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靜到了極處,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很長一段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楊辰仍舊處在震驚當中。


    “你的身份……可還有別人知道?”許久,楊辰開口問道。


    楊雪霽說道:“相宜是自小跟著我入宮的,自然全都清楚。除了你,我沒有告訴過旁人。”


    楊辰點點頭,又問道:“可這和你不願出嫁又有什麽關係?”


    楊雪霽現在已經是郡主了。就算她的母親能活著迴到宮廷,封為公主,她的地位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太平公主是武則天最寵愛的女兒,可所育三女,沒有一人有幸被冊封。楊雪霽的郡主之位,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尊榮了。


    楊雪霽眸光微黯,說道:“在我得到原本屬於我的一切之前,我不會,也不能離開宮廷。”


    楊辰雙眉緊蹙:“你想要什麽?”


    榮寵?她是神皇陛下親自冊封的郡主。地位?即使她得不到帝後的寵愛,卻也沒人能否認她天家貴女的身份。憑著這個身份,她足可以擇一位良婿,過上衣食無憂琴瑟和諧的生活。楊辰不明白,她究竟還想要什麽。


    楊雪霽望著她,沉聲說道:“我要李唐的江山。”


    這話如同一聲驚雷,震得楊辰腦中一片空白。


    “你要江山做什麽?!”楊辰驚道。


    “我不想做什麽。我就是想要。因為我的母親從來都沒有機會得到它。”楊雪霽雙眸散發著凜冽的光芒,穿窗而來的風吹得她衣袍鼓脹,“辰姐姐,你看到腳踩著整個朝堂的太平公主了嗎?她所站立的權力巔峰,那原本是我母親的位置。我母親才是高宗皇帝和則天皇後的嫡長女!是她犧牲了自己的一生,才成全了則天皇後君臨天下的輝煌!可是她的到了什麽?二十年來寄人籬下,受盡委屈。最後孤獨地死在一個小小的繡樓上,死後連個像樣的葬禮都沒有。她這輩子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盡量隱藏自己的存在。”


    楊雪霽的眼中有淚,可就是咬著牙不讓它流下來。她雙唇發抖,顫聲說道:“她是公主啊,她有著普天下最尊貴的出身,卻成為了她的母親謀取後位的籌碼。武皇欠她的,這個宮廷欠她的。我要將原本屬於她的東西,全部都要迴來!”


    一滴淚挑落在蓮花方磚上,碎裂成無數瓣。


    “我明白了……”楊辰喃喃說道。


    是的。她懂。她理解楊雪霽心中的不甘和怨恨。她一直為自己的遭遇而憤憤不平,可和楊雪霽相比,就實在算不得什麽了。楊辰看著眼前的女子。今日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懂她。在她充滿孤獨和憤懣的曆程之下,她的隱忍和善良,才愈發讓人心驚。


    “你想要什麽,皇位麽?”楊辰輕聲問道。


    楊雪霽望著她,眼中忽然散發出灼然的光彩。她近前兩步。握著楊辰的手,說道:“辰姐姐,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如何?”


    “什麽約定?”楊辰問道。


    楊雪霽側身在她耳邊說道:“如果我能登上皇位,我一定會為你父親平反。我會為你的家人重抬貴籍,我會讓弘農楊氏重拾昔日的榮光。辰姐姐,隻要你肯幫我。這一切都會實現的。”


    楊辰臉色發白,啞聲說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我清醒得很。”楊雪霽灼灼望著她。說道,“辰姐姐,你好好想想,這宮廷數十年內為何紛爭不斷?就是因為人心難測。上官昭容,韋皇後。太平公主三人貌合神離,明槍暗箭。才使得朝廷不穩。這正是我們的機會。我們一定會成功,因為我們與她們不同。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背棄我,而我,也絕不會辜負你。”


    .


    晚風順著窗口吹進來,桌上的燭影飄飄忽忽,一如楊辰此時的心情。整整一天她都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之中,耳邊不停地迴蕩著楊雪霽的那些話。此時的她仿佛站在一條長街之上,眼前的道路四麵延伸,究竟要走哪條路,還要她來選擇。


    “來人。”楊辰出聲喚道。


    門推開,信春低頭行禮:“女史。”


    “讓張安去內侍省,請江常侍過來一趟。”楊辰吩咐道。


    “是。”信春低頭退出門外。


    楊辰舒了口氣,隻希望她這一次沒有選錯。


    .


    第二天正午,帝後在太液池賜宴,款待吐蕃使臣團。宴會設在宮船上,春風拂麵,熏人欲醉。楊辰處理完紫宸殿朝務,坐著小舟往湖中心的宮船駛去。


    遠遠地,一葉扁舟迎麵而來。楊雪霽臨風立於船頭,相宜站在她的身後。兩條船相對行駛,交錯的瞬間,楊辰的目光與楊雪霽相遇。兩人終是什麽也沒說,各自朝著各自的方向去了。


    小舟靠著宮船停下,宮人扶著楊辰登上甲板。船艙內,絲竹嫋嫋,宴飲正歡。楊辰來到韋皇後麵前,低身一禮,靜靜退在一邊。


    吐蕃使臣輪彌撒就坐在皇後下首,此時正與李顯對飲。他放下酒杯,問道:“和親之事,不知陛下和皇後可有定數了?”


    李顯麵色一滯,看向韋氏。韋皇後也放下瑪瑙杯,含笑說道:“讚普有意效仿鬆讚幹布與大唐和親,陛下樂見其成,這兩日就吩咐禮部著手準備。”


    輪彌撒點點頭,問道:“不知,和親公主,選的是哪一位呢?”


    韋皇後微笑道:“是陛下的幼女楊郡主。陛下準備封她為欒華公主,再定出嫁之禮。”


    “楊郡主……”輪彌撒臉色微沉,說道,“我聽說,這位楊郡主並不是李唐皇嗣,而是前朝遺族。可有這麽迴事?”


    韋皇後心頭一沉,怎麽也沒想到這位吐蕃使臣對禮堂皇族如此了解。不過韋氏到底是韋氏,麵色毫無波瀾,笑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弘農楊氏是前朝皇族,與我李家也頗有淵源。這位楊郡主自小就居住在宮廷,陛下還是太子時就收為義女,寵愛更勝親生女兒。這……”


    “哼。”論彌撒冷笑一聲,側目看著韋氏,說道,“我讚普一心與大唐修好,娶的自然是李家的女兒。皇後何故拿外姓女子來搪塞?莫不是,看不起我吐蕃?”


    席上眾人都安靜下來,鼓樂聲戛然而止。吐蕃使臣們紛紛放下了酒杯。大唐在座的官員們麵麵相覷,氣氛一時凝滯。


    上官婉兒坐在李顯另一側的席位上,此時微微一笑,說道:“楊郡主是則天大聖皇後的表孫女,也是陛下唯一一個尚未出閣的女兒,自然是和親的第一人選。不過……楊郡主到底不姓李,吐蕃使者的顧慮,也並非沒有道理。”她放下酒杯,望著論彌撒,說道,“陛下和皇後不願怠慢了吐蕃,故想將養在身邊的女兒送嫁。可是看起來,好像事與願違。這也無妨,我李唐宗室繁盛,不愁找不到適齡女子。待朝廷再行商議,從近宗中選取女子,加封公主。使臣以為如何?”


    論彌撒心思一轉,說道:“上官昭容所言甚好。還請陛下與皇後多多操持,祝吐蕃與大唐世代交好。”


    上官婉兒舉起酒杯,道:“吐蕃大唐,世代交好。”


    “世代交好。”帝後和眾官員也紛紛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楊辰獨自立在角落,唇邊浮起一絲笑意。


    酒宴結束,眾人乘坐小舟離開宮船。楊辰站在最後,互聽耳邊傳來素娘的聲音:“昭容請女史同船。”


    楊辰一怔,低頭行了一禮,便由素娘引著登上了上官婉兒的小舟。


    小舟緩緩行駛在江麵上。船很小,除了撐篙的宦官之外,隻能容下兩人。上官婉兒與楊辰相對而坐,許久都沒有說一句話。船行了一會兒,便聽上官婉兒說道:“去那邊蘆葦蕩裏停一停。”


    “是。”宦官應了一聲,調轉船頭,往太液池旁的蘆葦蕩中駛去。


    蘆葦生得十分茂盛,小舟駛入幾乎將人淹沒。宦官將船駛入蘆葦蕩深處,便停下了竹篙。


    上官婉兒雙目微闔,說道:“你昨晚做什麽去了。”


    楊辰心頭一懸,低頭道:“奴出宮了。”


    “去哪兒了。”上官婉兒又問。


    “驛館。”楊辰說道。


    “去做什麽。”


    楊辰抬眸看了上官婉兒一眼,說道:“麵見吐蕃使臣。”


    昨夜她連夜出宮,麵見輪彌撒,將楊雪霽的身份告訴了他。所以才有了剛才船上那一幕。


    “啪”的一聲,楊辰隻覺得眼前一花,左邊臉頰火辣辣的疼,眼淚瞬間盈滿眼眶。整個小船都因為那突如其來的一巴掌而微微晃動著。


    “知道我為什麽打你麽。”上官婉兒的聲音冷冷響起。


    “知道。”楊辰努力忍著眼淚。她不覺得委屈,反而覺得上官昭容這一巴掌打輕了,“奴不知輕重,管了不該管的事。”


    “你何止不知輕重,你簡直不知死活!這件事若讓皇後知道,你現在早已是個死人了!”上官婉兒眸中怒意隻是一現,卻足以燒得人屍骨無存。


    楊辰低頭:“奴知錯。奴也是不得已。可若有下一次,奴還是一樣。”


    上官婉兒蹙眉看著她,重重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就是太念舊情。”


    楊辰抬起頭,說道:“奴也念著昭容的恩情,一刻也不敢忘。”


    她的臉上殘留著五個通紅的指印,眸中淚光隱隱,終於被壓了下去。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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