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一過,楊辰便往上官婉兒的梅園去了。上官婉兒仿佛知道她要來,淡然地聽完楊辰的話,悠悠給她蓄上一杯新茶。


    “你想讓我做什麽?”上官婉兒放下手中青瓷蓮花底茶壺,淡淡問道。


    楊辰也就不再繞彎子,說道:“楊郡主與我感情甚篤,我也不忍心讓她嫁到吐蕃去。昭容的話在皇後娘娘麵前一向最有分量,我想……請昭容幫忙說一說,請皇後另擇他人。”


    上官婉兒說道:“和親之事,雖說是國事,可其實還是皇族自己的家事。我插不上話。就算我說了,韋皇後也未必肯聽。你應該清楚。”


    是,楊辰早就料到了上官婉兒的答案。以上官婉兒一向的明哲保身的作風,隻要沒有觸動她的利益,她是不會輕易出手的。


    楊辰隻是不甘心。她幻想著上官昭容能看在自己為她鞍前馬後的份上幫這個忙,如今看來,她還是太高看自己了。


    上官婉兒看著她,說道:“說句你我之間的私話。楊雪霽能被選上擔此大任,也是她的福分。”


    楊雪霽在這宮廷裏的身份尷尬,能不能配個門當戶對的夫君,還是未知。與其默默無聞地老死深宮,倒不如舍身為國,還能賺取百年的稱頌。


    楊辰抬眸望了上官婉兒一眼,低頭道:“奴明白了。”


    上官婉兒點點頭。楊辰低頭一禮,起身告辭。


    上官昭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她不能任由此事發生。還沒有到最後一刻,她還要繼續想辦法。


    楊辰穿過花徑,往含涼殿走去。


    楊雪霽不在殿中,引路的宮人說是去皇後那兒問安了,一會兒就能迴來。宮人一路引著楊辰到了楊雪霽的寢宮。又捧上了新茶。對麵的牆上還掛著那幅楊雪霽騎馬圖。楊辰越看越覺得奇怪,隨口問道:“郡主何時畫了這樣一幅畫?”


    宮人順著楊辰的目光一看,竟低頭笑了起來,說道:“女史也覺得畫中人像我們郡主呢?”


    楊辰微微一怔,道:“難道不是麽?”


    她再仔細看去,畫中人的眉目的確與楊雪霽極為相似,可是神態氣度,卻大相徑庭。楊辰眉頭微蹙,問道:“那這畫是哪兒來的?”


    宮人含笑說道:“這畫是郡主入住之後在偏殿的雜物裏發現的。郡主看著喜歡,就掛起來了。聽老宮人說。這含涼殿以前是武皇後的居所,這畫中人,沒準兒就是則天大聖皇後呢。”


    宮人是一句戲言。可楊辰心裏卻猛地一沉。她是見過武則天的。這君臨天下的威儀,這轉身迴首的氣度,和神皇陛下實在太過相似!


    這畫中人,真是神皇陛下嗎?為什麽和楊雪霽這般相像?


    “辰姐姐。”


    正想著,她就迴來了。楊雪霽走入大殿。將身上墨色披風解開,交給身後的宮人,搓著手走到楊辰麵前坐下。外麵風大,吹得她小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閃著靈動的光。相宜將暖手的爐子捧給她,便帶著宮人們下殿去了。


    “我剛從上官昭容那兒迴來。”楊辰說道。


    楊雪霽望著她:“如何?”


    楊辰搖搖頭。


    楊雪霽雙肩耷拉下來。複又抬起頭。對楊辰說道:“姐姐,你說怎麽辦,我都聽你的。”


    “現在還有一個辦法。”楊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請楊氏宗親出麵,為你挑選一位駙馬。”


    楊雪霽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楊辰說道:“你雖然是太子義女,但畢竟是楊氏出身。請楊氏宗族出麵,說得過去。”


    楊雪霽眉頭微蹙。頓了頓,說道:“能不能隻請宗親替求情。不指駙馬?”


    楊辰歎了口氣,說道:“你畢竟是太子義女,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尚未婚配的女兒。和親的使命,你責無旁貸。隻有立刻給你找個駙馬,才能避免讓你去和親。”


    楊雪霽仿佛受了極大的震驚,眸光散亂,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楊辰知道她的擔心。婚姻畢竟大事,楊雪霽定是擔心草率為之,遇人不淑。楊辰說道:“你放心,我會請宗族長著為你在七望族中仔細挑選,若能請到肅國公出麵,就定然不會有差池了。”


    “我不要成親。”楊雪霽斬釘截鐵地說道。


    楊辰隻當她是在鬧別扭:“你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婚姻之事已經拖不得了。借著這個機會好好挑選一下,豈不更好?”


    “不行,我不能成親。”楊雪霽看著她,眼中有震人心魄的堅定,“我不能離開宮廷。”


    她的堅定出乎楊辰的意料:“為什麽?”


    楊雪霽避開她的目光,低著頭,說道:“總之,我不能離開大明宮。辰姐姐,你不要逼我。”


    楊辰蹙眉望著她,說道:“你總該給我個理由。”


    楊雪霽低著頭,不發一語。


    楊辰隱約覺得不對。走到楊雪霽身邊坐下,沉聲說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楊雪霽仍舊不說話,無聲地躲避著她的目光。


    楊辰歎了口氣,站起身,說道:“也罷,我不會逼你。隻是這件事,我已再無能為力。就當我對不起你吧。”


    楊辰對著她低身一禮:“郡主,奴告退。”


    楊辰轉身走到門邊,身後楊雪霽出聲喚道:“辰姐姐。”


    楊辰停住腳步,轉身看著她。


    楊雪霽抬起頭,眼中閃著灼灼的光:“我告訴你,我都告訴你。”


    寢殿大門緊閉,外麵廊道裏的宮人也都被驅開了。楊雪霽帶著楊辰來到大殿深處,四周空蕩蕩的,唯有層層撲花紗幔,無風自動。


    楊雪霽轉身看著她,說道:“辰姐姐,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會被神皇陛下留在皇宮中?”


    楊雪霽進入皇宮的故事,楊辰曾經聽欒華殿的宮人說起過。那一年關西楊家入宮省親,神皇陛下見到了楊雪霽,憐她母親早逝,就留在了宮中撫養。當初聽到這故事的時候楊辰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妥,如今細想起來,竟覺得有些不太可能。


    神皇陛下的母親雖然是楊氏出身,可是已經故去很多年了,楊氏怎麽會突然來長安省親?入宮麵聖是件何其莊重的事,為什麽要帶一個未滿七歲的女童在身邊?更甚者,楊雪霽的出身並不是很光彩,連生父的身份都不清楚。楊家為什麽要帶著她?


    更奇怪的是神皇陛下對楊雪霽的態度。楊辰雖然從未見過楊雪霽與武則天相處,可從楊雪霽以往的吃穿用度上,也可以窺見一二。武則天賞給楊雪霽的紫玉釵,是連安樂公主都未曾見過的。神皇陛下並不是個會憐惜子孫的人——李仙蕙和李重潤的死就是眼前的例子。她為何會對這個來曆不明的外姓孤女如此愛惜?難道……


    楊辰抬眸,目光又一次看到了牆上那幅策馬圖。一個離奇念頭在心中閃過,連她自己也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楊雪霽望著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鎮定:“辰姐姐,你已經想到了吧。”


    楊辰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試圖從她的神情中找到證據,駁斥自己那個近乎荒誕的想法。


    “不錯,神皇陛下就是我的外祖母。”楊雪霽沉聲說道,“我的母親,是她的親生女兒。”


    怎麽可能……楊辰震驚地看著楊雪霽,許久,才顫抖著聲音問道:“你的母親……是太平公主?”


    楊雪霽一笑,搖搖頭,說道:“太平公主是我的姨母。我的母親是神皇陛下第一個女兒,未滿周歲,就被宣告死亡。”


    “你的母親……是那個被王皇後殺死的公主?”楊辰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愈發黯啞。


    楊雪霽望著她,說道:“很難相信是不是?母親死前將這一切告訴我的時候,我也不敢相信。可這的確是事實,祖母親口承認過。”


    楊辰說不出一句話,這一切都太不合情理了。


    “其實死在王皇後手中的嬰兒並不是我的母親——她在前一天就被曾祖母楊氏偷偷抱出了宮,放在楊家撫養。神皇陛下是知道的。祖母原本打算等自己的後位穩定之後就想個辦法接我母親迴宮,可是宮廷鬥爭何其慘烈,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我母親就在楊家長大,整個楊府除了老夫人,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老夫人臨終前才告訴她她的生身父母是當今帝後。老夫人讓她耐心等待,等她的父母來接她迴家。”


    楊雪霽聲音微啞,低著頭,說道:“可她到底沒有等到。當神皇陛下終於登基稱帝時,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七年了。我隻能帶著她的遺願,迴到這個她夢寐以求的宮廷。”


    原來如此。楊辰萬萬沒有想到,楊雪霽的身後還隱藏著這樣一個皇室的驚天秘密。跟隨著她的描述,楊辰仿佛親眼看到了這一切。一個淪為母親皇後之位的犧牲品的公主,到死都沒能見到自己親生父母一麵。


    所以神皇陛下心懷愧疚,所以她才會對楊雪霽倍加疼愛。所以,那幅策馬圖中的人才會和楊雪霽這般相似。她們是嫡親的祖孫啊!


    楊辰深深歎了口氣,為楊雪霽死去的母親,也為這殘酷的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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