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歸結紅樓夢(終章)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急忙進屋去瞧。巧姐兒和平兒也跟著到了襲人炕前。隻見襲人心口疼得厲害,一下子昏了過去。寶釵等人趕緊用開水把她灌醒,又扶她躺下,接著派人去請大夫。巧姐兒就問寶釵:“襲人姐姐怎麽病成這樣了?”寶釵說:“大前兒晚上哭得太傷心,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她迴來,她就一直躺著。因為外頭有事,沒顧上請大夫,所以就嚴重了。”正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人稍稍避開。大夫把了脈,說是急怒攻心導致的,開了方子就走了。


    原來襲人迷迷糊糊好像聽見說,要是寶玉不迴來,就要把屋裏的人都打發出去,這一急,病就更重了。大夫走後,秋紋給她煎藥。襲人獨自躺著,神魂不定,恍惚看見寶玉在麵前,可又像是個和尚,手裏拿著本冊子翻著看,還說:“你別想錯了,我可不再認得你們了。”襲人想跟他說話,這時候秋紋走過來說:“藥好了,姐姐吃吧。”襲人睜眼一看,知道是個夢,也沒告訴別人。吃了藥,就自己琢磨:“寶玉肯定是跟和尚走了。上次他要拿玉出去,那就是想脫身的樣子,我揪住他,他可不像往常,把我又推又搡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對二奶奶也更厭煩了。在別的姐妹跟前,也沒了情分。這就是悟道的樣子啊。可你悟了道,拋下二奶奶怎麽行呢!我是太太派來服侍你的,雖說月錢是按屋裏人的份例拿,可實際上我還沒在老爺太太跟前正式算你的屋裏人呢。要是老爺太太把我打發出去,我要是死守著,讓人笑話;要是出去了,又想起寶玉對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心。”左思右想,真是左右為難。又想起剛才夢裏“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幹淨。”哪知道吃了藥後,心疼減輕了不少,也躺不住了,隻好勉強起來。過了幾天,就起來服侍寶釵了。寶釵心裏惦記著寶玉,常常偷偷掉淚,感歎自己命苦。又知道她母親在為給哥哥贖罪忙前忙後,不能不幫忙。這事兒就先不說了。


    再說賈政扶著賈母的靈柩,賈蓉護送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葬好了。賈蓉又去安葬黛玉的靈柩。賈政就忙著料理墳地的事兒。有一天接到家書,一行行看下來,看到寶玉和賈蘭中舉,心裏挺高興。可後來看到寶玉走失了,又煩惱起來,隻好趕緊往迴趕。在路上又聽說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到家書,知道真的赦罪複職了,這才又高興起來,日夜兼程地趕路。


    有一天,走到毘陵驛這個地方,天氣突然變冷,還下起了雪。船停在一個安靜的地方。賈政打發眾人上岸去辭謝朋友,都說船馬上就開,不敢勞煩大家。船裏隻留一個小廝伺候,賈政自己在船裏寫家書,打算先派人早點送迴家。寫到寶玉的事,就停了筆。抬頭忽然看見船頭上雪影裏有個人,光著腦袋,赤著腳,身上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朝著賈政倒身下拜。賈政還沒看清是誰,急忙出船,想去扶住問問。那人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剛要迴禮,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賈政嚇了一跳,忙問:“是寶玉嗎?”那人不說話,表情似喜似悲。賈政又問:“你要是寶玉,怎麽打扮成這樣,跑到這兒來了?”寶玉還沒來得及迴答,就見船頭上來了兩個人,一個和尚一個道士,夾著寶玉說:“俗緣已盡,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飄然上岸走了。賈政顧不上地滑,急忙去追。隻見那三個人在前麵,可怎麽也追不上。隻聽到他們三個人嘴裏不知道誰在唱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邊聽著,一邊追,轉過一個小坡,一下子就看不見他們了。賈政追得氣喘籲籲,驚疑不定,迴頭一看,自己的小廝也在後麵追來。賈政問:“你看見剛才那三個人了嗎?”小廝說:“看見了。奴才為了幫老爺追趕,所以也跟來了。後來隻看到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想再往前追,卻隻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一個人也沒有。賈政知道這事兒很奇怪,隻好迴來。


    眾家人迴到船上,見賈政不在艙裏,問了船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裏順著腳印去找,遠遠看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起迴到船上。賈政坐下,喘了好一會兒,才把見到寶玉的事說了一遍。眾人就說要在這附近找找。賈政歎口氣說:“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不是鬼怪。況且聽到的歌聲很玄妙。寶玉生下來就銜著玉,本來就很古怪,我早就覺得是不祥之兆,因為老太太疼愛,才養到現在。那和尚道士,我也見過三次:第一次是他們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是寶玉病重,他們來拿著玉念了一番,寶玉就好了;第三次是送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當時心裏就有點奇怪,隻以為寶玉真有造化,有高僧仙道來保佑他。哪知道寶玉是下凡曆劫的,竟然哄了老太太十九年!現在我才明白。”說到這兒,眼淚掉了下來。眾人說:“寶二爺要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啊。怎麽中了舉才走呢?”賈政說:“你們哪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精靈,都有自己的性情。你們看寶玉平時哪裏肯念書,可他要是稍微用心,就沒有做不到的。他那脾氣也是與眾不同。”說著,又歎了幾聲。眾人就拿“蘭哥中舉,家道複興”的話來安慰他。賈政又接著寫家書,把這事寫上,勸家裏人別太想念了。寫完封好,就叫家人趕緊送迴去。賈政隨後也往家趕。這事兒先不提。


    再說薛姨媽得到赦罪的消息,就叫薛蝌到處去借錢。自己也湊齊了贖罪的銀子。刑部批準了,收了銀子,發了文書,把薛蟠放了出來。他們母子兄弟姐妹見麵,那情景就不用細說了,自然是悲喜交加。薛蟠自己發誓說:“要是我再犯以前的毛病,就讓我千刀萬剮!”薛姨媽見他這樣,就想捂他嘴說:“你隻要自己能拿定主意就行,何必發這麽狠的誓呢!就說香菱跟著你受了多少苦,你媳婦也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現在雖說窮了,可好歹還有口飯吃。依我看,就把香菱算成媳婦了,你覺得怎麽樣?”薛蟠點頭同意。寶釵等人也說:“就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通紅,說:“我服侍大爺是應該的,何必這樣呢。”眾人就開始叫香菱大奶奶,沒人不服氣。薛蟠想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和寶釵也都一起去。見了眾人,互相訴說分別後的事情。


    正說著,恰好那天賈政的家人到家,呈上家書,說:“老爺過不了多久就到了。”王夫人叫賈蘭把家書念給大家聽。賈蘭念到賈政親眼見到寶玉的那段,眾人聽了都大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哭得更厲害。大家又把賈政家書裏說寶玉是“借胎”的話解釋了一番。“與其做了官,要是命運不好,犯了事把家敗了,那還不如現在這樣。咱們家能出個佛爺,也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生到咱們家。不是說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成仙。這佛更難成。太太這麽一想,心裏就敞亮多了。”王夫人哭著對薛姨媽說:“寶玉拋下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命苦,才成親一兩年,他怎麽就狠下心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很傷心。寶釵哭得昏天黑地。男人們都在外麵,王夫人就說:“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心,剛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有了身孕,我才高興點,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他娶親,害了人家姑娘!”薛姨媽說:“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咱們這樣的人家,還能說什麽呢?幸好有了身孕,將來生個外孫肯定有出息,以後就有指望了。你看大奶奶,現在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要是成了進士,不就當官了嗎。她以前吃了那麽多苦,現在苦盡甘來,也是她做人好。咱們姑娘的心腸,姐姐是知道的,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姐姐倒不用太擔心。”王夫人聽薛姨媽說得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就很安靜,不愛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所以才有這樣的事。想來人生在世真是有定數。看寶釵雖然哭得厲害,可那端莊的樣子一點沒變,還來勸我,這真是難得!沒想到寶玉這樣的人,在紅塵裏一點福分都沒有!”想了一會兒,心裏也覺得好受了些。又想到襲人:“要是別的丫頭,沒什麽難辦的,大的配出去,小的服侍二奶奶就行。唯獨襲人可怎麽辦呢?”這時候人多,不好說,就打算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天薛姨媽沒迴家,怕寶釵哭壞了,就在寶釵屋裏勸解。寶釵很明理,前思後想,“寶玉本來就是個奇特的人。前世因緣,都是注定的,沒什麽可怨天尤人的。”還把這些大道理跟她母親說了。薛姨媽聽了心裏踏實多了,就到王夫人那兒,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歎道:“要說我沒福,不該有這麽好的媳婦。”說著,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又勸了一會兒,又提起襲人,說:“我看襲人最近瘦得厲害,她一心想著寶哥兒。要是正配,守著是應該的,屋裏人願意守的也有。可這襲人,雖說算是屋裏人,到底和寶哥兒沒個正式名分。”王夫人說:“我剛才就在想,正想和妹妹商量呢。要是放她出去,怕她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要是留著她,又怕老爺不答應。所以難辦。”薛姨媽說:“我看姨老爺肯定不會讓她守著。再說姨老爺也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哪有留著的道理?隻要姐姐叫她本家的人來,好好吩咐他們,給她找個正經人家嫁了,再多陪送她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好,年紀又輕,也不枉跟著姐姐一場,也算姐姐待她不薄了。襲人那兒我去好好勸勸。叫她本家的人來也先別告訴她,等她家裏真說定了好人家,我們再去打聽打聽,如果真的衣食無憂,女婿也不錯,再讓她出去。”王夫人聽了說:“這個主意好。不然讓老爺稀裏糊塗地一辦,我不是又害了一個人嗎?”薛姨媽點頭說:“可不是嘛!”又說了幾句,就告辭王夫人,迴寶釵屋裏去了。


    看見襲人滿臉淚痕,薛姨媽就勸解安慰了一會兒。襲人本來就老實,不是能說會道的人,薛姨媽說一句,她應一句,迴話說:“我是做下人的,姨太太看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從來不敢違背太太的意思。”薛姨媽聽了,心想:“真是個柔順的孩子!”心裏更喜歡她了。寶釵又把大道理跟襲人說了一遍,大家這才都安心了些。


    過了幾天,賈政到家,眾人都去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都迴來了,叔侄兄弟相見,各自說起分別後的情況。然後女眷們見了麵,不免又想起寶玉,都傷心了一會兒。賈政製止說:“這都是命裏注定的。現在我們在外頭要好好把持家事,你們在裏頭也要幫忙,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散漫了。別的房裏的事,各有各的人料理,也不用總攬。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就全交給你了,都要按規矩來辦。”王夫人就把寶釵有孕的事告訴了賈政,還說打算把丫頭們都放出去。賈政聽了,隻是點頭,沒說話。


    第二天,賈政進宮,向大臣們請示,說:“蒙恩感激,隻是我還在服喪期,不知道該怎麽謝恩,請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代為奏請旨意。於是聖恩浩蕩,馬上讓賈政進宮覲見。賈政進宮謝了恩,聖上又下了好多旨意,還問起寶玉的事。賈政如實迴奏。聖上覺得很驚奇,下旨說,寶玉的文章確實清奇,想來他一定是經曆過很多事的人,所以才這樣。要是在朝中,可以重用。他既然不敢接受朝廷的爵位,就賞給他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然後出宮。


    迴到家,賈璉、賈珍接著賈政,賈政把朝裏的事說了一遍,眾人都很高興。賈珍迴話說:“寧國府已經收拾好了,我想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子裏,給四妹妹靜養。”賈政沒說話,過了半天,才吩咐了一番要感恩皇恩的話。賈璉趁機迴說:“巧姐的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許給周家。”賈政昨晚已經知道巧姐的事,就說:“大老爺大太太做主就行。別說村居不好,隻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有上進心。朝裏那些當官的難道都是城裏人嗎?”賈璉答應了,又說:“父親年紀大了,還有痰症的病根,靜養幾年,諸事都得靠二老爺了。”賈政說:“說起村居養靜,很合我意。隻是我受恩深重,還沒報答呢。”賈政說完就進內宅了。賈璉派人請了劉姥姥來,定下了這門親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人,就說些以後怎麽升官、起家、子孫昌盛的話。


    正說著,丫頭來報:“花自芳的女人來請安了。”王夫人問了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說有親戚做媒,說的是城南蔣家,有房有地,還有鋪麵,姑爺年紀大了幾歲,沒結過婚,而且長得一表人才。王夫人聽了願意,說:“你去答應了,過幾天進來再接你妹子吧。”王夫人又派人去打聽,都說好。王夫人就告訴了寶釵,又請薛姨媽仔細告訴襲人。襲人傷心極了,可又不敢違抗命令,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她家去,說死也不迴去的話,“現在太太硬要做主。我要是守著,讓人笑話我不知羞恥;要是走了,又不是我的心願。”哭得泣不成聲,又被薛姨媽和寶釵苦苦相勸,才轉過念頭想:“我要是死在這兒,可就辜負了太太的好心。我該死在家裏才對。”


    於是,襲人含悲向眾人叩別,姐妹分手時自然又是難舍難分。襲人懷著必死的決心上車迴家,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個不停,可就是說不出話來。花自芳把蔣家的聘禮給她看,又把自己準備的嫁妝一一指給她瞧,說這是太太賞的,那是自己置辦的。襲人這時候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住了兩天,仔細想想:“哥哥辦事沒錯,我要是死在哥哥家裏,不是又害了哥哥嗎?”千思萬想,左右為難,心裏那叫一個糾結,最後隻好忍住。


    到了迎娶的日子,襲人本來就不是那種潑辣的人,委屈巴巴地上轎走了,心裏想著到了那兒再作打算。哪知道過了門,見蔣家辦事特別認真,全是按照正妻的規矩來的。一進家門,丫頭仆婦都叫她奶奶。襲人這時候要是尋死,又怕害了人家,辜負了人家的好意。那天晚上本來哭著不肯就範,可那姑爺特別溫柔體貼,順著她。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才知道她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隻知道她是賈母的侍女,沒想到是襲人。這時候蔣玉菡想起寶玉對他的舊情,心裏很是愧疚,對襲人更加殷勤,還故意把寶玉換給他的那條鬆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一看,才知道這姓蔣的就是蔣玉菡,這才相信姻緣是前世注定的。襲人就把心裏的事說出來,蔣玉菡也很是歎息敬佩,不敢勉強她,還越發溫柔體貼,弄得襲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個字也不是隨便能推托的。這就是襲人在又一副冊裏的原因。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的: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說襲人從此有了新的生活。且說那賈雨村犯了貪汙的案子,審明定罪,正好趕上大赦,被削職為民。雨村就讓家眷先走,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隻見一個道士從渡頭草棚裏出來,拱手相迎。雨村認出是甄士隱,也連忙行禮。士隱說:“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說:“老仙長果然是甄老先生呀!之前那次相逢,您當麵卻不認我,後來得知您那草亭被火燒了,我心裏可愧疚得很呢。今天有幸又碰上了,越發感歎您道德高深呀。隻怪我這人太愚笨,才落得如今這地步。”甄士隱說道:“之前您高官厚祿的,我這小道士哪敢貿然相認呀!念在咱們是老相識,才冒昧贈您幾句言語,沒想到您根本沒當迴事兒。不過呢,這富貴貧窮,也都不是偶然的,今天又能見麵,倒也是樁稀奇事兒。這兒離我的草庵不遠,要不咱們進去聊聊,您看行不?”


    雨村挺樂意地答應了,兩人手拉手就走,小廝趕著車在後麵跟著,不多會兒就到了一座茅庵。甄士隱把雨村讓進去坐下,小童子端上茶來。雨村趕忙請教仙長超凡脫俗的事兒。甄士隱笑著說:“有時候就是一念之間,這塵世和仙界就變了個樣兒。老先生您從繁華世界中來,難道不知道那溫柔富貴鄉裏有個寶玉嗎?”雨村說:“我哪能不知道呀。最近老是聽到大家傳,說他也出家當和尚了。我當時還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呢,真沒想到他能這麽決絕。”甄士隱說:“可不是您想的那樣。這段奇緣呀,我早就知道了。早在當年我和您在仁清巷舊宅門口聊天之前,我就見過他一麵了。”雨村驚訝地問:“京城離咱這兒可遠著呢,您怎麽能見得著呀?”甄士隱說:“那是神交已久呀。”雨村又說:“既然這樣,那寶玉現在在哪兒,仙長您肯定知道吧。”甄士隱說:“寶玉嘛,就是寶玉呀。在榮寧二府被查抄之前,釵黛分開那時候,這玉就已經脫離塵世了。一是為了避禍,二是為了促成一些事兒,從此和塵世的緣分就了斷了,形神歸一了。後來又稍微顯了顯神靈,讓他高中舉人,這才顯出這玉是天地間的奇寶,可不是凡間那些普通玩意兒能比的。之前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帶著它下凡,如今塵世緣分已滿,還是這二位又把它帶迴原來的地方了,這就是寶玉的下落呀。”雨村聽了,雖說不能全明白,可也懂了個大概,就點頭歎道:“原來如此呀,我還真不知道呢。不過那寶玉既然有這麽神奇的來曆,為啥又會在情裏迷得那麽深,後來又一下子大徹大悟了呢?還得請您給講講。”甄士隱笑著說:“這事兒啊,老先生您未必能全弄明白。那太虛幻境其實就是真如福地呀。看了那冊子,了解了從頭到尾的事兒,自己一生的經曆都擺在眼前了,哪能不悟呢?仙草迴歸本真了,那通靈寶玉哪有不複原的道理呀!”雨村聽著,卻有點迷糊了,知道這是仙家機密,也不好再多問,又接著說:“寶玉的事兒我算是聽您講了,不過呢,咱們賈家的那些姑娘們那麽多,為啥從元妃往下,這結局都挺平常的呢?”甄士隱歎了口氣說:“老先生您可別嫌我說話直白啊,你們賈家的那些姑娘們呀,那可都是從情天孽海中來的。大凡從古到今的女子呀,那‘淫’字固然不能犯,可這‘情’字沾上了也沒好結果呀。就像那崔鶯鶯、蘇小小,無非就是仙子動了凡心;宋玉、司馬相如,那可都是文人留下的風流債呀。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局往往都不咋樣。”雨村聽到這兒,忍不住摸著胡子長歎一聲,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往後還能像以前那樣興旺不?”甄士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從古到今都是不變的道理。現在榮寧兩府裏,善良的人繼續修福緣,做了錯事的人也在悔過,以後蘭桂齊芳,家道恢複如初,那也是自然的事兒。”雨村低著頭想了半天,忽然笑著說:“哦,我明白了,明白了。現在他們府裏有個叫蘭的已經中了鄉試,正好應了這‘蘭’字。剛才仙翁您又說‘蘭桂齊芳’,還提到寶玉‘高魁貴子’,難道他還有個遺腹子,以後能飛黃騰達不成?”甄士隱微微一笑說:“這都是以後的事兒了,現在可不方便說呀。”雨村還想再問,甄士隱不搭理他了,讓人擺上飯菜,邀請雨村一起吃。


    吃完了飯,雨村還想問自己往後的事兒,甄士隱就說:“老先生您先在這草庵裏歇歇吧,我還有一段俗緣沒了結呢,正好今天得去把它完結了。”雨村驚訝地問:“仙長您都這麽清心寡欲地修行著了,還有啥俗緣呀?”甄士隱說:“也不過就是兒女私情那點兒事兒罷了。”雨村聽了,越發覺得奇怪了,忙問:“仙長,您這話怎麽說的呀?”甄士隱說:“老先生您不知道呀,我那小女兒英蓮小時候就遭了難,您剛當官的時候還審過她的案子呢。現在她歸了薛家,生孩子的時候把劫數過完了,留了個兒子在薛家延續香火。現在正是她塵緣徹底了結的時候,我得去接引接引她呀。”甄士隱說完,甩甩袖子就起身了。雨村心裏迷迷糊糊的,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的草庵裏睡著了。


    甄士隱呢,就去度脫香菱了,把她送到太虛幻境,交給那警幻仙子去對照冊子。剛走過牌坊,就看見那一僧一道飄飄渺渺地過來了。甄士隱迎上去說:“大士、真人,恭喜呀,賀喜!這情緣都完結了,都交割清楚了沒?”那僧道說:“情緣還沒全了結呢,倒是那寶貝石頭已經迴來了。還得把它送迴原來的地方,把它後來的事兒講明白,才不枉它下凡這一遭呀。”甄士隱聽了,拱手告別。那僧道又帶著玉到了青埂峰下,把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的地方,然後就各自雲遊去了。從此呀,“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天呢,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看見那當初女媧補天沒用上的石頭還在那兒,上麵的字還和以前一樣,就又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看到後麵偈文後麵又講了好多緣分了結、事情有結果的話,就點頭歎道:“我以前看石兄這奇妙的文章,就覺得可以傳出去讓大家都知道,所以還抄錄過,可沒見它返本還原呀。也不知道啥時候又有了這麽一段佳話,這才明白石兄下凡這一迴,曆經磨煉,最後修成正果,也算是沒遺憾了。就怕時間長了,這上麵的字模糊了,反而出錯,不如我再抄錄一遍,找個世上清閑沒事幹的人,托他去四處傳播,讓大家知道這事兒看著奇,其實也不奇,看著俗,其實不俗,看著真,其實也不真,看著假,其實也不假。說不定那些在塵世裏忙忙碌碌的人,聽了這故事,就像聽到鳥兒叫著讓自己迴家一樣,心裏有了觸動;又或者那山裏好客的神仙,看到這石頭的故事,讓它變得更有意思,也說不定呢。”想完,就又抄了一遍,還是把它放在袖子裏,又到那繁華熱鬧的地方去,找了一圈兒,發現那些人不是忙著建功立業的,就是為了糊口穿衣奔波的,哪有閑工夫聽他講這石頭的事兒呀。一直找到急流津覺迷渡口,看見草庵裏睡著個人,心想這人肯定閑著沒事,就想把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哪知道怎麽叫都叫不醒這人。空空道人使勁拉了拉,那人才慢慢睜開眼坐起來,草草地看了一眼,又扔迴來說:“這事兒我早就親眼見過,全都知道了。你抄錄的倒是沒什麽錯,我就給你指一個人,你托他去傳播,就能把這新鮮事兒了結了。”空空道人急忙問是誰,那人說:“你得等到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叫悼紅軒的地方,那兒有個曹雪芹先生,你就跟他說是賈雨村讓你這麽做的,把事兒跟他一說就行。”說完,又躺下睡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住這話,也不知道過了多少世多少劫,還真有個悼紅軒,看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兒翻看著以前的古書呢。空空道人就把賈雨村交代的話說了,然後把《石頭記》拿出來給曹雪芹看。那雪芹先生笑著說:“果然是‘賈雨村言’呀!”空空道人就問:“先生您怎麽認得這個人,就願意替他傳播這事兒呢?”曹雪芹先生笑著說:“都說你肚子裏空空的,還真是呀!既然是假語村言,隻要沒那些錯別字,也沒前後矛盾的地方,正好咱們幾個誌同道合的人,吃飽喝足了,在下雨的晚上,或者點著燈的窗前,一起看看,解解悶兒,又不用那些大人物來點評,讓它流傳後世。你這樣刨根問底的,就跟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似的,太死板了呀。”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把抄本一扔,飄然而去了。一邊走,一邊還念叨著:“果然是瞎編亂造的荒唐事兒呀!不光是作者不知道真假,抄的人不知道,就連看的人也弄不明白。不過就是寫著玩玩,自己圖個樂子罷了!”後來的人看了這本奇書,也寫過四句詩來說這書的由來,還把意思更升華了一下,說的是: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夢新編白話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晏子yan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晏子yan並收藏紅樓夢新編白話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