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一到,宮裏處處花紅柳綠,鶯歌燕舞,熱鬧得不行,唯有德妃宮裏一片肅靜。


    德妃自打敬王宮變之後,就一直潛心禮佛,皇上雖有心讓她掌管六宮事宜,但她也隻是有事過問一二,無事閉門不出。


    這日,宣王穿著一身天青色繡銀絲祥雲紋的杭綢錦袍、腳踏一雙同色緞麵短靴,疾步走進德妃宮裏。


    “母妃!兒子給母妃請安!”


    薛德妃隻穿著素衣素袍,卸了釵環,跪在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詞。宣王知道,母親不誦完經是絕對不會搭理自己的。


    他索性坐到一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


    三刻鍾後,德妃才終於由宮女攙著走出佛堂。


    “母妃。”


    宣王連忙站了起來,恭敬行禮。


    “說吧,什麽事這麽著急?”


    薛德妃走進內室,坐到銅鏡旁,由宮女為她一點點梳起宮髻。


    “母妃,兒子收到了從徐州送來的消息,何信讓我提防楚王!”


    德妃一聽就知道,兒子還在奪嫡的不歸路上拚命。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一口氣,又睜開眼來無奈地說: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你已經處心積慮地除掉了敬王,母親也依照你的意思接下了鳳印,如今你風頭正盛,隻要老老實實不出差錯,太子之位遲早是你的,你又跟楚王瞎摻和什麽?如今母妃日日夜夜在佛前誦經,想為你洗清罪孽,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過幾天好日子嗎?非要自絕前程嗎?”


    “母妃!”


    宣王的脾氣不太好,瞬間便著急了起來:


    “您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用了!先前扳倒敬王,楚王給我出了很多力,我很信任他!所以這一次他說要我勸父皇去南巡,把父皇騙出京,這樣便可由我監國,我就能迅速掌控朝中大臣,趁機讓他們擁立我為太子,我就……”


    他就真的去勸了,而皇上也真的同意去南巡了。


    “胡鬧!”


    薛德妃雖然知道皇上要南巡的事,但她終日閉門不出,並不知道這其中是楚王攛掇宣王去鼓動皇上的。


    薛德妃定了定神,靜默了半晌才站起身來,沉聲問道:


    “何信都說了什麽?”


    “何信說,之前孫皓在楚王的勸說下,答應幫我們瞞下胡氏一案,他懷疑其中有問題,一直惴惴不安,可又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直到這次楚王讓咱們勸皇上南巡,皇上下旨讓洛陽、徐州等沿途城池重修行宮,以便落腳,何信才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這皇上若是親自來了徐州,其中會不會生出什麽變數?何信當初為了請孫皓幫他抹掉罪證,可是一五一十地把他作案的細節全說了!”


    德妃聽了這話,頓時慌亂起來,她飛快地撥著手中的佛珠,不安地說: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多少遍,不要奪嫡,不要爭皇位,你為什麽不聽?你看看現在怎麽辦?你收手吧行不行!”


    “母妃!”


    宣王氣急敗壞地說:


    “來不及了!兒子都走到這一步了,就算我不想要這皇位,楚王登上皇位也未必會留我性命!母妃,我們要想活命,就必須要這皇位!”


    “你……”


    “母妃!”


    宣王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紅著眼眶哭求道:


    “母妃,求您想想辦法救救兒子吧!兒子也不想走到這一步啊!求求您了!”


    德妃隻有這一個兒子,又怎會不救他呢?


    長歎了一口氣,德妃將宣王從地上拉了起來,自己重新在梳妝鏡前坐好,撫了撫發鬢,說:


    “這事兒倒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宣王一聽,立刻來了精神。他就知道,他那看似與世無爭的母妃能在宮裏平安無事地熬了這麽多年,甚至熬死了蕭妃,自己掌了鳳印,想必也是有幾分聰明的!


    隻聽德妃幽幽道:


    “楚王不是一心想讓皇上南巡,把你留在長安監國嗎?他若真有問題,那你就不要順著他的意思來。他想讓你留下,你就偏不留下,想方設法跟著你父皇一起走!”


    是啊,他為什麽要被楚王牽著鼻子走呢?


    想通了這件事,當日下午,宣王就跑到皇上跟前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說:


    “父皇,兒臣今日悼念亡妻慕容氏,忽然想起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走出京城,領略一番江南風光!可惜她福薄,竟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兒臣一人獨傷悲!兒臣實在痛心,懇請父皇能夠在南巡的時候讓兒臣伴駕,兒臣也好替慕容氏看一看這江南風光!”


    當初,宣王為了扳倒蕭妃和敬王母子,故意將計就計,讓慕容氏滑胎,痛失一子,還謊報慕容氏因早產過世。可他還需要嶽丈慕容將軍相助,自然不會真的讓慕容氏死,慕容氏一直被他藏在暗處,不知外頭的風譎雲詭。


    宣王知道,皇上心中最在意的是早逝的先皇後,那位皇後在世時,也並不是十分賢德,可她因為死得早,就成了皇上心中永恆的白月光。所以他故意在皇上麵前提及王妃慕容氏,就是想讓皇上共情。


    果然,老皇帝微眯著眼睛望著宣王,良久才感慨道:


    “你如此不忘舊人,實在難得啊!朕知道你一向溫厚,不像你三哥那般狡詐。可是,倘若你跟著朕一起南巡,恐怕就要失掉監國的大好機會了,朕還想著能讓你借此曆練曆練,多與朝中重臣打打交道。”


    見父皇已經有意栽培自己,宣王頓時心頭暗喜,但麵上仍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傷感,隻說:


    “兒臣多謝父皇器重!隻是,兒臣本不十分在意功名利祿,這次南巡也有些擔心父皇的安危,父皇就準了兒臣伴駕的請求吧!”


    見宣王沒有直接興高采烈地接下監國的任務,皇上心中倒是十分受用——他還不想死,他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所以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兒子們沉不住氣。兒子們越老實,他越高興。


    就這樣,皇上很快準了宣王伴駕,改由楚王暫時監國。


    聖旨下達了楚王府,楚王長舒了一口氣,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這是一個豪賭局。他能贏,除了精心地謀劃,也占了很大的運氣。


    楚王知道,自己不能直接攛掇宣王跟著皇上去南巡,這樣監國的任務落到了自己頭上,宣王和皇上都會懷疑自己。所以,他隻告訴宣王把皇上哄去南巡,宣王可趁機監國,為日後請立太子拉攏重臣。


    通過此前趙蘭溪和孫皓從徐州帶來的消息,何信是個心思縝密且生性多疑的人,楚王在賭何信會不會起疑,隻要何信對皇上南巡起疑,他定會給宣王傳信,讓宣王不要被牽著鼻子走。那麽宣王心生疑慮,定會認為自己留下監國其中有詐,從而主動請求去伴駕南巡。


    這樣,監國的任務就輕而易舉、不著痕跡地落到了楚王自己的頭上。


    這一切需要十成的恰好,多一分,少一分,楚王都贏不了。他賭的就是人心的多疑,在這個賭局中,何信與德妃都很聰明,可正是因為太聰明,才正中楚王的圈套。


    隻要皇帝帶著宣王出京,按照計劃,這爺倆將會在徐州被“一鍋端”,到時候遠在長安監國的楚王就會想辦法趁虛而入,拿下皇位。


    ……


    是日夜裏,藍田縣的民宿裏飛來一隻孤鷹,趙瑾站在窗前,取下鷹腿上的字條,將鷹放了迴去。


    字條是趙璿傳來的,趙瑾借著房間裏的燭光仔細看去,竟一時訝然。


    二十多年前,時任禮部侍郎司世傑因多次收受巨額賄賂、向多人泄露科考試題,被革職問斬,司家成年男丁被流放至嶺南,未出閣的女子自不必說,大多流落煙花柳巷。


    值得一提的是,司家與沈家是姻親關係,沈浩存的親姑母是司世傑的夫人,司世傑和夫人有一個年歲尚小的女兒,當年隻有十三歲,據說是沈浩存的未婚妻。因兩人年紀相差七八歲,司家一直在等著女兒十五歲及笄後再出閣,沒想到還沒等到那一天,司家的事就被禦史台捅了出來。


    京中曾有人說,沈浩存早年也試圖找尋過這個司表妹,後來具體怎麽樣就沒有人知道了,畢竟沈浩存也已被抄家滅族,不在人世了。


    “難不成,當年的那個司家表妹就是媚春閣的小桃紅,如今的紅姐?”


    趙蘭溪看著趙瑾手中的字條,產生了這樣的懷疑。


    孫皓見狀,則沉聲道:


    “我建議一石二鳥!”


    “怎麽說?”


    “我們不是想用沈家的假消息詐一詐錢光嗎?紅姐既然一直派人跟著我們,那我們索性將計就計,不要再躲藏,直接將消息放出去給錢光聽。紅姐的人聽到,自然也會轉述給紅姐,到時候就看錢光和紅姐是什麽反應了。”


    ……


    翌日,錢光的長子錢富急匆匆地從商鋪跑迴家中:


    “父親,父親!”


    錢光正在院子裏喂魚,他長得不高,人也很瘦,長臉尖下巴,蓄著山羊胡。聽到錢富的唿喊,錢光隻不耐煩地轉過身來,問道:


    “這離晌午還早著呢,你不好好看店,這會兒迴來幹什麽?”


    “父親,不好了!”


    錢富拍著大腿,喘著粗氣說:


    “今兒個一早來了兩個麵生的客官,在店裏挑了半天的玉鐲,我聽他們閑聊,說是這兩日縣城來了一個瘋癲的女乞丐,長得很漂亮,眉心還有一顆紅痣!”


    “你老子我是有些貪圖美色,可還不至於連乞丐都往懷裏拉。”


    “不是……那個乞丐她自稱是沈家的女兒!”


    錢富話音剛落,錢光就吃驚地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


    “你說什麽?沈家的女兒?京城沈浩存沈家?”


    “正是!”


    “你見著人了?”


    “還沒有,兒子聽到消息就趕快來見您了!”


    錢光的手緊緊攥了起來,把掌心握著的魚食捏得粉碎。


    “看來,是秋靈小姐了。知道人在哪嗎?


    “聽說是白日裏四處遊蕩,晚上睡在縣城東門附近荒廢的崗亭裏。”


    錢光沉默著,並沒有接腔。


    錢富打量著父親的神色,試探著問道:


    “父親,殺不殺?”


    錢光卻忽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朝著京城的方向在院中跪了下來,竟是抬頭望天,咬牙切齒地說:


    “將軍,老奴不想趕盡殺絕!是她自己非要出現,老奴也不知道她是否在沈家看到過什麽不該看的,您就別怪老奴心狠手辣了!您已經家破人亡了,再死一個也沒什麽,可老奴不行,老奴還有一家老小呢!將軍,您若在天有靈,就保佑小姐不會被老奴找到吧,否則……”


    錢光終於說不下去了,老淚縱橫地朝著院中的青石板磚狠狠磕了一個響頭,良久,才緩緩直起身來,一下一下地用手抽著自己的嘴巴,悲痛地說: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那可是大內來的總管太監,人家帶來的定是上頭的意思,我隻能按要求去辦,我怎麽能忤逆他們呢!將軍,將軍,您別怪老奴啊!”


    錢富在一旁瞧著,便知道父親對沈秋靈動了殺心,隻是他仍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此時,同樣的消息也被送到了紅姐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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