”


    “秋哥。”


    江挽收迴視線,蹲下身,溫柔地迴道:“快了,再等等。”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沈秋的身影由遠及近,在秋分第一日,迴到了星迴村。


    沈秋先是將手上的糕點遞到江挽麵前,而後目光轉向池願,問道:“這是哪家的孩子?”


    “池叔家的,叫池願。”江挽伸手接過糕點,打開油紙包,讓池願先吃。


    “這糕點是哪家鋪子的?”江挽好奇地問道。


    “獻歲山思糕坊的。”


    “真香。”江挽讚道。


    “那下次還給你帶他家的。”


    “順路嗎?要是不順路,不用特意跑一趟。”


    沈秋伸手輕輕抱起池願,朝著家的方向走去,說道:“順路的。”


    江挽聞言,不禁莞爾一笑:“我又沒去過那大陳,自然是你說什麽我都信咯。”


    “真的順路。”沈秋再次強調。


    “柔姨的事情,調查得怎麽樣了?”


    “水太深,看不清。”


    江挽伸手輕拍沈秋的肩膀,安慰道:“慢慢來,總會看清的。”


    三人有說有笑,與江洵等人擦肩而過。


    那時的沈秋年僅十六歲,恰似初升的朝陽,朝氣蓬勃,意氣風發。


    而如今的沈亦行,已然三十一歲,歲月早已將他的棱角磨平,鋒芒收斂。


    一個朝著未來奔去,一個卻站在未來叮囑他,腳步放緩一些,走的再慢一些。


    每至秋分時,星迴村便迎來一年一度的祈願節。家家戶戶皆需提供出一根柴火,並將其統一堆放在一個地方,等夜幕降臨時將其點燃。


    待篝火點燃,村民們依照傳統,秩序井然地圍繞著火堆前行,一圈、兩圈、三圈。


    此間,他們心懷虔誠,借熾熱的火焰,將心中的煩惱與身上的晦氣一並燎盡,以此祈願來年五穀豐登,家人平安順遂。


    待祈願儀式結束後,便是全村歡樂的慶典時刻。


    村裏的男女老少紛紛登上臨時搭建的高台,載歌載舞,歡聲笑語迴蕩在整個村子,慶典往往會持續至子時,直至人們盡興而歸。


    而在今年的歡慶隊伍中,江挽赫然在列。


    短短一支舞,江挽跟著白逐湘學習了整整兩個月,其間不敢有絲毫懈怠,生怕自己出一丁點兒差錯。


    舞劍她會,但舞自己,她可不太會!


    一輪明月高懸天際,灑下銀白的清輝,為整個村子披上一層薄紗。村中的那片銀杏林,在月色下投出大片斑駁的影子,仿若一幅水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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